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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屑”解诂
——兼及“洁”的民族文化意涵

2016-12-05刘延玲

长江学术 2016年1期
关键词:礼记词义孟子

刘延玲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不屑”解诂
——兼及“洁”的民族文化意涵

刘延玲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本文针对孟子“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一句中字词理解存在的歧义,在先贤时修研究的基础上,通过稽查文献,分析“不屑”一词词汇化及其词义演变过程,并探讨其语义生成与“洁”的民族文化观念的密切关系。

蹴不屑洁(潔、絜)孟子

《鱼我所欲也》(选自《孟子·告子上》)是一篇脍炙人口的古文名篇,被选入初中语文教材。其中,“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课文注释为:“蹴,践踏。不屑,认为不值得。这里是不愿意接受的意思。”①此人教版旧注,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新课标版,注释改为:“蹴,用脚踢。”“不屑:因轻视而不肯接受。”

此注释源自汉代人赵岐注——历史上留传下来最早的《孟子》注,注云:“嘑尔犹呼尔,咄啐之貌也。行道之人,道中凡人,以其贱己,故不肯受也。蹴,蹋也。以足践蹋与之,乞人不潔之,亦由其小,故轻而不受也。”②赵岐注、孙奭疏:《孟子注疏》,参见《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清人焦循疏解云:“以足践履之,则污而不絜。毛诗《邶风·谷风》‘不我屑以’,传云:‘屑,潔也。’潔与絜同。不屑,是不以为潔也。”③焦循:《孟子正义》,参见《诸子集成》,上海:上海书店1986年影印版。

李运富(2002)对“蹴尔”、“不屑”的释义提出不同意见④李运富:《〈孟子〉“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疑诂》,《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2年第2期。,一是认为“‘用脚踩着给人’不合事理”,“‘蹴尔’应该讲成‘蹙尔’,皱眉的样子,愁眉苦脸的样子,表示不乐意、不情愿。‘蹴’与‘蹙’古代读音相同,文献中经常通用”;二是认为古注训“屑”为“洁”,“不屑”意为“‘认为不清洁而不接受’仍嫌迂曲”,“古文中的‘屑’有顾惜、放在心上的意思,所以有‘屑意’‘屑怀’之类的说法,那么反过来用否定式‘不屑’就应该是看不上眼、不在意、不顾惜、不重视之类的意思,跟现代‘不屑一顾’的‘不屑’意思差不多。”这儿的“不屑”应该跟清洁不清洁无关。吕玉仙(2012)也认为:“‘屑’和大部分谓宾动词一样,也是表示一种心理活动,从‘屑’的本义‘琐碎’来看,这种心理活动既可能是重视,因为注意到了细小的东西,也可能是轻视,因为认为这是细小的东西,这种由同一个字的本义引申出两种几乎完全相反意思的语言现象,训诂学中称之为‘反训’。……从意义上说,文献中‘屑’既可以表示重视、介意,常和‘不’连用,表对动作的轻视、不尊重的态度。……‘屑’也可以表示轻易、不在乎……”⑤吕玉仙:《释“不我屑以”——从先秦否定句代词宾语前置的几种情况谈起》,《江苏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2年第6期。

对于“蹴”的释义,将“蹴尔”解成“蹙尔”,或可作为一种解释,但笔者更倾向另一种看法。周凤英、郭沿运(2007)著文论证了“蹴”在此训“踩踏”义并不准确⑥周凤英、郭沿运:《“蹴”释义及其词义的发展》,《周口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4期。,文中认为,“在先秦,‘蹴’是一个与‘踶’(蹄)所表示的‘踢’义相似却又是相互区别的脚部动作”。作者引证唐·慧琳《一切经音义》的释义“蹴,以足逆蹋之曰蹵”,排比文献本文及注疏中的实际用例,同时又佐以现代河南方言,详细考辨了“蹴”与同义词“踏(蹋)”、“踢”的词义差别及其自身词义特点。“蹴”不同于“踏(蹋)”的“垂直地面向下用力”,也不同于“踢”的“脚可腾空,离开地面”,其词义可描述为“在脚部与地面保持接触的情况下,脚部向前运动碰触物体,或者脚底来回反复磨擦地面,且这一动作的力度较小”。成语“一蹴而就”之“蹴”,就是用脚“轻轻触碰”一下即可完成,表示做事之轻而易举,很好地体现了“动作力度小”这一语义特征。《说文·系部》:“缩,乱也。一曰蹴也。”段玉裁注曰:“蹴者,蹑也。蹑者,蹈也。蹈者,踶也。踶者,躛也。凡足掌迫地不遽起曰踶。……《论语》:‘足缩缩如有循’,郑注曰:‘举前曳歱行也’。曳歱行不遽起,故曰缩缩。……歱,足跟也。”另,《说文·足部》:“踤,触也。”段玉裁注:“师古曰:‘踤,足蹴也。’”《广韵》:“蹴,子六切……又七六切。”《一切经音义》:“蹴,秋育反。”“蹴”的这一意义和语词至今保留在现代方言中,如该文作者家乡的商丘方言,音为[ts‘y],阴平调;笔者家乡的淄博方言,音为[t y],阴平调。该词义反映的动作正是“脚掌不离地,脚尖连续踢触目标物,并使之发生位移”。通常,给人的食物都是用手来拿取的,只有给鸡、鸭、狗、猪等家禽、家畜的食物,偶尔才会用“蹴”,即用脚踢过去。在此情境下,给予者的姿态是居高临下的,而接受者则处于卑下的位置,仰视对方,两方显然是不平等的。文中用“蹴”的方式与人食物,当然是极其不尊重的,故而乞人不受。

对于“不屑”的解释,笔者认同古注“屑,洁也”。从“不屑”出现的文献语境来看,即是焦循所云“不以为洁”,故而引申出“轻视、不介意”之义,此引申义与本民族传统文化中“洁”的思想观念有关,而与“屑”的常用义“细碎”无关;“不屑”之“屑”本身并没有“顾惜、介意”的意义,在此义上“屑”不能单独使用,《辞源》《现代汉语词典》中的解释有误。理由如下:

第一、“屑”为什么训成“洁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屑”、“”、“肸”字下注)、章太炎(《文始三·至真类》)、陆宗达(《训诂简论》)等学者已进行过考辨,辅以文献用例和前人注释,结论应该是相当清楚的。

《礼记·曲礼下》:振书、端书於君前,有诛。郑玄注:振,去尘也。

《汉书·礼乐志》:鸾路龙鳞,罔不肸饰。颜师古曰:肸,振也。谓皆振整而饰之。

《礼记·曲礼上》:奮衣由右上。郑玄注:奮,振去尘也。孔颖达正义:奮,振也。

《礼记·乐记》:奮之以风雨。郑玄注:奮,讯也。

《诗·豳风·七月》:六月莎鸡振羽。毛亨传:莎鸡羽成而振讯之。

《尔雅·释言》:振,讯也。郭璞注:振者,奮迅。邢昺疏:振,谓振讯去尘也。

《尔雅·释诂上》:讯,疾也。郝懿行《义疏》:迅,通作讯。凡经典振讯、奮讯俱迅之叚借。章太炎先生云:“《说文》:‘卂,疾飞也。从飞而羽不见。’……对转为至为、肸、屑。……《尔雅》《诗传》之‘振讯’即《说文》之‘振’……屑为动作切切,《诗传》又训为洁者,以屑故洁,谓若弹冠振衣去其尘坋,受义于也。”又说:“然比其秩叙,则、肸、屑还真孳乳为汛,灑也。为洒,滌也。古文为灑埽字。汛者,以水灑地。亦振卂之也。新字《说文》训取木,汤之《盤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新正字借为汛、洒,以汛洒故无垢为新鲜之义。”①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七集)》,殷孟伦点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52—254页。陆宗达先生详考之后,明晰地表述为:“振讯与洒、灑、汛、洗等都是除垢去尘的动作,所以这些字词应为同源。”“《说文·奞部》:‘奞,鸟张毛羽自奋奞也。’奞音讯,‘奋奞’即‘奋讯’。”“鸟的‘振讯’是用以去其尘垢,就像人弹冠去其尘埃,抖擞衣被去其灰土。”“《诗经·邶风·谷风》:‘不我屑以’。《毛传》:‘屑,洁也。’屑即字。振所以出尘垢,所以‘屑’训‘洁’。”②陆宗达:《训诂简论》,北京: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第155—156页。

第二、通过对《诗经》《孟子》《庄子》等文献语境及注释的梳理,可以清楚看到,“不屑”的词汇化及其词义的产生,与“屑”的“细碎”义无关,而与古人“洁(潔、絜)”的思想观念密切相关。

“不”与“屑”出现于同一语句、“不屑”连用,皆始见于《诗经》,例如④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参见《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1《.诗·邶风·谷风》:宴尔新昏,不我屑以。

毛亨传:屑,絜也。郑玄笺:以,用也。言君子不复絜用我。孔颖达疏:君子何为安乐汝之新昏,则不复絜饰用我。己不被絜用,事由新昏。

2《.诗·鄘风·君子偕老》:鬒髪如雲,不屑髢也。毛亨传:鬒,黑髪也。如雲,言美长也。屑,絜也。郑玄笺:髢,髲也。不絜者,不用髲为善。孔颖达疏:说文云:髲,益髪也。言己髪少,聚他人髪益之。哀公十七年左传曰:“卫庄公见巳氏之妻髪美,使髠之以为吕姜髢”是也。不絜髢者,言妇人髪美,不用他髪为髪而自絜美,故云不用髪为善。朱熹《诗集传》注:屑,潔也。髢,髲髢也。人少髪,则以髢益之,髪自美,则不潔于髢而用之也。

“不我屑以”是一种否定句式,代词宾语前置,正常语序应为“不屑以我”,与“不屑髢也”中的“不屑”在语境上都有“不以为洁”的意思,前者是“不洁饰用我”,含“不以我为洁而用”的语义,后者是“不以髢为洁而用”。在这里,还需要澄清的是“洁”与“饰”的意义。

《说文》无“潔”字,文献中用“絜”字。《说文·系部》“絜,麻一耑也。”段玉裁注曰:“一耑犹一束也。‘耑,头也’。束之必齐其首,故曰耑。人部‘係’下云:‘絜束也’,是知絜为束也。……束之必不散曼,故又引申为潔净。俗作潔,经典作絜。”意即“潔”为“絜”的同源分化字。其实,“潔”义同“瀞(净)”,《说文·水部》“瀞,无垢薉也。”“洁”本义指“水清”,词义含有物体本身“洁净”、“整洁”、“无污垢”之意。

《说文》无“拭”字,文献中用“饰”字。《说文·巾部》:“饰,也。从巾从人,从食声。读若式。一曰襐饰。”段玉裁注:“饰、拭古今字。许有饰无拭。……凡物去其尘垢即所以增其光采。故者,饰之本义。而凡踵事增华,皆谓之饰,则其引伸之义也。”《说文·彡部》:“修,饰也。”段玉裁注:“饰即今之拭字。拂拭之则发其光采。故引伸为文饰。”

《周礼·地官·封人》:饰其牛牲,郑玄注:饰,谓刷治潔清之。

《释名·释言语》:饰,拭也,物秽者拭其上使明,由他物而后明,犹加文于质上也。①刘熙撰、毕沅疏证、王先谦补:《释名疏证补》,祝敏彻、孙玉文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

《慧琳音义》卷一“绮饰”注引《考声》:饰,装饰也,修理清潔也。卷八“蓥饰”注引《集训》:饰,清潔也。卷六十三“彫饰”注引《尔雅》:饰,清也。

可见,“饰”本义为“擦拭”,其动作结果是“光洁”,经擦拭而呈现物体最初之新鲜本色、光彩,就好像给它增加了文饰一样。而且,文饰的目的本来也是为了使物体看起来齐整、洁美,掩饰物体不光洁、丑陋的一面,如《说文·丹部》:“彤,丹饰也。从丹彡,彡其画也,彡亦声。”段玉裁注:“以丹拂拭而涂之,故从丹彡。彡者,毛饰画文也。饰、拭古今字。”“饰”本义是擦拭,恢复原本的鲜洁,达到内外统一;而装饰、修饰为其引申义,是通过表象来达到“洁”的目的,其内外未必一致。《君子偕老》一诗描述卫夫人仪态、盛服之美。妆饰的目的是为了看上去洁美。头发稀疏,古人以为不美。为了显得美,则需用假发来充实。诗中赞美卫夫人头发本来就如云般稠密,完全不用假发来妆饰,自然是最美的。古人认为,通过人为地修饰到达之“洁”,不如本来之“洁”。

由“洁”的本义可知,“清洁”、“洁净”在古代是与水相关的,“沐浴”是用水擦拭除尘的过程,因此,古人将“沐浴”也当成一种修饰,所以居丧时因哀痛无暇,需去饰,若非祭祀之需,则不沐浴。如:

《礼记·杂记》:凡丧,小功以上,非虞、附、练、祥,无沐浴。郑玄注:言不有饰事则不沐浴。孔颖达正义曰:凡居丧之礼,自小功以上恩重哀深,自宜去饰。以沐浴是自饰,故不有此数条祭事,则不自饰。②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参见《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谷风》是一首弃妇诗,诗中女子因年长色衰,丈夫即另结新欢,“穷苦娶我,富贵见弃”(孔颖达疏)。在丈夫新婚之际,便不与她共事。从古礼来分析,其时夫妇所共之事,首当其冲应是祭祀。祭礼必沐浴更衣,郑玄注“絜用我”、孔颖达疏“絜饰用我”当即指此。

我国古代婚姻的两大目的就是为了祭祀宗庙,繁衍后代,而置于第一位的是宗庙祭祀③汪玢玲:《中国婚姻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0—61页。。《礼记·昏义》开宗明义地说:“婚因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也。”因此,女孩子在未嫁之前,除了学女红,还要观祭礼。如:

《礼记·内则》: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枲,治丝茧。织紝、组紃,学女事以供衣服。观于祭祀。纳酒浆、笾豆、菹醢,礼相助奠。

女子婚后,作为正妻,祭祀祖先,必得与夫同祭。两人职分内外,备齐祭品,亲执其礼,以示诚敬。夫人之职是亲自备粢(主持祭米入盛器),盛荐酒浆,辅佐丈夫完成祭祀,以尽孝道。而且,祭祀时,夫妇事先须“沐浴”,更“盛服”。其事如下:

《礼记·祭统》:夫祭也者,必夫妇亲之,所以备外内之官也,官备则具备。

《国语·楚语》:诸侯宗庙之事,夫人必自舂其盛。

《礼记·礼器》:太庙之内,敬矣。君亲牵牲,大夫赞币而从。君亲制祭,夫人荐盎,君亲割牲,夫人荐酒。

《礼记·祭义》:宫室既修,墙屋既没,百物既备,夫妇斋戒沐浴,盛服奉承而进。

祭祀时“清洁”非常之重要,其“清洁”不是单纯指外表的洁净,而是重在喻示内在心灵的洁善。如:

《孟子·离娄下》: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赵歧注:恶人,丑类者也。面虽丑而斋戒沐浴,自治絜净,可以侍上帝之祀。

可见,即使面容姣好美如西施,“不洁”亦遭人嫌恶;即使面貌丑陋“恶”如东施,斋戒沐浴亦可祭祀上帝。

对比中西方历史上“清洁”观念的差异,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洁”在我国古代文化传统中所具有的特殊意义。

法国文化史学家乔治·维伽雷罗在《沐浴的历史》①〔法〕乔治·维伽雷罗:《洗浴的历史》,许宁舒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一书中,用大量史料和文学作品中的例子,描述了西方的身体清洁经历擦拭、局部清洗(手和脸)、沐浴的过程。在某个时期,西方人认为冷水有治疗和健体功能,于是建造浴室成为时尚;而在另一个疾病流行时期,却又认为水能使毛孔张开,遂将病菌带入体内,于是他们远离浴室,代之以频繁更换内衣及装饰外表,保持“看上去”的清洁。在17世纪的西方,“干净”②“干净”,法文propré,英文proper,兼具“优雅”、“得体”的含义。是一种“礼仪”,当说一个人“干净”时,表现在衣着的华丽、“得体”、“条理”上,其整洁指的是看得见、展示出来的外表,同时意味着“优雅”,其装饰如假发、香水、衬衣等,其实是在掩饰,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清洁③〔法〕乔治·维伽雷罗:《洗浴的历史》,许宁舒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1—94页。。直至18世纪以后,随着城市对水的广泛应用,沐浴作为清洁卫生的现代理念才出现,而浴室之前只是作为色情、交际的享乐场所或治疗场所。直到19世纪,人们才逐渐清楚地认识到:清洁卫生与身体健康相关。于是,“洁”的理念从整洁的住宅到干净的服装、清洁的身体,以至延伸及纯洁的灵魂,直到这时,“整洁”、“秩序”才与美德联系起来。

从古代文献来看,我国早在2000多年前,以沐浴为清洁的理念就已出现。洗发(“沐”)、洗身(“浴”)、洗面(“靧”、“沬”)、洗手(“澡”)、洗脚(“洗”)等都选用不同的字词来表示,《说文·水部》:“沐,濯髪也”、“浴,洒身也”、“澡,洒手也”、“洗,洒足也”、“沬,洒面也”。古人显然认为,沐浴即洗发、洗澡,保持头发和身体的清洁,对于健康是有益的。而且,若非守丧时有所禁忌,清洗、沐浴都是日常必须的。如女子婚后侍奉公婆,需烧好热水,请他们每五天一洗澡,每三天一洗发,同时不定时洗脸、洗脚。其事如下:

《礼记·曲礼上》:居丧之礼,头有创则沐,身有疡则浴。

《礼记·内则》:五日则燂(按:音谭,温也)汤请浴,三日具沐。其间面垢,燂潘(按:音烦,淅米汁)请靧(按:音悔,洗面);足垢,燂汤请洗。通过比较我们可以发现,西方文化中“干净”和“优雅”同义,强调外表给予视觉、嗅觉带来的观感、触感,与之不同的是,中国文化中对“洁”的认识,外在的清洁始终与内在品质相关联。按儒家的观念,“人之初,性本善。”若无后天的污染,人的本质应该是“洁白”的,所谓“质本洁来还洁去”。从认知的角度来看,由外在“洁”到内在的“洁”,“洁”与人的品质、德行相联系,属于隐喻的引申,是由概念结构的相似性而引起的一种投射。“洁”的反义是“不洁”,“不洁”也不仅指由物体外表不干净、不整洁而引起的不适感,关键仍在喻示内在品行。“污”是“洁”的反义词,《说文·水部》:“洿(污),浊水不流也。一曰窳下也。”死水不流,则有污泥,变秽浊,人的品行亦如之,上品所谓“出污泥而不染”。品行、人格的高洁与污言、浊语、秽行相对立,“廉洁”与“贪污”相对称,其后还衍生“洗刷罪名”、“还人清白”之说。因此,词义的形成、演变与民族的文化传统、思想观念息息相关。所以说,“词义的民族性远远超过语法和语音所表现的民族性。这是因为词汇是语言中最直接、最具体地反映全民族共同生活的因素。词义的民族性首先表现在各民族都有自己与他民族不同的特异生活、习俗和心理状况。……其次,更主要的,民族性还表现在,不同民族概括词义互相对当的两个词。它所概括进去的具体内容往往因民族而异。因而它们在运动规律上也绝不相同。”④陆宗达、王宁:《训诂方法论》,参见《训诂与训诂学》,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07页。

若说“洁”与“不洁”的外在表象尚存在客观标准的话,那么内在的“洁”与“不以为洁”(不屑)则纯粹是主观的。儒家所推崇的“洁”的理念贯穿于其后的中国传统文化当中。如:

1.《论语·述而》: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郑玄注:人虚己自洁而来,当与之进。

2.《孟子·万章上》:吾未闻枉己以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絜其身而已矣。赵岐注:不同谓所由不同,大要当同归,但殊塗耳。或远者,处身远也。或近者,仕者近君也。或去者,不屑就也。或不去者,云焉能浼也。归於絜身不污己而已。焦循疏:洁身者,岂独善其身而不兼善天下之谓哉!

3.《庄子·让王篇》:其并乎周以塗(按:塗与漫、圬同义,墨也)吾身也,不如避之以絜吾行。

4.《楚辞·招魂》:朕幼以廉潔兮。王逸注:不汙曰潔。蒋骥注:潔者,身不汙。

5.《释名·释言语》:潔,確也,確然不群貌。①刘熙撰、毕沅疏证、王先谦补:《释名疏证补》,祝敏彻、孙玉文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

6.《新书·道术》:厚志隐行谓之潔。

7.《论衡·累害》:身完全者谓之潔。

从先秦、两汉文献可以看出,能配得上“洁”字之称的人物,皆有“厚志隐行”、“確然不群”、“独善其身”、“身完全者”的特质,似乎只属于远离仕途、高蹈出世、洁身自好的隐逸之士。而在《孟子》《庄子》中“不屑”连用,其出现语境也多与“洁”相类,如:

1.《孟子·公孙丑上》: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赵歧注:屑,絜也。诗云:不我屑已。伯夷不絜诸侯之行,故不忍就见也。殷之末世,诸侯多不义,故不就之,后乃归西伯也。

2.《孟子·告子下》: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赵歧注:屑,絜也。我不絜其人之行,故不教诲之。其人感此,退自修学而为仁义,是亦我教诲之一道也。

3.《孟子·尽心下》: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絜之士而与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

赵歧注:屑,絜也。不絜,污秽也。既不能得狂者,欲得有介之人。能恥贱污行不絜者,则可与言矣。焦循疏:不絜是污秽之行,能恥之贱之。是不絜此不絜之行也。

4.《庄子·则阳》:孔子之楚,舍于蚁丘之浆。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子路曰:是稯稯何为者邪?仲尼曰:是圣人仆也。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其声销,其志无穷。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沈者也。陆德明释文:屑,絜也。

从这些文献语境中可见,“不屑”的对象皆“不洁”之人,如伯夷因“不屑”不义之诸侯而不入仕,孟子“不屑”品行不洁之人而不肯教诲。孔子愿结交“狷者”,因其性情正直,“不屑”于“污行不洁者”。而孔子褒扬的“圣人仆”、“陆沉者”,仍是内心高洁、不肯与世同流合污的隐士。

由上述可知,“不屑”是由句法结构(否定结构)转化而来的双音词,在成词过程中,吸收了语用中的语境意义,尤其与儒家思想中“洁”的观念密切相关。从《诗经》《孟子》《庄子》中出现的“不屑”来分析,“不屑”在文献的传播中,由词组逐渐凝固为词,且在语境中产生了固定的意涵和语义色彩。“不屑”由“不以为洁”而产生“耻之贱之”之意,进而有“轻视、小看”之义,更进一步就是“不介意、不顾及”之意。尤其是在“不屑不絜之士”句中,“不屑”与“不洁”对称,显然“不屑”已在成词中,且产生“耻贱”义。唐人张自烈《正字通》:“凡遇事物轻视不加意曰不屑。”清人马瑞辰:“今俗语耻受其物曰不屑”,“耻交其人曰不屑”②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陈金生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35页。。无疑,“不屑”至迟在唐代已然成词。

《辞源》:“屑意:介意。《晋书·谢鲲传》:于时名士王玄、阮脩之徒,并以鲲初登宰府,便至黜辱,为之叹恨。鲲闻之,方清歌鼓琴,不以屑意,莫不服其远畅,而恬于荣辱。”“屑怀:介意。《晋书·苻坚载记》下附《王猛》:自不参其神契,略不与交通,是以浮华之士咸轻而笑之。猛悠然自得,不以屑怀。”“屑意”、“屑怀”是否成词,还有待在文献中验证。例句中“不以屑意”、“不以屑怀”显然是拆分“不屑”一词,加“以”字补足音节而成文。其中的“屑”义,显然是由“不屑”的“轻视、小看”义而来,而非由“屑”之“琐碎”义而生。同样,《现代汉语词典》将“不屑一顾”之“屑”,解为“认为值得(做)”,本为文意训释,列为一个义项,显然亦不妥。

最后,让我们回到《鱼我所欲也》:“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孟子在文中其实暗引了《礼记》的一则故事:

《礼记·檀弓》: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饿者而食之。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曾子闻之,曰:“微与!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

在这则故事中,起初,由于施者态度无礼,导致饿者拒食。其后,施者追上饿者并道歉,但饿者终究不肯受食而死。曾子听说这件事后,评论道,不该这样呀!当别人不尊重你,吆喝你来吃时,你当然可以拂袖而去;等他道歉了,你自然可以接受食物了!“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以“嘑尔”(吆喝)的方式施舍“行道之人”,其人不愿接受,说的正是这则故事。只不过,孟夫子随后作了进一步的发挥,以“蹴尔”(脚踢)的方式给人食物,对人更加不尊重,因此,为了维护尊严,连乞丐也不屑接受。孟子认为,在人格上,人与人是平等的。即篇中所言“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

遗憾的是,在文化传播过程中,我们过于强调了“不食嗟来之食”气节的一面,而忽视了不意气用事,尊重生命,合乎情理地回应他人,灵活处理问题的一面。并且,我们的文化也由此派生出了片面追求高蹈出世,强调“不屑”世事的隐逸态度,进而使得洁身自好演变为“洁癖”,最终由独善其身走到了明哲保身、与世无争的地步。事实上,只有在捍卫个人尊严的同时,又保有对于他人的宽容与同情,才能确立社会人际关系的真正和谐。因而,“洁”的传统观念尚需我们去伪存真,认真反思。

Interpretation on“不屑”(Disdain)

Liu Yanling
(Institute of Literature,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732,China)

This paper analyses the meaning of“不屑”(disdain)in Chinese classics and emphasizes the significance of“洁”(clean)in Chinese traditional ideas.On account of above-mentioned reasons,it explains the generative process of the word“不屑”(disdain)and its semantics.

Kick;Disdain;Clean;Mencius

责任编辑:卢烈红

刘延玲(1971—),女,山东淄博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从事汉语史、近代小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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