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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情录

2016-10-13王方晨

红岩 2016年4期
关键词:小萝卜

王方晨

某晚,丁历尧不想回家。

丁历尧家住一个孤零零的小区,从旅游路上过龙洞隧道,还要再往东开七八里。一不小心,就会开进荒芜的庄稼地。这并非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他回到家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单身独处的时候他会感到很危险,从不吃娘奶他就有自杀恐惧症。他向任何人隐瞒自己的自杀倾向,兰弥选择楼层未能加以考虑也在情理之中。两天前兰弥出差,丁历尧苦熬了两晚,反复观看某部影片中的某段视频:

“你看,多么蓝的天。”

他暗把这个叫做以毒攻毒的法子。他和兰弥结婚十年没生下小孩,不知是谁的问题,但他们不回避谈论孩子,也是一样的道理。谈来谈去,就像儿女就在房间里活生生跑着。兰弥一般情况下不出差,但这次没能躲开。处长的丈人去世,副处长刚刚调到别的城市,以后的事情傻子都心知肚明。

从公司出来,丁历尧信步在路上走着。

城市渐归于沉寂。丁历尧走到如意街口时向背后转了下头。他什么也没看见,但已听见泉水的咽声好像花瓣,落于黝黑平静的河面,顺水漂逝。济南多泉。由众泉汇聚成的老护城河畔,是他经常的流连之处。如果他一直走到河畔去,他也许不会在这样一个孤寂的夜晚遇到小萝卜。

就为自己刚才蓦然的一回首,丁历尧绕了一圈,本晚第二次走到如意街口。

“快,去吧。”冥冥之中,他听到了这个声音。

这一回,丁历尧看到了一个大包圆鼓鼓堆在路边的垃圾桶上。大包轻轻“格啷”一声,随之闪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他敢断定,这张面孔属于公司里一个叫亚雯的女孩。亚雯下班后不去休息,而在大街上捡拾塑料瓶子,这让他顿时非常激动。

关键是,丁历尧对亚雯怀有欲望。他没有选择从如意街口退去,以给亚雯留足面子。亚雯背起大包离开垃圾桶,一路带着“格啷格啷”的响声。她去了老护城河,显然觉察到背后有人,但仍旧不忘随手从地上捡起几个瓶子。

护城河畔已少有游人,幽暗的河面上一动不动地悬浮着云雾一样的水汽,两岸的树丛形成高耸的山影。

亚雯沿着护城河,从玛瑙泉走到黑虎泉,从琵琶泉走到五莲泉,从一虎泉走到汇波泉,继而穿过南门大街,一直走到趵突泉北路。大包在亚雯的身上,好像很轻,轻得好像灵魂,在憧憧树影下,一阵风就能吹散。

丁历尧在老护城河边收了脚步,两眼凝视幽暗的河水。

一个耳熟能详的声音好像从水面飞起:

“从这儿跳下去。昭仓不是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所以请你也跳下去吧。你倒是跳啊!好,这下有决心了。怎么的,你害怕了?你的腿怎么发抖了?”

亚雯走了回来。

“喂,那个人!”亚雯叫他。

他一愣神。

“叫你哪!”

他从河边退后一步。“你是谁?”他问。

“不用你管。”

“你一定得回答我。”

“好吧。”她说,“你叫我小萝卜。”

“小萝卜?”他说,心里怦怦直跳,“小萝卜,请跟我回家。”

小萝卜想走开。

“你不相信我?”

“好吧。”小萝卜说。

昏暗的灯光打在她脸上,的确很像亚雯。

这是小萝卜第一次来到丁历尧家里。第二天,丁历尧面对亚雯,感觉就不一样,感觉什么都可以做。

结婚前,丁历尧交过兰弥之外的女友,同居过半年。但结婚后,洁身自好,完全对得起兰弥。两人没生孩子,他一点都不怀疑是兰弥出问题,好像不过是那么想一想,就是对兰弥的亵渎。好在父母双方也不催促。但这并不是说他没有感情和欲望的诱惑。

亚雯来公司三年半,就像他的一只手,他想用的时候,这只手就伸出来;就像他的耳朵,他想听的时候,耳朵里就能放出声音;也像他的眼,他的脚,他的发……

大学时期,丁历尧有个同门师弟,人唤赵驴,当时就是他的对手。不管他做什么事,这赵驴都要蛮横地插上一腿,直到搅和散伙才罢。恨得他说,总有机会弄死你!参加工作后,赵驴仍是他的对手。他不说那杀气腾腾要弄死谁的话了,而是改为让我不要看见你就好。

隔三差五,赵驴就会来趟公司,偏让他看见,挡都挡不住。

赵驴曾对丁历尧扬言,信不信,我把亚雯弄走!还说,亚雯放在他身边,是暴殄天物。

他们同年毕业,可赵驴却结过三次婚了,而且身边仍旧不乏年轻女性。丁历尧的客户中,也有像赵驴这样的人,或比赵驴更甚,虽然他们自以为人生得意,但丁历尧一律觉得很无耻。难怪赵驴对丁历尧下了定义,“少有。”

亚雯的眼力也不一般,凑机会就问丁历尧是不是不舒服。丁历尧一愣。

为什么问他不舒服?他明明很舒服的。这就是亚雯会问了。要在往常,他也应该很会答的。但这一次,他答得很不好。他说:

“我一个人住,也没人来电话。”

这是电影台词。他没经脑子就说出来。可是亚雯没看过这电影,也就不能往幽默方面去领会。

“那就是说老板您做什么,没人证明喽。”

他醒过神来。“开玩笑!”他说,“我需要什么证明?”

“那谁知道!都是你自己说的。我又不想做警察。”

亚雯笑着一甩手,走了出去。

兰弥今天还不回来,丁历尧确认后,就联系小萝卜。

小萝卜其实是个大学生,在上大三。

接小萝卜从大学校园出来,他们在丽晶大厦吃了饭。本来丁历尧是要在丽晶大厦开房间的,却临时改了主意。他要第二次把她带到家里。起身前,他指了指刚喝完的饮料瓶子,调侃似的说:

“带上。”

“好吧。”小萝卜就说。

显然,这是个爱把“好吧”挂在嘴上的女生。

我约你吃饭,她说“好吧”。我开车去接你,她“好吧”。你点个爱吃的。好吧。你吃这个。好吧。

还在路上,丁历尧又改了主意。“我要跟你谈谈。”说着,把车停在路边。“你跟我三年,怎么样?”

小萝卜没吭声,扭头看着窗外。

“我不会亏待你的。”丁历尧许诺。他发现自己把车停在了省武警总队附近,不由得想挪挪地方。又想,算了。“我给你租套房,每天生活费也不少你的,你也不用再捡瓶子,一点不会耽误你学习……”

小萝卜一动不动,只留给他一个黑黑的背影。

“生气了?”他压低了声音。

但她转过了脸来。“好吧。”她说,黑黑的眼睛扑闪一下。

丁历尧感到意犹未尽,他把车子开离了省武警总队,过了邢村立交,他却不想去家里了。小萝卜不熟悉路,看他把自己带到了一家酒店,很吃惊。

“好吧。”他率先说。

小萝卜抿嘴一笑,没吭声。

事后丁历尧想,如果这一晚他跟小萝卜一起在家里度过,兰弥也就不会那么快发现自己的出轨,如果自己再及时了断与小萝卜的关系,兰弥可能就会一无觉察,两人的生活也就一如既往地保持原样,让自己好男人的形象一点也不受损。可是他们住在了酒店里,兰弥一回来就发现他没在家住。

兰弥属于司法界人士,除了工作,还在高新区一家律师事务所有业务。作为司法界人士,理智不可缺少。

丁历尧的失误在于,他根本没有盘算过如果兰弥有所觉察,自己该怎样向她解释。也就是说,他没有想过会出问题。

房子已经寻好,他脑子里还装着今天寻房子的过程。他看到兰弥坐在沙发上,扭头看着窗外,明知道他回来了,也没转过头来,他就知道,坏了。影片里的场景瞬间代替了他脑子里的一切。

“你不相信我?”

“我谁也不信。你在干什么?”

“十月三日凌晨两点,我在家睡觉。”

“有证人吗?”

“我一个人住,也没人来电话。”

还好,他说出口来的是:

“来回五天呢。”

兰弥也没说什么。“他们又要去五指山,”她说,“我可是一天也呆不住了,要不,还得耽搁一天。”

丁历尧已在沙发上温柔地拥住了她的身体,虽然她没有动,可他仍旧感觉到她躲了一下。

“亲爱的。”他说。脑子里跳进去的是,“亲爱的小萝卜。”

表面上日子没什么改变,两口子每天各自开车去上班,一个单位在经十路北,一个单位在解放路南。他们同行到奥体西路路口,丁历尧常要拐到解放东路上,只是偶尔才同行到燕山立交。

往常要同行到燕山立交,有个前提,那就是前夜肯定有过鱼水之欢。其实这也说明,两人性生活并不如一般人一样频繁,大约每周才一次。

天主耶稣如来佛,一次呀!与他们的年龄很不相符。

当然,他们也经历过贪图性爱的时候,那正是丁历尧辛苦打拼的阶段。事业已成,两人反而在这方面淡下来。

不知不觉的,他们养成了这种习惯,就像夜晚的缠绵还没结束,还需要再延长一会儿。两人一前一后到了燕山立交,丁历尧就顺路右拐,沿二环东路去公司。

这天也许因为丁历尧走神了,跟着兰弥越过了奥体西路路口,眼看着就到了燕山立交。他蓦地想到,昨晚他跟兰弥什么也没做。他回家晚了,兰弥已经睡下。他小心地洗漱,小心地爬到床上。但他现在开车来到了燕山立交,让他想起昨晚自己酒后的沉睡。

“走过去,你可以融化在蓝天里。一直走,不要朝两边看,明白吗?”

他没有右拐,一踩油门,就把车开上了高架桥。

高架桥最近的入口处在花园路,这样,他要回到解放路,就必绕一圈。绕路的时候遇上堵车,他想想兰弥可能已到单位,就趁机给她打电话,自嘲的语气都准备好了,但兰弥关机。

这回丁历尧鲜有地迟到了,亚雯陪着客人等他。客人来自一个县级市,为免除他的尴尬,抢先说自己也见识到了省城的拥堵。丁历尧说,两年前还不这样呢,高架桥修起来了,路拓宽了,倒堵起来。

交谈中,丁历尧得知客人祖籍跟自己是一个地方。按照事先安排,今天要陪客人参观黄河北九洋小家电公司,但他忽然觉得虚脱,就临时让亚雯替自己陪同前去。亚雯说,前天你还一再表示这客人有多重要,对我们公司责任有多重大,我怕担不起。他说,我相信你。亚雯看着他蜡黄的脸儿,说,你得保重。

亚雯与客人一走,他就迫不及待地再次拨打兰弥的电话,依旧关机。打兰弥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凑巧赵驴又来烦他,他恨不得赵驴喘气呛死,想叫亚雯替自己把他打发走,忽然想起亚雯不在,自己拿了文件包就往外走。他倒是躲开了讨厌的赵驴,但去路茫茫。

小萝卜今天有课,他去了租房也是一个人坐着。他在汇园小区还有一套房子,但早不去住了,要知道房子是在十六层呢。

他可以去护城河边,把自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游人里面,可这个点儿出外溜达,总觉太凄凉了些。最后还是去了,却苦于找不到地方停车,走了两次泉城路,才有机会把车停在了恒隆购物广场附近。

不像过去他来护城河一样了。过去他来护城河,他看到的是泉水的旖旎,现在他满眼都是那晚他着迷地尾随小萝卜的情景。正是这个在提醒他,问题出现了。

问题肯定出现在小萝卜身上。兰弥从事司法工作,一旦发现问题,不会慌不会忙,她会一点一点地解决问题,一定会有很多司法界朋友帮她。他不由想到赵驴,暗暗叹口气。

因为他站的太靠河边,有人朝他指指河水,要他提防掉下去。他朝清澈见底的河里看看,心想掉下去也不怕,掉下去再爬出来,水又不脏,还可以趁机洗洗。掉下去他就一直游到大明湖。这样一想,心情才略略好些。可是去开车的时候,发现车被贴了罚单,贴罚单的民警还没走远。

下午,丁历尧突然接到兰弥的电话。兰弥要他这就去汇园小区。

赶到那里,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摆在客厅地上的一个大包。确切地说,那是一只像口袋一样的聚丙烯蛇皮袋,红蓝白三色交织,里面装满空的塑料瓶子。它被小萝卜遗落在了他家地下室,不知是故意遗落还是无意遗落,反正在他送她回去时,她压根儿没有提到。当时她要自己回去,他不让。

丁历尧顿时心凉半截。再看兰弥,扭头向外坐在沙发上,姿态与那天她刚从南方回来时一样。

“把她接来住吧,”兰弥木木地对他说,“可能的话养下一男半女,更好。我们也都老大不小了,不能再拖了。自己生的总比抱养的强。”

那声音,让人感受不到一点生命的温度。

丁历尧哪里还说得出一个字!站在那里,进不是,退不是。想兰弥也算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如今竟沦落到认同自己丈夫包养外室,并出此下策,丁历尧心头不由一阵绞痛。

“人都是凭良心的,”兰弥说,“给够了钱,就不要让人家出去捡垃圾了。怎么着也还是大学生。别让那些朋友知道你包养个垃圾女,有什么面子?”

“兰弥,我错了。”丁历尧说。

“你什么错了?”兰弥白他一眼,“你们男人才不会错呢。”

“兰弥,你不要……”

“男人历来都是对的。自古都是男人当大事。”兰弥说。她缓缓站起来。“你来得正好,帮我打扫打扫房子。新人来了,缘分一场,怎么着也得干干净净的。”

“我跟小萝卜一刀两断!”

“小萝卜是谁?我只知道刘玉芬。我都谈过了,你只管坐享其成就是。”

说真的,丁历尧让兰弥给吓住了。他不光不敢解释自己的行为,也不敢探听兰弥的虚实,更不敢再去找小萝卜。

兰弥褪下红装,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八十年代的女政工干部,因为她不可能是尼姑道婆打扮,而这实际就是尼姑道婆了。她不再跟丁历尧睡觉,撵他睡别的床。

丁历尧本来还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现在没主意了,但他又想讨个主意。把自己身边有可能给他出主意的人想想,却只想到了赵驴。赵驴出的主意肯定又准又狠,但他不想毁掉自己一贯留给世人的君子形象,况且他也不想赵驴搅和进他的家庭。在他的潜意识中,赵驴是他一生的敌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戳他一刀。

一刀毙命,这恶棍做得到。

左思右想,丁历尧决定理性地跟兰弥谈谈。他不可能接受兰弥的策划。如果这是兰弥的故作姿态,他承认,实际上,兰弥赢了。什么小萝卜,哪怕长生果,他这辈子也不想再尝一口。

早早离开公司,他去超市买了食物。他要精心为兰弥做几道菜。平时两口子很少在家吃饭,他忙,兰弥也忙。家,基本成了两口子睡觉的地方。他打电话问兰弥下班后要不要回来,他今天没事,想要回家吃晚饭。兰弥猜他有话要对自己说,沉吟一下说回去。

家住城外的好处是,道路较为畅通。别人进,他们出。丁历尧比兰弥先到家。无意中,丁历尧看到了兰弥放在床头的一部书。法律书,文学书,丁历尧都不会感到奇怪,偏偏是一部线装《金刚经》。炉香乍藝,法界蒙熏……

丁历尧踉跄了一下。他头晕了。

“多么蓝的天。快,去吧……”

丁历尧心疼,为兰弥。看,他只图自己快乐,把兰弥逼成什么了?在此之前,兰弥不是还想当单位的副处长么?如今,她再跟他提这回事了么?她没提,而他竟也没问!

他扭头望着窗外。窗外的天空已经灰暗,但显得更深。

“快,去吧!”那个视频里的声音又在响起。

同时想起的还有手机铃声。

不是兰弥在车在路上堵了,事务所有事情,需要她去一趟。刁律师在等她。这没什么好怀疑的,丁历尧也认识刁律师。

“多么蓝的天!”

丁历尧退后一步。

经过了一个小时的堵车,丁历尧重新回到市区。又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找车位,丁历尧才终于从半边街走到了虎泉阁。

他站在高高的石栏里面,俯看泉池里轰隆泄下的水柱,和那些临池汲水的一众市民,不由想到,谁此时没孩子,就不必生育。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

护城河边游人还有很多,他不用担心自己会逾过石栏跌下,也不用担心小萝卜会突然背着一只大包走在游人群中。走过去一个小萝卜,跟走过无数小萝卜或没有小萝卜走过,都是一个样。

他感到饿了,就去虎泉阁吃了顿饭。这些年里,他每年都有几次带客人来这里吃饭,听泉,喝茶,可惜虎泉阁竟没人认得出他。不过,也幸亏没人认得他,他才可以把着茶壶,不被打扰地自斟自饮。

可是,兰弥来电话了。兰弥开口就说,历尧,你不要埋怨我,我做得不够好。

他心头一紧,脱口说,你有什么不好!你很好!兰弥你很好!

“我对你关心不够。”兰弥说,“我想得更多的是我的工作。不就是一个副处长么,有什么放不下的?我放不下副处长,也放不下那个事务所。幸好,我还没想过当上司法厅厅长。”

“兰弥,”丁历尧气喘喘地说,“我知道你在责备我。是我对不起你。”

“哼!”兰弥打断他。“用你给我赔不是?”她的声音冷静。“你来一趟。”她说,“我在汇园的家里。”

丁历尧立刻想到上次兰弥让自己去汇园小区。他迟疑了,支吾着。

“让你来你就来。”兰弥平静地说,“是你的家,你怕什么!”

丁历尧找不到推辞的理由,驱车到了汇园小区。打开门,没看见那个装塑料瓶子的大包,倒看见了沙发边上垂首而坐的小萝卜。他下意识想退,又止住。他嘴唇哆嗦起来。

“你走,小萝卜。”他颤声说。

兰弥快步走来,按下他的胳膊。“干嘛呢你!”兰弥生气地责怪他。

他目光直直地望着兰弥,像是傻了。

“没有这样的,兰弥。”他说。“没有这样的。没有像你这样做的。没有老婆给丈夫找小三的。世上没有老婆愿意丈夫当嫖客的。没有女人会容许男人出轨,没有女人会像你。”

“过去没有,现在就有。”兰弥干脆地打断他,“过去没有,我三从四德,我当第一个。”又警告他,“你嘴里注意点,把自己看成什么了?”

“你这是让我死……”丁历尧要往外走。

兰弥挡住他。“没人好好就死的,你也是。口口声声说死的,都死不了。”兰弥小声在他胸前说,“免不掉的,就让它早早来到吧。你跑出去了,但你能保证永不再回来?你还会回来的,总有一天你会回来。一个大男人家,死不死的,可笑了。我不想总盯着你,你让我省省心吧。听我的,丁历尧。听我的,成全我。”

她暗暗往小萝卜身边推着丁历尧。丁历尧以为自己脚下扎了根,可是,他却在慢慢往小萝卜移动。

兰弥的目光没有离开他的脸,他看不出一点她在拿此事开玩笑的意思。他的两只小腿肚蹭着了沙发扶手,他感觉得到。他没有想到去看此时的小萝卜是什么样的表情。小萝卜在房子里没有动静。

“刘玉芬,你愿意的。”兰弥忽然转向小萝卜。

房子里静悄悄的,几乎听得到三个人的心跳。

过了一会儿,丁历尧以为自己就要听到小萝卜说“好吧”,但小萝卜只是轻声细气地说:

“我愿意。”

在护城河边遭遇小萝卜的夜晚之前,丁历尧绝对不敢想象自己会走进这样一种生活。那时候,在他的潜意识里,赵驴是可耻的,妻妾成群是可耻的,道德的纯洁是一个人生活品质的保证,所以,他从来就不羡慕赵驴这样的人。他万万没想到,道德的纯洁性是这样的不堪一击,所谓的人生坚持几乎就等同于虚妄。如今,他已不是例外。再看赵驴,自然就没了过去的恶感。

这天,丁历尧把工作安排完毕,顺便浏览网页,看到了网上疯狂的“妈妈再打我一次”的话题。他是双子座。双子座的女儿对妈妈说,妈妈,我准备好接受成绩下滑的惩罚了。妈妈一个耳光甩过去,说,好的,这是约定好的一个耳光。可是,紧接着又是一个耳光。双子座女儿捂脸发问,不是说好就打一个吗?妈妈回答,你看,妈妈就是双子。

不光因为丁历尧是双子座,看完后,丁历尧竟莫名其妙,止不住悲从中来,难以自抑。这比让他一个人遥望蓝天还要难以忍受。他就像被丢在了黑暗的万丈深渊里,怎么也揪不到一根稻草。

软弱无助的情感来得这么突然!他从不否认,这种软弱无助常常来临,而且每次都是不期然而至。此时他非常想哭。

妈妈,再打我一次。妈妈,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丁历尧在柔弱中挣扎。黑暗里,终于漂来一根发亮的稻草。他揪住了它。那竟是赵驴。

“赵驴,干嘛呢?”他揩揩眼睛,说。

“是谁?”

“你说我是谁?”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主动给我打电话。”

“吃惊了?”

“对,我吃惊。”

“赵驴,我今儿个心情好。”丁历尧说,“我想参观你的‘御花园,开放吧?”

“我哪有什么‘御花园?”赵驴却说。

“看,不够意思了吧。”丁历尧说,“后宫三千可都是你说的。”

“你听我瞎扯。我一介草民。”

“算了,赵驴。”丁历尧说,“你总会吹。”

“你说算了不算!”赵驴说,“你想想,你我认识这么多年,哪回是你说算就算的?我只是纳闷,你一个自我标榜的正人君子,怎么忽然想跟我们这号人胡混了?让你家兰弥知道,肯定认为是我带坏了你。”

丁历尧隐隐感到危险正在到来。洪水欲决堤,猛兽欲出笼。他身上起了个大大的颤栗。

“我开个玩笑……”他掩饰说,“赵驴,你什么星座?”

“今天去黛蓝国际,我包个顶楼。”赵驴说,“不把丁历尧拉下水,我从此不姓赵!听好,我还有个要求,你带上亚雯。”

“你妈打你一巴掌,你会怎样?”

“你妈才舍得打你巴掌,你妈吐了你还吃呢!你妈打你,爱你!”赵驴连珠炮似的说,“我妈打我,我暗爽。”说着,挂了手机。

丁历尧呆呆地出了一会神。回想赵驴说的话,觉得他也蛮有趣的。他竟有些盼着晚上去黛蓝国际了。

如约来到黛蓝国际,赵驴一看他果真带着亚雯,哈哈笑着向他走过来,这时他还没觉出什么。跟赵驴径直上了顶楼他预订的房间门口,丁历尧就说,你不是把顶楼包下了么?他说,黛蓝国际顶楼二十八个房间,现在每晚也就只能订出去两三个,基本上算是被我赵某人包下了。风声紧。从去年年底省城所有豪华饭店生意就不好做。

进了门,丁历尧就傻了,里面清一色的男人。丁历尧这才明白刚才为什么赵驴一看见他和亚雯就那样发笑。他恨恨地想,这回又让赵驴给赚了。

听赵驴对丁历尧介绍在座的人,有经理董事,也有政府部门的小领导,竟还有一个是省城一家文学杂志的主编,丁历尧认识的只有锦宝生物产业有限公司总经理毛中东和箭龙集团董事长王迪生。赵驴对客人介绍丁历尧,说我们是同行,同行是冤家。那个主编插嘴,说出来就不是冤家,是正大光明。赵驴说,你看丁总笑嘻嘻,但他是恨不得杀了我的。我们是同学,过去没什么能拆散我们,将来也没什么能把我们拆散。

亚雯这些年见过更为复杂的场面,所以在一堆男人里面,也没觉得不自在。那个赵驴,一直对她心存非分之想,今晚对她还算规矩。

席间丽维客集团的老总突然隔着三四个人,向她探过头来,说,亚雯女士,我见过你的,在恒泉大厦。亚雯有些莫名其妙,丁历尧瞬息躲闪了一下目光。亚雯就笑说,那里我也有去过的。丽维客老总说,是你和丁总两个人。亚雯大大方方说,我们办事情。

丁历尧转脸看见赵驴脸上有种忍俊不禁的神色,很怕他使坏。

这黛蓝国际的顶楼,开设了个旋转餐厅,可以从这里全览整个城市,恍惚之中,像是乘坐飘行在半空的热气球。趁客人们玩得正嗨,赵驴就给丁历尧使个眼色,两人前后出来,找了个座位坐下。

“我想说个笑话,当着女士的面,我无比坚强地忍住了。”赵驴说,“可我不说又不行。我叫你出来,就是专门说给你听。”

丁历尧其实对他还有气,说:

“你在我面前再次失信!”

赵驴不理他话茬儿。“英国首相卡梅伦来中国了知道吗?”赵驴说,“卡梅伦带着史上最大的英国贸易代表团来中国了……第一单交易终于谈成签订……他们表示这是这次中英贸易交流的里程碑式事件。我直说了吧,卡梅伦向中国售出价值四千五百万英镑的种猪精液。好吧。我终于说完了,该你了。”

“你妈打你,你爽……”

赵驴一斜眼。“我怎么不爽?我妈还打得动我!”说着,语气沉下来,扭头看着窗外的夜空。“我只有我妈了。”他扭过脸来。“我一直想跟你讲讲我爸的故事,你爱不爱听?”他问丁历尧。

实际上,丁历尧对赵驴的家庭一无所知。从大学起,他简直本能地拒绝了解赵驴的家庭背景。可是,如今,在黛蓝国际的顶楼,面对赵驴坦诚的目光,他不由得点点头。

“我爸是个老红卫兵,”赵驴说,“也是第一批下乡的知识青年,老三届。后来回城,好不容易安排了工作,也好不容易跟我妈结婚,三十多岁才生下我。但他对我很不满意,因为我对他的‘革命家史不感兴趣。除了上班,他每天都有一个功课,就是骂美国。不骂几句就会一整天魂不守舍。我就纳闷了,你要觉得下乡好,你就在乡下呆着去,用得着哭着闹着回来?不让你下乡了,跟美国有半毛钱关系?美国没剥夺你红卫兵身份,没扯你的红袖章,没禁止你去英雄山广场急赤白脸搞大辩论……好像美国正在时刻威胁他的生活,可是这样的生活恰恰又是他最不能满意的。你要他留着乡下,显然又非他所愿。他又向每个人控诉着那里受的苦。混乱!我只能说这是混乱。告诉你,丁历尧,我从小就生活在可怕的混乱的感觉中。思想暴力啊!我鄙视这样的父亲,也在试图逃离。我考上了大学。当时你们一定感到很奇怪,为什么我会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我们没有……”丁历尧说。

赵驴用手止住他。“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赵驴说,“一切都是因为我有那样的一个父亲。他是机械的,用钢筋做的,已经无法改变。可是,我没想到……他下岗了……就像这是他的宿命。他还要骂美国。我倒理解了他,美国的存在,实际上让他找不到了让他为之痴迷的那抹颜色,尽管美国并没有在他面前竖起一面墙来。”

“你像一个冷血杀手,”丁历尧说,“开始的时候很多人都这样说你。”

“我没想到这样一个让人厌烦的父亲,竟然做出了那样一种非常‘伟大的举动……”赵驴自顾比划了一下,“对,像飞驰的列车,像泰山巍峨。它像列车一样往前冲,它像泰山就在那里。”

“似乎还不是一出简单的家庭剧。”丁历尧意味深长说。

“我的爸爸,下岗的第三年,经历过无数次请愿上访,甚至绝食,最后坚决地躺到了车轮底下。”赵驴把目光转向窗外。大明湖方向,东北偏北。“那年省城大街上发生了一场年度最为离奇的车祸。你相信么,我爸会有本事让人看到是两个人。司机明明看到车前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跑过来,急忙躲过他,可是,车轮底下却已经卡住了一个人。就连作证的过路人都说车辆躲过去了,我爸怎么又会出现在车轮底下呢?”

“你有俩爸嘛。”丁历尧想开玩笑。

不料赵驴却点头承认。“对,我有俩老爸。”他说,“我爸断了一条腿。”停了停,忽然问丁历尧,“那时候你们不觉得我变得很有钱了么?”

“没觉得呀。”丁历尧却说。

“你们太轻视我了!”赵驴说,又吁口气,“也难怪。我的钱只有一少部分被我自己花了。钱去了哪儿?天国啊,我真不愿败坏我们导师的好名声儿!”

这回丁历尧记清楚了,他们的导师对待赵驴显然要比对待其他学生更好,赵驴的事情到了导师那里总能顺利通过。哪知背后还有这段公案!

“我爸告诉我,”赵驴说,“他这辈子只能帮我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别的力量了。他要我把钱全拿去花在导师身上。当年这里还不叫‘黛蓝国际,我请导师来这里吃饭。你猜怎么着?导师哭了。其实导师也很少接触这种场合……他朝外望着千佛山,竟哭着对我说,他不行了,将来只能看我的。我任重道远。”赵驴不由哈哈笑出声来。“那时候我觉得,这个导师还不如我的老爸。我的老爸在沉醉中,在混乱的思维中,突然就清醒过来,果断把腿伸到了车轮底下。我爸告诉我,不管什么事,下腿要准,要狠。这是一个老红卫兵以鲜血换来的至理名言。因为我爸做对了这件事,他后来的十几年很快乐。”

“你们父子快乐,却有人为之痛苦。”丁历尧说,“快收回你们这窝驴子的自私可鄙的人生哲学!我不会帮你贩卖的。”

“啧啧!”赵驴说,“又假正经了不是?我爸说了,该下腿时不下腿,想起来就后悔。”

丁历尧站起来,干脆地回答:

“我不下腿也无悔!”

“别走啊!”赵驴忙拉他,“平时像人一样,偷情像贼一样,约会像鬼一样,上床像狼一样,完事像猪一样,情人面前猫一样。可是我断定,你再怎么装,实际也跟亚雯没什么。即使你们两个光屁股躺被窝里,都不会发生什么。我说得对不对?”

丁历尧随口说:“你对。”

“那好,”赵驴笑着放开他,“今晚我去送她回家。谢谢你把她带来。我要下腿了,你心里别不是滋味。”

想一想赵驴失望的样子,丁历尧就心中暗爽。亚雯没搭赵驴的车回家,而是选择坐了锦宝老总的车。今儿晚上,赵驴还不得让那四千五百万英镑的种猪精液给活活淹死啊。丁历尧没理由不去汇园小区。

赵驴不是看扁了他么?可是,他丁历尧却人不知鬼不觉,轻易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他像个地主老财一样,养了两房女人,两房女人尚能平安相处。简直不像真的,却又分明是真的。故事就发生在大山东大济南。一房女人住僻静的郊外,一房女人住闹市区。他去小女人那里,也不用像做鬼。那是他的房子,南区二栋东单元16楼,与花木繁茂的百花公园一墙之隔。

可是,小萝卜不在家里。丁历尧没给她打电话,躺在沙发上养了会儿神。他知道,小萝卜又去外面“淘宝”了。她的宝贝就是空塑料瓶子。

过了不大一会儿,小萝卜回来了,两手空空。丁历尧知道,她把空塑料瓶子放在了储藏室。那些塑料瓶子终于有了能够存放的地方。丁历尧从没想到干涉她。倒是她自己说,在老家上高中时,她就想去城市里捡塑料瓶子。她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好的工作,捡那么一大包背在身上也不会累,还会看到那么多的颜色,白的、透明的,黄的红的蓝的紫的……如果大学毕业真找不到工作,她就决意留在城市,专门捡塑料瓶子。丁历尧说,你捡一大包也才卖几个钱啊?她踏踏实实地说,钱多钱少,都是钱。

小萝卜说得对啊!是钱都不嫌。

她总说“好吧”。她还把捡塑料瓶子看成好工作。她是这样的小萝卜。如果不是这样的小萝卜,丁历尧相信她不会跑到自己床上来。

他们在夜晚的护城河边邂逅,他贸然向她说“跟我回家”,当时他认真想过以后发生的事么?他发誓,他没想。甚至没想她是垃圾女。只有他们往南步行到趵突泉公园门口,她与他一同坐上他的车子时,他才想到,亚雯在同自己一起回家。

那时候他已经不能回避了,他对亚雯充满了欲望,但他又确实不想染指亚雯。呶,小萝卜,替代一下。如果他不把她当亚雯,他也有可能要带她去爬千佛山。去山顶,俯瞰夜幕下的济南城。

高山之巅,他没有孤单。这肯定。

在他家里,小萝卜顺从地成了他的兰弥之外的女人。一旦事成,他感受到的只有震惊。这样的事,之前他从没想到会这样轻易地去做。对兰弥不忠的想法,始终是他在受到诱惑时不可逾越的壕堑。但是,一转眼,他已身在壕堑的另一侧。他简直没使什么劲儿呢,就已经是跟赵驴半斤八两,真是再没有比自己愿做的事做起来更容易的了。要说刚刚事罢还有点愧疚,等他送小萝卜回校,在公司面对亚雯时,他已俨然老手。

小萝卜那么好,丁历尧得此一宝,自以为福。他不想问小萝卜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毕竟据他了解,在省城高校,像小萝卜被款爷包养的事,多着呢。赵驴去年就包养过一个,还故意带到他的公司惹他眼热。一些酒店,到了夜晚,也是这些年轻女子活动的场所。他也不想知道兰弥怎么找到的小萝卜,兰弥与她谈的具体细节。但他却很想知道当他说出让她跟自己去家里时,她为什么几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答应下来。

每每话到嘴边,丁历尧又会变得很迟疑,因为他会想到很多答案,这些答案没有一个是他想要的。可是,现在,他从黛蓝国际带回的得意还没有消失,他又想问问小萝卜那个原因了。

“小萝卜……”丁历尧揽她入怀,脑子却闪现出亚雯钻进锦宝老总车门的一幕。当时他没看赵驴,但他想象得出赵驴是怎么一副暗自怀恨在心的神情。“小萝卜,你爱不爱我?”

小萝卜像鱼一样从他怀里滑出来。她在房间里走,像鱼在游,频频回头。丁历尧起身,跟着。

这是他们的游戏。她住进来的第一天,他们就在做这样的游戏了。当时他还以为她要在每个房间看风景,他还不忘指点,黄河,曾被郦道元写进《水经注》的华不注山,山东大学老校区,省图书馆,百花公园,大明湖一角,燕子山,中润世纪广场,砚池山,五顶茂岭。

房子三室两厅,两室在北,一室朝南,客厅有一个大大的阳台。

小萝卜走到阳台,呼吸灯光,又呼吸夜色。忽然就停下来,向丁历尧转过来,说:

“我就想能住进这样的房子。”

丁历尧上前抱住她,轻声温柔地:

“房子就是你的。”

其实,对于小萝卜的情况,丁历尧并不比兰弥知道更多。大学女生迫于生计对那些有钱人投怀送抱已屡见不鲜,丁历尧不忍从小萝卜口中打听一些细节。让她少说,或者不说自己身世,不也是对她尊严的一种维护么?所以,在丁历尧眼中,小萝卜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他们做着游戏,乐此不疲。终于在卧室里,丁历尧捉住了她。赵驴的窘态在他脑中一闪。平时像人一样,偷情像贼一样,约会像鬼一样,上床像狼一样,完事像猪一样,情人面前猫一样……他噗嗤一笑,把小萝卜抱起来。赵驴有一样说得不对,他和小萝卜没有像贼。

他抱着小萝卜,一拧脚跟,转了一圈儿。

小萝卜以疑惑的目光看他。他想解释,却实在觉得不知要解释什么。他把她放在床上,忽然在她耳边小声问道:

“小萝卜,那天你为什么跟我回家?”

小萝卜闭上眼睛。小萝卜把眼睁开。

“我要救你。”她说。

“救我?”

“你的样子像要死掉。”小萝卜说,“你是想死的。投水死,跳楼死。我要救一个好人。”

“你一眼看出来我是好人?”

“至少你不恶。”小萝卜用手推他,“起来!我要去洗澡了。”

小萝卜跑进浴室。

城市很大么,但要看怎么说,从东外环到西外环,不堵车的情况下二十分钟搞定。市区内随便找个地方二十分钟内就可抵达。堵车么,就不好说了。总之,对这个私家车普及、网络普及、手机普及的现代社会,这个城市又实在很小。丁历尧终究还不是寡廉鲜耻的猎艳老手,就很怕被熟人看到他跟小萝卜在一起,所以他跟小萝卜也就很少出去,即使出去也会谨慎选择场所和时间。不过是偶尔去了趟恒泉大厦,还差点让人给记住。

第二天见了亚雯,丁历尧原想关心一下她从黛蓝国际回家的情况,亚雯却张口问他什么时候带人去恒泉大厦了。他忙说肯定是丽维客老总认错了人。亚雯就说,那你脸红什么?他说,气氛那么好,谁的脸不红扑扑的呢?亚雯哼一声说,当大家都是瞎子。

亚雯走了,丁历尧也忘了关心她,坐在椅子上直发呆。亚雯是真实的,从来公司,当上他的助理,几乎每天都在他跟前晃,那么,小萝卜就是她的影子喽?

可是,对他来说,小萝卜好像更应该是真的。他的每寸肌肤,还带着昨晚小萝卜的肉香。到底哪个真,哪个假?真真假假,虚幻无定,丁历尧肉体凡胎,一时辨不清呢。

丁历尧还没听说亚雯有男朋友,但知道她已二十七八。他曾让兰弥给她介绍过一个男友,条件很不错,还是老济南人,住鞭指巷,两人交往不过两三个月,就告吹。千佛山每年都有两次相亲会,济南国际会展中心还举行过万人相亲大会,也没听说她去参加。女孩子,真的要把自己熬到年华老大,容颜消褪,才算罢休?可是,话说回来,找到男友又能怎么样?等在前面的,难道还不是一次次的背叛和不忠?

例子,就是丁历尧自己。他对亚雯的欲望,就像面包,刚出炉时灼烫,渐渐冷却。一次次出炉,一次次冷却。兰弥之外,他另有年轻女人。他与兰弥真实地爱过,爱情转淡,却也并没有消失。

丁历尧心疼起来。

兰弥目前还是他心疼的女人。从与兰弥相识,他都是一想到兰弥就止不住心疼。他们的相爱遭到了兰弥家庭的阻挠,因为兰弥是在机关工作,丁历尧在靠自己打拼,而且丁历尧很年轻就从政府部门辞职的经历,也让兰弥的家庭对他这个人的安全感心存疑虑。可是,这些最终都没有成为问题,原因就是两个人的坚持。现在看,坚持怎么样,不坚持又怎么样?

晚上,事先没有告诉兰弥,丁历尧回了家,兰弥也才从事务所回来,可是事务所又有事,她正接合伙人的电话。挂了电话,兰弥也没问他怎么没去汇园小区,就像他们夫妻还像过去一样。

尴尬的事情到底在床上发生了,丁历尧不管怎么努力,仍旧阳痿不举。兰弥起初也帮他,看他不像可以的样子,就只仰面躺着,双目迷离,随他折腾。……炉香乍藝,法界蒙熏。他把自己搞得气喘吁吁,浑身冒汗,也无济于事。这种情况过去还从未有过。骑在兰弥身上,直感到下不了台来,嘴里嘀咕一声。他自己没意识到,兰弥也没听清。他潜意识地叫了声“小萝卜”,却是在为自己不中用而叹息。

兰弥背过身去,屁股对着他。两人都不吭声。躺在暄软的床上,他的头有点晕。后来兰弥的声音就像从很远的地方悠悠传来。

“你也不要勉强自己。”兰弥说,“不管什么事,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我也是。”

丁历尧忽然觉得自己憋住了,满眼雾霾。

“我这里不用你担心。”兰弥继续说,“我能做好邢夫人。你想我的时候,就当家里有个当代邢夫人。我管不了你太多,你毕竟也是快奔四张的人了,汇园那里也不要太贪了。”

丁历尧啪一声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兰弥,我该死……”他冲动地说。

“哼,谁信这些话?”兰弥说,“不过是说说而已。说死也死不了。我不要你的承诺,明白吗?只有现实,而没有承诺。你人能好好的,我就谢天谢地。我倒是想念佛,也才开始知道有点晚。每天忙叨叨的,我也不像念佛的人。”

“我跟小萝卜一刀两断!”

“又说可笑的话了。”兰弥说,“一刀两断,能断得了吗?你想断吗?这都是你自己疑神疑鬼。我没跟你闹,没逼你,你看我像变态,可我告诉你,我正常着呢。”

实际上,自从他跟小萝卜的奸情暴露,每面对兰弥一次,他都像被血淋淋地剥一次。兰弥从没有责怪他,而且总是为他开脱,她能跟他闹一次,他或许更好受些,可她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这不,她又在赶他了。

“你去那屋睡吧。”她静静说,“在这里躺着也是难受。天还不算太晚,你也可以回汇园。”

丁历尧第二天晚上回汇园,他没想到的是,见鬼了,跟小萝卜也不行。小萝卜体贴他,你累了。实际上,他不怎么累。碍于自尊,他谎说今天事多。小萝卜不会逼他。

小萝卜青春的肌体横陈在自己面前,他却不能享用,作为男人,不能不感到悲哀。再想想小萝卜的表现,他又不得不怀疑自己。小萝卜柔顺,我见犹怜,性爱时娇俏异常,但她从不主动,只是来者不拒罢了。他也没看到她对情爱的迷狂。这说明什么?他丁历尧也是过来之人嘛,年轻时也读过几本艳情小说的。女人投到自己怀里,却几乎没有得到深度开发,只能说明自己功夫亏欠。

不但功夫有欠,身体又要出故障。念及此,丁历尧后背就止不住一凉呢。

汇园的家里才为小萝卜装了网络,依着丁历尧的意思,是要马上去网上搜索,看这个阳痿不举是怎么个情况。可他怕小萝卜疑心,就忍着装睡。小萝卜依偎在他怀里,也没挑逗他。朦朦胧胧,感到小萝卜睡熟了,自己才放心睡去。

第二天忙完公司的事,丁历尧就把办公室门从里面闩了,随手打开网页。网上布满有关阳痿的各种信息,他粗粗看了十几页,不过是归结为精神因素、神经系统病变、内分泌病变、生殖器官病变等等几种。他暗暗地跟自己对号,觉得要说精神因素,还是比较靠近一些。但实际上,他和小萝卜又不是偷情,又基本是在老婆认可下,他用不着紧张。想来想去,他觉得自己最终原因是对兰弥深深愧疚,不可克服的愧疚。可是,他不想再对谁说要与小萝卜一刀两断的话了,兰弥已经挑破了这种谎言。他不想断。

面对着屏幕上一张活色生香的男性生殖器横切面图,丁历尧浑不知发起呆来。突然一打个激灵,定睛再看,顿觉那横切面图愣头愣脑的非常可笑。掠过脑海的一个人的面孔,却又是赵驴。

赵驴的容貌飘曳几下,天衣无缝重合在那横切面图上。

丁历尧心里充满了恼怒。在济南,丁历尧有不少朋友。可是,在他要排遣人生苦恼时,那些朋友他一个也想不到。他偏偏想一个他非常厌恶,早在多少年前就极力想到摆脱的老同学。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们是天生的对手。一个是猫头鹰,一个就是老鼠;一个是恶狼,一个就是羊羔;一个大老鵰,一个就是小鸡雏……有时候他会蓦然想到,自己这一生可能就是为了摆脱这个叫赵驴的同学。这种想法,让他心里充满绝望。

他竭力克制自己,不去给赵驴打电话。他紧盯着网页上的生殖器横切面图。他觉得这几乎就是对自己的考验。他要让自己经受住这种特殊的考验。怪模怪样的横切面图在他眼前,恍恍惚惚,慢慢变大,极大,充塞整个屏幕,又慢慢变小。

敲门声传来。

丁历尧眨巴一下眼睛。他下意识整理一下衣装,迅速调整声音说“进来”,马上又想到自己把门闩上了,就忙起身去开了门。

亚雯和他的那个同乡客人站在门外。客人笑容满面,张口就说公司做的三个方案他们老板非常满意,他是专门来约请丁历尧晚上去珍珠泉宾馆吃饭庆祝。丁历尧把他让到办公室的会客间坐下,亚雯在旁招待了一下,就走出去了。起初丁历尧也没留意,一扭头隔着玻璃墙看见亚雯站在他的办公桌旁收拾什么,就顾不得失态,忙叫,“亚雯!”

亚雯走过来。

“丁总,有事?”

丁历尧用手比划一下。“你把那个……”他说,“还是我去找找。”

亚雯不动声色。“你去找吧。”她说。

他都站起来了,却又说:

“算了。”

客人跟丁历尧说了些事,就告辞而去。丁历尧又开始做贼心虚。

“亚雯,你的功劳大大的。”丁历尧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一句。“你给公司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谢谢丁总表扬。”

“亚雯,你准备准备。今晚陪好他们。”丁历尧看不见自己的脸色红红的。

“我再接再厉。”

“你的功劳第一……”

“丁总的表扬是真是假啊?”亚雯打断他。

“怎么有假?辛苦你了。”

“是真的就好。”

“你去吧。”

丁历尧怔怔地望着重新关上的房门。

过了一会儿,丁历尧拨通了赵驴的手机。

昨晚下了济南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小雪。山峦上的雪还在,但街道上的雪不到八九点钟就化了。

浑然不觉,丁历尧在电话中透露了有关雪的信息。

“打住打住。”赵驴说,“你为什么跟我讲天气?你讲玉兔登月可能还显得正常一些。历尧,我在以‘张成泽坐姿给你讲话。什么叫‘张成泽坐姿?就是在别人演说时向左边斜坐着的样子,也就是说我没有足够正襟危坐。你讲得好了,我放下手机,两胳膊放在桌子上,左手掌朝上,右手掌朝下鼓掌,这就‘胳膊肘鼓掌。我的视线还会偶尔转向空中,但这只是下意识的动作。”

“废话少说!”

“你给我打电话就是要给我说废话的。瞒我呢。”赵驴说,“我早看出来了,你有了什么事,不能给亲人说,也不能给朋友说,恶心下作的,你就想到我。”

“赵驴,说真的,跟你同学关系十多年,撕扯不开呢。”

“看在同学面子上,我成全你。”赵驴说,“晚上还是我请客,让你把话说个够。去哪儿,请什么人,你来定。”

“晚上有安排呢。”

“那我问你,是不是阳痿了呢?”赵驴淫亵地笑一声,说,“简单啊。搞药啊。”

“又胡说!”丁历尧正色。

这个世上总会有一个人能钻进你的心里。丁历尧不想是赵驴,可偏偏就是赵驴。

“你拉不下脸皮去买,那要不要我给你快递过去啊?”赵驴说,“别说你没吃过伟哥。要不要我给你搞几盒美国万力可?绿色壮阳,我保你每次四十分钟以上,让你彻底告别……”

去你奶奶的!

丁历尧果断把手机挂了。好险。

有件事丁历尧总算想明白了,赵驴是他用来吐的。他想吐,赵驴就是痰盂。赵驴也就只配他跟他讲阳痿。没想到晚上在珍珠泉宾馆见面的老板,简直就是另一个赵驴。最初的矜持过后,嘴里一个又一个的黄色段子,惹得在座的人哈哈大笑。

丁历尧也笑,笑得声音要小些。

又一次笑过之后,悄悄观察亚雯,不料亚雯也在朝他看,两人的目光就撞在了一起。他忙躲开了。宴会自然是那土豪是主角。在一片捧场中,丁历尧以为土豪不会注意到自己,却转头看见土豪也在他看呢,脸上也就掠过一丝讪讪的表情。土豪说我说个笑话,公园里,有美女发现口红重了,就拿湿纸巾抹了扔地上。一老头拣起来,看了半天忽然醒悟,追上美女说,以后别用这超薄的,容易掉呀!

众人会意皆笑,唯丁历尧将眉一皱,说,哎,我收到一个短信,给你们念念。众人一听,猜他要念搞笑的段子,就等着听。他打开手机,仓促地寻找收件箱里的储存。平时他常收到五花八门的搞笑段子,有朋友发来的,也有垃圾短信,一般情况下他是看过就删,只有觉得特别有回味的才会留下来。他要找的其实是一个讽刺土豪的短信。叮咚一响,来了短信。却是赵驴:

“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丁历尧想都没想,就把短信删掉。他终于选定一个笑话人不长见识的短信,那老板却站起来宣布,现在演唱情歌的时间开始!他要把情歌献给在座的每一位女士,同时又请女士们不要吃醋,因为他还要把情歌唱给毛主席。丁历尧一愣,随即想起来过去多少年毛泽东曾入住这珍珠泉宾馆,才不觉突兀。接下来,就听他从“藤缠树”唱到“拉骆驼的黑小伙儿”、“绣荷包”,从“月亮代表我的心”到“天涯歌女”,甚至从“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到山东的“包楞调”,一路唱来,恰像老残去明湖居听的那场书。他这么一个人就唱了七八支歌,唱毕,突然说有礼物要送给在场的某个人。

门外的一个礼仪小姐端着礼盒走进来,径直走到亚雯身边。原来,老板已准备好了一部最新款iPhone5土豪金。亚雯惊喜地叫一声。不知为什么,丁历尧不敢再瞧她,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就低头看自己的手机。那个讽刺土豪的段子恰巧让他找到了,他悻悻地删了去。既然土豪本身都不避讳涉及土豪,他再把土豪段子翻出来,自讨没趣得紧。

“知道我偶像是谁?”老板又突然向他转过脸来问。

丁历尧想想他的所为,一个名字就跳到嘴边,但他故意说,“李双江。”他摇摇指头,抑扬顿挫说,“No,No, No,No, 齐,奥,塞,斯,库!”丁历尧暗暗一惊,又想他的年纪,觉得也对。老板解释说,“在我看来,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名字,因为这可不是一个平常的‘库,能装金,能装银,能装美女。我有信心在济南建一座这样的大‘库!”丁历尧止不住爆笑。

一场宴会下来,丁历尧笑得肚子痛。能把各种生活染色体组合在一起,而不着痕迹,怎么着也算本事。齐奥塞斯库这本事,丁历尧自认不具备。

回到家,想把他说给小萝卜听听,又觉无从说起,突然就想给亚雯打电话。亚雯问他有什么事,他支吾了一下,就问那老板是什么学历。亚雯笑说,你管人家什么学历,又不去你公司应聘。他说,我就想知道。亚雯说,说出来甩你一条街,是北大。他说,怪不得这么有才。哪年毕业的?亚雯说,一九八八年前后吧。他哦了一声。亚雯说,丁总,你不觉得我们的通话特清晰?他仔细辨听一下,忙说,清晰清晰,这么快就用上了?

他断定,亚雯是在自己住处。

“走,小萝卜!”他很兴奋。

“干什么?”小萝卜说。

“我陪你去捡塑料瓶子。”他说。

“明天上午有课……”小萝卜说,“好吧。”

他们出了汇园小区来到街上。这已是晚上十一点钟。街上很冷,也没行人。一连翻检了四五个垃圾筒,也没找到一只空塑料瓶子。小萝卜也已经兴奋起来,拉着丁历尧来到葵家饭店附近的中国移动营业厅,那里的的两个垃圾筒总能让她捡到不少瓶子。没想到,只捡了两个。

“塑料瓶子越来越不好捡了。”小萝卜若有所思地说。

他们沿着山大南路向西去,每个垃圾筒都要看一遍。到了思敏桥,从桥头走下去。桥下护城河里的水还没结冰,幽暗中无声流动。

丁历尧没想到小萝卜会突然抢下他手里的袋子扔到地上。小萝卜用力将他一推,就推到了树丛后面的黑影里。丁历尧迟钝地想到前面走来了熟人,还要梗起脖子打量,但小萝卜身上的热力袭来,令他惊异。

小萝卜热腾腾的,像是被煮熟了,烫着他的身体。在他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小萝卜的手已经插进了他的裤子。外面是一层西装裤,里面是保暖裤和内裤。小萝卜的双手在他的内裤里面。它们握住了他。

毫无疑问,丁历尧脑筋好使起来。他想到了那些行为特别的人,总喜欢在特别的场合做爱。特别的场合非常容易激发他们的性欲。对此,他有过了解。有人喜欢在商场,有人喜欢在电梯,在顶楼,在卫生间、墙角……现在,他和小萝卜是在黑暗的树丛后面,树丛外似乎正走过一个孤独的旅人。

一时间,丁历尧心里充满了感动。他抱住了小萝卜。他承认,至今为止,他还从没有尝试过野战。事实上,他还是不争气。经小萝卜摆弄半天,他还软。不说是鼻涕,也就是根蔫萝卜。他心里又随即充满恼怒。

“你行的……”小萝卜娇喘着小声说,“你行的……”

丁历尧就像两个人,除了小萝卜手中的东西,身体的其它部位都行。他已经不觉寒冷,激情中也已不用张着眼睛。

“爸比,你会唱小星星吗?”树丛外走过一对夜游的情侣。

小萝卜贴着他的身子慢慢向下滑。

“不……小萝卜。”丁历尧猛地想到她要为自己做什么。“不……不要。”

小萝卜像没听到一样。

“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

“我喜欢你!”

丁历尧又听到了电影里的对话,脑子里却跳出这两个字:

“完了……”

手机在他身上响起来。他首先想到了兰弥,犹豫了一下,就从衣兜里拿出来接了。“喂,哪位?”却是今晚宴会上的老板。小萝卜没停,还在卖力地做。

“我睡不着。”那老板说,“我相信我能在济南找到一个跟我一样睡不着的人。现在我找到了您。”

丁历尧吸口夜晚的寒气说:“巧了,我也睡不着。”

“我躺在伟人住过的房间里给你打电话。”对方说,“你能理解我此刻的感受么?这可是伟人住过的房间,千真万确。在我的身边还躺着一个年轻女人,她几乎是一个孩子。她在用自己的身体为自己挣学费。可是,我没用了。早在十年前,我就没用了。‘骑白马,挎洋枪,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儿嗨哟,打日本顾不上……三八枪,没盖盖,八路军当兵没太太,待到那打下榆林城,呼儿嗨哟,一人一个女学生……我有妃子,有皇帝的宝座,可我没用了。软如鼻涕浓如酱,不瞒您说,我阳痿。”

“您开玩笑!”丁历尧脱口而出。

“我没开玩笑。”对方说,“这让我一直觉得自己活得很悲凉。”

“理解。”丁历尧说。

“谢谢。”对方说,“给您打电话谈这个还不是目的。我想对您讲讲我曾遭遇过的三次黑枪。”

“黑枪?”

“对。”对方说,“第一次黑枪是在我感到人生顺风顺水的阶段。我北大毕业,那年月真正可谓天之骄子,在权力部门前途无量,但我突然发现前行的脚步遇阻。数次三番的失败后,终于有人从关键人物的口中得知,我被人诬告背后骂了他。至今我都不知诬告者为何人。”

小萝卜停了一下。

“在我和我的家人经过一番努力后,我离开了原来的工作环境。”下榻在珍珠泉畔的老板说,“可我没想到,在新地方上班没两个月,一个几乎素不相识的退休老女人由于莫名的嫉恨,再次向我打来黑枪。她认为我的到来侵占了本属于他女婿的位置,诬告我与某人的政敌频繁交往。我做梦也想不到,暗箭伤人者会是这样一个老女人。据说她出身老革命家庭。江湖如此险恶,我能说什么?也就是从时候,我开始萌生远离江湖的念头。但给我致命的一击的还是我的朋友。那几乎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丁历尧发现小萝卜走开了。“丑恶常常通过权力起作用。”丁历尧坦然说,“我记得英国好像有个勋爵这样说过。”

“蒙巴特。”老板说。“所以,我才想从权力的圈子里走开。”

“第三次黑枪怎么回事呢?”

老板笑了一声。“在我情势危急时刻,我遭遇了全中国最为奇特的对号入座。你做梦也想不到。”他说,“一切都是因为洋葱头。”

“洋葱头?”

“‘洋葱头,洋葱头,你就是个蛋。”老板说,“在上北大之前,我是个文学爱好者,组织过中学里的文学社。北大没有让我继续往文学方面发展,但我在高中时已写下了不少诗歌,至今手稿都没丢。在我看来,我的‘洋葱头之歌,是篇杰作。‘谁切我就辣谁眼睛!在我们那个地方有个小报,知道我曾喜欢文学就向我约稿。我把‘洋葱头之歌拿出来发表。我的好朋友看到小报,认为我暗讽的就是他,因为他的家乡就以种植洋葱头和西葫芦出名。”

“荒唐!”丁历尧说,“是不是有意的?”

“有意不有意,这不好说,但他的妄加猜忌对我造了成巨大的不良影响,几乎人人都认为我是个道德败坏的小人,对我避而远之。”

“第一次听说这样可笑的对号入座,竟有人跟洋葱头过不去。解释清楚不就完了?”

“关键是我被封锁消息。我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再加上别有用心的人火上浇油,以致谣言传播越来越广,才最终被我发觉。可悲的是,就连我的其他朋友也信以为真。在我跟前,洋葱头成了忌讳。‘洋葱头,洋葱头,你就是个蛋!多么精彩的诗句!哈哈哈。”他说着笑起来。“洋葱头,你怎么就不能是个蛋呢?圆溜溜的。”

“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丁历尧深表同情。

“你太乐观了。”老板说,“丁总,这事对我伤害太大,你相信么?我从此远离了政界,厌恶了诗歌。”

“我相信。”丁历尧点点头。“你朋友呢?他是文人吗?不是文人还好说,事实上他的不负责任的行为和言论对你的名誉权已构成侵害,属违法行为。”

“当时他曾预谋去法庭告我,欲置我于死地,难道我也要反告他不成?这事过去了十多年,我相信他已经清楚了自己的行事,但我一直没看到他有任何抱歉的表示。”老板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他很快调进市里当上了不大不小的官儿,见不着了。祝他好运!”

“你需要他的道歉?也许他很愧疚呢。”

“不要猜我心里有恶,”老板说,“时间长了,我倒宁愿相信他是故意的。‘洋葱头,洋葱头,你就是个蛋。这语言恶不恶毒?我跟洋葱头有仇吗?跟洋葱头的爹有仇吗?我上高中的时候认识洋葱头他爹吗?非要把自己当成洋葱头,如来佛祖也拿他没办法。谢谢您,丁总。原谅我心里有这个疙瘩。深更半夜的,打扰了。”丁历尧听他温柔地对身旁的人说,“搂着我,小薇,再搂紧点儿。”

“晚安。”丁历尧说。他挂了电话,提提裤子,走出树丛,找到倚着石栏看水闸的小萝卜。

“什么人的电话打这么长?黑枪白枪的。”她问。“西裤?”

“齐奥塞斯库。”丁历尧说,“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不会知道齐奥塞斯库。”

“我知道骆家辉!”小萝卜猛一甩头。

丁历尧从地上捡起袋子,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她已经变凉了。他想,今晚自己失败得很彻底。

亚雯是个标致的女孩儿,在丁历尧的印象中,像只大明湖湖面上的白鹭。客人送她礼物在过去也是常有的事。手机、项链、衣服,都有送。曾有疯狂的,准备送她汽车、房产。视情况而定,有的拒绝,有的接受。

第二天亚雯来公司上班,没用齐奥塞斯库送的土豪金。丁历尧留心到这个,心里又有点犯嘀咕。亚雯她倒是用好呢,还是不用好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想把那位跟自己有着相似经历的外地老板再称作“齐奥塞斯库”了。他对这老板还缺乏更深入的了解,假如他了解得更多,这老板未必不是自己的影子。他厌恶官场,厌恶那些可耻的权力之争,小人之心,这也是肯定的。

还不到中午,小萝卜打来电话,问丁历尧晚上要不要回家吃晚饭。

这是小萝卜第一次问他类似的事情。她甚至也很少跟他打电话。反正他来不来汇园,她都在家等着。他也很少跟她打电话,因为他觉得跟她打电话就是调情,他不习惯。他若习惯,也早就跟亚雯调了,不会先轮到护城河边捡垃圾的小萝卜。才放下电话,小萝卜又打来了。丁历尧问有什么事,她支吾着说,也没什么事。丁历尧就顺着上个电话的话茬解释自己定不下。小萝卜就说,随你吧。

上午事多,公司里的人聚在办公室用餐。丁历尧看着大家吃饭的场景,蓦然想到自己还没跟小萝卜一起在汇园的家里吃过饭。每次吃饭,都是叫外卖。那些锅碗瓢盆,在这段时间,几乎都没用过。他们也去过饭店,但从没想过在家里开伙。

什么原因呢?

丁历尧略想一下,隐隐约约感到,两人一起做着吃,是正室的待遇。丁历尧潜意识不想跟兰弥之外的女人一起在家吃饭,可能就是正室与外室的区别。

下午小萝卜又打来一次电话,这回丁历尧已经确定了晚上的饭局。小萝卜还没问他什么,他就说不能回家吃晚饭了。办公室里没别人,丁历尧忽然想跟小萝卜调情,就压低了声音说:

“小萝卜,想我了吧。”

小萝卜温驯地说:“想了。”

丁历尧挑逗:“怎么想?”

小萝卜说:“就是想呗。”

丁历尧顺势说:“‘就是想呗是怎么想?”

小萝卜说:“你变坏了。你坏……”

丁历尧简直受到了鼓励,继续问:“你哪里想?”

小萝卜不吱声。

“你哪里想?你哪里想?说。说。”丁历尧得意。“哪里想我了?说,到底哪里想我了?”

“我头发想。”

“头发想?”

“我指甲想。”

“指甲想?”

“我手想。”小萝卜连珠炮般地说,“我脚想。胳膊想。头想。心想。肺想。肝想。肚皮想。阴道想……我×想!”

丁历尧愣了霎。

“我×想!”小萝卜放大了声音,像是吵。“我子宫想!”

丁历尧身体凝固了。刹那间,身上又升起一团火。莫非你妈这就是传说中的电话做爱?哦,小萝卜,亲亲的小萝卜,甜心小萝卜,蜜糖小萝卜,甜中带酸小萝卜,牙克西小萝卜,天堂小萝卜……隔着无数的房间、楼群,丁历尧的身体不可阻挡地起了巨大的反应,勃了!这些日子他所热望的勃起已经出现在了双腿之间,把他本来的平整的西装裤高高顶起。

我想你头发,小萝卜。我想你指甲,小萝卜。想你手,想你脚,想你头,想你心,想你肺,想你肚皮……那些过去从来不能想象的淫荡的话好像珍珠,从丁历尧嘴中一串串吐出,抛向远处那个好像悬浮在空中的小萝卜。

随着自己的这些语言,丁历尧浑不知地配合做着不同的姿势。他时而俯身在办公桌上,脸贴着桌面,激情缱绻,又时而跑到玻璃墙下,利用墙面挤压自己。他甚至拿着手机进了卫生间。他坐在了马桶上。贴着马可波罗瓷砖的地面干干净净,洗手台上的一盆绿植娇艳欲滴,空气里飘散着清洁剂轻柔的香味。丁历尧差点从马桶上滑下来,他要跟臆想中的小萝卜在地上不停地绞缠、翻滚……他受不住了!他要爆了!他冲出卫生间。

小萝卜,丁历尧这就要冲到你身边,残酷地将你蹂躏!

瞧好吧,这一回丁历尧要把你彻底撕碎,撕成片儿,撕成丝儿,让你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随风而逝,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

可他听不到小萝卜的声音了,欲望好像潮水瞬间泄去。他明白,自己不可能放下手中的工作,去跟小萝卜相会的。

理智恢复,通话就这么断了,他也没能想再打回去。他转身去卫生间退下半截裤子,还蛮难为情。洗了后出来,坐在椅子上给小萝卜发了条短信:

“等我。”

两个字化进了情人的温柔和自信,事实上却是再平常不过字眼。绵绵情意从来只在自己的感受。

欲望虽已消失,但丁历尧却仍如坠入爱河的情人,眼光是柔的,说话语气也是柔的,好一副温良君子心中有爱的模样!他自己觉察不到,亚雯都不好意思看他呢。他心里装着小萝卜,恨不得马上夜色降临。

饭局没有跟他作对,早早结束了。在路过汇园小区附近的性用品商店时,他当即决定停下车,走了进去。把一盒犀利士拿到手上,才想到买壮阳药其实也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难。

这时,一个中学生走进来,神态自若,如入无人之境,张口要买杜蕾斯。丁历尧忙出来了。

回到车上,稳定了下情绪。趁着街灯,看了几眼犀利士的说明,就从瓶子倒了粒药丸,往嘴里一放,仰脖吃了。不亏是当老总的嘛,考虑问题出于常人。当着小萝卜的面吃药,让小萝卜怎么想呢?大老爷们儿的面子还要不要呢?车上有瓶没喝完的依云矿泉水,丁历尧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丁历尧的眼前闪出黑黑的火焰,呵呵,小萝卜小萝卜,你就讨饶吧!丁历尧不由得诡秘一笑。

丁历尧不再耽搁,发动车子,一打方向盘,开进春情荡漾的汇园小区。

丁历尧脚步有点急。打开房门,一看,灯大亮,但静悄悄的,不见小萝卜的影子。

“小萝卜。”他叫。

无人应。他有了迫不及待的样子。

“小萝卜。”

他想,小萝卜该不会藏起来了吧。

“我就要抓到你了。”

主卧没人,两个次卧也没有。书房、厨房、卫生间,都没有。每扇门后面也都没有。“我就要抓到你了。”

一转眼,看到床上叠放着几件新的内衣内裤。随手翻翻,都是他平日爱穿的牌子。有舒雅、暖倍儿、法国ATHENA,还有一件CK。丁历尧并没发现小萝卜留心自己穿的衣服,而她竟然知道!

这时,他开始隐隐感到不对头。

“小萝卜!”他再次呼唤了一声。接着,他拿出了手机。他有点不敢给小萝卜打过去呢。

小萝卜关机。

丁历尧一下子被丢在了汪洋里。天高,地远,水深。

再打。关机。再打。关机……回想白天里小萝卜给他打的几次电话,回想他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丁历尧顿时身子凉了,化入血液里的犀利士也好像跟着消失不见。

小萝卜,你这是要告别么?

丁历尧不再怀疑。他激动地站起来。小萝卜,你怎能这样走?也就是在昨晚,寒冷的护城河边,你还在为丁历尧重振雄风,甘心低下了你的头。今天,你三番五次打电话,期望跟丁历尧一起吃晚饭,你还去给丁历尧买来他喜欢的内衣。可是,你是要走么?丁历尧又不能不怀疑。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无计可施,也才想起来自己对小萝卜了解得太少。他不知道她爱上什么网站,不知她用什么QQ号、E-mail,她的真实来历,她具体的学科,她为什么会叫小萝卜。

相比之下,他了解、接触最多的只有她的身体。

他真的了解她的身体吗?这也是个疑问。

“你看,多么蓝的天。”

向着窗外,电影里的声音再次响起。

丁历尧极力收回目光。他一惊,小萝卜就在他眼前,一只手还拿着个空空的塑料瓶子,楚楚动人。“小萝卜……”他一阵心酸。

“你是谁?”小萝卜指着他。

“我……”

“典型的妄想狂,是精神分裂症,被迫害的妄想特别强烈,很危险……得让他住一个时期。”

“你弄错了吧?你认错人了。”

“认错了人?你抢了我从银行里取出来的二十万块钱和钻戒,还不算……你还侮辱了我!你这畜生!认错了人?亏你还说得出口!”

丁历尧一急,小萝卜不见了。空塑料瓶子孤单躺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丁历尧把瓶子捡起来。他握着那瓶子坐在沙发上,紧紧握着。突然,他发现自己是在挺着的。像在办公室那样挺着。好像他一直挺到现在。挺得像根灼热的钢棍儿,坚不可摧。

他再次拨打小萝卜的手机号码,身子顺势往沙发上一躺。

“小萝卜,我想你。想你头,想你手……”他絮絮说着,伴着喘息,越来越迷狂。他感到小萝卜像是回声一样应和着他,一句连着一句,一句叠着一句。

最后,他的整个人在那宇宙的极高处,好像盛大的花火,訇然炸开,让他在无边的虚空里四下飘落了整整一夜,也没能找到尽头。

第二天,丁历尧浑身酸痛,抽了筋一样软塌塌的,差点从床上爬不起来。两脚沉甸甸地勉强去了公司,跟员工打个照面,就离开了。他要去小萝卜的学校找她。那是一所普通的本科学校。

到了学校门口,看着男生女生出出进进,又犹豫起来。他今年三十五岁,事业有成,生活优渥,从没把自己想得很老。

可是,在这些男生女生面前,他觉得自己快有五十岁了。那青春的脚步,多么富有弹性!他却几乎挪不动呢。他怎么能够明目张胆,去问人有没有那样一个女学生?

瞬间他就把自己想透了,刨除了他对小萝卜的那一点点爱意,他就是一个口味独特的怪大叔,一个玩弄女生的禽兽!他可以自称小萝卜的表哥嘛,但他不相信自己能够掩饰得很好。

丁历尧没有下车。正要掉头回去,一辆红色兰博基尼戛然停在校门一侧,从车上下来个衣装艳丽的女孩子,回身娇柔地跟车上的人招招手。

天外来客般,兰博基尼又开走了。丁历尧并没看清开车的人,却突然想到了跟兰弥合伙开事务所的老刁。

两三个月前,兰弥曾向丁历尧笑话过老刁,说老刁聊发少年狂,最近花七八百万买了辆兰博基尼。老刁都年过四十了,还要开这种风格的车,人老心不死。原来他开兰博基尼,真是为泡妞啊。

不知道老刁有没有注意到自己,丁历尧也忙离开了校门,但他很不想回公司,就顺着街道往前开了一阵。最后,他决定找个僻静的地方孤独地度过这个上午。

去年冬天,他曾陪朋友去城北看黄河。那时天寒地冻,黄河两岸不见一个人,只有浑浊的尚未结冰的河水在阳光下凝滞地流动,无意识地闪烁大片金光,自顾自己的喧嚣与寂寞,哪管你看与不看,听与不听,悲与不悲,愁与不愁。

丁历尧把车开上黄河大堤,找了个位置停下。黄河、鹊山在他背后,车子周围都是柏树。他坐在车里,除了接听别人的电话,就是不断拨打小萝卜的手机号码。

中午时分,手机里的声音有了改变: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一小时之后,丁历尧回到了他远在郊外的家里。他毫不犹豫地关掉手机,然后就坐在客厅,像个僵尸,等待兰弥的归来。

这天很晚,兰弥才回来。房间里没有开灯,她进门后,也没想到马上开灯。站在黑暗里,她吁口气。丁历尧的声音传来,她微微一惊。把灯打开,看到的丁历尧让她又惊了一下。

“小萝卜……”丁历尧慢慢说道,“不见了。”

“谁不见了?”兰弥不禁问一句。

“小萝卜。”

兰弥沉默片刻,猛地又说:

“谁是小萝卜!谁是茄子辣椒!谁是地瓜葫芦!”

她快步向卧室走去。到了门口,又收了脚步。她站着,手里的包也没想到放下。

“哦,小萝卜怎么了?”她低声问。听上去声音很平静。

“她不见了。”丁历尧回答。

“她那么大个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

“我知道,她不见了。”丁历尧木着脸说。

“你惹她了?”

丁历尧支吾着。

“你没惹她她怎么会走?”兰弥说,“你什么意思?她走了,你要死,对不对?你一副要死的样子什么意思?”

丁历尧说不出话来。

“你要我帮你找到她是不是?”兰弥说,“你是不是以为我赶走了她?我能替你把她找到。你回汇园吧。或许她回来了呢。脱了衣服,玉体横陈……”

兰弥一头冲进卧室。羞愧蒙在丁历尧脸上。丁历尧没动。他没听到兰弥在卧室里的动静,就像家里仍旧只有他一个人。

“杜丘先生,你不准备去投案吗?”他听到了电影里的声音。

他蓦地站起来,趔趄走到卧室门口。

兰弥坐在圈手椅上,捧着一本书,凑着台灯,认真看。

……炉香乍藝,法界蒙熏。

“我求你了,兰弥。”丁历尧艰难地开口。他姿势僵硬地站着。

半天,兰弥从书上抬起头,轻声问他:“求我什么?”又自答,“哦,求我帮你找到小萝卜。”

“告诉我,怎样找到她?”丁历尧说,“当初你是怎么找到她的?请你让她回来。”

兰弥无声,复又看书。

家里安静得如同死亡,可是兰弥把书放下了。

“我替你的小萝卜感到欣慰。真的。”她语气缓缓说,“能像你这样为一个女人去求另一个女人,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如果不是真爱,不是走到绝路,你不会……你不会出此下策。我了解你。”她停了停,转过脸去。“你跪下,我让你的小萝卜失而复得。”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谢谢你,兰弥。”丁历尧嘴唇张动了几次,才说出来。

兰弥听了,转过脸来,微微笑着。“谢我什么?”她问。

丁历尧不好回答。

“历尧,你以为我不是一个人?”兰弥说,“你以为我是观音菩萨?我是一尊泥佛?你以为我没有心?你以为我真是邢夫人?邢夫人真是木头?历尧,你在伤我,可我不闹。”

“对不起。”

“我答应了,你放心吧。”兰弥说,“我会把小萝卜送到你身边。男人女人,哪有不斗气的?我听说过,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无限接触于零,捉奸的女人智商仅次于福尔摩斯,所以我找到了小萝卜。既然我找到过她,我就能再次找到她。不错。不错。”

兰弥泪流满面。

丁历尧不忍在她面前站着,转身要走,可她又叫住了他。

“原谅我,历尧。”她说,声音没有改变,“我心情很不好。我得告诉你,我们单位新提了个副处长。处长空缺。你以为会提我当处长么?别天真了。我没给厅长送礼。风口上,给他送礼他也不敢要。你能给送进去算你的本事。”

“兰弥……”丁历尧按捺不住,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兰弥。”

黑枪?丁历尧脑子里闪过“齐奥塞斯库”的所讲述经历,不由想到这一枪打得好准,打得好痛。

“兰弥,我没本事,”他痛愧地说,“我没能帮你。”

没想到兰弥使劲推开他。

“谁也帮不到我。”她镇定地说,“我只能自己帮自己。”

“你何苦!”丁历尧说,“你为什么不闹?你没反对。哪怕你闹一次,对我骂一句,也不至于……我们还是从前的自己。哦,不,我们从头再来。”

“别天真了。”兰弥今天第一次语气冷冷的。“别天真了。”她又说。

“跟天真无关……”

“我也天真过。”兰弥自顾说,“我天真地认为,我能够忍受。我还设计好了我们新的将来。我养你们的孩子,待如亲出……我念佛,求道。我效法邢夫人。我勤谨工作,勉力经营事务所。可事实上,我受不住。我做不到。我很软弱。”

她身子硬梆梆的。

“我做不到,我受不住。我受不住,受不住……”

“可怜的兰弥。”丁历尧不由叹息。

兰弥无声。

丁历尧沉默。

时间似水,在静默中流逝。

“你还没走?”兰弥轻声问。

“我……”丁历尧稍顿,“我不走了。”

“走吧。”兰弥说,“我要一个人呆着。”

丁历尧不可能放心。“我去书房。”他说。

“走吧。”兰弥又催他。

“天晚了……”丁历尧尝试找借口。“我会死。”

“怎么了,杜丘,疲倦了吗……不要紧,你照我说的写好了……写到哪儿了?我杜丘冬人根据本人的意志供述犯罪行为如下:一在横路加代家抢劫强奸,二在横路敬二家盗窃,三杀死横路加代,作为检察官犯下如此罪行,我追悔莫及……好,很好!接下去写!我,杜丘冬人,决定就此结束我的生命……决定就此结束我的生命……”他听到。他摇了下头。他定了定神。

他和兰弥在一起。

“这有什么?”兰弥告诉他,“最大的不幸是,那天我决定去医院做检查,我被确诊为……不能生育。这一枪,才打垮了我。”

“兰弥!”

“我死了。”

“不,兰弥……”

一天深夜,睡前忘记关机的手机响了。丁历尧拿起来一听,竟是赵驴。

赵驴的声音很神秘。“两个星期没联系了,想我了吧。”赵驴说。丁历尧警觉起来。“不要误会。”赵驴接着说。

“赵驴,你让我发疯。”丁历尧说,“你折磨了我十七年,现在已跨入2014。即使在马年,你也是头可恶的驴子!”

“没有那么严重吧。”赵驴说,“你想想我给你带来的快乐。”

“没有快乐,只有痛苦!”丁历尧咬牙说。“只有对你的仇恨!”

“你怎么了?射精不畅似的。你精索堵塞?”

“王,八,蛋!”丁历尧字字血泪地骂。

“可别。”赵驴说,“我没大声啊。让身边人听到就不好了。”

丁历尧稳稳心神。

“历尧,”赵驴继续说,“跟你商量一件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哦。把你家猪伟人借给我玩玩?”

丁历尧一愣,不知他说的猪伟人是谁。

“我赵某人天生一大爱好,就是爱玩土豪。”赵驴说,“要玩就玩死他!”

丁历尧这才想起他口中的猪伟人就是齐奥塞斯库。那人姓朱,又对伟人情有独钟,难怪赵驴叫他猪伟人。

“我爸教导我,下腿要准,要狠。”赵驴说,“这方面你不行。今晚打电话的目的是要告诉你,猪伟人这一单我来做。”

丁历尧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

“什么!”

“我做这一单。”赵驴再次重复。“因为我们是同学,朋友,我才决定亲口告诉你。人生一回,道义一场,受得起纠结,放得下忧伤。希望你不要急。”

“妈的不要搞得这么神秘好不好!”丁历尧大声说,“你好狠!你来这一手!”

赵驴“吃”的一笑。“要怪嘛,就怪自己不长记性。”他依旧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老同学再赠你两句箴言,敌人一旦变成朋友,比朋友更可靠,朋友一旦变成敌人,比敌人更危险。不过,既然朋友和敌人能够相互转换,能看开,那也就无所谓朋友和敌人喽。2014,大陶然。晚安,丁总。”

手机寂然。

半晌,丁历尧大骂一句:

“我操你红卫兵老爸爸!”

天这么晚了,丁历尧也不好联系亚雯,以证赵驴所讲虚实,但他又实在睡不着。这是在汇园的家里,是在平日喧嚣无边的城区,但整个城市都像在沉睡着,唯他一个人耿耿难眠。这个家里,既没兰弥,也没小萝卜。客厅地上有只空的塑料瓶子,是小萝卜遗落的,这些日子一直在那里。他有两只手、两条腿,但它们长在他一个人身上。今晚的孤单从未有过。他努力倾听着。

“不像话,你们干什么?”

“唐塔自杀了,酒井也死了,也许是被杀死的。”

“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命令唐塔制造一种夺取人的意志的药物——AX,对不对?”

“AX不是那种药,它是神经镇静剂,厚生省的审查也通过了!”

“根据唐塔的记录,研究AX用人体试验死亡十一人,残废的有二十二人。你不觉得你有责任吗?”

“看来唐塔是个不成熟的医生啊。”

丁历尧不知不觉又把手机抓在手里。

“人体试验失败以后,昭仓议员借此讹诈东南药厂,你就给他吃AX,逼着他自杀。”

“有证据吗?给我看看。”

“我对昭仓的死因表示怀疑,你就陷害我。让久井去收买横路夫妇做假证。”

“你把这个证据也给我看一看。”

丁历尧拨通了一个存在手机里的号码。那是一家声讯台。

声优小姐嗓音甜美。

事情远比丁历尧想象得严重。第二天从疲惫中醒来,丁历尧倒还记得晚上的事,先联系亚雯,亚雯还没开机。照常赶到公司,没见亚雯来上班,才慌了手脚。他下意识地想到,亚雯可能要像小萝卜一样,凭空从他的生活中消失。

大约十点半,同城快递送来一封辞职信。亚雯的。

丁历尧什么不问了。他就想去街上逛逛。

这天,他在老护城河边上滞留到天黑。

接近年关,省城各大高校都已陆续放假。

周五,下班后丁历尧没有离开办公室。他静静地坐着。后来就随手打开电视。济南台的生活频道,正播放一则全城为五岁男童找“耳朵”的新闻。这条新闻丁历尧此前有所耳闻。

一对外来务工者的儿子患有极重度感音神经性耳聋,夫妻东拼西借,凑足二三十万为儿子埴入了进口耳蜗,让儿子找到了宝贵的“有声世界”,耳蜗也成了儿子的耳朵,不料最近在玩耍时,耳蜗体外处理器丢失。因为植入体与体外处理器是一对一配置,体外处理器丢失,也将意味着植入体的失效,而这对夫妇也很难再拿出几十万为儿子配置新的耳蜗。于是,全城上演寻找“耳朵”总动员。

耳朵终于找到。是一个年轻的垃圾女从垃圾箱找到的。记者采访垃圾女。垃圾女背对镜头,不愿正面接受采访……虽然只露垃圾女后背的镜头不过几秒,也仍让丁历尧睁大了眼睛。他无比肯定地认出了垃圾女,那就是他丢失的小萝卜!小萝卜还没回家,依旧游荡在寒风凛冽的街头。

一时间,丁历尧激动得不知怎么着好。他用办公室电话拨通了亚雯的手机,但叫出口的却是“小萝卜”。

“谁是小萝卜?”亚雯像兰弥一样随口问一句。

他不吭声了。亚雯也不再问他。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又说,“亚雯,能来一趟吗?”亚雯就说,她人在外地。他不强求,说,那就算了。

可是,没过半个小时,丁历尧听到有人敲门。他误以为是办公大楼里的物业人员,就拿了文件包准备离开。

开了门,却看见是亚雯。

亚雯两颊绯红。

“我在华星大厦。”亚雯微微气喘着,说,“我跑着来的。”

华星大厦在只隔一道街的文化东路上。这个钟点开车到公司里来,少说也得用一个半小时。

丁历尧感激地望着她,忘了请她进来。

亚雯一侧身,自己走进去,到沙发边坐下。

稍停,丁历尧也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亚雯平静地望着他。

“我给你倒点喝的。”他像忽然想起来。“果汁?你喜欢的,拿铁?”

“有话说吧,丁总。”亚雯真诚地说。

“我离婚了。”丁历尧低了下头说。

亚雯暗吃一惊。“怎么可能?”

“她嫁给了老刁。”

“老刁?”

“你或许见过他。他开一辆兰博基尼。他前妻给他生过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还有两个私生女,准葫芦娃他爹。怎么?你冷?”

亚雯摇摇头。

“小萝卜。”

“什么?”

“你答应一声。”

“哎。”

静默。

亚雯站起来。“我要走了。”她说。

“哦,走吧。”

亚雯走向房门。她停下来,站在那里,风姿绰约,又带有职业女性的矜持,真像是一只水上白鹭。“我希望活得能有更多烟火气,可是你没有。”她莫名其妙说了句。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不想看到你不快活。”

“谢谢你,亚雯。你能来我很快活。”

“不。你不快活。你外欢内郁。”亚雯慢慢转过脸来,但没有看着丁历尧。“你可以很快活的,很屌的,只要你肯投入这个世界……只要你能把自己当成赵驴,哪怕当成朱老板。”

“我为什么要成为其他人?”

“为了快乐。”亚雯回答。停一停,“你腰缠万贯,后宫坐拥三千,哪怕你是高官巨贾,像那些妻妾成群的船王赌王,要活得快乐,都不能只把自己当成一个人。”

“哦,我天。”丁历尧叹道。“三妻四妾,自为畜生!”

亚雯肯定地点头。“你把自己当驴。”亚雯又说。

“当驴?”

“就当……那话儿。”亚雯的脸涩涩一红,“活成鸡巴。”

丁历尧止不住兀自摇头。

“这,太粗俗了吧……”丁历尧讪讪一笑。

“哼,屌!”

“迷失欲海,以俗为乐。”丁历尧低头沉吟。

“又不是就你自己。”

丁历尧不知不觉站起,慢慢向亚雯走来。

亚雯把身子往后一倾,背倚房门,胸脯高高挺起,眼神渐渐迷离。

丁历尧站在了亚雯面前。

“摸吧。”亚雯说。

丁历尧把手抬起。

“摸吧。”亚雯说。

“畜生。”亚雯说。

“活成……”丁历尧的手悬在亚雯胸脯上。

“嗯。”

“小萝卜。”丁历尧轻轻说。

在风光旖旎的老护城河畔,丁历尧喜欢上了追逐游船。这几乎是他每日最为喜欢做的事情。他总能够抽出时间来,赶到老护城河两岸。若白天没时间,就必晚上再去。

游船常按顺时针方向行驶,只是偶尔才有逆时针行驶的游船。晚上乘坐游船的人少,启航的游船也少,逆时针行驶的游船就更少了。相比于长时间凝视河水,追逐游船更容易让他忘记烦恼。水是那么清,就像刚刚诞生出来,人世尘埃还没来得及将其沾染。清澈的水上,浮起一艘华丽的游船,行驶雍容,又好像与两岸的尘世无关,却实在只与两岸相隔咫尺。咫尺之间,两个世界,相互不识来历,姓甚名谁。两个世界之间,不过是三心二意的相互看与被看,不问温凉,唯余相愉。这样的镜像,却又不是一帧的瞬间绽放,而是连续不断的缤纷花落。丁历尧有时会追过四五个船站,最远追到了大明湖的西水门桥上。看那漂浮着传说中夏雨荷影的彩舟画舫,幽沉旋入弓起的桥洞,让丁历尧的身心怎样地起了一阵麻颤!

春暖乍寒的一个夜晚,在黑虎泉船站附近踯蹰的丁历尧抬头发现有船启碇。出乎意料,那船慢慢掉过船尾,向自己这边驶来。看得出,船上游人了了。丁历尧心头猛地一跳。

这是一艘按逆时针方向行驶的游船。丁历尧跟了上去。船过白石桥,拐了个弯,一直向北。

丁历尧看清楚了,船上其实只有一对老年夫妇。他们一边饮茶,一边观赏两岸美景。但他相信他们看不清自己。在他们年老昏花的眼里,叆叇不明的两岸不过是人世的一抹浮光。丁历尧可以更放心地追逐这样的游船,而不怕万一引起游人不快。

船过青龙桥,丁历尧眼睛只看游船,就没曾想“嚯啷”撞到别人身上。

那人躲闪一下,就要跑开。

“小萝卜。”丁历尧试探地叫道。

是她。是小萝卜!

“小萝卜!”他叫着,追上去。

逆时针行驶的游船好像时光,让他再次遇到了捡空塑料瓶子的小萝卜。

他们没有拥抱,只是安静地走在护城河边。

“还好吧。”

“好。”

“你还好吧。”

“还好。”丁历尧脑中滑过兰弥的名字。“我……我现在单身。”他说。

小萝卜没有表示吃惊。

“你都这个岁数了,还能找什么样儿的?”小萝卜说,“标准的大叔。年轻的不图你钱谁愿跟你?找个大婶儿你肯定又不甘心。”

“随缘吧。”

“你太老了。”小萝卜说,“真的。”

丁历尧苦笑一下。

“因为我老,你就离开了我,是不是?”他问。“小坏蛋。”

小萝卜不答。

只载着一对老年夫妇的游船,已经没影儿了。

“我是老了。”丁历尧感叹,“不服老,只能更招笑。”

小萝卜突然灵巧地从他跟前跳开,跳到旁边一个石台上,转过身,往下看着他。

“你说,为什么你要三更半夜陪我去街上捡瓶子?”她问,“你说,为什么?”

“为什么?”他答不出来。

“对,为什么?”小萝卜说着,不由动情,“好吧,你能跟我一起捡瓶子,我就不在乎你老,不在乎你那个不中用。我就能跟你一生一世,一心一意,给你做任何事情,吃你,咬你,舔你。”

“小萝卜……”

“可是,我发现……我还是做不到。好吧,我明白了,你不属于我。你属于……我不配。”她加重语气,“是的,我不配!”

丁历尧不禁冲动地向她走一步,可她一下子跳下来,三步两步走到河边,随手丢掉手里的蛇皮袋子,飞快脱下身上的厚衣服。丁历尧还没反应过来,人就扑腾一声跃入幽暗的水中。他忙跑过去,俯身看见她在水下游动的模糊的影子。她会游泳!丁历尧不再迟疑,脱了些衣服,也跟着跳了下去。

河水冰凉,浸入丁历尧的嘴唇,让他感到沁人心脾的清甜。小萝卜从水底浮了上来,对他看一眼,开始奋力向下游游去。水声哗哗。她游得很快。丁历尧跟在她后面紧追慢赶。河面开始变得宽阔,而水也好像开始温暖起来。

丁历尧游到了小萝卜身边。

“小萝卜,为什么叫自己小萝卜?”他问,随即呛了一口。

“骗你!”

“敢骗我?”丁历尧张开手掌,向她泼了下水。

“我要挣钱。”小萝卜甩甩头上的水珠,说,“我要挣很多钱。”

“挣钱还早,你不过是学生。”

“不,我本来上不起大学。”小萝卜说,“早在上大学之前我就立志,这几年我要在省城挣下足够的钱。不管怎么挣。我要修一座桥。”

“修桥?”

小萝卜向前游去。丁历尧随后跟上。

“你要修什么桥?”

“我家在一条河的对岸,要过河得走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木桥。”小萝卜说,“常常有人从桥上不小心掉下去。”

“哦。”

“你想听吗?”

“想听。”

“不幸的是,我也从桥上掉下去过。”小萝卜说,“更不幸的是,其实我刚刚在放学路上,被人糟蹋过。一群人把我拉进玉米地,一群人……明白吗?好吧,我不想活了。我走到桥上,昏头昏脑,从桥上掉下去。那时候我想,这再好不过,我正要寻死,是老天爷让我死……”她停住了。

“说下去。”丁历尧等着。

小萝卜摇摇头。“不想多说了,再说我就成了笑料。”

“怎么会成笑料?”丁历尧说,“这会是一个悲情的故事。”

“好吧。我掉在了顺河漂来的一包垃圾上面,”小萝卜说,“而且,我被呛了一大口水。我这才想起这是一条被造纸厂污染的河流。水有多脏啊!又臭,简直……臭不可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在这样肮脏的河水里!我拼命划水,呼救……好吧,我完全忘记了刚刚发生的玉米地里的不幸……我竟然还学会了游泳。”

“这真是……”丁历尧不知说什么好。

“以后遇到的一切,一切的一切,跟掉进被污染的河流相比,算什么呀?”小萝卜说。

“悲喜交加嘛。”

小萝卜止不住嫣然一笑。

“我爱水,我爱清洁。”她说。“我爱这济南的泉水。”

一艘灯火阑珊的游船从前面缓缓驶来,没发现水里有人。船头激起的水浪把他们冲得往后一退,分开了两三米。游船继续顺时针溯流而上。他们重又鱼一样汇合在一起。

“累不累?能不能游到大明湖里去?”丁历尧问小萝卜。

“能。”小萝卜点头。

在高高张起的夜空下,他们一起向宽展的大明湖游去。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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