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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简《厚父》的性质与时代

2016-11-17张利军

管子学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梁惠王尚书孟子

张利军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清华简《厚父》的性质与时代

张利军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最近公布的清华简《厚父》,学界基本认同其为《尚书》类文献,但有《夏书》说、《商书》说、《周书》说,通过分析三说,判断《厚父》可能是源于创作于商初的“语”体档案,是商汤灭夏后,访夏王室贵族厚父,借鉴夏代贤王恭明德事迹,以史为鉴的产物。商汤与厚父的对话,经商代史官记录整理成为商代典册,在商代官学教育中传习而得以保存,成为《商书》的一篇。经历商周王朝鼎革,周对包括《厚父》在内的商代典册档案进行整理,因其载有夏代贤王明德事迹,具有较强的史鉴意义而得以继续流传于世。至战国中后期,《厚父》依然存世,见引于《孟子·梁惠王下》,而清华简《厚父》则可能是战国时流传于楚地的《商书》抄本。《厚父》对于判断《商书》时代、证明夏王朝存在性意义重大。

清华简;《厚父》;《商书》;创作时代

新近出版的《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五)》有逸《书》《厚父》一篇,共13支简,第一支上下两端残缺,余为完简。简背有表示竹简顺序的号码,第13简背面有“厚父”二字篇题。该篇由王与厚父的问答构成,谈论的主题是夏王的明德事迹与对夏民的治理策略。赵平安先生整理了该篇竹简并有专文探讨,认为《厚父》为《尚书》类文献,并对其中所蕴含的夏代历史文化问题进行了初步的探讨*参赵平安《〈厚父〉的性质及其蕴含的夏代历史文化》,《文物》2014年第12期。。其后又有李学勤、程浩、郭永秉、福田哲之、杜勇、黄国辉等先生对《厚父》性质进行研讨,据该篇用语、文体多与《尚书》、周代金文相同,大体确认《厚父》为《尚书》类文献,但有《夏书》说、《商书》说、《周书》说的分歧意见*《夏书》说参见郭永秉《论清华简〈厚父〉应为〈夏书〉之一篇》,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出土文献》第七辑,中西书局2015年版,第118—132页。《商书》说参见(日)福田哲之《清华简〈厚父〉的时代暨其性质》,台湾大学文学院:《先秦两汉出土文献与学术新视野国际研讨会论文集》,2015年10月,第173—187页。《周书》说参见程浩《清华简〈厚父〉“周书”说》,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出土文献》第五辑,中西书局2014年版,第145—147页。李学勤《清华简〈厚父〉与〈孟子〉引〈书〉》,《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杜勇《清华简〈厚父〉与早期民本思想》,《西华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2期;黄国辉:《清华简〈厚父〉新探——兼谈用字和书写之于古书成篇与流传的重要性》,《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这些探讨推进了学界对《厚父》的认识,但三说中皆有一些需要澄清和辨析的地方。《厚父》蕴含的史料价值是多方面的,以下从剖析学术界已有观点入手,分析《厚父》性质及时代问题,以就教于方家。

一、《厚父》为《尚书》类文献补证

《厚父》为史官记录整理“王”与夏代贵族“厚父”之间对话的作品,该篇简文的性质,整理者赵平安先生认为“《厚父》虽可能是《尚书》文献,但也有可能不是(《孟子》)《梁惠王下》所引的《尚书》逸篇”[1]82。上文提到的《厚父》为《夏书》说、《商书》说、《周书》说,皆是在此认识基础上,所作的进一步推论。兹在各家论据基础之上,对《厚父》为《尚书》类文献说加以补充。

为讨论方便,参考整理者释文,录《厚父》释文于下:

□□□□王监嘉绩,问前文人之恭明德。

从篇首记述史事发生背景的纪事体例看,《厚父》与《尚书》诸篇相近。《厚父》第一简虽残,但“王若曰”前的“王监嘉绩,问前文人之恭明德”应是史官的叙事之辞。《左传》昭公二十六年所引逸《诗》“我无所监,夏后及商。用乱之故,民卒流亡”,此为商周鼎革之际,周人追监夏、商灭亡皆以乱故的诗篇。《诗·大雅·荡》载周文王谓“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尚书·召诰》载周公谓“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皆与简文所述王以嘉绩为监有相近主旨,以前代历史为鉴。《厚父》篇由王询问厚父关于夏先哲王敬明德之事,而引出王与厚父的对话。这种开篇记述史事发生背景的方式与《尚书》篇章体例相同,如《甘誓》“大战于甘,乃召六卿”,记述夏启作誓师辞的史事背景。《盘庚上》载“盘庚迁于殷,民不适有居,率籲众慼出矢言”正是不满迁都的民众相呼急出陈言,为盘庚作诰教民张本。《盘庚中》载“盘庚作,惟涉河以民迁。乃话民之弗率,诞告用亶”,亦是盘庚诰民之背景叙述。《盘庚下》载“盘庚既迁,奠厥攸居,乃正厥位,绥爰有众”,盘庚迁都后,先定民里宅,又正宗庙朝廷之位,乃告于众。此亦是盘庚作诰的背景记述。《高宗肜日》载“高宗肜日,越有雊雉”,记述祖己谏言的背景是高宗武丁祭祀时,有雉鸟到来且鸣叫*关于“高宗肜日”从古至今概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高宗即武丁是主祭者,一种认为高宗是指武丁之庙,高宗是被祭者。本文采取第一种意见,认为高宗指商王武丁,高宗肜日是高宗举行肜祭之日的意思,参张利军《〈尚书·高宗肜日〉的史料源流考察——兼论商人的灾异观》,《古代文明》2010年第4期。。《西伯戡黎》载西伯武王打败商的外服黎国*以往经学家多认为西伯指周文王,宋代胡宏、薛季宣及清代梁玉绳等认为西伯是周武王。近年刊布的《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一)》中有《耆夜》载“武王八年征伐耆,大戡之。”证实戡黎的西伯为周武王。参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一)》,中西书局2011年版,第151页注释一。,这是大臣祖伊进谏纣王的历史背景。《牧誓》载“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记述周武王伐纣大军于甲子日朝到达商郊牧野,决战前周武王作誓师辞。《洪范》载“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周武王克商二年,曾垂询于殷商贵族箕子。《厚父》所载王向厚父垂询夏的先哲王恭明德之事,与《尚书·洪范》所载周武王向降周的殷商贵族箕子垂询如何重构社会秩序,进而展开周武王与箕子间的对话,是相同的记事体例。

《厚父》是对话形式的叙事体,其性质根据《汉书·艺文志》所云:“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宜为“语”类文体的《尚书》篇章。《厚父》所载对话形式,与《尚书》某些篇章体例相近。陈梦家先生将《尚书》体例分为三类,即诰命、誓祷、叙事*相关论述参见陈梦家《论尚书体例》,《尚书通论》(增订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09—310页。。按照陈梦家先生对《尚书》各篇体例的分析,《厚父》应属于第三类叙事,并且这种对话式的叙事仅见于《商书》中的《西伯戡黎》《微子》。

基于以上分析,大体可补证《厚父》为《尚书》类文献的观点,并且有理由对《厚父》为《夏书》说、《商书》说、《周书》说再做分析,以期对《厚父》性质进行再认识。

二、《厚父》为《夏书》说辨析

郭永秉先生提出《厚父》为《尚书》中的《夏书》说,日本学者福田哲之《清华简〈厚父〉的时代暨其性质》一文从《厚父》中“三后”有异论以及简文“天乃弗若,乃坠厥命,亡其邦”的不同解读,提出了质疑。我们仍从分析郭永秉先生的说法入手,再对此说进行剖析。郭永秉先生谓:

(2)低温环境下,该混凝土配合比未发生改变,混凝土浇筑温度增大会使温度应力增大,浇筑温度减小会使混凝土产生冻害,改变浇筑温度不能达到控制温度裂缝产生目的,要改变混凝土配合比设计,设计出在低温环境下施工不产生温度裂缝的混凝土配合比进行施工。

厚父是夏代三后辅佐大臣的后代,王没有忘怀这一点,所以才特地问他前文人之德、小人之德如何。既然如此,所谓要祭祀三后的“后王”(即继承前代王位的王,详下),和前文提到的“夏之哲王”一样,无疑皆是指夏代的君主,而断不可能是周王[2]122。

郭先生认为“厚父是夏代三后辅佐大臣的后代”,是基于将《厚父》中王曰:“钦之哉,厚父!惟寺(时)余经念乃高祖克憲皇天之政工(功),廼虔秉厥悳(德),作辟事三后,(肆)女(如)其若龟筮之言亦勿可(専)改”理解为“厚父的高祖曾有效法继承皇天政功,且秉德事奉夏之‘三后’之功绩的缘故”[2]121-122。郭先生将“三后”理解为夏代早期的三位贤君,其依据是简文提到的“后王”。又将“后王”等同于简文中与厚父对话的“王”。这可能是对“后王”所指的误读,马楠先生以《尚书·酒诰》等篇叙事体例先哲王与后嗣王(纣)前后对应关系为据,判断《厚父》中与夏之哲王对举的后王应为亡国之君夏桀*参见马楠《清华简第五册补释六则》,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出土文献》(第六辑),中西书局2015年版,第224页。。简文中的“后王”是一代夏王,应无疑意。但这个“后王”同简文中与厚父对话的“王”明显不是一人。关于厚父和王提到的“三后”,根据简文语境,应如整理者意见指夏代的三位贤君*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五)》,中西书局2015年版,第113页,注释19。虽然福田哲之先生质疑厚父与王所述“三后”为同一所指,但在二人对话中不应该出现异指。,且很可能是简文提到的夏三位贤君禹、启、孔甲。郭先生在认定与厚父对答的王为夏王基础上,支持马楠将简文“厚父拜手稽首,曰:者鲁,天子,古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乱(治)下民。之慝王乃竭失其命,弗用先哲王孔甲之典刑,颠覆厥德,沉湎于非彝。天乃弗赦,乃坠厥命,亡厥邦”中“之慝”属上读的意见*参见马楠《清华简第五册补释六则》,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出土文献》第六辑,中西书局2015年版,第224页。,并认为:“王廼竭失其命”以下是厚父对王的警示之辞,“全句意思即王你如果断绝天命,不用孔甲留下的常法,颠覆其德,淫湎于不合常规之法,那么天就不会顺着你,要坠命亡国的”[2]128。是将厚父所述天灭亡夏的原因,解释为厚父对夏王的警示。郭先生提出《厚父》为《夏书》说的两个主要依据是:简文“三后”为夏代早期的三位贤君;与厚父对话的王与后王是一人同为夏王。其对简文的理解,皆系于与厚父对话的王为夏王基点上的解读。但经由上面的分析,这两个论据皆有简文内容作为反证,仍有待证实。

《厚父》载王通过追溯夏代历史,指出大禹受天命治水成功,天授之民,建夏邦。夏启任用皋陶为卿士,而能上与天沟通,下察民之善恶,于是天永保夏邑。其后夏的历代哲王皆敬畏天命,祭祀不绝,为政在敬民,故天永保夏邦。厚父引述古语批评之慝王(夏桀)罪行,不用先王孔甲制定的典刑、颠覆先王美德、沉湎于酒,导致天放弃夏的天命,灭亡夏邦。夏的臣子亦不慎其德,不尽职守。从厚父与王的对话讲述夏的建国以至灭亡的历史,亦说明《厚父》不太可能为夏代的历史档案,只能是夏代以后的记录,简文中与厚父对话的王不可能是夏王。

三、《厚父》为《周书》说考辨

目前所见学者所论《厚父》为《周书》说的主要依据有如下:

李学勤先生提出《孟子·梁惠王下》引《书》为《厚父》的一个传本,清华简《厚父》是战国通行《书》篇在楚地的一个传本。《厚父》中的“王”是周武王,该篇应是《周书》。《厚父》篇尾“民式克敬德,毋湛于酒”一段,与《尚书·酒诰》、大盂鼎铭文关于酒禁的论旨相同,均为针对商朝的覆灭而言[3]。程浩先生进一步补充,认为《厚父》文辞多与周初文献用语有共同点,《孟子·梁惠王下》在论文王之勇时,引用了追述周文王功业的《诗·大雅·皇矣》,论述周武王之勇时,引述的《书》“与之(《皇矣》)对举的也应该是一篇以武王为主人公的《书》”[4]146。杜勇先生提出三点证据论证《厚父》中的“王”非为商王,如《厚父》中充满“天”“德”观念与《尚书》周初诸诰相同特征;商王不称天子;禁酒纳入基本国策非殷人所为。《厚父》中的“王”应为周武王*参见杜勇《清华简〈厚父〉与早期民本思想》,《西华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2期,第15-17页的相关论证。。

纵观以上论据,《厚父》为《周书》说论证思路为,《孟子·梁惠王下》引《书》篇中的主人公为周武王,《梁惠王下》引《书》为《厚父》的一个传本,故《厚父》中的王为周武王,《厚父》为《周书》。问题的症结在于如何认识《孟子·梁惠王下》引《书》。《梁惠王下》载:“《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古今学者对《梁惠王下》引《书》内容有不同认识,赵岐注:“《书》,《尚书》逸篇也。言天生下民为作君,为作师,以助天光宠之也。四方善恶皆作己,所谓在予一人,天下何敢有越其志者也。”赵岐认为孟子引《书》内容至“越厥志”。宋孙奭疏:“此《周书》之文也。《孟子》所以又引此《书》云者,盖又欲言武王之勇而陈于王也。”[5]2675而王鸣盛《尚书后案》认为至“武王耻之”,“皆《书》词,皆史臣所作”[6]761。臧琳《经义杂记》云:“赵注读‘四方有罪无罪’为句,与孟子释《书》意‘一人衡行于天下’句正合。”[7]1379即“一人衡行于天下”是《孟子》对所引《书》句“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的解读。李学勤先生认同赵岐注及臧琳之说,以《梁惠王下》引《书》内容至“天下曷敢有越厥志”,认为“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不见于《厚父》简文,应该是传本不同所致*李学勤《清华简〈厚父〉与〈孟子〉引〈书〉》,《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最近黄国辉《清华简〈厚父〉新探——兼谈用字和书写之于古书成篇与流传的重要性》一文,也支持了李先生的意见。。李先生还举出与《孟子》引《书》和《厚父》关系类似的《礼记·缁衣》所引《尹诰》与清华简《尹诰》的异同。对此福田哲之先生指出:“《孟子》引《书》的‘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与《厚父》的‘之慝王乃竭失其命,弗用先哲王孔甲之典刑,颠覆厥德……’之间,要设想到如此文本转讹的过程则恐怕相当困难,因而无法与清华简《尹诰》等同而论。”[8]182这一质疑可谓切中肯綮,提示我们对《孟子·梁惠王下》引《书》内容重新思考。

《厚父》第五简载厚父云:“古天降下民,埶(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帀(师),惟曰其助上帝亂下民。”据此《孟子·梁惠王下》引《书》内容或应为“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赵平安先生推测《孟子·梁惠王下》引《书》应至“惟曰其助上帝宠之”结束,参《〈厚父〉的性质及其蕴含的夏代历史文化》,《文物》2014年第12期,第82页。据《厚父》内容当补充“设万邦”,降民、设邦之后立君较合情理*《孟子·梁惠王下》引《书》内容无“设万邦”,有多种可能,或孟子所见《书》无此句,或《孟子》流传中脱漏此句。“万邦”之称见于《尚书》中《尧典》《益稷》《洛诰》等篇,《左传》哀公七年载鲁国大夫子服景伯言“禹合诸侯于塗山,执玉帛者万国”。“万邦”“万国”之称,与尧舜禹时代的社会形态相近。。“宠”很可能是《书》流传过程中“亂”的讹误字[1]82。天降下民,设邦、立君、立师之后,并谓君、师当助上帝治理下民*惟,有也,又也。参王引之《经传释词·卷三》,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55页。其,命令副词,犹当也。参杨树达《词诠·卷四》,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61页。。 “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正是“一人衡行于天下”君主独断专行的表现。商纣王即是这样独断的国君,被称为“独夫”*《孟子·梁惠王下》:“闻诛一夫纣矣”,赵岐注:“《书》云:‘独夫纣。’”《荀子·议兵篇》:“诛桀纣若诛独夫。”伪《古文尚书·泰誓下》亦有“独夫受洪惟作威”。,周武王以“独夫”为耻而伐纣灭商,此为武王之勇。《孟子·梁惠王下》引《书》的用意在于说明天降下民、设邦、作君、作师的目的是助上帝治民,而不是要君主独断专行这样一个道理。君王独断(“一人衡行于天下”)违背上帝设君之意,《孟子·梁惠王下》引《书》在于说理,仅凭其论文王之勇时,引用了追述周文王功业的《诗·大雅·皇矣》,并不能证明“与之(《皇矣》)对举的也应该是一篇以武王为主人公的《书》”[4]146,即便《梁惠王下》所引《书》篇为《厚父》传本,也不能推导出《厚父》为《周书》的结论。

由于《周书》说以简文中的王为周武王,所以将《厚父》末尾提及的戒酒之事,与商朝君臣酗酒、政治腐败而亡国系联起来。这种联系并非必然的,按照简文前面所述皆为夏代史事,无由突然说到商王朝君臣酗酒亡国。《厚父》最后所述戒酒之事,应如赵平安先生所指出的那样,将其看作是沿袭了夏代酒文化传统的记述。《厚父》中有“天”“天子”“德”词语,并不能作为判断其创作时代的标准,详见后文分析。

四、《厚父》为《商书》说补证

日本学者福田哲之先生指出:“《厚父》中王与厚父的问答,是将夏的灭亡作为历史的教训,以天与民作为主题展开的,包括对于戒酒的言及,以及以民为中心的后半部分的问答,也应该在这一贯的背景之中来理解。因此,可以说将与厚父问答的王直接理解为商王最为稳当。”[8]184这个认识是可信的,在此基础上,再分析《厚父》内容,可进一步推定《厚父》中的人物。

《厚父》篇载夏遗民厚父追述夏史,由大禹治水建立夏邦到夏亡,夏桀之前的王被称为“夏之先哲王”,而对于夏的亡国之君夏桀,简文中王称“时(此)后王”,厚父称“之(此)慝王”。借用前引马楠的方法,分析《尚书·周书》诸篇载生活于商周之际的周公称呼商王的模式,《酒诰》中盛赞商汤至帝乙的商王为“在昔殷先哲王”,而对亡国之君纣则称“在今后嗣王”。《多士》称“自成汤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而与之对举的纣王则称“在今后嗣王”。《多方》盛赞成汤至帝乙的先哲王“罔不明德慎罚”,而“今至于尔辟,弗克以尔多方享天之命”。周初周公称殷商成汤至帝乙各王为“在昔殷先哲王”,称亡国之君纣为“在今后嗣王”,是同时代人对前朝王的称谓方式。《厚父》中王称启之后的夏王为“在夏之先哲王”,且多赞美之辞;称夏的末世之君为“时(此)后王”“之(此)慝王”,与《周书》周公称前朝亡国之君的模式相同。所以有理由认为清华简《厚父》中的王与夏的亡国之君桀为同时代人,一为新王朝的王,一为亡国之君王,新王朝的王自当为灭夏桀的商汤,而不大可能是隔一朝代的周武王。从现有文献材料看,周人虽也称述夏史,但大都是夏商并言,称“有夏”“有殷”。

简文《厚父》所述夏史的背景放在商初更为稳妥,可能是商汤灭夏后,商汤以夏史为鉴,向夏贵族厚父垂询夏的先哲王恭敬明德之事。《厚父》第7-8简载:王曰:“钦之哉,厚父!惟寺(时)余经念乃高祖克憲皇天之政工(功),廼虔秉厥德,作辟事三后,(肆)女(如)其若龟筮之言亦勿可(专)改。”商汤称常念厚父的高祖能够法效上天政功,并敬持厚父高祖之德,为君事夏之三后之神。厚父的高祖应为简文夏之先哲王,厚父不但为夏的后裔而且可能为夏王室贵族。《尚书·多士》称:“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商代有典册应无疑意,商代的典册既有档案的属性,也存在以“有册”指死者能够享受某种等级的祭祀;以“有典”指死者的牌位,表明神台上有死者的位置。参曹定云《论“惟殷先人,有册有典”及相关问题——兼释〈英藏〉1616中另类“典”字》,《考古》2013年第9期。周公所见殷商典册记载商汤灭夏相关史事。商汤与厚父的对话经商的史官实录、整理,形成为商代的典册。另外,据于省吾先生研究,商代文字系统的产生可能早到上甲至示壬、示癸时期,自上甲至报丁四世的庙号乃后人追拟,只有示壬、示癸及其配偶的庙号才出于当时典册的记载,故“我国有文字可考的历史开始于商人先公的二示”*于省吾:《释上甲六示的庙号以及我国成文历史的开始》,《甲骨文字释林》,中华书局1979年版。最近公布的清华简《良臣》篇载禹时已有史官,若此说可信,我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或可上溯到夏初。,表明夏代末期,包括商人在内的我国中原一带的先民已进入有史时代。此时文字尚不成熟,商人记述的典册也可能是比较简略的,更多的史事是靠史官等世代口耳相传。《厚父》可能只是这类商代典册在商代语言文字成熟后,根据口耳相传史事的增补传抄本。

五、由《厚父》的创作时代论及《商书》时代

近代学者多因怀疑《今文尚书》的著作时代,而怀疑《商书》不是真正的商代作品。陈梦家先生将《尚书》体例分为三类,即诰命、誓祷、叙事。将《商书》中的《盘庚》归为诰命类,《汤誓》归为誓祷类,《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归为叙事类。诰命类为西周初期至西周中期以后,誓祷类为西周中期以后至战国晚期,叙事类为战国初期至战国晚期[10]309-310,并且认为“《尚书》中并无周以前书,所谓夏、商之书大多数是春秋晚期、战国初期晋、宋人的追拟之作”[10]322。具体到《商书》各篇时代判断又有差异,《汤誓》“文字稍平易简洁,或系后世重编,然至少亦必为周初人所作”[11]3。张西堂认为《汤誓》在孟子之前而不能早于战国[12]186。关于《盘庚》的时代,张西堂《尚书引论》认为“《盘庚》大约本是殷史而经过西周初年改定的作品”[12]199。蒋善国《尚书综述》从《盘庚》的思想内容判断,“是盘庚当时说的话,不过有些文句经过小辛和周初史官两次编修罢了”[13]206。《高宗肜日》所述史事自古就有不同说法,近代以来多认为不是商代实录,而是东周作品[14]201。《西伯戡黎》《微子》的时代,张西堂《尚书引论》说均成于东周,出于春秋末,皆后世据传说所追录[12]193。陈梦家《尚书通论》则以这两篇未被先秦书引及,可能属于战国较晚时期的作品[10]321-322。综观以往各家对《商书》时代的判断依据,主要是根据现存的今文《尚书》,以及是否有先秦古书征引,并将各篇中的语言词汇与其他先秦古书对比,进而判断各篇时代。

《厚父》既属《商书》性质,若以近代以来学者断定今存《尚书》中《商书》的时代为据,那么《厚父》的时代也会较晚。如陈梦家先生认为《周书》中的“王若曰”与西周金文中“王若曰”形式一致,皆是册命礼仪中史官代王宣命用语。而《商书》之《盘庚上》的“王若曰”与册命制度无关,是春秋时期宋人不明“王若曰”为史官宣命之制的追拟之作[10]168-169。日本学者福田哲之即是在陈梦家先生意见基础上,认为《厚父》中“王若曰”与册命无关,“《厚父》是在《尚书》失去了作为册命之书的传统,追溯《周书》加上新的《书》篇的时期成立的”[8]185。但今存《商书》为汉代以来的通行的今文《尚书》,与《商书》的创作时代有一定的距离。《厚父》为先秦时期流传的古文《尚书》,不能以今文《尚书》的时代标准作为衡量古文《尚书》的时代标准。

从《厚父》中的用语出发,仍能找到判断其时代的内证。《厚父》保留了一部分夏商时代语言特色,可以作为其创作于商初的判断标准。《厚父》中厚父对王的讲话,用到了语气词“者鲁”,李学勤先生认为应读为《尚书·尧典》等篇的语气词“都”[3]。“都”作为发语词仅见于记载唐虞夏时代的之《尧典》《皋陶谟》等文献中,或许表明其是唐虞夏时代的发语词,作为发语词有较早的渊源。王引之《经传释词》谓:“都,叹词也。《书·尧典》:‘驩兜曰:都!’某氏《传》曰:‘都,於,(王引之自注音乌。)叹美之辞。’故《皋陶谟》:‘皋陶曰:都!’《史记·夏本纪》‘都’作‘於’。”*王引之:《经传释词》,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132页。该页眉端有黄侃批注:“‘都’为叹词,为‘者’之借。‘者,别事词也’,引申为叹词。”“都”作为发语词不见于商代甲骨、周代金文,商周时代的发语词多用“呜呼”,故《夏本纪》改《皋陶谟》之发语词“都”为“於(呜)”,很可能是以周代的发语词“呜呼”解之。

从《厚父》较多保留夏商时代语言特色,知《厚父》初创可能在商初。商汤与厚父的对话被商代史官记录下来,形成为《商书》性质的典册。清华简《厚父》仍可能部分地保留其创作之初的语言特点,又经过商周时期史官的传抄、保存,并在官学教育中传承,方得以流传于世。《国语·楚语上》载申叔时论傅太子之道,谓:“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厚父》性质为《商书》,同时又是一种古老的文体“语”,讲述的是商汤学习夏代先贤王恭敬明德事迹,具有宣扬先王明德精神的重要教育意义。《厚父》为语类《商书》,可能因长期在官学教育系统中传抄学习,避免不了留下一些后代语言痕迹。李学勤先生指出“《厚父》是战国时通行的《书》中的一篇,我们在清华简中读到的是该篇在楚地的传本”[3]34。或可进一步说《厚父》是战国时期通行《商书》中的一篇。清华大学入藏竹简经专家组鉴定,确认竹简时代为战国中晚期,经北京大学加速器质谱实验室、第四纪年代测定实验室进行的AMS碳十四年代测定,并经树轮校正的数据为公元前305±30年[9]《前言》3。据此清华简《厚父》传抄的时代大致在公元前300年左右的战国中后期。

在确定《厚父》为商代史官实录形成的典册《商书》学术基础上,再来梳理以往学术界对《商书》时代的讨论。受辨伪古书与古史学术思潮的影响,学者多据今传本《商书》中的文辞字句“平易简洁”或不见于殷墟卜辞,而晚到西周金文或东周文献,以此作为判断今存《商书》各篇的写作时代。这个研讨方法有一定的风险性,《尚书》类文献多用古代流传下来的成词,如同后世使用典故一样。所以仅据一些词汇出现的时代确定《商书》创作时代的做法并不科学,还应结合文献反映的思想主题来综合推断。试举几例以明之,《商书·汤誓》过去多判断为东周作品,证据主要有该篇出现了“天”,而殷人称“帝”,称“天”为周人语言。但略举三条殷墟卜辞就可以驳斥这种观点:“庚辰卜,王,弗疾朕天。”(《合集》20975师组)“己亥卜,有岁于天,庚子用卢豕。”(《合集》22077午组)“辛亥卜,郊天于凡享,壬申。”(《合集》32289历组)庚辰日商王武丁卜问希望天不要疾害朕。己亥日卜问岁祭于天用卢豕为牺牲。辛亥日卜问郊祀天于凡地。这三条卜辞表明商代已经出现对于天的祭祀与崇拜现象。又如《高宗肜日》中有“德”字,郭沫若《先秦天道观之进展》一文,根据卜辞和殷器都没有德字,德字到周初才出现,因而用“德”字的有无作为辨别《商书》和《周书》的标准*参见郭沫若《先秦天道观之进展》,《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一卷《青铜时代》,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35—337页。。但是这个标准似乎过于绝对,殷墟甲骨文中已经有德字,过去多释读为循。《合集》766正“癸未卜,亘贞,王有服,若。王有服,不若。呼比侯。勿呼比。辛卯卜,亘贞,父乙害。王占曰:父害,惟不德。贞父乙弗害王。”《合集》659“贞讯州妾,德。”第一例中德字可就字面解释,父乙降害给王,王占判断可能是因为王“不德”之故。王不德而祖先降祸的思想与《盘庚》相同,《盘庚》载盘庚谓“然失于政,陈于兹,高后丕乃崇降罪疾”,盘庚劝告不愿迁都的大臣及族众,若继续停留在此灾害之地,使族众受苦,是盘庚行政有失,祖先就会降下灾祸给他。第二例卜辞中德字训诂为得。又《周书·多士》记录周公以商史告诫殷多士,提到“自成汤咸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周书·多方》载周公诰教殷商外服,自成汤灭夏“以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慎罚”。周公所知商代史事来自于商代的典册档案,即商代的典册档案记载商王皆有“明德”事迹,周人认为“德”并非周族发明,而是继承和发扬商代贤王治国传统。而《厚父》简文揭示:商代贤王“明德”的治国传统来自于商汤以夏史为鉴,学习夏先哲王恭明德事迹的理论升华。此处仅是对过去研究方法提出一些质疑,今后判断《尚书》篇章的创作时代、写定时代,仍是一个需要多方探讨的学术问题。《论语·为政》载孔子谓:“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以孔子判断夏商周礼制为损益关系的观点,来考察《尚书·商书》的创作和定本时代,或许具有一定的学术意义。

综上,清华简《厚父》经整理者研读,大体确定为《尚书》类文献,在此学术认识基础上,经进一步考证其可能为《尚书》之《商书》,是商汤灭夏后以夏史为鉴,访夏贵族厚父,学习夏先哲王敬明德事迹的史学作品。可能在商代的官学教育中作为经典而被传抄诵读,至周灭商后可能对《厚父》一类的《商书》进行过整理,并在周代官学教育体系中传习,而得以流传于后世,其思想精华亦为周人治国思想提供借鉴。简文《厚父》是战国时期流传于楚地的《商书》抄本,对于认识夏商周德论、国家起源理论、夏代历史及论证夏王朝的存在学术意义重大、史料价值弥足珍贵。

附记:本文初稿完成,曾于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中国古代史学术团队宣读,团队诸位同仁提出了宝贵的修改意见,在此表示感谢。

[1]赵平安.《厚父》的性质及其蕴含的夏代历史文化[J].文物,2014,(12).

[2]郭永秉.论清华简《厚父》应为《夏书》之一篇[C]//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出土文献(第七辑).上海:中西书局,2015.

[3]李学勤.清华简《厚父》与《孟子》引《书》[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3).

[4]程浩.清华简《厚父》“周书”说[C]//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出土文献(第五辑).上海:中西书局,2014.

[5]孙奭.孟子注疏[Z]//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6]王鸣盛.尚书后案[M].顾实田,刘连朋校点.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7]臧琳.经义杂记[Z]//阮元编.清经解第2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5.

[8]福田哲之.清华简《厚父》的时代暨其性质[C]//台湾大学文学院.先秦两汉出土文献与学术新视野国际研讨会论文.2015.

[9]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M].上海:中西书局,2010.

[10]陈梦家.尚书通论[M](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

[11]王国维.古史新证[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4.

[12]张西堂.尚书引论[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58.

[13]蒋善国.尚书综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14]顾颉刚.论今文尚书著作时代书[C]//古史辨(第一册下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责任编辑:张杰)

2016-06-22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夏商周服制的国家认同内涵与社会治理功能”(13CZS008)及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资助项目东北师范大学青年学术团队“出土简帛与古书体例、源流研究”的阶段性成果,受中国国家留学基金资助。

张利军(1979-),男,黑龙江省庆安人,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出土文献与先秦史。

新出土文献研究

K877.5

A

1002-3828(2016)03-01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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