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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盲人探寻世界的拐杖

2016-10-13郑文吉

红岩 2016年4期
关键词:肩头拐杖水滴

郑文吉

在柏拉图著名的洞穴比喻里,人是迷茫的,正如在黑暗中凭着火光照见自己影子的人出洞瞬间对耀眼光芒的难以承受。人住在仅有一次的生命时间里,人类处在历史的长河里。从个体到群体,在时间/历史的节点上,我们不可避免迷茫。这种迷茫,是从暗到明,从知识的匮乏到被科学之光照亮的迷茫;也是从明到暗,沉浸在现代科技的便捷而心灵却逐渐暗淡无光的迷茫。而这种迷茫并不随着科技的发展而消退。

当代诗人们一定对此有所领会。因此,这组诗歌的作者朱周斌才曾经这么说过:“诗歌,是我们这些盲人探寻这个茫茫世界的小小拐杖。”诗歌这根拐杖,它以语言——我们切近的日常言语媒介——作为载体,也作为参与者——邀请我们向世界敞开。诗人借用语言这根拐杖,努力不断地接近那个对我们来说仍然处于盲视的世界。

一、拐杖的制作——语言的层层深入与归一

一方原木经雕琢成为一支拐杖。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在去掉木料之前,这块原木已经包含着这支拐杖。一首诗歌来到我们面前,正是语言的雕琢;就像一支拐杖的成形,语言不单承载着拐杖的形体,更是拐杖的质料。普通人的拐杖只辅助行走,是一个纯粹的工具,而盲人的拐杖不止于工具,更是盲人的眼睛。诗歌的语言之于诗歌,犹如盲人的拐杖——是手上依赖的工具,也是作为身体一部分的眼睛。因此盲人寻视世界,不单是一种运用工具的查探,更是一种根植于生命的视探。这样的视探首先必须调动身体的各个感官,可能正因如此,朱周斌在诗作中运用不同维度的语言碰撞,平面的静止的与立体的动态的语词之间不着痕迹的衔接,诉诸于读者的触感、形象思维,打破思维的单一性而激发多元性。

诗人用语言思维,用语言传达,同时,也是他对世界的观看。语言不止是载体,更是参与者。它参与诗歌的生成,同时将诗歌传递给读者。思维与思维,联结,犹如电流的相遇,击撞的火光照亮盲人心灵的黑夜。这就是为什么,诗歌的语言总让人惊奇,同时又让读者逐步逼近真理:

没有褶皱的夜晚/冰块一样融进黎明(《没有褶皱的夜晚》)。

从夜到昼的变化,诗歌拐杖用冰的融化敲进我们的思想之门。制作诗歌这支拐杖,首先要多方位地点击触感,带领盲人把握动态和节奏,眼睛想象画面,肌肤感受温度。因而,冰的融化不单从固液的转化把握住寂静凝固的黑夜转向白昼时的动态,同时呈现了这段变化缓慢而无声的节奏。而夜晚的静谧不单已被这一动态语言所包含描述,同时又通过“无褶皱”这个平面语言来传达。无褶皱,激起读者联想规整、舒展、安详。最后,这个安静的深夜又带了一点冰一般的寒意;它走向黎明,是融化,又给昼夜变化添加了一份暖意。因此,在《事物的忧伤感》中,我们还读到了这样的句子:

伤感是一件轻巧的/东西,应该被擦掉/像一粒灰尘从记忆里/飞过去那样

诗歌拐杖的制作既然不仅仅是雕琢工具,那么就更要剖开理所当然,将人与事之间的联系进行细细地端详。忧伤,是一种情绪,是一种经由某些负面或悲伤的事件带给人的感受。忧伤通常让人感受到负荷了事件的沉重,而在诗作中,忧伤却是“轻巧”的。诗人通过平面的擦拭和动态的飞逝来传递。平面和动态这两种不同语言维度,在官感上激起碰撞的美感,而又共同夹带“轻易”的信息。“轻巧”因而是一种质感,而非依赖于人的感受。诗歌这支拐杖拨开了人们伤感时容易沾上的多愁善感的糖分,它另辟蹊径,用白描的语言带出这两个轻而易的动作,直击“忧伤”的核心——轻巧当中的不可捕捉。这种捕捉,在解剖联系之后便要求我们回到我们的所视本身:

哎,天空再大地球再圆/月光也有被松针刺破的时候”(《中秋前夜小赋》)。

松针的刺破传达的是一个小小却不可忽视的突兀,犹如一段和谐乐章当中一个刺耳的音符。“松针”——这一立体而具体的实物与“月光”——朦胧而不确定的画面,这两个在逻辑上无法连接的词的拼贴迸发出令人瞩目的相悖,就像盲人拄着拐杖触到了脚边的一块颠簸。这一颠簸触动盲人在心中放眼脚边以外更宽广的空间,正如这一相悖性强迫读者的目光投向整体,投向诗中的“中秋前夜”的天空、地球和月光。此刻,刺破的突兀又变得和谐,真理在此处被揭开——没有不缺口的和谐。

二、拐杖的发现——以“雨”观照“家”

当语言触动了思维,当盲人有了拐杖,直观世界的存在者便有了可能。而对于一个存在于世的人来说,家,是我们生命开始的地方,又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归属。诗歌直观家的存在,不是在内部作地毯式的搜寻,而是凭着诗歌,这支语言的拐杖到世界去发现家在其中的所在。

诗人所居住的城市,山城重庆,特殊的地形造就了这座城市潮湿的环境,这座城市离不开雨和雾。雨即具备着自然的物理属性,又处于我们的世界,雨为言说“家”提供了一种可能。诗歌这根细细的拐杖正是要拨开物象的深处,拨开雨在世界的参与,观照雨如何能够言说家。这一问题在朱周斌的许多诗作中都得到了呈现:

《一个人穿过时间》

一个人穿过时间

其间他穿过了一片无名的沙漠

雨落在他肩上

而他正在熟睡

《一个人,在没有时间的空间里走着》

一个人,从这颗星星到那颗星星

不是去梦想的地方

也不是为了在老去之前回家

他从来就没有一个家

他来不及懂得

什么是一个家

《中年》

雨落了下来

微雨在肩头如星星在水中浮动

所谓家

就是我们离开了的地方

《一个人,对爱知道太多》

一个人,像落叶一样

轻轻躺在落雪的深处

他多么平静

仿佛他不曾刚刚经过多么无声

又多么惊心动魄的

像一滴雨回家

像一颗星星回到宇宙深处

那样的路线

“雨”跨越这四首诗《时间》、《中年》、《没有时间的空间》和《对爱》(此处只提标题中的关键字,为了更明确的表明四首诗之间的逻辑),是从时间到空间的跨越,再到爱/家的综合。在这其中雨与星星这个意象连接,最终勾勒出“家”。“雨即到达大地的途径”(《大地刚被风扫过一遍》),这段途径是一段时空。一段即是时间又是空间的途径就是回家的途径。以下图式提取了联系四首诗的逻辑链条:

“雨”首次划落在《一个人穿过时间》里,它落在一个人的肩头。这个肩头再次出现在《中年》;中年,是人生的一个时间节点。这两首诗分别写于2010年9月和2011年7月,相隔将近一年,很难想象“肩头”的两次出现是诗人故意为之。而正是这种非刻意为之的内在引力更值得我们关注。肩头作为一个人体部位,一个在头颅以下、人回首,眼睛最切近的部位,它是雨自然而细致的着眼点。同时,肩头借代着人,“雨落到肩头”,即是诗歌的拐杖从雨(物)触及世界的存在者(人)的方式,又意味着一个单向的路线。在这里,“家”被首次提及:它是“我们离开了的地方”。家在“时间”的概念里,正如雨的单向路线,是离开了的,在记忆的时间被念想的地方。

而没有了时间,“家”是一个“来不及不懂得”的地方(《一个人,在没有时间的空间里走着》)。在缺失了“时间”的空间概念里,家不过是星星之间的距离。“雨”在这首诗中并没有出现,但可以牵住《中年》中“微雨犹如星星”的绳索,在最后一首诗《一个人,对爱知道太多》里,这两个意象最终会合,拐杖的牵引在这里达成。“家”在单一的时间里不是归属,在单一的空间则不被懂得。只有当时间与空间结合,当一个人明白了爱,回家才是一个“惊心动魄”的路线。这个路线,是星星回到宇宙的路线,不再是从一颗星到另一颗星的距离,而是回到星星本在之中的宇宙;也正如雨滴回家,到达的不再是一个人的肩头,而是人在世界中的处所。

三、拐杖的探寻 —— 雨与雾,孤独的形体

诗歌的拐杖敦促我们探寻的,不单有物,还有物与物之间的联系。我们的迷茫,正在于我们对自己“在世界之中”熟视无睹,又在于我们对于自己作为一个世界存在者的充耳不闻。孤独尽管是一种个体化的存在状态,但却非一种真空状态下的孤立,而是个体共在于世界之中的相互独立。

对于孤独的共在与独立,诗歌的拐杖必须通过物物间的联系来揭示。雨是降落的水滴,雾是漂浮的水滴。在《试着回到万物》中,它们便被联系起来——“雨像海/而雾是它的波浪”,波浪之于海,一个动态平衡当中翻动的一面;雾之于雨,一段到达地面的途径漂浮的一站。重点并不在意象与意象之间(雨和海,雾和波浪)的对照,而在于两组意象平行之间被拐杖所挑明的竖向关联——雨与雾,海与波浪都是同一元素的不同形态。

“水滴赋予了孤独以形体”(《磁铁的美德》)。水滴是独立的颗粒,同时又存在于雨和雾的集合中。孤独的形体首先是一滴,而它作为集合则有沉重的属性。“山轻轻浮在雾里/雾是一种沉重的东西/可以负载世上任何事物”(《一个人穿过时间》),它笼罩,它承载。“你不要指望雨水/或者孤独的老虎/突然间身子变轻”(《但昨天的酒》),雨水和孤独的老虎都不能变轻,老虎是孤独的,而雨水是孤独。孤独的沉重不在于重量,而在于它是漂浮的水滴,雾一般萦绕心头;在于它是降落的水滴,每一滴雨都不可减半、消去。拐杖查探到的,是自然,也是世界,我们在其中自然地明白了孤独。

现在,我们已经明白,孤独就是人生命的基态,就是雨与雾自然地存在世界,就是水滴共在于雨和雾中。在《削山药记,或沈园记事》中,我们看到:

雨来了

雨去了

雨来了又去了去了又来了

剩下一个苹果一下午的孤独

它环绕着你

来了又去

去了又来

无论你的刀法多么轻盈

你都不能像削开一个梨子

或苹果那样

削掉一个人在沉思默想时

聚拢的甜蜜

“雨”的来来去去言说了孤独的常态。而诗歌的拐杖在这里又揭开了孤独的另一层属性——“聚拢的甜蜜”,是孤独在集合当中作为“一滴”这一形体的甜蜜。它并不能像削苹果一样,削开果皮,露出果实那样被削去,因为水滴在雨和雾中本就自成一体。“一滴”之所以能够“聚拢”甜蜜正在于它的相对独立,不像果皮依覆于果肉;而这份“甜蜜”不可削去也正在于它的独立,它的削去无从谈起。

四、拐杖的回赠——对大地的碰触

当我们几乎可以将柏拉图的“理式”(idea/eidos)当成人类历史幼年期天真的思想时,它又总是成为我们追溯的源头。海德格尔回到古希腊哲学的源头找到了他的存在主义;而作为一名世界的存在者,它成为我们对世界盲视的警钟。

正是这样,诗歌被需要着。

在《阳光》中,诗人这么解释:

世界无法空空荡荡。

那么,让我们也成为世界的一部分。

带上自己。

带上我们的杯子。

带上我们的孩子。

带上我们身体

以及身体中的微尘。

它们将比你更深地进入阳光中去。

当有人警觉迷盲,开始进入世界寻视世界,他成为了诗人,他雕塑语言,给我们一支支拐杖。这支拐杖激活我们对世界的一无所知,让我们更深地探索,发现自己在世界的所处。如此一来,柏拉图对理念与实在的对立不正得到了消解,诗人不用被逐出理想国。因为诗歌远非靡靡之音,而是人们探寻理念、触摸实在的开始。诗歌,作为一支盲人的拐杖,即是导航也是辅助;当世界向我们敞开之时,实在便引发理念,理念诉诸于实在,正如盲人用拐杖触碰着地面,同时又在脑中思想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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