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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的链条

2016-10-22沈睿

中外书摘 2016年9期
关键词:红樱桃北大荒口红

沈睿

我越来越像母亲了。早上起床,醒来后躺在床上,第一个念头就是母亲,母亲的形象飘进思绪里,伴着我醒来。总是这样,我第一想起来的就是母亲在北京的公寓里早晨起床前躺着的样子,我能想象她的姿势,她看着窗外,她的侧脸上的阴影和光亮,她的眼睛,她的鼻子……我能看得见每个细微的地方,历历在目。几分钟后我像模仿她一样起床,去厨房烧水,打开收音机——ipad里面的电台,一边听广播,一边等水开了,做咖啡,做茶。同时我还莫名其妙地咳嗽几声,声音完全像母亲。我惊讶:难道母亲的灵魂进入了我的身体吗?是我下意识地模仿母亲?还是我真的在慢慢地成为母亲?

世界上的母亲和女儿是不是就是这样血肉相连环环相扣呢?生命的链条环环相扣,一环掉了,另一环接上,生生息息地母女生命相传。记得一次带母亲去市政府为妹妹办一个文件,夏天,天气热,母亲站在外边等我,我匆匆地出来,远远地看见树下站着的母亲,一刹那我竟愣了,以为那是我的姥姥,我母亲的母亲。她们那么相像,站的姿势,仰头等着我的姿势。我跑过去,对母亲说:“啊,您可真像我的姥姥。”母亲点头:“人老了都像自己的妈。”我现在也开始像我的妈了。将来呢?我没有女儿,不会有一个女人在五十年后像我此刻这样感觉她就是我,我的生命将在我死后彻底停止。

自母亲去世,我深刻地感觉母亲的生命就在我的身上,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在继续母亲的生命,我在逐渐地成为我的母亲。看镜子,看镜子中的我,我试图找出自己和母亲相像的地方。我像母亲吗?她年轻的时候比我漂亮,她有一双明亮晶莹的眼睛,她的大眼睛让她明眸照人。我没有母亲的美貌。

母亲出生在北京。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一次她带着我去看她出生的地方,东四十条的一个大院子。大院门在路南,我们没有进去。她讲他们院子里的故事,北京城里的普通市民的故事,他们家的日本邻居的故事。记得她说他们的日本邻居喜欢要她帮他们打扫家,每次打扫完,他们就给母亲一些打扮的东西,比如口红什么的。母亲说自己抹了口红回到家,姥姥见到了,气得拿起火筷子打她。我听了抿嘴笑,想象八九岁的母亲抹口红什么样。

姥爷在北京城里开始打工,后来做小买卖,还成立了一个小公司,家境渐好,就把钱寄回故乡买地。1952年家乡土改,姥姥姥爷得到消息,听说要把他们的土地分给别人,他们气急败坏地回农村去了,要看着自己的土地,绝不让分掉。当然他们的土地还是在他们眼巴巴的注视下被分掉了。他们垂头丧气,土改之后立刻搬回城里也不可能,他们也没有想过户口问题——那个时候还是自由迁徙时代。母亲不习惯农村生活,一个人回到城里,一边在饭馆工作,一边学习会计,就是因为学习会计而认识了父亲。父亲是母亲的老师,这师生恋导致父亲的婚姻破碎,导致很多人不快乐的一生。

我姥姥的一家人呢,失去了他们的土地,成为了人民公社的一员。我的舅舅很会读书,可是他开始读初中的时候,正是“大跃进”时代,他们的村庄合作化了,不久他们的村庄开始挨饿了。1959年困难时期开始,饿得舅舅不能去读书,因为姥爷从家乡出走了。我姥爷听说东北那个地方能有吃的,他才五十多岁,他说一旦找到吃的,就回家接他的妻子儿女。于是他只身一人到东北去了——那时那里还叫北大荒。可是,北大荒不是米粮仓,他没有找到吃的,他因饥饿而浮肿,死在东北,尸骨没能还乡,他的饿死的尸体跟成千上万的饿死的尸体一起被丢在北大荒的某个地方,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被埋在哪里,甚至他是不是被埋了都是疑问。多年后舅舅跟我说起这事,还眼含着泪水。

我的姥爷去东北之前来过我们的家。我那时三四岁,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居然还记着姥爷,似乎觉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记得他带来了我从来没见过的红樱桃。红樱桃,鲜红鲜红的,在黯淡的家的背景下如此突出,如凝固的油画烙在我心底。我一边吃,一边看着他跟母亲聊天,他盘腿坐在床上,我也坐在床上,床上有个小炕桌,那盘鲜红的红樱桃就在桌子上。

姥姥和母亲的相像是我在母亲六十多岁后才发现的,现在我也开始像母亲了,我咳嗽的声音非常像母亲,咳嗽的时候,我有时自己会惊怵地停下来,想,是谁在咳嗽?我还是母亲?我甚至有时故意咳嗽,为了找回母亲的感觉,听到自己的咳嗽声,我好像听到母亲的声音,好像感到母亲真的在我的身边,我用这种方式感受母亲。

去年夏天在母亲北京的公寓里,我开始写母亲的故事,可是回到美国我的电脑被偷了,写的故事也丢了。一直想继续写,可是还没有开始,甚至不知怎么再开始。

今天早上雾雨濛濛,我不到5点就起来了,在电脑上看母亲的照片,想整理一本母亲的照片集。不知为什么我竟累了,7点多一点又回到床上,再醒来时已经9点,学校今天是教授新学期大会,9点开始。我匆匆地开车,大雾浓密,细雨沥沥,赶到学校,听漫长的会议,我跟一个朋友在微信上聊天,会开到下午,我回到办公室,把明天开课的东西准备好,就去游泳。

游完泳回到家,阴雨的冬天,家中也幽暗。点上蜡烛,跪在壁炉前,给母亲烧纸钱。我跪在母亲像前,跟她说:“妈,不知道您在哪儿,不知道您是不是真的需要花钱,猜您不需要,可是我还是给您烧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做,只有这么做才行。您别担心我,我过得很好。我就是想见您,就是想念您,就是想听您咳嗽……”

世界上真有灵魂吗?世界上人死后到底去哪里呢?母亲真的需要这些纸钱吗?我信吗?不信。不信我为什么做这些?为了那无形的安慰,不知是安慰逝去的母亲,还是安慰永远也无法安慰的已经没有了母亲的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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