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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消云不散

2016-10-13余德庄

红岩 2016年4期
关键词:东北

余德庄

黎姆山的赶马人最怵的就是雨季,狂风暴雨说来就来,让人防不胜防。这不,松云寨的任家顺和盘老叭就赶上了这样的好事。两人正带着驮马跋涉在回寨的路上,一场瓢泼大雨便挟着雷鸣电闪劈头盖脑地砸了下来,刚才还清秀可人的山林顿时变成一片狂乱暴戾的恐怖世界,仅片刻工夫,两个人连同五匹驮马全都变成了落汤鸡,一直神气活现地奔前跑后的黄黄,也被淋成了可怜巴巴的夹尾巴狗。还好,在两人竭力呵护下,驮马总算没有惊散。上个月他俩同样是在回寨给远征军筹运粮食时遇到雨暴,结果一匹驮马被惊吓得逃进野林,当时遍寻不得,却在返回途中发现了被野物撕咬得只剩骨架的马尸。

当任家顺和盘老叭终于押着受惊的驮马登上大黑箐的垭口时,刚才还势不可挡的雨暴却已在群山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妈的,连裤裆都湿透了!”任家顺抖索着身子说,“进箐后先把衣服烤干再说……”

“还是先弄吃的吧,我都饿得清口水淌了!”盘老叭有气无力地说,见任家顺不回话,又兀自嘟囔道;“下回就是天王老子下令,也要揣点吃的在身上再走!”

“你的美国饼干呢?放在兜里生儿啊!”任家顺揶揄道。

“……弄丢了。”

“哄鬼啊!”

“昨天半夜起来吃了,放在兜里死活要想,睡不着。”

“你倒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的还没舍得动呢……”

任家顺边说边将手伸进荷包,却一下子愣在那里——原本好好地放在里面的几块美国饼干,早已变成一包糨糊!这是他们昨天在远征军的临时粮库下驮时,军需官大老罗悄悄塞给他们的,每人就几块,他接过来欣赏了半天也没舍得动,想带回家去给刚坐满月子的媳妇月桂尝尝鲜……妈的,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啊!

“发什么愣啊?”盘老叭幸灾乐祸地走到任家顺跟前,夸张地闻嗅着他满手的糨糊,“吃掉呀,反正进了肚子都一样!”

任家顺正懊恼着,见他饿虾虾的模样,便一把糊在他的嘴上。盘老叭却像得到犒赏一般,非但没生气,反而喜孜孜地护着嘴,跳到一边受用去了。任家顺见他舔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也忍不住舔了舔手上的残留物,发现那玩意儿还真香甜爽口,就不由得叹息月桂是个苦瓜命,果娃生下后,就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连快到嘴边的这一点口福都让老天给挡了。

从垭口往下走,穿过一片湿漉漉的灌木丛,大黑箐便出现在眼前。这是一条足有一两里长的大山箐,也是松云寨的寨民进出山的必经之地,山箐里草深林密,泉水淙淙,过往的马帮都爱在此歇脚。

任家顺和盘老叭赶着驮马来到一处开阔地点,先给驮马卸了鞍架,让黄黄看着它们去饮水吃草,这边便用火石捻子点燃篝火,将淋得透湿的衣裤脱下来烘烤,两个人就赤条条地在一旁歇坐下来。盘老叭丢了几根木薯在火堆里烤上,然后便取了酒葫芦咂咂有声地喝着,这是他在赶马途中最为惬意的时刻。任家顺则拿起被雨淋湿的火铳仔细地擦拭起来。这火铳在他家少说也有三四十年的历史了,因为保养得好,仍明光锃亮,非常好使。去年他在赶马帮时被小鬼子抓到尖山驮运物资,后来尽管人侥幸逃脱,但几匹驮马却全没了。他一直后悔当时没带着它,说要不然决不会让小鬼子占便宜。远征军的反攻大部队把尖山团团围住之后,当地乡民纷纷自发组成驮马队为远征军运送粮草弹药,他闻讯后也和一些有马匹的寨民商量,组织起这支驮马队,又拉了同样对日本人恨得咬牙切齿的盘老叭当副手,迄今已在外面风来雨去地跑了好几个月。这次是专门回松云寨去驮运寨民为远征军额外筹集的粮食。

不多会儿,空气中便有了烤木薯的香味。盘老叭迫不及待地扒拉出一根,掰开看时却还半生不熟,但他只稍有犹豫,便大口啃嚼起来。任家顺因在尖山当劳工时饿坏了胃,不敢如此造次,一直等到烤熟透了,方才取出来慢慢享用。

随着一堆烤木薯下肚,两个人身上又有了力气,只等衣服烤干便继续上路,因远征军要粮很急,今天就是再晚他们也得赶回寨子,明天收拢粮食就打转身出来。

酒足饭饱的盘老叭一脸怡然,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吹唿打哨地逗引歇在树梢上的几只灰斑鸠。黎姆山的灰斑鸠爱跟着驮队转,可以跟上好几里路,当地人俗称马帮雀。刚才他们一歇下它们就飞来了,咕噜噜地等候着他们的残羹剩饭。

任家顺说:“莫吊人家的胃口了,把你手边那半截丢过去吧。”

盘老叭说;“不忙哦,逗够了再说。”

任家顺调侃道:“谨防它们发起气来把你的肠子把儿叼走啊!”

盘老叭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说:“叼走还好些,免得栽在这儿活受罪!”

任家顺说:“成天都是打白撒气的,我不是给你打过包票吗,只要远征军这趟把尖山拿下了,我给你重新说个头婚媳妇!”

盘老叭咧咧嘴说:“我就有点想不通,尖山就那么屁股大个地方,远征军这么多人马,咋个就是打不下来,让人看着都焦急!”

任家顺说:“你娃这是站着说话腰不疼啊!那是卡在滇缅公路上的一道关口,鬼子在上面不惜血本地搞整了一年多,把整座山都挖空了,里面明碉暗堡,堑壕地道,铁丝电网错杂密布,医疗所、慰安所,军械修理所,抽水站、发电房一应俱全,所以小鬼子才敢口出狂言,说即使外援全部断绝,尖山也能固守三年!”

盘老叭说:“盟军的飞机和远征军的大炮都是吃素的吗!”

任家顺说:“你娃晓得那些阵地是咋个修筑的?地下的就不说了,顶层阵地先是用合抱粗的原木横竖交错地垒上三四层,上面再加上四五尺厚的夯土,然后再加上厚钢板,最上面还并排着装满石头的气油桶……这些都是我在那里亲眼见到的,炸弹落上去也就是掀起点表皮而已,根本伤不到里面!”

盘老叭自知在这个事情上没有本钱跟任家顺顶牛,也就知趣地缄了口,待了一会儿,终于自下台阶道:“我就说嘛,从保山那边过来的大路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全是远征军的部队,就是一个人屙泡尿也该把尖山给淹了,咋个就动它不了呢!”

任家顺说:“听说现在山上已经在缺粮了,小鬼子经常派小部队下山来偷袭抢粮,前些时搜山部队还抓着两个受伤掉队的。”

盘老叭说:“狗日的,先饿他三天再说!”

任家顺摇头道:“莫提了,听罗军需官讲,为了掏他们的口供,天天让他们吃饱喝足了躺在帐篷里养膘,我们的女护士去给他们换药,还挤眉弄眼地调戏,气得那些小护士要眼泪花花地往外跑……”

盘老叭霍地跳起来,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些王八蛋,要是落在老子手头,第一件事就是先给劁掉,连点蒂蒂都不留!”

任家顺明白自己无意间触碰到老兄的敏感神经了,就转移话题,从火堆里扒拉出一截已经烤得黑糊糊的木薯,递给他道:“最后一根,都归你吧。”

盘老叭却转过身去,眦睚欲裂地怒视着尖山方向。任家顺见了,轻吁一口气,便低下头去待弄着木薯,不再招惹他。

盘老叭跟松云寨的众多寨民一样,只要一提起“小鬼子”就会脸色骤变,恨得咬牙切齿。

因为当年修筑滇缅公路时,松云寨的寨民踊跃出粮出力,曾在县报上受到表彰,一度名声远扬。日军侵犯滇西后,盘踞在尖山的鬼子,曾两次进山血洗松云寨,共计打死打伤寨民一百三十九人,其中死亡四十七人,重伤二十九人,强奸妇女二十六人,其中老妪九人、少女幼女十二人,劫走青年女子六人,焚毁房舍无数。寨民们将惨死的乡亲集中安葬在寨子西头的招魂坡上,年年追思祭奠。盘老叭的新婚媳妇哑囡就是在小鬼子第二次血洗松云寨时,因独自在家未及逃脱,被鬼子抓进尖山当慰安妇,后来惨死在里面的。打那以后,盘老叭就再也没有正儿八经地过日子,成天到处找酒喝,喝醉了就冲着这个女子喊哑囡,对着那个女子叫媳妇,成了大姑娘小媳妇见了就躲的酒疯子,跟任家顺搞起驮马队后,才慢慢有所好转,虽然酒仍在喝,却已很少发酒疯。

就在两人都缄默下来的当儿,就听见黄黄在一处崖脚狂吠起来,任家顺以为是发现野物了,便提了火铳过去看。

盘老叭在后面嘀咕:“它这几天惊乍得很,头上掉片树叶下来都会叫上半天!”

黄黄见了主人,立即吠叫着朝崖脚的一片杂草丛冲去,但到得近前却又胆怯回缩了。任家顺警觉地猫下腰,上好铳药铁砂,拉开扳机。这一带常有老熊和花豹出没。他小心翼翼拨开茅草,发现崖脚有一个很隐蔽的山洞,但里面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他端着火铳朝着里面吆喝了几声,也不见有动静。黄黄却突然来劲了,极勇猛地冲了进去,紧接着从洞里传出了一声拉长的惊恐尖叫!任家顺从小在山林里长大,熟悉各种野物的叫声,却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怪异的尖叫!正当他感到惶惑时,洞子里又传出一声像是石块落地的声响,紧跟着就见黄黄屁滚尿流地窜了出来……

当任家顺猛然意识到藏在里面的可能不是野物而是人时,心就悬了起来,侧身站在洞口边大声喝问道:“里面是什么人?!”

他连喊了几声,洞子里却一片死寂,不见回应。这时盘老叭一身酒气地摸了过来,摇摇晃晃地问任家顺:“你、你鬼叫些哪样?”

任家顺说:“里面好像有人。”

盘老叭愕然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扒拉开黄黄,一躬身子钻了进去,但不过眨眼工夫就退了出来,说:“你守在这里,我点火来熏!”

“是个啥东西?”任家顺不无紧张地问。

“只听到响动,但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楚……”盘老叭说着就抱来一些枯草残枝在洞口,敲打起火石来,这时洞里突然传出一个女人惊恐的声音:“大哥,别烧,别烧!……”

两人都愣住了。黄黄又要往洞子里冲,却被任家顺按住,然后他对着洞子里喊道:“喂,你是什么人?”

里面却又没有声音了,他又喊了两遍,才传出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我是外乡人,在这里迷路了……”那口音确实不像本地人。

任家顺一时有些发懵,盘老叭却兴奋起来,说:“是个女的!”然后就朝洞里喊道:“你出来呀,出来呀!”粗砺的嗓音已掺进了几分柔和。

里面又静默了半天,方才抖抖索索地传出一句话来:“大哥,我是个孕妇……”

任家顺担心有诈,问道:“就你一个人吗?”

洞里颤栗道:“就我一个……”

盘老叭说:“放心吧,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请你们穿上衣服……好吗?”

两人这时才发现彼此都还光着身子。任家顺便让盘老叭去把烘烤着的衣服抱过来飞快地穿上。

洞子里又传出话来:“大哥,我已经两三天没吃东西了……没力气出来,你们……能给点吃的吗?”

“快出来吧,我们有好吃的。”盘老叭急不可耐了。

“大哥,我真没有力气……”

任家顺想了想,便丢下火铳钻进了洞子。洞子并不深,借着洞口的微光,他隐约看见洞底有一个女人正惊恐地注视着他。他停下来问道:“你是哪里的人?咋个跑到这里来了?”

“从很远的地方来……”女人衰弱无力地回道,“请大哥行行好,救救我吧!”

任家顺伸手去拉她:“先跟我出去吧。”

女人犹豫地问:“大哥不会伤害我吧?”

任家顺觉得这女人有点神经质,就说:“我无缘无故地害你干啥呀!”

女人艰难地撑着身子,说:“我是从东北来的……来找我丈夫,他跟远征军过来快半年了……”

自打远征军开过来后,滇缅路上便拦堵下了好些自发前来探子寻夫家眷亲属。任家顺听后心头便有了底,说道:“那就更没说的啦!我们也是给远征军做事的,跟我出去吧。”然后就搀扶着女人,慢慢地挪出了洞子。

那女子在洞口一出现,盘老叭的眼珠子便定住了。女子穿着一身沾满泥污的深色裤褂,但衣裳不是当地妇女常穿的黑色土布做的无领对襟软纽宽袖衫,而是内地人才穿的翻领硬扣窄袖衫,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皮箱,皮箱上的铜锁锃亮,让人一下想到家顺火铳上的铜饰。尽管蓬头垢面,虚弱不堪,但看上去却还年轻。两人将女子搀扶到火堆前坐下,任家顺重新吹燃篝火,然后又把自己的汗帕拿到溪沟里去搓了一把,拿回来给她擦脸。不想那女子却礼貌地婉谢了,然后就从身上摸出一条带格子的方巾,请任家顺去浸了浸水,认真地叠好,从额头到脸颊,再到下巴、颈项,一点点地揩擦着,一面擦脏了又小心地叠过去用另一面……任家顺看在眼里,心想这倒是个做事有心性的女子,难怪能像孟姜女一样跋涉千山万水地来寻找丈夫。一打听,得知她才22岁,只比他婆娘月桂大半岁,心头就更增添了几分敬重。

随着污垢一点点地擦去,一张姣好的女人的面容出现在两个男人眼前。一直在向女子行注目礼的盘老叭,忙不迭地将剩下的那根木薯放到女子的手上,那女子千恩万谢地接住,立即饥不择食地啃嚼起来。盘老叭说:“尽管吃,不够再给你烤。”说着又将几根生木薯丢进火里。

任家顺关照那女子:“慢点,饿狠了的人吃不得急食。”那女人似乎也懂得这一点,感激地说:“谢谢两位大哥。”

不多会儿,女人的脸上便开始有了血色,说话也有力气多了,她主动地向两位救命恩人自我介绍说,她名叫柳瑞云,家住东北黑龙江通兰县,娘家是旗人,父亲是汉人,日本人打来后,举家逃往关内,在辗转迁徙中,父母先后染病离世,她只身流落到山西太原,在那里结识了在战地服务团工作的丈夫。但婚后不久丈夫便响应政府号召,报名参加远征军,随部队开拔来云南了。当她发现肚子里已有了丈夫留下的骨血后,就下决心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见上丈夫一面,亲口告诉他,他不会绝后了。不想千辛万苦地来到这一方,却被哨卡拦住,不准再往前走。她决定走山路绕过去,进山后却转来转去地迷了路……任家顺觑着女子隆起的肚腹,不禁大受感动。然后就讲了日本人在这一带造的孽和他们支援远征军的情况。一来二去,彼此间竟有了一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自家人感觉,说到后来,相互间已是很自然地以“大哥”“大嫂”相称了。

摆谈中,任家顺忽然想到罗军需官也是东北人,而且口音和眼前这位女子非常相似,总把他的姓“任”说成“银”,于是兴奋地一拍大腿说:“嘿,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不定你的丈夫我们都见过!”

那女子听了,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紧张得连说话都打颤了,连声问道:“真的?真的吗?!……”

任家顺就介绍了罗军需官。那女子听罢却泄了气,说她丈夫不是这个姓,而且身高相貌也不合。任家顺颇感失望,只得赔着笑安慰她说,山不转水转,只要人在,总会找到的。又称现在军情紧张得很,部队正全力准备攻打尖山,一般老百姓根本不让接近,只有等打下尖山再说了。那女子就问尖山是咋回事儿,他便讲了近些日子以来远征军和日军在尖山的激战,又说了尖山被远征军团团围困,准备挖地道将整座山都炸掉的情况。

那女子喃喃自语道:“仗打得这样激烈,不知道他人是死是活呢……”待了一会儿便抹起泪来:“我经常做恶梦,梦见他血肉模糊地躺在荒野里……”

任家顺越发觉得这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便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到寨子里去暂时住上一段,等远征军打下尖山后,他们再一块去帮她寻找丈夫。

“大哥的好意,我真的有点不敢领受,”东北嫂抚着肚子,窘迫地说,“那多拖累你们啊!……”

任家顺说:“没事儿,我婆娘也才带了崽,如果你愿意,去了可以住在我家里,我常年在外面跑,你们正好作伴。”

那女子犹豫地问道:“你们那儿有接生的大夫吗?”

任家顺笑道:“哪来的大夫啊,只有接生婆。”

那女子听了似乎就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表示愿意跟他们走。

见任家顺和盘老叭老是记不住她的名字,那女子就说,她是从东北过来的,就干脆叫她“东北嫂”好了。两人马上就东北嫂东北嫂地叫开了。

眼见天色渐晚,任家顺和盘老叭商量,决定就在刚才东北嫂藏身的崖洞里歇一宿再走。东北嫂听了便主动前去收拾,她前脚才走,盘老叭后脚就跟去“帮忙”了。任家顺也不好过分碍难他,便带了黄黄,将散放在箐里的驮马一一找回,安顿在崖洞附近,又给黄黄指定了哨位,方才钻进崖洞躺下。睡在最里面东北嫂很快发出均匀的鼻息,好像已经入睡,躺在旁边的盘老叭却还在那里辗转反侧。他吩咐道:“早点睡吧,明天的事情还多着呢!”

盘老叭却突然凑近他小声道:“家顺哥,这女子对我有情意呢,你说咋办?”

任家顺以为他又犯老毛病了,细问之下,才知道刚才一块收拾洞子时,东北嫂悄悄塞了一个圆滚滚的甜东西在他嘴里,这一甜把老兄的心都给甜化了。任家顺认定那是一颗水果糖,他曾在县城里见过,倒是稀罕之物,于是就杵着盘老叭的额头说:“人家只是感谢你,莫想歪了!”

不料盘老叭却凑近他的耳朵说:“家顺,回去就让她给我当婆娘该好?”

任家顺推开他嗔骂道:“又说疯话啦!人家是远征军眷属,老公正在前方打鬼子呢!你想破坏军婚啊!”

盘老叭说:“仗打得那么凶,你敢担保他男人没被打死啊?”

任家顺说:“死了就是烈属,更不能乱来!”

盘老叭嘀咕道:“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然后就气呼呼地躺下,不一会儿便响起了鼾声。

松云寨是黎姆山深处的一个汉白两族世代杂居的村寨,因四围多松,常年白云缭绕而得名。汉白两族习俗相近,相互通婚非常普遍,其后代常以“汉白玉”自诩。融合着汉白两族风情的翘檐青瓦屋宇密密匝匝地错落于蓊郁的松林和缥缈的云雾之中,令初临其境的人赞叹不已。

任家顺和他的媳妇月桂都是“汉白玉”后代。一幢祖上传下来的四开间翘角矮檐老寮屋,单独坐落在松云寨南头的一个小丘岗上,因为年辰太久,墙面黑乎乎的早已看不出原色,屋檐下吊着燕窝,瓦顶上长满蒿草。房子正面是堂屋,左侧一间是小两口的住房,右侧一间堆放着粮囤、风斗和其他农具杂物,堂屋后面连着一间灶房。大门前的台阶下,是一个小院坝,院坝的旁边盖着马厩、羊圈和鸡舍。成家之后,任家顺继承父业,常年在外赶马帮挣钱,月桂则守着老寮屋务农理家,小日子过得还算和顺。但自从小鬼子两次血洗松云寨之后,一切都谈不上了,所幸两次都因逃离及时,人没吃大亏,独处一隅的老寮屋也侥幸得以保全。

月桂见丈夫突然从外面带回一个大肚子女人,感到很是诧异,听说还要收留她长住在家里,更觉蹊跷,只是怕伤了男人的面子,勉强应对之,便以给娃娃喂奶为由躲进屋里打肚皮官司去了。

过了一阵,任家顺推门进屋来说,他打算将对面的杂物间收拾出来搭个铺板给东北嫂睡,只是差垫的和盖的。

月桂没好气地说:“这屋里的家当你还不清楚吗?所有垫的盖的都在床上,你想拿啥就拿啥吧!”

床上就两床破被子一床烂褥子。任家顺在月桂无言的注视下,先抱了一床被子在旁边,犹豫了一阵,又把褥子也放了上去,然后抱来一些干谷草铺在床上,语带歉疚地对媳妇说:“人家是客人,肚子又揣着娃娃,我们就克服一下吧。”

任家顺正抱起被褥要走,却被月桂挡住,要他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任家顺就把路遇东北嫂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讲了,说不相信可以让盘老叭来当面作证。

月桂本是个单纯善良的女人,见他说得实在,心头的疑窦也就减少了许多,但仍觉得自己才生了娃,又突然收留这么个孕妇,家里原本就很紧巴的日子,咋个撑持下去呀!就把怀里的娃娃往丈夫身上一塞,说:“她生了咋办?”

任家顺亲着儿子说:“不就是再添一张嘴嘛!”

月桂愠恼地说:“说得好轻巧啊,到时你拿东西回来填这几张嘴吧!”

任家顺却笑道:“放心吧,黎姆山里饿不死人。”

月桂嘟着嘴从丈夫手上抱回儿子,说:“你是当家的,到时候莫抓瞎就是了!”

任家顺抚着媳妇,动容地说:“我也想过了,这事儿肯定会给家里增添一些麻烦和困难,但遇都遇上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更何况她是远征军的家属,人家千里万里地跑来打鬼子,我们做这点事情,也是千该万该的呀!”

月桂的神情慢慢变得柔和起来,遂放男人去了,待娃娃吃饱睡着后,也不声不响地过去搭手帮忙。原本还有点诚惶诚恐的东北嫂,见夫妻俩这样热情地收留厚待她,不停地打躬作揖说:“真不好意思啊,太添麻烦了!太添麻烦了……”

月桂让她在凳子上坐下,体贴地说:“进了这个门,就是一家人了。你比我大半岁,以后我们就以姐妹相待吧。”

东北嫂当场就眼泪花花地叫了一声“月桂妹子”,然后两个女人的手就不知不觉地握在一起了。

任家顺安顿好东北嫂后,便和盘老叭赶着驮马队运粮出山了,走前特地把黄黄留下守家。

松云寨的乡亲听说来了个怀孕的远征军家属,纷纷跑来嘘寒问暖,不少人还送来腊肉、鸡蛋和红糖之类的稀罕东西。月桂对东北嫂说,鬼子两次清剿,杀人放火,见东西就抢,这些东西都是用命藏留下来的。东北嫂听了就不忍收受,想给乡亲们送回去,月桂说,送回去又会伤乡亲们的心了,你就当是乡亲们对远征军的一点心意吧。东北嫂遂把所有东西都交给月桂,要两人一起享用。月桂却婉拒说,我们虽是姐妹,但这是乡亲们特意送给你补身子和将来坐月子用的,我来跟着吃算个啥呀。因此吃饭时总要给她单独炒一小盘半荤菜或者煎个鸡蛋什么的,但每当此时东北嫂却非要她一起动筷子不可,否则自己也不吃。月桂拗不过她,也只好意思一下作罢。

看来东北嫂的身体底子还不错,吃了几顿饱饭,身体就慢慢硬朗起来,看见月桂成天背着奶娃忙进忙出,心头过意不去,也就时常挺着大肚子帮忙,抹屋扫地,上灶煮饭见啥做啥。月桂怕她动了胎气,总是拦挡着,让她坐着休息。东北嫂却老坐不住,笑称自己一辈子都没享过这种清福。不过毕竟初来乍到,也有不习惯的地方,最不习惯的就是无处洗澡,说是她在东北老家时,即使最冷的冬天,一周至少也得洗一回澡的。月桂觉这也太过讲究了,山里人洗澡跟过节打牙祭一样,一年就那么几回,平时都是用帕子擦一擦了事。看见东北嫂经常难过得扭来扭去,说周身痒得像有虫子在爬,也不当回事,总是笑嘻嘻地说:“习惯了就好了,习惯了就好了。”

因为环境不熟悉,又大着肚子,东北嫂平时几乎不单独外出。月桂进山打柴割草或者出门办事时,总要叮嘱她在家里好好待着,尽量多休息,做不动的事情千万不要做。她也言听计从,甚少违拗。月桂慢慢地也就放心了。

毕竟都是女人,闲下来时,月桂和东北嫂也爱坐下来说说家长里短的事儿,或者彼此品头论足一番。东北嫂头发不好,经常一绺一绺地掉头发,非常羡慕月桂的那一头又黑又密的青丝,就问她是咋个保养的。月桂却说,你还羡慕呢,我最烦它了,洗一次头得花半天时辰!当东北嫂得知她和当地女子一样,都是用淘米水洗头时,也如法炮制地洗了几回后,竟发现头发不怎么掉了,一时满心欢喜。月桂则很欣赏她那一双长得很秀气的脚,经常望着自己的一双大脚摇头苦笑说,难看不说,做双鞋子纳底衬帮都得多费好些布头呢!东北嫂却笑道,老话讲,脚大江山稳呀!你不知道,看着你走路时的那个泼辣劲儿,我只有羡慕的份儿呀!月桂噘着嘴说,那我们换吧,头发和脚都换!两个都大笑不止。

因为气候溽热加上布匹金贵,当地山民除了十冬腊月穿穿鞋,不论男女一年到头干活都是打赤脚,回到家里照样光着脚丫子跑来跑去,月桂也一样,家里明明有木拖也不爱穿,说是老滑脚。东北嫂见了就拿了一双木拖请寨子里的阚木匠在前面钻了一个眼子,把原来横着的“一”字鞋袢改成了“人”字形,穿上后两个脚趾自然夹住鞋绊,前行后退都很起脚,再也不见打滑。月桂试穿后满心欢喜,开先只是回家穿,后来连外出办事或上坡干活都呱哒呱哒地走得一溜烟了。寨民们见了纷纷跟着学,人字木拖很快就在寨子里传开来,成为一道新景观。大家都夸东北嫂的脑子灵光,她也不解释,总是笑称,只要大家觉得好就行。

随着东北嫂的肚子越来越大,她所带衣服却都无法穿了,月桂就把一件老式的蓝布半长罩衫找出来,说这是老妈当年留下的,自己怀孕时也穿过,看合不合适。东北嫂穿上后,说挺舒服的,又转来转去地让月桂看。月桂拍着手说,要是再把头发挽成发髻盘在头上,就是地道的松云寨小媳妇啦!她立即让月桂帮她拾弄,月桂就给她做了一个扫把髻。东北嫂对着水缸左顾右盼,口中哼哼着:“松云寨的小媳妇、小媳妇……”高兴得不得了。

姐妹俩相敬如宾,情趣投合,完全没有月桂当初所担心的磕磕碰碰。但就在她暗自庆幸之时,东北嫂却突然做出一件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情来。

这天月桂到镇上卖蛋买盐回来,遍寻屋里屋外却不见东北嫂的影子,一时懵了。后来才听背柴禾过路的盘六婶说,看见东北嫂在后山沟的岩凼里洗澡!盘六婶是盘老叭的婶娘,松云寨有名的大嘴巴。她见月桂一脸茫然的样子,就把柴禾往旁边一靠,惊乍乍地说:“咦,你还一点不知情啊!”然后就炮火大开:“一个女人家,光着奶子屁股,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她倒好,跟没事儿一样,还好意思扭过身来主动跟我打招呼!吓得我掉头飞跑,还以为遇到了白骨精呢!”

月桂一时大惊失色,连话都不及回,便急匆匆地往后山沟奔去。后山沟的石岩上有一股四季不竭的浸泉,在下面形成一个清澈见底的岩凼,来往的寨民常在这里驻足小憩,喝喝水洗洗手什么的。当月桂赶到那里时,果然看见东北嫂正赤身裸体地坐在岩凼里洗澡。

月桂冲她大叫道:“哎呀你不要命啦!”

东北嫂吓得一悸,回头见是月桂,立即嘻笑开来,唱歌似地回道:“月桂你也来洗洗吧!这水太好了,哪儿去找这样好的水呀!”

月桂来到水凼边,伸手拉着她说:“赶快穿衣服!秋凉天,哪里还经得住冷水激呀!”

东北嫂笑道:“没事儿,我在东北老家时,下雪天都要洗冷水澡这泉水暖和着呢,不信你试试。”说着便去拉月桂。月桂挣脱她,只是要她赶快出来穿上衣服。

磨蹭了一阵,东北嫂总算洗好了。月桂赶紧帮着她擦干身子穿上衣服,然后牵了她慢慢往回走,一边正儿八经地告诫她,以后再也不能干这种让人害怕的事儿了!东北嫂却笑着拍拍她的脸颊说:“好妹子,放心吧,不会有事儿的!”

到家后,月桂就升起火来给东北嫂烧姜汤,又守着她喝下,然后要她当面答应以后不再出去洗澡,方才放下心来。

过了几天,任家顺和盘老叭又赶着驮马队到松云寨附近的桑多寨收运支前军粮,顺便将一听牛肉罐头送回家,说是远征军送的,然后就匆匆地离去了,约定第二天晚上返回时在家里吃饭住宿。

第二天月桂做晚饭时,拿着那个铁壳壳玩意儿不知从何下手,东北嫂见了,就用菜刀尖沿着罐头边儿一点点地戳开,戳到一大半时,就将铁皮掀起,露出了里面的酱红色的肉食。月桂用指尖沾了一点送进嘴里,皱眉吐舌地说:“一股怪味,难吃死了!”

东北嫂笑着把罐头肉倒在土钵里,切了些鲜笋野葱拌在里面,又加了点盐,说蒸一下就行。月桂将一块在灶头上已经吊了半年的腊肉取下,打算煮一锅家顺最爱吃的腊肉洋芋闷锅饭,又炒了一盘鸡蛋一盘素菜。任家顺如约而归。三个人刚高高兴兴地在小方桌前坐下,盘老叭便提着一罐苞谷酒不请自来了。月桂和东北嫂都起身让坐。于是四个人围坐在一起,美美地享受这顿难得的晚餐。

席间东北嫂不停地往任家顺和老叭的碗里挟菜,盘老叭一边开怀受用,一边不停地偷觑东北嫂。月桂已听家顺说过他对东北嫂的那点心思,见此情况就猜测十有八九是听盘六婶说洗澡的事儿了,就调侃道:“老叭,东北嫂可是你们送来的呀,这就诧生啦?”

盘老叭赶紧收回目光,嘿嘿地笑道:“才几天不见就长得白白胖胖的了,月桂你成天都拿了些啥好东西给她吃呀。”

月桂说:“有啥好东西,还不是苞谷洋芋,洋芋苞谷。”

东北嫂笑嘻嘻地搭腔道:“还有木薯,我最喜欢吃。”

任家顺笑道:“看来你还服我们这个地方的吃食。”

“不光是吃食,空气、水,啥样都好!当然最好的还是……”东北嫂说着就一把搂住月桂,“我们前世有缘,真的有缘!”

月桂拍打着她笑道:“到时候就把大哥接过来一起过吧!”

东北嫂却一下变得愁苦起来,说:“不知道这仗猴年马月才能打完呢!”

盘老叭突然兴奋地冒出一句话:“快啦,尖山上的小鬼子就要升天啦!”

月桂和东北嫂都愣眉愣眼地望着他,不知是啥意思。任家顺惬意地呷了一大口酒,抹着嘴透露说,他们这趟出去时听说,远征军正在挖一条通往尖山底下的地道,到时要安上炸药将小鬼子来个一锅端!

月桂疑惑地看着任家顺,说:“有这种打仗法啊?你们亲眼见着啦?”

任家顺点头道:“是罗军需官告诉我们的,说是那地道宽着呢,能开得进大卡车!工兵们日夜不停轮番施工,因为体力消耗大,所以才要我们想办法多搞一些粮食出去。”又转向东北嫂:“这一仗打下来,你就可以去部队找你男人了!”

东北嫂低着头,戚戚地不说话

月桂知道这是东北嫂最大的心病,就安慰道:“我觉得,就是冲着你肚子里的娃娃,神灵也会保佑他的。”忽然又想起什么,眨着眼睛对东北嫂道:“咦,我们干脆去拜一下灵石吧!”

任家顺也说:“真是的,去拜一下吧,那石头很灵验的,这一方的百姓都很信呢!”

东北嫂一来就听月桂说起过灵石山了,知道那是松云寨后山中的一座裸山,山顶上有一个圆形巨石,传说是观音菩萨的一颗佛珠变的。黎姆山的山民都相信它可以通灵,一年到头,前往焚香叩拜,祈安求福者络绎不绝。月桂在儿子出生前就曾专门去叩拜过。她也很想去,只是觉得自己大着肚子行动不便,怕给月桂添麻烦,才没好意思开口。现在见两口子都这样说,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月桂高兴地说,她也早想去还个愿。

家顺他们走后,月桂便带着东北嫂去了灵石山。

松云寨有一条直通灵石山的小路,过去也就是五六里地,腿脚快的人半天就可以打来回。月桂选定一个天清气爽的日子动身,原打算把儿子喂饱后锁在家里,但临出门时却又犹豫了,最后还是决定背着,为防万一,在腰上别了一把小弯刀。两人走走歇歇,一直拖到日头当顶时才到了灵石山。从山脚往上望,只见一砣光滑溜圆的石头悬在山顶,确实像一颗误落凡尘的佛珠。月桂牵着东北嫂沿着狭窄的山道慢慢地往上爬,那石头在眼前一点点地变大,终于到达山顶时,那石头已变成一砣十来个人方能合抱的巨石,巨石上镌刻着“天赐灵石”四个大字,旁边还刻有十六个小字:风调雨顺,百灾不生;国泰民安,永享太平。后面刻有大明成化年滇西布翁普云鹤题字样。

月桂见东北嫂一直盯着那些字细看,便问道:“写得好吗?”

东北嫂使劲地点头:“太好了,内容好,字也好!”

月桂笑道:“你还会看字啊?”

东北嫂腼腆地说:“小时候学描红,知道一点点,这字挺有风骨的。”

月桂说:“普云鹤是我们松云寨的开寨老祖,曾经考取过进士,在省衙里做过大官。”

东北嫂抚摸着那些字说:“原来如此啊,了不得,了不得!”

月桂带着东北嫂绕着灵石正反各走了三圈,然后把随身带的几个煮熟的苞谷摆放在灵石前,两人并排站立,双手合十默默许愿后,一起下跪三叩九拜。叩拜完毕,便各自取了那些苞谷来吃。月桂吩咐东北嫂,一定要就地吃完,表示对神灵的亲近。

月桂一边啃着苞谷,一边向东北嫂讲起了普云鹤和松云寨的陈年老事。

普云鹤年迈辞官返回滇西故里后,来到黎姆山叩访灵石,却看上了松云寨一带的风水景致,决定在这里建屋居住。一些仰慕他的文人雅士听说后也纷纷跟随而来,后来又陆续吸引了不少的平民百姓,慢慢聚居成一个寨子。寨民中以汉族和白族居多,主要以种植粮桑兼带打猎赶马帮为生,但开寨老祖的文脉遗风却一直传袭下来,一代代的寨民都以耕读传家为荣。寨子里一直办有私塾,男娃娃小时候都要送去读上几年。女娃娃在家里除了学做家务女红,也多少都要读书识字。所以在松云寨,即便是村妇老妪,口中也不时会飚出一两句成语或古诗词,常常让初来乍到的人感到诧异。前几年有个内地的大学教授来考察,对寨子的整洁和寨民的谈吐感到十分惊讶,回去写文章说这里是深藏在边地密林中的一方“安谧祥和,古风犹存”的净土。但自从小鬼子打来之后,这方净土就再也不得安宁了,小鬼子两次血洗松云寨,将整个寨子变成了阴森恐怖的人间地狱,直到远征军反攻回来,才慢慢开始恢复正常生活……

东北嫂听罢久久无语,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她自己的家乡。

两个人在山顶上待了一阵,见有山民陆续上来,便起身下山。那些山民看到东北嫂挺着大肚子,都友善地站在一旁让道,东北嫂感激地一路道谢着,在月桂的搀扶下来到山脚,一起踏上归程。

路上要经过一座横在溪涧上的独木桥,虽说那桥长不过一丈,但上面布满青苔,非常滑腻,东北嫂来的时候就战战兢兢,一步三晃,此时仍心有余悸。月桂捧了些砂石撒在独木桥上,然后牵着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东北嫂虽然仍是如履薄冰,不时发出尖叫,但实际上却比来时走得稳当些了。但就在眼看要踏上对岸之时,寂静的山林里里突然传来一声地动山摇的闷雷,将正欲跨上地面的东北嫂震得一个趔趄,幸而被已经过桥的月桂紧紧拽住,方才没有坠入深涧。但整个人已惊骇得瘫在地上,像小孩一样啼哭不止。月桂突然发现她的裤子濡湿了一大片,还以为是吓尿了,细看时才感觉不对,粘糊糊的像是动红出羊水了,遂赶紧踩倒近旁的一片茅草,垫上几片芭蕉叶,将她扶上去躺着。待月桂脱掉她的裤子细看时,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娃娃的头发都已冒出产门!她也顾不得许多了,就按照接生婆为自己接生时的做法,一边让东北嫂使劲,一边用双手帮忙,娃娃的头、胸、肚腹一点点地钻了出来,到只剩一双腿时,月桂一使劲,一个沾满羊水和血迹的婴儿就落到了手里。她兴奋地告诉东北嫂,是个女娃子!然后就用嘴去咬脐带,咬了几下却滑腻腻的咬不断,东北嫂虚弱地抬起头来提醒她说,你……不是带着刀吗?她说哎呀都忙昏头了。她立马收拢来一堆枯枝,用火捻子点燃灼烤。刀沾不得生水,不然会得脐疯。割断脐带后,月桂赶紧将娃娃倒提起来拍打屁股,拍了三四下,那女婴就“哇”地哭出声来……月桂激动得眼泪花花地对躺在地上的东北嫂说:“好了好了,没事儿了!”说着就将女婴交给东北嫂,自己去把血糊糊的衣包(胎盘)收拾起来埋掉,又将背儿子的里层襁褓布取出来将女婴包好。果娃真是乖,在她忙活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直沉沉地睡在妈妈的背上,没有让她分半点心。月桂很想回寨子去找人来抬一下母女俩,但又怕自己离开后深山老林的会出事,就想等等看是不是会遇上过路人,但等来等去却是一场空。这也难怪,今天寨子里就没有别的人到这边来。

月桂和东北嫂决定两个人慢慢走回去。月桂背着儿子,抱着女婴,让东北嫂用手扶着她的肩头,一点点地往前挪动。东北嫂生怕月桂受不了,走了一会儿就悄然放了手。月桂察觉后笑道:“放心吧,我十来岁进山砍柴时,就能背比人还高的柴垛子了!”东北嫂却强调自己能走。月桂无奈中,就让她拉着自己的衣摆走。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山野间不时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怪叫。东北嫂靠近月桂,不无紧张地问:“听说黎姆山里有老熊?”

月桂说:“放心吧,黎姆山的野物,只要你不招惹它,都不会主动伤人。”

东北嫂摇头道:“你是在安慰我吧,但野兽毕竟是野兽呀,它们不会像人一样行事啊!……”

月桂说:“人也不一定比野兽好啊,我看小鬼子比就比野兽都不如。”

见东北嫂没有吭气,月桂又说:“要是你在山里迎面撞上老熊,只要就地躺下,它就不会伤害你。山里人都晓得的,熊掌不打倒地人。”

两个女人拖儿带崽地在山间小道上相依而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步履越来越沉重。东北嫂几番提出想坐下歇一会儿,月桂却坚决不允,说两个人都太困,一坐下说不定就爬不起来了!实在太困了,就用露水浸浸脸,或者互相依靠着原地站一会儿。

月桂一直担心着黎姆山说变就变的天气,刚才那一声闷雷,一直在她心头回荡,虽说风雨并没有马上跟来,但谁能保准它就不来了呢!如果突然来一场暴雨,那就惨了!她把自己的真正担心告诉了东北嫂。

东北嫂看了看天上,忧心忡忡问道:“这附近有可以藏身避雨的山洞吗?”

“没有。”月桂很肯定。

东北嫂就紧张起来,走着走着突然站住,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月桂笑问:“你念的哪门子经啊,一句也听不懂。”

东北嫂说是满族请求祖宗保佑的祷告语。月桂就宽慰她说:“好了,又是灵石又是祖宗的,老天咋个总会关照一下吧!”东北嫂早告诉过她,她娘家是满族婆家是汉族,在东北叫满汉席,跟这边说汉白玉差不多。

老天似乎还真给了面子,天上的云层虽然一直没见散去,雨却一直没下来。直到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回到松云寨后好几天,月桂方才得知,山林里那一声震得地动山摇的“闷雷”并非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尖山,据说远征军在直通山底的坑道里塞了满满两卡车炸药,将整个尖山都炸飞了!月桂没有马上把这个情况告诉正在家里坐月子的东北嫂,怕她知晓后会不顾一切地出去找男人,弄出麻烦来。

因为女儿出生在茅草地上,东北嫂给她取名草婴。月桂很喜欢这个名字,说跟儿子的名字果娃很相配。

草婴生下来时瘦得皮包骨,大腿还没有月桂的拇指粗。要命的是,鸡呀蛋呀红糖呀,凡是能催奶的东西都想方设法地弄来给东北嫂吃了,那一对硕大的奶子就是不出奶水,小家伙每次都是迫不及待地吸吮,却又总是哭泣着丢开。月桂先以为是奶头不通,就把果娃递过去帮忙,但果娃已经开始认人了,睁开眼睛发现不是妈妈,立即哭叫着往外挣。她就亲自去吸,结果仍是空忙一场。东北嫂说干脆就喂米羹吧,月桂说光吃米羹长不好,就试着抱过来自己喂,结果小家伙一衔住奶头就不闹了,巴哒巴哒地吃得满屋都能听见,那个馋样啊!月桂轻拍着小家伙说:“可怜哪,可怜哪……”以后就当成份内事了。东北嫂看在眼里,又是感激又是愧怍,说下辈子变牛变马来报答。

但这样一来,果娃就不够吃了。月桂觉得果娃好歹已先吃了两三个月,有些底子了,所以总是先保了草婴再说。东北嫂看着不忍心,有时就执意抱着果娃去换草婴。月桂其实也很心疼儿子,后来就变成哪个哭就先喂哪个,若是两个都哭,就一手抱一个同时喂!因为左乳比右乳肯出奶一些,就尽量让草婴多吃左乳。东北嫂喂奶搭不上手,就抢着给两个小娃洗屎布尿片,满月后连抹屋扫地的事情都包下了。老寮屋里原来里里外外都是铺的石板地面,但用的年辰长了,许多地方都踩出了千脚泥,东北嫂用锄头一间房一间房地将泥垢铲掉,又用干丝瓜瓤沾着水擦拭,把所有的房间地面的青石板都清理出来后,又接着去侍弄外面。月桂过意不去,也不时搭个手,最后把房屋周围和地坝全都弄得清清爽爽。

月桂欣喜不已地说:“我都舍不得下脚了!”

东北嫂还不满足,说:“我看房子的墙板和屋顶上的椽子有好多都开始朽坏了,以后也要慢慢换掉,再一并刷上桐油土漆,这个家就真的漂亮了。”

月桂说:“得了吧得了吧,就这样我都觉得好得不得了啦!”

还有一个活儿东北嫂也全揽下了,就是给两个奶娃洗澡。月桂以前是按照老习惯,只是隔天间日地给娃娃擦擦身子,东北嫂却提出最少隔天就要给娃娃洗一回澡,说了好多理由,势在必行。月桂只得依了她。但因为家里没有洗澡的盆,东北嫂只得将一个平时淘米洗菜的小瓦盆拿来凑合着用。但随着两个小家伙一天天长大,瓦盆很快就显小了,她左寻右觅,最后发现家里用来贮存种粮的一个桶盆大小挺合适,就向月桂提出腾出来给娃娃洗澡。月桂说这事她做不了主,得等男人回来定夺。不想任家顺回来听说后很爽快地说:“可以可以,娃儿也是种嘛!”打那时起,这个桶盆就成了果娃和小草婴的“水摇篮”。

每次洗澡前,东北嫂先把桶盆清洗干净,然后才加入洗澡的冷热水,边加边试着水温,觉得合适了,才将两个小人儿脱得光溜溜地放进去,一手托着一个,让他们躺在水里自己玩儿,玩得差不多了,才一个一个地洗,两个都洗好了,就一并抱到床上擦干。两个粉嘟嘟的小人儿,可爱得像一对小天使。

月桂有时待在一旁看得入迷,就萌生出一缕心思来,半打趣半认真地说:“东北嫂,我们打个娃娃亲吧!”

东北嫂爽快地回答:“好呀!哪天等他们的爹都在场时,就把这个事说定了!”

日军的尖山主阵地被炸飞后,周边的一些小鬼子仍在负隅顽抗,远征军清剿了一两个月,方才将残敌肃清,然后大部队沿中缅公路继续挺进。东北嫂得知这些情况后,虽然神情忧戚,却也没有像月桂担心的那样,执意要外出寻夫。任家顺他们的驮马队奉命随部队行动,每个驮马队员都领到两颗手榴弹。出发之前,任家顺抓紧回了一趟家,把那支火铳留给了月桂。月桂透露了想打娃娃亲的事。任家顺说,按规矩,这事还得双方的父母在场才行。自将东北嫂接来家里后,他在外面只要一有机会便打听东北嫂丈夫的下落,但十几万人的部队,乱哄哄地分散在好多地方,而且随时都在调动、打仗,要专门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东北嫂隔天给两个小家伙洗一次澡,她自己却依然悄悄去后山的箐沟里去洗,只是不脱光了。眼看天气渐冷,月桂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就让她也在盆桶里洗,她却不肯,说按照她老家的风俗,凡是存放种粮的东西,寡妇都不能用,否则就会毁了来年的收成。

月桂没想到这一层,顿时哑然。其实这边也有类似的风俗,不过只是说不能让寡妇育秧,不然到时庄稼会成为空籽。月桂不禁在心头对东北嫂生出了新的好感,但却也说道:“你咋个就断定自己守寡了呢!”

东北嫂悲戚地解释道:“他托梦给我了,说他在奈何桥上等我……”

月桂说:“梦你也信?家顺还一直在帮你打听呢!”

东北嫂流着泪说:“难为他了。我早就听说,部队打仗最怕家属找上门来,人活着还好说,人死了,都想方设法地搪塞。我心头明白,如果他还在,早就该有个音信了……”

月桂见她笃信不疑的样子,便不再往下说。只是想任家顺能快点儿打听到她丈夫的下落。但当时任家顺的驮马队已经随着反攻部队走远了,连他本人都没了音信。

任家顺十几岁就开始赶马帮,成家后仍长年在外面奔波,对此月桂早已习惯,但儿子出世后,她也开始盼望男人多回家了。她最喜欢看到他抱着儿子在地坝里转来转去地亲个不够的情景。任家顺这番出去时曾对她说过,他已经跟邻寨的李铁匠说好,打完鬼子后他就不再赶马帮,留下来一门心思地跟他学打铁。每当念及此事,月桂心头就甜滋滋的,对将来的日子充满了希望,因此也对东北嫂格外同情。

老寮屋里就剩下两个各怀心事,默默地打发着清苦日子的女人,唯一的欣慰和欢乐都在两个娃娃身上,而两个小家伙最欢乐的时刻就是一块在桶盆里洗澡玩水。在东北嫂的刻意诱导下,他们也慢慢开始有了新的玩法,诸如亲脸脸,碰头头,摸肚肚之类,而且越玩越有劲儿。

到两个娃娃都能走路说话时,月桂就对东北嫂说:“以后两个娃娃还是分开洗吧。”

东北嫂大睁着两眼问:“为啥呀?”

月桂认真地说:“男女有别啊!”

东北嫂哭笑不得地说:“天哪,黄瓜还没起蒂蒂呢,咋个就有别了?”

月桂说:“你没听草婴一口一个哥哥地叫得脆生生的吗?”

“那是我们教的呀,如果我一开始教她喊妹妹,她照样喊!果娃来来来!”东北嫂说着就不由分说地将果娃从月桂跟前抱了过去,三两下扒掉衣服放进盆桶,已经泡在水里草婴兴奋得打着水大喊大叫,果娃也立即欢喜不迭地打起水来。

“你看他们有多高兴呀!干吗要分开呢!”,东北嫂说,见月桂仍旧一脸疑惑地待在那里,就嗔怪地说:“在我们那里男娃女崽从小就是一块洗澡的,这样他们长大以后才不会少见多怪做蠢事。告诉你吧,我们那里成年男女还在一起泡浴呢!”

“你是说两口子吧?”

“不,一个村的人都在一起泡。”

“越说越精怪了!”月桂就像被螫子蛰了一般。

“不相信吗?”东北嫂笑道,“告诉你吧,我们那儿的公共澡堂里都这样,就是大家都可以去洗澡的大池子。”

月桂觉得东北嫂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尽管在果娃洗澡的事情上她最终没有拗过东北嫂,但心头却开始有了想法,觉得在她看似恭谦顺从的外表后面,掩藏着一些奇奇怪怪,让人无法理喻的东西……当然这也没有太影响两人的关系。老寮屋的日子就这样在小纷争常有,但大面上依然亲热平和地过了下去。

小鬼子终于举白旗投降了!松云寨放鞭炮,吃酒宴,跳花灯,演大戏,连续欢腾庆祝了七天七夜。

但老寮屋里的气氛却与外面大不一样,静寂得跟坟墓似的。早在前些天,跟任家顺一块出去的盘老叭和另两个寨民都陆续回来了,唯独任家顺不见人影。月桂跑去问,都异口同声地说是另有任务去了,问另有哪样任务,却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月桂的心就悬起来了,决定亲自出去打听,想到东北嫂丈夫的事儿也一直没个音讯,就约她一起去。东北嫂说,两个娃娃咋个办?月桂说,都背上吧。东北嫂犹豫了半晌,最后说,算了吧,家顺大哥为我找了这么久都没找着,肯定早没啦!如果再把草婴拖出去弄出个什么差错,我以后到了奈何桥上咋个跟他说呀!月桂就把果娃也丢给她,独自去了。

月桂从松云寨走到镇上,又从镇上走到县里,打听来打听去,却在县政府支前公署打听到一个噩耗:任家顺早在几个月前就在龙陵战役中牺牲了!据公署的人讲,龙陵战役进行了一个多月,打得极为惨烈,远征军最后将踞守的万余日军悉数歼灭,自己也伤亡了近两万人,包括上千名支前民夫。公署的人拿出一本花名册,说本县前往支前民夫共七百余人,伤亡一百八十余人,其中牺牲六十余人,这里头就包括松云寨驮马队队长任家顺。他是在为前线运送给养时被敌人的炮弹炸死的,炸得尸骨无存,最后只找到他使用过的一个军用水壶。办事人员将那个已经完全变形的水壶找出来交给她,说现在政府有很多善后事宜亟需处理,牺牲人员家属的抚恤工作暂时还来不及做,但这个事情迟早是要办的,让她回家去安心地等着。月桂先还竭力支撑着,但当她接过那个已被炸成麻花绞的水壶时,却一下晕倒在地。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躺在一条长凳上。旁边的一个老汉见她醒了,带点欣慰地说:“妹子你到底还是醒过来了哦!先前几个人给你掐人中都没有反应,还以为你……”她警觉地坐起来,发现周围全是表情戚然的乡民,有拄着棍子的老人,有拖娃带崽的妇女,一问,原来都是来寻找支前亲人的。这时有人递给她一碗水,她道谢着喝了几口,觉得精神好些了,这才感到肚子饿,就从包袱里摸出一个苞谷饼啃起来。那个老汉好像已经知道她的事了,就对她说,他的一个当民夫的儿子也是在龙陵被打死的。老人说他儿子是担架队的,那天已经从前头抬了五六个伤兵下来,完全累趴下了,人家不让他再上,他爬起来硬要上,结果一上去就中了鬼子的流弹……老人是来认领儿子遗物的,那是一件被子弹打得开花开朵的旧夹衫。

“我就这么个儿子……”老人悲切地揉着眼睛。

老人的话使月桂突然惦念起家里的果娃来。那是家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骨血,也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的指望了!……她决定马上返回松云寨。已经走到县城边了,又想起东北嫂丈夫的事情,于是又踅返回去,但来到县政府前,却见大门紧锁,早下班走人了。她在一处屋檐下坐了一夜。不想第二天一早她怀着一线希望走进县政府时,一个工作人员却非常肯定地说,在远征军部队中没有她所说的那个部队番号!不过又说了一种可能性,或许是该部队参战前就混编进了别的部队,但现在根本没法查。月桂只得作罢,连更连夜地赶回到松云寨。

东北嫂点着油灯来给她开门,发现她疲惫不堪地拿着一个打烂的水壶回来,顿时感到事情不妙……她什么话都没有说,把果娃交给月桂,就进灶房热饭菜去了,又烧了热水让月桂洗脸。月桂却既不想吃也不想洗,抱着儿子进得房间,就掩上门开始伤心欲绝地嚎啕痛哭,无论东北嫂在外面怎么苦劝都没有用……

月桂哭了一夜,东北嫂也在外面守了一夜。第二天见面时,两个女人的眼睛都红肿得跟桃子似的。月桂对东北嫂讲了此番出去打听她丈夫下落的情形,东北嫂听后感动不已地紧搂着她说:“不要再提他了,我已经死心了!反正我老家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如果你不嫌弃,我就在这里跟你一起过吧,我们一起把两个娃娃拉扯大,好吗?……”

月桂伤感不已地点着头。

月桂和东北嫂的关系更密切了,不单是原来那种生活上的相互关照,而是一种情感和心灵的相互怜惜,一种相濡以沫的同命感。平时双方都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彼此男人的话题,就像他们都不曾存在过一样,除了日常的柴米油盐,两人交谈得最多便是娃娃的事儿,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偶尔会从她们各自的房舍里传出拼命压抑着的哭泣声。

松云寨的寨民对这两个苦命女人的遭遇都耳熟能详,也十分同情,遇着下田耙地,上房捡漏之类的事情,总有人主动前来帮忙。后来政府下来登记抗战阵亡军人和民夫遗属的时候,两人都名列其中,于是大家在同情中又增加了几分敬重。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但就连那些最浑的光棍小子,都不敢打她们的歪主意。

唯一例外的是盘老叭。他支前回来后,秉性不改,依然爱酗酒发疯。他一直没有忘记东北嫂。现在小鬼子投降了,她那个远征军的丈夫却杳无音信,回到寨子以后,早不见晚见的,原本压在心头的那个欲念便又重新发酵,开始想入非非,隔三岔五地以各种借口到老寮屋来转悠,跟两个女子套近乎,还不时地提着野鸡石蛙之类的东西过来打平伙。月桂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在面子上跟他敷衍。东北嫂反倒跟没长心眼似的,只要盘老叭一来,又是倒茶又是让坐,而且一口一个“叭哥”地叫得亲热,有时还会来点亲昵动作。月桂不得不提醒她注意,东北嫂却笑言自会把握分寸,让她别太神经过敏。

天气一热,东北嫂又开始到后山的岩凼去洗澡,月桂拗不过她,就让她改在傍晚时分去,那时过路人最少。有一天东北嫂去后,老天突然阴沉下来,像是马上要下大雨,月桂赶紧拿了笠帽和蓑衣往后山跑。快到岩凼时,忽然发现有个男人正鬼头鬼脑地躲在大树后面偷窥,而光着身子坐在水里的东北嫂却毫无察觉!她又急又气地大吼一声,把那男人吓得歪坐在地上,然后翻身就跑,她认出是盘老叭,追撵着破口大骂,直到人不见踪影,方才气咻咻地转回来。她以为东北嫂会比她更气愤,不想来到岩凼边时,东北嫂却冲着她嗔怪地笑道:“大呼小叫的干啥呀!”

月桂说:“干啥?盘老叭在偷看你洗澡,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不想东北嫂似乎却没当回事儿,说:“他又没有做什么,看就看呗!”

月桂诧异地问:“你晓得他在偷看?”

东北嫂笑道:“天快黑了,有个人在旁边还安全一些,要是碰上野物什么的还可以帮个忙呢!”

月桂说:“要是这话传到寨子里,你的背脊骨怕要被戳断!”

东北嫂说:“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在我们老家,不认识的男人女人都可以公开在一起洗澡呢!”

月桂涨红了脸道:“你说破嘴我也不会相信!记住,以后盘老叭再老脸厚皮地跑到家里来,不能再理睬他!”

东北嫂见她真动气了,便退让道:“好,好,听你的,听你的!”

月桂嘴上不说了,心头却仍难消芥蒂,觉得这个女人身上隐藏着一些让她很难下咽的东西,长此下去,不知啥时候就会惹来麻烦。

时隔不久,两个女人终于爆发了一场正面冲突。这天月桂正在灶房里忙活,忽然听见在外面给两个小家伙洗澡的东北嫂念念有词地说着“小鸡鸡”什么的,立即很不爽地跑出去看,结果发现两个小家伙正面对面地站在盆里好奇地打量着对方的肚腹下面嘻笑!她顿时气不打自一处来,发狠地说今后决不再让两个娃娃同盆洗澡了,然后不由分说地抱起果娃就走。尽管后来东北嫂再三说明,是两个小人儿自己发现了彼此的生理上的不同,她只是在因势利导对他们讲解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同,让他们从小懂得一点生理常识而已。但月桂压根听不进去,觉得这实际上等于变相教娃娃学坏,长此下去非出事不可!

月桂决定从今以后不再让果娃和小草婴同盆洗澡。东北嫂一听急了,说这样两个娃娃都会孤独难过的,我以后注意一下不就行了吗?……月桂决然地说,不行!

谁知第一次分开就以失败告终。又到洗澡时,东北嫂就让果娃先洗,月桂在一旁监督。果娃被抱进盆桶后左顾右盼不见草婴,便哭闹着要人,要了一阵仍不见来,就挣扎着往盆外爬。眼见东北嫂按不住,月桂便过来连哄带唬地帮忙,但却全然无用。这时被关在屋里的草婴也早已哭得一塌糊涂,声嘶力竭地叫着: “我要洗澡澡,我要和哥哥洗澡澡!……”她们又试着把果娃抱开,让草婴先洗,结果两个依然是不依不饶,哭闹得一塌糊涂。月桂无法,只好暂时让步。两个小家伙一进盆桶,立即破涕为笑。后来月桂就和东北嫂轮换着给两个小人儿洗。

对大人心头的纠结全然不知的两个小家伙,除了洗澡非在一起不可,从早到晚也总是形影不离地疯玩。月桂和东北嫂在坡上干农活时,两个小的便在地头捏泥人儿,躲猫猫,在家时就在屋檐下办家家,院坝里推车车。后来东北嫂做了一个小秋千,又成为两个小人儿乐此不疲的最爱……终于玩到了发蒙读书的年龄,按寨子里的习俗,男娃娃都得去寨子里的那所半私塾式的小学堂念几年书,女孩子则没份,顶多只能在家里由大人教一教,达到个粗通文字的水平,月桂小时候就是这样过来的。但东北嫂却不依,说她老家早就是女孩和男孩一样上学了!经她再三要求,加上当时云南已经和平解放,上面也开始宣传男女平等,草婴和其他几个同龄女娃子最终也被学堂破例吸收,成为松云寨的第一批女学童。

果娃和草婴上学的时候,松云寨的那间私塾小学堂已经改名为松云寨初级小学校,但校舍还是在那个长着两棵大青树的小院里,教室还是那两间破旧的木板房,教书也还是那一老一少两位老师,年长的卓玉卿仍然穿着长衫,年轻的赵昊却换上了中山装,发蒙课本则由原来的看图识字:“人、手、刀、口……”换成了正规课本:“一、开学,开学了。二、上学,我们上学。三、同学,学校里同学很多……”其实学校的同学一点也不多,算上他们俩总共才三十来人,而且分成四个年级四个班,卓老师教三、四年级,赵老师教一、二年级,都是一个人语文算术全包。因教室有限,学生都是合班上课,老师先对坐左边的这个年级的学生讲,然后让他们自己练习,又转过来对坐右边的另一年级的学生讲……左右开弓,翻来覆去,竟也能互不干扰,各得其所。偶尔出现乱象,只要老师一举教鞭,两边的学生便立即正襟危坐,鸦雀无声。果娃和草婴算是学校里乖娃娃,上学放学从不迟到早退,课堂上总是坐得端端正正,家庭作业也总能按时完成,所以老师对他俩格外喜欢,手中的教鞭从未在他们头上晃动过。在家庭作业上草婴比果娃更胜一筹,作业本特别整洁干净,完全见不到马虎应付、鬼画桃符的痕迹,甚至连涂改都极少,所以经常被老师拿出来作为范本。对此草婴颇为得意,东北嫂也常常难掩内心的欢喜。不过月桂对此倒也不太在意,觉得女娃娃本身就该规矩听话一点。

除了逢年过节或者见年见月地开个村民大会什么的,松云寨平时很少有夜间活动,所以只要天一擦黑,整个寨子就安静下来,打破寂静的除了偶尔传出一两声犬吠,就是已经沿袭了几百年的每晚三巡的打更声。一般寨民都是一更关门闭户,二更上床就寝,到得三更,整个寨子皆沉入梦境。但自从草婴上学以后,月桂便发现东北嫂屋里的油灯经常亮到二更以后。起初她以为是东北嫂忘了吹灯,还曾去敲门提醒,结果发现娘儿俩还没睡,问咋个还不睡,东北嫂说在给草婴讲故事,草婴害怕故事里的大灰狼和熊外婆,不让吹灯。后来有几次,她隐约听见娘儿俩在屋里叽叽咕咕的,好像东北嫂在翻来覆去地教草婴说什么,但隔着门却听不真。后来她去问东北嫂,东北嫂笑称她有时教草婴学一些简单的满语,不能忘本么!松云寨的汉族和白族混居了几百年,“汉白玉”比比皆是,但私下里都还保留着本民族的语言。所以月桂觉得这也是人之常情,也就不再说啥。东北嫂的乡土情结还表现在草婴的梳妆打扮上,本地小女娃子都是梳一对羊角辫,一摇一晃的显得特别活泼,草婴却总是梳着一条短短的麻花独辫。月桂埋怨东北嫂把一个嫩生生的小女娃子打扮得这样老气,东北嫂却不愿改,说老家的小女孩都是这种打扮。

东北嫂平时很在意草婴的言谈举止,总是不厌其烦地调教她如何礼貌待人,注意养成生活上的一些好习惯,平时说话要柔声细语,不准大叫大嚷;吃饭要细嚼慢咽,不准狼吞虎咽,早上见面要说“早上好”,上学离家要说“再见”,放学回家要在门口大声说“我回来啦”,吃饭时不忘说“真好吃”等等……称这些都是他们本民族的习俗,不能在草婴这里断了。月桂开初觉得挺新鲜可爱,但时间长就就觉得累赘了,天天一起过日子的人,何必搞得这样繁琐?不过时间长了也习以为常了,特别是见面问好这一条,有时草婴没有做到,她还会笑着提醒她,这时草婴就会红了脸连声道歉,然后认认真真地补上。原来一直放野马的果娃受到草婴的影响,也慢慢变得懂礼貌讲规矩起来。月桂嘴上不说,心头却是满意的。

冬季天寒,早上又亮得晚,月桂和东北嫂轮流给两个小人儿做早餐,好让两个小人儿吃了去上学。月桂的煮饵块和烤洋芋,东北嫂酸汤子和蒸米糕都是两个小人儿的最爱。酸汤子是用老玉米面发酵后做的,东北嫂说东北的满族家家都会做,吃起来别有风味。逢到月桂做早点时,草婴进去总忘不了对着她鞠上一躬脆生生地来上一句“姑姑早上好”,她总是笑盈盈地回上一去“草婴乖乖好”,后来果娃也开始叫“妈妈早上好”了,她心头美得不行。

这天清晨,草婴和果娃蹦蹦跳跳地一块走进灶房,显得特别兴奋。草婴见到月桂,照例立正鞠躬,但嘴里吐出的却不是“早上好”,而是叽里哇哪的一串不明不白的词儿,她困惑不解地看着小女子,又看看在旁边笑个不停的果娃,正欲发问,不想果娃也如法炮制地来了一句。她不禁莞尔道:“你两个在搞哪样名堂呀?”

果娃望着草婴吃吃地笑着,然后才望着她大声道:“早上好!”

她问:“我是问你们刚才在说啥?”

果娃说:“就是早上好呀!”

她说:“咋个要说得那样怪怪的?”

果娃挺得意地笑着,又像刚才那样来了一遍,然后才解释说:“这是草婴她们老家的话。”

月桂这才恍然大悟,说:“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们中了邪呢!”

月桂要两个小人儿重新说给她听听。果娃让草婴说。草婴笑盈盈又对着月桂鞠了一躬,然后开口道:“奥哈要果匝一妈丝!”

月桂没有听真,让她又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你妈教的?”

草婴眨眼点头。

过不了多久,两个小人儿嘴里又冒出一句“卡桑”,让月桂猜,她猜了半天都不着边儿,两个才告诉她是“妈妈”的意思,从此就“妈妈”和“卡桑”混用了。

不知不觉间,“满语”已经变成了小木屋里的第二语言。“哥哥”是“噢尼桑”,“妹妹”是“依么朵”,“吃饭”是“米西”,“真好吃”是“哦一西”,“再见”是“撒扣你西此来西妈丝”,如此等等。东北嫂一边在教两个小人儿,一边似乎又有点不放心,时常提醒他们在外面不要说,怕引起别人误会。

老寮屋的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过着,两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加上老狗黄黄,确乎都已非常习惯这种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生活。随着果娃和草婴见天见日地长大,寨子里的婆婆婶婶们都说这对男娃女崽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也时常就此打趣逗他们玩儿,称草婴是果娃的“小媳妇”,果娃是草婴的“小郎官”。寨子里也渐渐有了传言,说月桂和东北嫂已经为果娃和草婴定了娃娃亲,两家实际上已经是一家子了。实际上自从月桂和东北嫂都成为自家的唯一当家人后,两人对此反而变得慎重起来,都没有主动提及这个事儿。

转眼间果娃和草婴已经升入小二,个子也长高了许多,两人依然成天形影不离地一块上学一块玩儿,只是不再同盆洗澡了,但洗脚还在一起,于是晚上洗脚又成了小哥妹俩最快乐的蹬腿玩水的节目。月桂也不让东北嫂再到后山箐沟去洗澡,说反正两个都是寡妇了,就都在盆桶里洗吧,以后不在里面装种粮就是了。于是那个盆桶无形中成了老寮屋里的两个娃娃和两个大人共同使用得最多,感情也最深的器物。

秋黄时节到了,月桂和东北嫂一边忙着坡上的活儿,一边为两个即将进入新学年的娃娃做着准备。月桂用自织的蜡染布料给两个小人儿各做了一套衣服和一个书包,东北嫂则在衣服和书包上精心地镶上花边。当已长成半大娃娃的果娃和草婴身穿新衣服,挎上新书包,爽气地并立在两个当妈的面前时,月桂不禁怦然心跳,深藏在心底的那个念头终于又冒了出来。她决定要跟东北嫂正儿八经地聊聊两个娃娃以后的事情,并且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觉得东北嫂可能早就有了跟她同样的想法,只是在等她这个老寮屋的真正主人先开口。

这天晚上月亮特别好,两个小人儿在院坝里捉萤火虫,月桂收拾好灶房后,便端了凳子坐在门边看,不一会儿东北嫂也跟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玻璃瓶子。果娃和草婴抓着了战利品就跑过来放在瓶子里,那瓶子看着看着就变成了一个明晃晃的小灯泡。玩得兴起的果娃和草婴要两个大人也跟他们一起玩儿,她们推诿不过,也就跟着两个小人儿满院坝地追逐起来,后来连黄黄也来凑热闹,一时大家都玩疯了,自打家顺去后,老寮屋还从来没有响起过这样多的笑声。月桂真希望这样的欢乐能够永远延续下去,她觉得此时正是抛出心事的良机……

就在月桂思谋着该怎么开口时,东北嫂突然停下来指着远处说:“好像有人过来了。”

月桂停下细看,果然发现有两个人影正往她们这边走来,有一个人好像还背着枪。她猜测说:“可能是巡寨的,听说这几天边境上有点情况。”

直到那两个人来到近前,月桂才看清走在头里的是普寨长,背着枪跟在他身后的是民兵队长阚来春。阚来春就是阚木匠,刚解放时就被工作组叫去帮忙,后来就当上民兵队长。

多年来,松云寨一直以寨老会管理寨子的公共事务。寨老会系由寨子里按各族姓的人口比例推选出的德高望重的老人组成,然后再在最大姓的一族中推举出一位寨长。普姓是松云寨人数最多的大姓,所以从清代以来松云寨的寨长都姓普,现任寨长普至仁就任于抗战时期,因为一直拒绝跟日本人合作,加之平时为人宽厚,办事公道,所以解放后进驻的工作组也没有动他,只是让他出去学习了一两个月,回来后继续管事。

月桂招呼说:“巡寨啊,要不要进屋坐坐?”

普寨长似笑非笑地看看她,又瞅瞅旁边的东北嫂,说:“不坐了,我们是来找东北嫂的。”

月桂一时懵了,以往寨子里的人有什么事来到老寮屋,都是直接找她,还从来没有绕过她直接找东北嫂的。她不甚了然地问道:“神秘兮兮的,有啥事啊?”

普寨长没有回她,却直接转向东北嫂说:“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东北嫂的反应同样让月桂感到奇怪,她就像早就知道他们要来找她似的,也不问他们叫她去有什么事情,只是怯怯地问道:“我可以回去拿点东西吗?”

普寨长说:“可以。”就让阚队长跟东北嫂一起去了。

月桂这时才醒悟到什么,紧张莫名地问道:“出了哪样事情?”

普寨长看了看站在一旁怔怔地望着他们果娃和草婴,就打了个手势,示意月桂别再问,月桂却愈加困惑不解,继续追问道:“到底是咋回事儿呀?”

普寨长神色肃然地将她拉到一边说:“东北嫂是日本人。”

就像当头响起一声炸雷,月桂震惊得眼珠子都快爆裂出来了:“哪样呢?你说哪个是日本人?!”

普寨长说:“东北嫂是日本人,上面已经查实了。”

月桂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普寨长:“这咋个可能!她丈夫是远征军的,她明明是东北人呀!”

普寨长示意她收小声音,然后说道:“那都是假的,她是从尖山跑出来的。”

天哪!……月桂不知道到底是普寨长疯了,还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难道七八年来和自己朝夕相处,情同姐妹的东北嫂,竟是一个披着画皮的鬼子婆?难道家顺他们当年没长眼睛吗?!……月桂只觉得整个世界都乱了,全乱了!……

“我只能说到这里了。”普寨长说,“你是抗战烈士遗属,要配合政府处理好这件事情……好了,别再说,他们出来了。”

月桂回过头去,看见东北嫂正抱着一个铺盖卷从堂屋里往外走,阚队长提着她那个小皮箱跟在后面。她本能地往前移动了一下身子,随即又停下,呆站在那里看着东北嫂跨出房门,走下院坝……东北嫂低头走着,走得很慢,不时抬起头来看看四周,好像在寻找什么……当她的目光和月桂相碰时,月桂突然像遭到电击一般,也来不及多想什么便冲到院坝一角,将正缩在石磨后面瑟瑟发抖的草婴提拉到东北嫂面前,急促地说:“快给妈妈说再见!快给妈妈说再见……”

东北嫂丢下铺盖卷抱住女儿,哽咽着说:“婴儿,以后你就跟着果娃妈妈,记住,这里就是你的家,是你的家,哪儿也不要去!听到了吗?回答妈妈,回答妈妈啊……”

草婴害怕地问道:“妈妈,你要到哪里去呀?你不要我啦?!……”

东北嫂泪流满面地亲吻着草婴说:“婴儿,妈妈以后会告诉你一切的,妈妈永远爱草婴乖乖。妈妈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听果娃妈妈的话,跟果娃哥哥一起好好读书,健康成长。好,妈走了,啊!——”

月桂搂住草婴说:“快,跟妈妈说再见!”

草婴哭喊道:“妈妈再见,妈妈你快回来呀!”

这时果娃无声地走了过来,月桂搂着两个孩子目送着渐渐远去的东北嫂。黄黄一直低嚎着跟在后面,直到三个人影都消融在夜色中,才哀哀地转了回来。

回到屋里,草婴依然啼哭不止地要妈妈。看着泪眼迷离,抽噎不止的小女娃子,原本心神恍惚,不知所措的月桂忽然意识到什么,将她搂进怀里拍打着哐哄道:“草婴不哭啊不哭,不哭,妈妈就会回来的,妈妈办完事就会回来的……草婴乖乖,草婴最乖乖了……”哐着哄着,突然就失神地冒出一句:“造孽啊,造孽啊!……”竟也兀自流下眼泪来。果儿见了,扑上来拉扯着妈妈哭喊:“妈妈不要哭,妈妈不要哭……”

不知过了多久,当月桂发现小草婴已在怀里沉沉睡去,便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床上,然后转身抚着儿子的头说道:“果儿,从今天晚上开始,妈妈要挨着草婴妹妹睡了,你自己到隔壁房里去睡,好吗?”

果娃听了,就别过脸去不吭声,月桂拉过他来还想再说,却发现小家伙的眼睛里又已满是泪水。她强打起精神说:“果儿,你是小小男子汉啊,咋个会这样?”

果娃听了,就别过脸去不吭声,月桂细看时,发现小家伙的眼睛里竟然噙满了泪水。她不解地问:“咦,你是男子汉啊,咋个会这样?”

没想到果娃憋了半天,却憋出一句令她心头一跳的话来:“妈妈,草婴妈妈会回来把草婴带走吗?”

这是月桂尚未想到的事情,她一时愣在那里不知作何回答是好。这时草婴却扑过来,一手抓住月桂一手抓住果娃,惶恐不安地说:“妈妈说了,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去!……”说着就呜呜地哭出声来。她这一哭,原本还忍着眼泪的果娃也不禁大放悲声。看着转眼间便哭成泪人儿的两个娃娃,月桂心如刀绞,忽然想起一些事情。

抗战胜利不久,上面曾对流散在民间的日籍人员进行过一次清查登记,凡是家里有外来人员居住的都必须上报,她也按规定把东北嫂母女上报了,但以后便石沉大海,一直不见有人来过问。有一天她发现东北嫂把一直放在木柜顶上的小皮箱取下来放在床头边,好像随时准备动身出行似的,只是念及她一直在说要出去寻找丈夫,所以也就没有往别处多想。现在看来,极可能她当时已作好被识破的准备了。

她心头不禁生出一股怨恨:彼此在一起相处这么长时间了,就是石头也会煨热孵软的吧!俗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么大的事情能包得住吗!……现在倒好,你说走就走了,草婴小小年纪经受得起这种打击吗?你让我怎么向她解释这一切呢!……

不仅如此,月桂还面临着一件焦躁事情:过不了几天,坡沟里的秋苞谷和秋洋芋就该收了,眼下正是野猪和山猴猖獗的时节,白天黑夜都需要有人分兵把守,人手少了,就顾得了东头顾不了西头,去年家里就因此损失了好几百斤苞谷。松云寨没有水田只有旱土,土改的时候,每户寨民都按人均三亩二分的面积分了地,月桂和果娃共分得六亩四分,因东北嫂和草婴的情况特殊,第一轮分土时排了空档。月桂为此专门跑到土改工作组反映情况,土改工作组经与寨老会商议,决定按照外地居民投亲靠友迁入当地居住满三年可享受当地居民待遇的政策,也给东北嫂和草婴分了六亩四分地。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因分晚了,两处地不挨在一处,给耕种和守护都带来诸多不便。但东北嫂依然感激涕零,十分知足,和月桂一道起早贪黑地把两处土地都侍弄得清清爽爽,成了全寨最早的事实上的“互助组”。今年的苞谷和洋芋的长势都不错,原想分头防守落个好收成……现在让她一个人咋个整呀!

这天晚上,月桂最终让两个娃娃跟自己同睡在一张床上,她搂着草婴睡一头,果娃独自睡另一头。草婴依偎着她嘤嘤啜泣了一阵,不久便睡去了,但却一直睡得不好,不时惊怍怍地搂着她叫妈妈,又叫果娃哥哥,她只得搂紧了小女子,在心里喃喃地说:“乖乖草婴,你妈要是不回来了,我就是你的亲妈,果娃就是你的亲哥……”

那一夜,月桂完全是大睁着两眼过去的,小鬼子两次血洗松云寨和家顺被炸得尸骨无存的惨景轮翻在眼前浮现,叠映在这些惨景上的则是东北嫂熟悉的身影……她血脉贲张,无法自抑;难以置信,却又挥之不去!

东北嫂是日本人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整个松云寨,寨民们都不敢相信这个已经在寨里落户多年的本份女子竟然是一个鬼子婆!

东北嫂被抓的当上晚上住在寨老会的公屋里,第二天早晨才被押走,寨民们闻讯后纷纷跑出家门来看热闹,人群中不断不断有人朝她身上吐唾沫,扔石头。有的则不断地责骂家顺和月桂两口子的所作所为。普寨长大声地对大家喊话,要他们相信政府会处置好这件事情。阚来春则横着枪,拦挡着激忿的人群。据说上面打过招呼,要保护东北嫂的人身安全。

在人群中有一个人显得很是尴尬,那就是盘老叭。东北嫂的暴露不但令他大为震惊,也重新爆燃起他对日本人的仇恨,尤其是听说东北嫂是“尖山慰安所的女魔头”时,心头迸涌起仇恨和愤怒强烈得几乎令他窒息,他甚至觉得她就是害死哑囡的凶犯!狗日的,是说咋个总是假惺惺地对老子套乎嘛,欠了老子的血债呀!……但他却没敢公开站出来做个什么,因为全寨无人不知,当年正是任家顺和他把东北嫂的带回寨子里来的,而且这些年来他对东北嫂的想入非非也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人们跟出寨门,来到寨子前的那条长坡道口时,经普寨长再三劝说,多数人终于停下了,大家又冲着东北嫂骂了一通后,就开始回返。盘老叭却躲进草丛,等寨民都走远之后,方才跳出来朝前追去,边追边在心头叫喊:哑囡,我的乖媳妇!当年我老叭混球蛋,没有保护好你!今天我见到害你的仇人了,我要为你报仇,为你报仇呀!……然而当他的目光远远地落在身背长枪的阚来春身上时,脚步却不禁又缓了下来……这是松云寨里他最惧怕的一个人,就是喝醉时也是如此,不单是因为他长得牛高马大,还因为他可以代表上面拿人……然而他觉得自己就这样后撤了,又咽不下心头的这股恶气!

盘老叭终于硬着头皮撵了上去。阚来春就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突然转过身来大声道:“老叭,当年不是你和任家顺把她带回松云寨的吗?干脆一起去说说情况吧!”

盘老叭双腿一软,心想,完了,这才叫自投罗网呢!但嘴上却争辩道:“阚队长,你别血口喷人啊!我不过是同路回来而已,不然咋个她不住在我家去呢!”

盘老叭怕阚来春抓他,始终不敢往前靠,眼睁睁看着三个人走远了。

松云寨很快被各种有关东北嫂的传言淹没了,除了“慰安所的女魔头”,又增加了“潜伏的日本女特务”,还有什么“发报机就藏在后山的山洞里,她经常一个人跑到那里去,说是洗澡,实际上是去发报”等等,说得活灵活现。当然也有把矛头指向月桂的,说她是暗中收了东北嫂的金条,见利忘义,为虎作伥云云。月桂听了气得想抱石头打天,就怪怨任家顺当初不该发善心把东北嫂留下,你倒好,一撒手走了,却给我惹这么大个祸事,叫我和儿子今后咋个活人呀!……但她也知道,眼下哪怕自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这个事儿了,最好的办法是闭门谢客,啥也不说!

一连数日,月桂都心乱如麻,清早起来给草婴和果娃做好一天的吃食后,便一头钻进后山,打打柴禾,采采草药,不转悠到天黑不会落屋。她也不知道白天是不是有人来过老寮屋,有多少眼睛窥视过家里的门窗,反正躲过一天是一天。

越怕撞鬼越要撞鬼。这天月桂背着柴垛子从林子里钻出来,正顺着后山箐沟往回走,迎面看见盘老叭提着一只山鸡从对面山坳上走下来。见无法躲避,她只好歇下,想等他过去再说。自那次偷窥事件后她对盘老叭就一直冷眼相向。不管东北嫂是个啥身分,反正她瞧不起这种男人!

盘老叭却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她故意牵起衣袖擦汗遮住眼睛。

盘老叭涎笑道:“果娃妈,嫂夫人,不要太目中无人嘛!”

月桂板着脸说:“走开,好狗不挡大路!”

盘老叭却伸手按着柴垛子说:“月桂,寨子里的传言,你不会没听到吧?你咋个敌我不分,一直把敌人当亲人,把亲人当敌人呢!”

月桂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心头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把脸别向一边说:“有人要嚼舌根就让他们去嚼好了!你走你走!”

盘老叭收小声音道:“老实说,你是不是收了东北嫂的金条?”

月桂忿然道:“当初是你和家顺一起遇到东北嫂的,你看见她身上藏得有金子吗?”

盘老叭说:“那难说呀,女人身上有的是缝隙啊,她塞在哪里你看得出来?”

月桂骂道:“不要脸,只有你才想得出来!”

盘老叭说:“我就不相信,在一起待这么久,你就没有发现她有问题!”

月桂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现在她已经相信东北嫂是日本人了,特别细想到她一些生活习惯,确实跟中国人不一样,但朝夕相处这么些年,天天一道起早摸黑地干活做事,拉扯娃娃,她确实没有发现她做过什么坏事呀!在她眼里她就是一个跟自己一样的八字不好的苦命女子,她无法相信她是为了搞破坏才留在松云寨的。

盘老叭见月桂不再搭理他,忿然地丢下一句:“狗日的,当时没把她认出来,便宜这个鬼子婆了!……”转身走了。

月桂回到寨子时已是薄暮时分。她远远地看见盘六婶和果娃、草婴坐在门槛上,心头好生奇怪,丢下柴垛子便跑了过去。两个小家伙一看到她,立即哭着跑了过来。她发现果娃的额头上糊着一大砣灶灰,再细看时,竟是一道血糊糊的伤口!再看草婴,一身脏得像个花猫!她心疼地搂紧他们问:“咋回事儿,咋回事儿?掉沟里啦?!……”

两个小人儿却哽咽着,只是不停地哭。盘六婶站起身来说:“草婴遭同学欺负,果娃去帮她,被打了。”

月桂诧异地问两个小人儿:“你们去沾惹着人家啦?”

果娃和草婴唏嘘着使劲摇头。盘六婶嗔怪地说:“说半天还不是因为东北嫂的事情!大人走了,让娃娃来受罪……”

据盘六婶讲,下午放学的时候,有一些学生娃娃追着草婴骂“小日本”“小鬼仔”,有的还朝她身上吐口水,果娃上前护着草婴,那些娃娃便把目标转向了他,骂他是“大汉奸”“卖国贼”,还用石块砸他。这时从苦莫寨过来给卧病在床的卓老师看病的季时珍父子正好走进校门,见此情况就将那些娃娃吆喝开,打算把两个娃娃护送回家。这时赵老师却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卓老师昏迷过去了,要父子俩马上进去救人。季时珍就讲了刚发生的事情,赵老师就拉了她的差。当时她正在家里舂米,听说情况后就去带了两个娃娃到这边来了。谁知就要到家时,从树丛里突来飞出来几块石头,有一块正好打在果娃的额头上,顿时鲜血直流,草婴吓得大哭,她赶紧进屋去抓了一把柴灰来按上,好歹把血止住了。发现月桂不在家,她不敢大意,就陪着他们一直在这里坐等。季时珍给卓老师看完病之后,也由赵老师带着来看了看两个娃娃,说日本鬼子坏,但娃娃是无辜的,不该拿他们出气,要赵老师回去给那些娃娃讲清楚道理。据赵老师说,前几天教室里就有过情况,主要是此前果娃和草婴教一些娃娃说“满语”,有的娃娃还拿回家去跟大人说,现在才搞清楚,是哪样满语啊,都是日本话!娃娃们在家里挨了打,就到学校来找果娃和草婴出气,两个一时也傻了眼……

月桂很感谢古道热肠的盘六婶,一时也不知该说何是好。她怀疑事情十有八九就出在那个鬼的“满语”上面。她请盘六婶进屋坐,盘六婶说:“家里还等着我这个饭婆子呢!月桂呀,我说最近你就不要让草婴去上学了,躲过这段时间再说吧。在松云寨,只要一提起日本人,哪个都恨死一滩血!但俗话说,桥归桥,路归路,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呀!”

月桂一直把盘六婶送过院坝,分手时再三道谢。盘六婶说:“你有空去向季时珍老先生道个谢才是,人家到底是外寨人嘛。老先生名望那么高,事后还亲自来看望两个娃娃,这不容易呀!”

月桂连连点头称是。季时珍原名季定恒,是黎姆山知名的老草医,擅长治疗各种疑难杂症,行医数十年,经他妙手回春的山民无以数计,季时珍是乡人为其取的雅号。

回到屋里,月桂便对草婴说了暂不去学校的想法。草婴听了,眼泪顿时就涌了出来。果娃在一旁急了,说草婴不去,我也不去!月桂看着儿子头上的伤口,说那就都不去吧。

月桂到学校去告假。赵老师主动提出,他可以每天放学后到家去辅导草婴和果娃。以后赵老师就每天抽空到老寮屋来给果娃和草婴补课。

没想到有些学生娃竟然不依不饶地追到老寮屋来了!这天月桂外出未归,赵老师补完课前脚才走,他们后脚就跑来大门上贴上“汉奸屋,鬼子窝”的字条,然后就躲在附近树丛里扔石头,守在家门前的黄黄被打得噢噢哀叫。月桂回来发现后,立即追过去,男娃女崽们却跟她打起了游击战,她一出现,那边便逃得不见踪影,她才回到屋里,石头又来了。所幸两个小人儿躲在屋里,都没有伤着。

经赵老师调查,闹事的娃娃多是来自当年有亲人被小鬼子杀害的家庭。他们的家长虽然也觉得娃娃们这样做不对,但却又想不过味:一个鬼子婆竟然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生儿育女,逍遥自在地生活了这么多年!

果娃和草婴终于又去学堂了,月桂每天接送。她发现原本彼此都很亲热要好的乡亲,见了她都变得跟见了瘟神似的,不是绕道走,就是冷眼相对,有的还远远地吐口水。就连平时不爱说闲话的老爹大叔们私下谈及此事时,也都禁不住长吁短叹。月桂有口难辩,也只好认命了。

谁都没有想到,十几天后,原本传说已经押送到地区大牢里的东北嫂却突然回来了!那天下午,当她在乡公安员陈有庆的陪同下走进松云寨时,寨民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都不明白是咋回事儿。有人断言是回来找秘密电台的,也有人认为是回来接草婴的,也有少数见识宽的人怀疑是不是抓错了,说是东北被小鬼子侵占多年,强迫中国老百姓说日本话,她能说上几句也不为怪……月桂可能是全寨最后知情的人。那天果娃和草婴放学后就到坡上放羊去了,她在灶房里忙活,发现灶旁的柴禾不多了,便打算到外边柴棚去抱一些进来,刚跨出门槛便看见东北嫂迎面走来,黄黄摇头摆尾兴奋异常跟在后面。四目相对,月桂本想应付着打个招呼,可话卡在喉咙就是发不出来,想笑着表示一下,脸上却跟冻僵了似的,结果柴禾没抱,却躲进了自己的房间。东北嫂原本隐含着某种期盼的眼神,立即就暗淡下去,进门后也直接进了自己的屋。

月桂耳热心跳地屋里待了一阵,发现外面没有动静,就透过门缝往外看,发现东北嫂的房门也已掩上。她便出去抱了柴禾,回来发现东北嫂的房门依然关着。果娃和草婴上学去了,如果他们在,也许不出现这种难堪的场面。月桂不明白上面为啥会放东北嫂回来,她还走不走?……陈公安员也没有交待一下,放下东西就匆匆地走了,让她一头雾水。她也明白,从情理上讲,怎么也该主动去跟东北嫂打个招呼,但只要一想到那扇房门里待着的是一个鬼子婆,她内心里就波翻浪涌,迈不开步了。尤其是想到小鬼子的罪孽和家顺的惨死,胸膛里更是忿懑得像要爆炸一般。她想不通,鬼子当年投降时,她为啥不跟着回东洋老家去呢?……

兀自低回中,月桂又想起一件事情来:东北嫂刚到松云寨来的那两年,寨民们每年去寨子西头的招魂坡祭奠被鬼子杀害的乡亲时,她总是找借口躲开,但私下里却又悄悄去了,一度让她很是不解……现在她似乎仍然不能完全理解。当然,最根本的是,她干吗要一直窝在这里,而且一窝就是这么些年?……

尽管忧思百结,月桂晚上还是多煮了一些饭菜。

两个小人儿放羊回来,草婴听说妈妈回家了,一时又惊又喜,竟不敢相信。月桂就让她去叫妈妈出来一起吃饭,小女娃子立马去了,不想很快又踅返了回来,嘟着嘴说:“妈妈睡了,她说她不饿,让我们自己吃。”

月桂便亲自去叫,结果得到同样的回答。热脸贴了冷屁股,她一下来了气:什么意思嘛!你东北嫂对我隐瞒真情这么久,现在不但没有一句道歉的话,反倒要拿翘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月桂发现草婴不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就钻进被窝里,而是待在一旁可怜巴巴望着她。果娃说:“她不想到她妈那边去。”

这反倒提醒了月桂,说:“妈妈回来了,就该去跟妈妈一块睡啊!”

草婴忸怩了半天才回道:“我妈说,她的被子是湿的,让我就在这边睡……”

月桂心头一动,便又去了东北嫂的屋。正斜靠在床上闭目养神的东北嫂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却没有任何表示,她上前捏了捏被子,果然湿漉漉的,就说:“我拿去烘一下。”就抱起被子走了。

月桂来到灶房,加柴升火,安上烘笼,把被子摊放上去,然后进屋去把两个小的安顿睡下,又回来守在烘笼旁边,心思却仍旧挂在东北嫂身上。东北嫂的冷漠出乎她的意料,似乎一切都想绝了,也不知道她这次出去又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就在月桂冥思苦想的当儿,就见东北嫂眼泪汪汪地走了进来。她本能地想跟她打个招呼,但话到喉咙口却又咽了回去,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这样犯贱。东北嫂来到她跟前坐下后,将捏在手里的一个什么纸卷儿递给她。

月桂警觉地接过纸卷儿,借着火光细看时,几个用毛笔书写的大字赫然扑入眼帘:滞华日籍人员临时居留证。她心头不禁扑腾起来,手也有些颤抖,镇静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下面的小字:

东田贺久子,出生于1922年4月,日本九州尻果县秋田市湾水町人,家庭出身自耕农, 1933年冬随父亲东田和夫参加“日本开拓团”迁居伪满州国(我国东北)黑龙江通兰县,1942年被日军方征召为看护妇(护士),随军由缅甸进入我国云南,长期驻防我县尖山,后趁乱逃出,流浪途中被黎姆镇松云寨寨民任家顺、普月桂夫妇收留,在当地一直滞留至今,身边现育有一女名草婴。经查,该人在战争期间未授军职,也未直接参与针对我国军民的军事行动,滞留期间亦未发现有触犯我国法律的犯罪行为,可暂作为普通流散日籍人员对待,准予暂时在我境内居留。特颁此证。

最下面有县人民政府加盖的大红印章。

月桂垂下眼帘,心头却又是一番雷鸣电闪,但一时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东北嫂的日本人身份终于铁定无疑了,还是发现情况并不是大家所想象的那样可怕……她相信政府的白纸黑字。这样说来,她既不是一个长着天使面孔的杀人恶魔,也不是一个精心潜伏下来的敌特分子……但她内心里却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起来。当她想到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朝夕相处的女人是那些日本兽兵的同胞,是跟着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小鬼子一起来到这一方的时,眼帘就沉重得似乎连张开力气都没有了。她觉得这一切都太荒唐了!自己竟然不明不白地和她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在心头怨怼着:东北嫂呀东北嫂,这些年来,我们天天一个坡上干活,一个锅里吃饭,一起拖儿带女地过日子,可说是形影不离,情同姐妹呀,你咋忍得下心一直隐瞒着我,让我年年月月,天天日日地和一个“假人”相处呢!……月桂的手越发抖动得厉害,一时间竟想将“居留证”扔进灶膛!……但那承载着真相的纸片同样沉重,沉重得她根本挪不动手!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她也是个身不由己的落难女子,政府已经宽大她了,你这又是何苦呢!……

两个女人在烘笼旁长久地默然对坐着,除了灶膛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东北嫂极力压抑着的嘤嘤啜泣,周围一片死寂。火光将两个女人晃动的身影投映在墙上,眼见慢慢靠拢,却又倏然分离,好像都在小心翼翼地窥探对方的心思,谁都没有再开口的勇气。

时间无声地流逝着,刚才还挂在树梢上的新月,不知不觉已升上中天……如果不是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从静夜里传来,两个女人说不定会就这样坐到天亮的。那声音极其轻微,而且只如游丝般地在黑暗中闪现了一下便消逝了,但它似乎却同时碰触到了两个女人的心尖子,使她们原本低垂着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转向外间。月桂思忖了一下,便起身走了出去,东北嫂紧跟在她身后。

月桂走进自己的屋,借着泻进窗棂的月光端详着一头一个睡在同一床被子里的果娃和草婴,发现两个小人儿都睡得很沉,不像有事的样子。但刚才那一声“妈妈”她听得很真切,只是没听出是谁在叫。

“你听出是哪个在叫?”她问东北嫂,“像是在发梦冲……”

“没听出……”东北嫂回道,一边为两个娃娃掖着被子。

两个女人在屋子里待了一会儿,又轻脚轻手地走了出去。

“月桂,谢谢这些天来你对草婴的关照。”东北嫂终于开了口。

月桂没有吭声,回到灶房重新落座后,方才回道:“咋个忽然变得这样客气了?”

东北嫂低头摆弄着手上的居留证,半晌才哽咽着说:“月桂,万一我不能回来,草婴就拜托给你了!……”说着就扑嗵一声跪在地上。月桂惊诧地上前拉住她道:“东北嫂,你这是干啥呀,你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东北嫂执拗地说:“月桂,你一定要答应我……”

月桂吃力地将她拽到小凳上,说道;“不要这样,有话不可以好好说吗?”

东北嫂突然扑到月桂怀里,身子抽搐着哭道:“月桂,我开不起口啊!你不知道,从在这里住下的第一天起,我就有一种却卸不掉的罪恶感,你越对我好,这种感觉越重……我不敢相信这笔债就这样轻轻容易地一笔勾销了!不是不报,时候不到啊!……”

东北嫂的话就像给月桂心头灌进了铅,她冲动地推着东北嫂说:“东北嫂,我现在就跟做梦一样,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呀!……你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吗?”

东北嫂抽泣着说:“月桂,对不起,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勇气跟你说真话,实在是对不起啊!……”

就像承受不起这个沉重的道歉似的,月桂的身体一下子仰靠在灶台上,眼眶里不知不觉地也噙满了泪水。东北嫂也跟着靠上去。灶膛里跳动的火光,不时灼亮着两个流眼抹泪相依而坐的女人。

“据我爹讲,我们东田家原是日本本州东京湾的渔民,到了我高祖父那一辈,因为财阀要在那一带建港口,被政府安置到九州尻果县秋田市湾水町,那里不靠海,只好用政府的安置费加上卖渔船的钱凑合着买了八百坪(约四亩)土地,当起了自耕农。尽管土地贫瘠,但当时尚能勉强糊口。到了我父亲这一辈时,因为一再分家,我父亲手上就只剩不到两百坪土地,根本无法维持生计了。我的两个哥哥都不得不半途辍学外出挣钱贴补家用。就在这时,政府发下布告,动员无地少地的农民到满州垦荒,承诺按每人两千坪的面积无偿提供土地,并有无偿农具和安家费等优厚条件。我父亲觉得这完全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就迫不及待和町里的一些无地少地的农民一起报了名,并很快获得批准。1934年夏天,我家成为当地第一批到达满州的日本开拓团移民。

“我们迁居的地方在黑龙江省通兰县,那里一望无际的黑土地让我们这些祖祖辈辈都在狭小的耕地上刨食的日本农民都看呆了,我们家一到那里就无偿分得了1万坪土地,管理所的滕山所长告诉我们说,满州地广人稀,这些土地原来都是无主荒地,可以无限期使用,除了按地亩缴纳农产税之外,所有收获都是我们自己的。我至今还记得我父亲当时激动万分地匍伏在‘自家土地上的情形。父亲通过管理所贷款买了一头耕牛,和两个哥哥一起开始起早贪黑地耕耘,我当时只有十二三岁,就在家帮助母亲干一些家务活,并负责去地里给父亲和哥哥送饭。我发现父亲他们干活时,常有一些当地的中国村民在附近走动观看,父亲和哥哥先以为他们只是好奇,也没有太在意,但后来发现他们总是很生气地冲着我们叫喊,有些小孩还向我们扔土块,就向管理所报告了。滕山所长派人来驱赶,但这边才赶走,那边又来了,而且情绪越来越对立,后来就发生了冲突,两边都伤了人。管理所请来警察,强行把事态平息下去。滕山所长对我们说来闹事的都是一些地痞流氓。但纸包不住火,当父亲和哥哥后来得知这些中国人并不是地痞流氓,而是这些土地的原主人时,都傻了眼,干活的劲头也受到很大影响,觉得自己参与做了一件昧良心的事情。

“家里的生活也并未就此安定下来。随着战事的发展,先是我大哥云太郎被关东军征召,派往驻扎在北方边境的23师团64联队服役,起初还有信来,后来就因‘战事紧张完全断绝联系了,母亲每天都会对着北方祈祷,乞望儿子能够早日平安归来,然而老人最终盼来的却是大哥的骨灰盒和一张‘玉碎证书。那是1939年,大哥被征召入伍的第四个年头,关东军在满蒙边境的诺门坎与苏蒙军队爆发激战,64联队全军覆没,大哥受伤后藏身在一处洼地里,被蜂拥而过的苏军坦克压成肉饼。大哥的死使父亲受到极大打击,身体状况突然变坏,地里的农活基本上就靠二哥谷次郎一人顶着了。然而这种情况也没能持续多久,后来二哥也上了征兵名册,经过突击训练后被派往华北方面军驻保定的第九混成旅团服役,去后仅半年,便染上恶性痢疾病死在医院里。接到二哥的死讯,父亲突发脑溢血当场昏厥,几天后便辞世了。父亲一死,母亲的精神也崩溃了,整日神志不清地到处寻找丈夫和儿子,我只好向滕山所长请求,希望能让我陪母亲回日本去治疗,不想却遭到滕山所长的严厉斥责,说我‘有负皇民声誉。后来母亲就拒不进食了,我是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一天天地衰弱下去,最后死在塌塌米上的,死后两只眼睛大睁着,真的是死不瞑目啊!

“好端端的一个家就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整日形影相吊,心神恍惚,不知道这辈子该怎么活下去,当时我才19岁。可恨的是,见此惨状,滕山所长不但不予同情,反而经常喝得醉醺醺地跑来家里纠缠我,我只要一见他来了,就赶紧躲到邻居淳子大婶家里去。淳子大婶家跟我家差不多,也是几个儿子全被征走,只剩下老两口相依为命。淳子大婶见我可怜,就收养我为干女儿。一年后我只身前往哈尔滨,考取了当地的一所看护妇(护士)学校。我很珍惜这个机遇,学习非常努力,向往着毕业后能有一个稳定的工作,然后结婚成家,相夫教子,过上普通人的平静生活。没想到恶运再次降临,两年的学业尚未结束,在校的全体学生便被军部无条件集体征召,派往东南亚战区,我和几个同学被分配到缅甸方面军第15军第56师团卫生队,一路行军打仗,从事战场救护,进入云南后,我被派到工兵联队尖山诊疗所,以后就一直滞留在那里。

“尽管家庭连遭不幸,个人理想也完全破灭,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这场残酷的战争却并没有清醒的认识,一直听信上面的宣传,认为我们日本人不惜一切地出来打仗牺牲,是为了把东亚各国从白人的殖民统治中解救出来,实现共荣共存,直到后来目睹日军所到之处,对当地百姓肆无忌惮地烧杀淫掠,而上级指挥官们却听之任之,甚至抱着一种赏识和怂恿的态度,开始对‘解放者何以要这样残暴地对待‘被解放者感到不可理喻,也很同情那些惨遭蹂躏杀戮的各国无辜百姓,但在军队的严格管束下,却不敢有任何表露。我在尖山总共待了一年另两个月,每天主要工作就是护理伤病的日军官兵。我们诊疗所旁边就是战地慰安所,里面除了原有的十几个朝鲜慰安妇,还有一些陆续从当地虏来的小姑娘,山上还有许多被迫强征来修筑工事坑道的战俘和民夫,起初他们有了什么伤病,诊疗所也会给予简单的治疗,但后来随着药品越来越匮乏,上面就把他们排除在外了,即使再严重的伤病也不给救治,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病死痛死,然后扔进山沟喂野狗。有一个中国民夫在挖地道时被坠石砸伤,几个同村来的民夫冒死将他血肉模糊抬到诊疗所恳求救命,说他是他家里唯一的男丁,父母妻儿都在眼巴巴地等着他回去,他一死全家也都活不成了。当时伤者的右臂连同肩胛骨被砸成粉碎性骨折,因严重失血已处于休克状态,如不及时止血肯定就没救了。我和同班值勤的纪子小姐动了恻隐之心,悄悄为他打了一针止血针,又做了简单的清创处理和包扎,就赶紧让他们把人抬走了。这事被诊疗所所长森野大尉知晓后,将我和纪子臭骂了一顿,罚我们当场自打和互打二十个耳光,然后‘禁食三餐,声言如果再犯,就以资敌罪军法从事!日军里自打和互打耳光有严格规定,必须每一下都打出响声,否则翻倍。还没打到一半,我和纪子的脸都肿了,但还是不得不强忍着眼泪继续使劲打,打完之后着就是‘禁食处罚。因为人手短缺,山上都以‘禁食来代替关禁闭。这是很重的处罚,因尖山被反攻的中国军围困后,补给跟不上,我们每天都只吃两餐,每餐就是几个掺着苞谷红薯的小饭团吊着命,因此不给饭吃比打耳光更难受,而且饿得头昏眼花还得照常工作!两个人饿到第三餐时都虚脱得不行了,幸好当时正与我暗中相好的厨师加滕悄悄送来一些饭团,才救了我们的命。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觉得再这样待下去肯定凶多吉少,但当时还没敢产生逃跑的念头。

“真正在我的内心里引起强烈震撼的,是几百名战俘和民夫最终的悲惨命运。尖山的营区和工事是按照战略要塞的标准来修建的,要求能在外援完全断绝的情况下固守一年以上,工程非常浩大,先后使用劳工数千人,除了部分英美和中国军的战俘,多数是从附近抓来的乡民。劳工们在士兵的监视下不分昼夜地修筑碉堡、挖地道、建营房,因条件恶劣,几乎每天都有伤病死亡的事情发生,一年后当要塞全部建成时,除战俘外幸存下来的几百个当地都民夫满以为可以回家与亲人团聚了,不想守备队指挥部却作出了一个极为残忍的决定:为防泄密,将所有的民夫全部以注射方式毒杀。诊疗所奉命在一天之内执行完成这个罪恶计划。当时诊疗所里包括我在内六个看护妇被安排负责直接实施注射工作,森野大尉谎称是为感谢这些民夫的辛劳,经守备队司令松凌少佐特别恩准,为所有即将回家的民夫免费注射疟疾防疫针。我们正在做注射准备,外面突然抬来几个伤兵,说是外出侦察时与中国军队交火受了伤,森野就让我去跟手术。结果剩下的五个看护妇忙碌了一整天,将民夫全部注射完毕。所有民工都于当天晚上在痛苦挣扎中死亡,并被连夜拖进山沟掩埋。后来是森野大尉醉酒吐真言,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我们才得知了真情,当时大家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一连好些天,看护们都会在半夜里被恶梦惊醒。我虽然侥幸没有直接成为刽子手,但内心的罪恶感并不比她们轻。自此以后,我对这场战争的所有美好说辞和幻想都彻底破灭了!

“但我真正下决心逃离,是在我发现自己已经怀上加滕的孩子之后。日军有严格规定,所有参战部队中的女性,一律不得有生育行为,如果发现怀孕,必须立即坠胎。诊疗所里经常都有慰安妇来坠胎,前后已有好几个人因消毒不好或手术草率而丢了性命,上面对此根本不当回事儿,反正可以随时去附近乡镇抓新的女孩子来替补。因为我们这些看护妇也经常被长官们叫去陪酒作乐,怀孕的事情也时有发生,我们诊疗所前后就有三个看护妇坠过胎,包括前面提到的那个纪子。但加滕知情后却流着泪再三恳求我将孩子留下。加滕是独子,原来在京都的一家料理店当厨师,后来也被征召入伍当伙夫,随军从中国到朝鲜、东南亚再到中国,一路血雨腥风地过来已有三四年。他认定战争会长期拖下去,而且会越来越残酷,对自己平安生还已不抱希望,但却不愿在他这一代让加滕家断了后,所以决心要不惜一切帮助我逃离尖山。开初我很害怕,因为逃兵被抓回后必死无疑。但经不住他再三苦劝,又想到留下也是凶多吉少,最后就同意了。两人开始紧张地观察策划,等待时机。山上山下一直处于交战状态,有一天营区的抽水房被中国军的炮火击毁,各部门不得不派人到取水点背水。取水点在一道很深的山沟里,实际上是一条地下暗河,里面的小溶洞极多,加藤在取水时发现了一条可以通到山外的岔洞。我后来就是冒死从那里逃出来的。他在夜半时分把我送进洞子就走了。我原本是想让他一块逃的,但因他不会说中国话,怕出来后露馅反而会拖累我,就断然拒绝了。我在一种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在溶洞里摸爬了几个小时,出得洞口时已是遍体鳞伤,白天就躲藏在灌木草丛里,天黑下来便没命地往与尖山相反的方向走。出来时加藤给我准备了一些饭团,但没两天就吃光了,只能胡乱找些山果野菜充饥,身体一天天不支,最后已无力行走,如果不是那天在山洞里遇到家顺他们,我肯定就饿死在里面了。所以我一直说家顺和老叭是我们母女的救命恩人,这一点也没有夸张,当然还有月桂妹子你的慷慨接纳和厚待。你们的大恩大德是我一生一世都感激不尽的,可是,可是……”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已被如墨的夜色吞噬,灶膛里的火光也变成了暗红的一团,周围的一切似乎都笼罩在一种深不可测的幽秘氛围之中……月桂一直屏息静气地聆听着东北嫂的唏嘘倾诉,自始至终没有岔过一句话。凭着女人的直觉,她感到东北嫂确实是在掏心掏肺地讲述自己的真实经历,但心头仍不时有疑团冒起:难道在小鬼子的魔窟狼穴里,真的还有像东北嫂这样家破人亡的苦命日本女人?……在整个聆听的过程中,她的身体始终在重复着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一忽儿悄然躲开东北嫂,一忽儿却又情不自禁地偎靠过去……

“东北嫂,我想不通,你们的国家为啥要让你们出来做这种害人又害己的事情呢?”月桂终于从心里憋出了一个最大的疑团。

东北嫂唏嘘地说:“我也没想通啊!但我再也不愿回到日本去了,它让我害怕……”

月桂忽然搂着东北嫂说:“那你就一直待在我们这儿吧!我们像亲姐妹一样在一起生活,一起守着果娃和草婴长大成人好吗?”

东北嫂闭上眼睛,泪水从眼缝里汩汩地涌流出来。月桂不禁问道:“东北嫂,你……这是?”

东北嫂的嘴唇蠕动着,终于也搂住月桂,说道:“月桂,我感谢你…… 我们母女在松云寨已经待了这么些年,和你们母子相依为命,不但是亲如一家,而且已经完全融为一家,许多乡亲也都已把我们母女看成松云寨的人。但乡亲们越是对我们好,我的内心里就越是不安,……不管咋个说,我实际上都是一个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欠着你们大情大债的‘鬼子婆啊!政府宽大我是一回事,你和乡亲们如何看待我是另一回事。我这次厚着脸皮回来,不是想继续赖在这里不走,而是……是想让你当面臭骂我一顿,然后当面叫我滚,滚得远远的!这样我心里可能还会好受一些,真的,月桂妹子,你骂我吧!骂吧……求求你了,月桂!……”

月桂给东北嫂的却是一个无言的紧紧拥抱。

正值青黄不接,许多寨民家都断了粮,靠挖山药蕨根度日,当地人俗称挖山。但这也是旱稻垂穗苞谷揣崽,最须提防野猪山猴袭扰的时节。月桂只得和东北嫂商议,各顾一头,由她出去挖山,东北嫂去守护庄稼,熬过这段艰难时日。尽管黎姆山盛产山药蕨根,但因常年都有寨民挖来作为山货拿到集市上去售卖,所以近处的早就挖得差不多了,加上挖山度荒的人家一多,就只能往远处走。东北嫂原想跟她换着来,月桂却因她地势不熟,没有答应。她每天一早就背着背篓出门,几乎都要捱到擦黑才能回家,运气好的时候,背回来的东西还可以充两天粮,运气不好时,只带回来一个空背篓,一家子就得饿肚子。两个大人倒能忍一下,但两个正吃长饭的娃娃却是饿不得的。只要锅里有点东西,都得让两个娃娃先吃,有剩下的才轮到两人大人端碗。这天月桂又是空手而归,只好将就着把昨天剩的小半锅蕨根糊热给两个小的吃了,还剩下一层糊锅底的,月桂便称自己累了,不想吃东西,让东北嫂掺点水煮煮好歹应付一顿,就躺到床上去睡了。东北嫂知道她是有意照顾自己,不禁唏嘘道:“你们这都是受我们母女拖累啊!”不想这话却让月桂生了气,说都一起这么久了,咋个还是你们我们的分得这样清楚啊!东北嫂听了也不申辩,只是低头垂泪。

收获的日子终于姗姗到来,由于年辰好加上守护精心,当年的收成竟比去年高出一成多,家里的几个粮囤基本上都装满了,月桂卖掉了一些,买回来一只白蹄黑身的母山羊,开始做起大多山里人都会有的“羊生羊,羊再生羊”的美梦来。不想就在老寮屋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时,东北嫂却突然向月桂提出,她打算和草婴搬出去另住!

月桂一愣,问:“到哪儿去另住?”

东北嫂说:“我自己盖了一间房子。”

月桂越发惊诧,问:“你盖了一间房子?在啥地方?”

东北嫂说:“就在我那块地旁边。”

月桂疑惑地笑道:“你不是开玩笑吧?”

东北嫂却一点不笑:“月桂,我是认真的。”

月桂的神色变得阴郁起来,说:“带我去看看好吗?”

东北嫂就真就带着月桂去了。在那片散乱地堆放着苞谷桔杆的坡地尽头,是一面约有五六丈深的崖坎,崖坎底部有一个浅浅的崖腔,一间用树干、竹条、茅草和秸秆混搭成的小棚屋,半遮半露地坐落在崖腔里,狭小的房子里安放着一张可以勉强挤下两个人的竹笆床,床上堆放着东北嫂守庄稼时用的被褥,床边的一张竹子搭的平台上,放着吊锅和碗筷等东西。月桂这才想起,收完苞谷后东北嫂还没将守地的用具搬回家去。

月桂强抑着内心的翻腾问东北嫂:“能告诉我这是为啥吗?”

东北嫂低垂着眼睑说道:“不为什么,只是觉得自己不好意思再待在你家了。”

月桂屏住呼吸问:“是觉得我对你不好?”

东北嫂急切地说:“不,不是!恰恰相反……”

月桂的声音发颤:“那是为什么?”

东北嫂终于哭出声来:“月桂,我觉得我不配,真的不配……这些年来,你和果娃对我们母女实在是太好太好了,可是,我太令你失望了,太辜负你了!……”

“东北嫂,不要这样说!不要……”月桂只觉得内心里一阵锥刺般的疼痛,也不禁唏嘘起来,“东北嫂,那天晚上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你咋个还会这样看我?你真的认为我是一个不明是非的人吗?你认为我对你的遭遇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我们中国人常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听好了:我决不会同意你和草婴搬到这里来遭罪,决不会同意!”月桂说着就进到屋里,将里面的被褥和锅碗悉数拿出来堆放在一边,然后返身回去抓住竹笆门使劲一拖,那门就连带着用树枝和竹条胡乱编成的墙一下子歪倒了,再一使劲,整面墙连同上面的茅草顶便稀里哗哪地垮塌下来……月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上前用火镰子点着茅草,然后拉着东北嫂站到远处,用一种少见的决绝神情看着那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直到将整幢草房轰然吞没,在她们面前变成一堆灰烬!

月桂用水将灰烬淋熄,然后拿起被褥等物,以一种不容违拗的口气对东北嫂说:“走吧,回家。”

一直泪眼迷离的东北嫂却坐了下来,说:“月桂,我看得出来你对我是一片真心,但你就不怕我的身份影响你和果娃吗?你们是堂堂正正的抗战烈属,而我却是……”说到这里,她突然泪如泉涌,呜咽着说:“我不知道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人,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让我投胎在这里……”

月桂也哭了,她蹲下身来为东北嫂擦着泪水,哽咽着说:“东北嫂,我想过了,这件事其实也是好事,你再也不必像过去那样遮遮掩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你也可以像大家一样,在松云寨堂堂正正地做人了!”

东北嫂拉着月桂的手,抽泣着说:“月桂,你真的能原谅我,还像过去一样接纳我,还让我们像姐妹一样相处吗?……”

月桂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动容地说:“东北嫂,你摸着我的心,让我再对你说一遍吧:我们仍然要像亲姐妹一样相处,一起把两个娃娃拉扯大……”说着,两个人又是一番抱头痛哭。

当月桂和东北嫂回到老寮屋时,果娃和草婴也正好放学回来,东北嫂远远地看着两个蹦蹦跳跳,对所发生的一切完全浑然不知的小人儿,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东北嫂的神情慢慢开始有了阴转晴的迹象,只是仍有些羞于见人,每天除了去院坝里做事时露露面之外,多数时间都是窝在屋里,连原来最期盼的逢场赶街都免了。月桂也没有勉为其难,心想慢慢会好起来的。

重阳节到了,寨子里有四户人家同时娶媳妇嫁女儿,按俗规各家各户都要分头前往朝贺送礼,最后还要在寨老会前的大场坝上共聚一堂吃喜酒。这种喜庆场合最适合广结善缘化解隔阂,月桂便有心让东北嫂跟自己一起去参与,为了把稳起见,她事先分头探询了那四户人家,结果得到的答复虽不算特别热情,却也没有一个表示拒绝的。她最担心的是儿子娶媳妇的马锅头阚世元家,当年他驮盐巴途经尖山时曾遭到鬼子拦劫,不但丢了驮马和盐巴,本人还挨了几刺刀,不管啥时候,只要一提到鬼子,老汉就是一个骂字,这次他也出乎意料地答应了,说东北嫂也来松云寨这么些年了,只要她自己不把自己当外人,我们也就看她是自家人了。

听了月桂的转达,东北嫂也心有所动,甚至喜形于色,但事到临头却又动摇了,说是两手空空的不好意思去。月桂解释说,这种事儿重的是人情,不管你是送几只鸡或者送几个蛋,都是一回事儿。东北嫂仍然觉得不安,就在小皮箱里翻找什么,翻来翻去却翻出一枚金戒子,说要不就把这个拿去送了吧。月桂没想到她身边还真是藏有金货,一时颇感惊诧。东北嫂见了,便解释说,这枚戒子她爹当年送给她妈的定情物,这些年来她一直珍藏在身边,再难也没起过动用的念头。为了感谢乡亲们对她的接纳之恩,她愿意把它拿出来表达自己的一点心意。

东北嫂将金戒子递给月桂说:“放心吧,是干净东西,在县上接受询问时也上交过,后来都还给我了。”

戒子很沉手,戒面呈莲花状,戒环上刻有“东田家藏”字样。月桂看后也就释然一些了,只是说:“四户人家呢,咋个送法?结婚是讲合不讲分的,总不能分切成四截去送吧!”

东北嫂说:“可以找金匠打成四副耳环。”

月桂说:“去哪儿找金匠?以前县城里倒是有,但不晓得现在还有没有,就是有也来不及了呀!”

东北嫂就犹豫起来,问:“那你说咋办呢?”

月桂将戒子放回她的手里,说:“还是自己留作纪念吧。这头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家就送几个苞谷和葫芦瓜,祝愿新人多子多福,尽个心意得了。”

东北嫂也就没有再坚持。但事到临头,却又说打一双空手去实在不好意思,执意不去了,月桂明白她是心头还有阴影,也就没有再劝。果娃和草婴却欢呼雀跃地嚷着要去。月桂就说那我们就给你代表了吧,然后就提上一篮子苞谷和葫芦瓜,带着两个小的走了。

这是多年来松云寨第一次扎堆办喜事,四户人家都披红挂彩,暗中赛着比排场,朝贺的客人也多,除本寨的乡亲,邻近寨子也有不少人来,学堂也提前放了学,好让娃娃们跟大人一起沾喜气,一时整个寨子喜气洋洋。月桂带着果娃和草婴,分头给几家送了礼信,便来到寨老会前的场坝上喝茶吃花生瓜子,看吹唢呐舞霸王鞭。乡亲们互相招呼问候开玩笑,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亲切劲儿,就是平时心头有点什么小纠结的人,也都在找由头搭腔说话。

头一回置身这种场合的果娃和草婴,嘴上嚼着眼睛看着,两张小脸笑成了两朵花。却不料正在乐不可支之时,一群半大娃娃突然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他们跳着脚叫喊:“任果娃,东草婴,鸡哥鸭妹来结亲!东草婴,任果娃,黄瓜茄子搭一架!……”被围在中间的果娃和草婴又气又恼,牵着手左冲右突,却都被挡了回来。月桂发现后,立即跑过去吆赶,娃娃们一哄而散,但嘴上却叫得更来劲了。月桂就请周围的大人们管好自家的娃娃,一些人响应了,却也有人一动不动地待在一旁看笑话,有的还故意放话:“以后莫生怪胎啊!”月桂的好心情被冲得七零八落,一气之下拽着两个小人儿便离了席。

认真地说,月桂气恼的只是这些大人娃娃的态度,而不是他们言说的事情。在她的潜意识里早已将果娃和草婴看成是将来要在一起过日子的人了,就想干脆借这个事儿索兴回去向东北嫂挑明!一来让双方都吃下定心丸,二来也让别人再也无话可说!

月桂带着果娃和草婴来到老寮屋前的小路上时,黄黄突然神情紧张地吠叫着冲了过来,完全没有平时那种摇头摆尾的欢愉劲儿,月桂察看周围,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老寮屋的房门也跟她出来时一样,关得严丝合缝的,便吆喝道:“叫啥叫?不认得人啦!”黄黄却依然围着她叫个不停。月桂便有几分警觉,来到院坝里时,果然就听见屋里似有响动,好像还夹杂着哭叫声。她心头一紧,立即快步冲进屋,但伸手去推东北嫂的房门时,却发现里面已经闩死了。

月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焦急地打着门叫喊东北嫂,屋里的哭声骤然放大,但旋即又戛然而止,接着便传出断续的哭叫和撕扯声。月桂用力使劲撞门,那门闩原本就不牢,没撞上几下便开了。呈现在面前情景让她眦睚欲裂:盘老叭正光着身子将东北嫂按压在床上疯狂地撕扯着,东北嫂则在下面拼命地挣扎喊叫……这个畜生啊!月桂一时怒从心头起,抓起近旁的扫帚便辟头盖脑地打去!

盘老叭竟然毫无住手的意思,依然发疯似地颠狂着。月桂情急之下抓住他的头发猛地往后拉扯,盘老叭嗷嗷地叫着,突然用胳膊肘朝后使劲一拐,将猝不及防的她重重地击倒在地上。

站在门边的果娃和草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大哭起来。

月桂爬起来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说着又要扑上去。

盘老叭血红的双眼里迸射出两道凶光,满嘴的酒气喷在月桂脸上:“你想找死吗!”

月桂愣怔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飞快地跑回自己的屋子,从床顶的搁板上取出那杆火铳和装铳药的牛角筒,抖了一些铳药在枪池里,拉开扳机,冲回去怒不可遏地对着盘老叭喝叫道:“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好啊月桂,你要替日本人打我!”盘老叭紫涨着脸,怒目圆睁地冲着她吼叫道:“开枪吧,有种你打呀!”

月桂呸地啐了一口骂道:“流氓!疯狗!你以为我不敢吗!”

“来吧,老子一命换一命!”盘老叭说着便用双手猛地卡住了东北嫂的脖子,东北嫂顿时便没了声气……月桂没想到老叭真敢下手,一时也慌了神,冲着老叭便勾了扳机,只听一声轰响,盘老叭在火光中应声倒下!

东北嫂喘着大气,惊惶地问道:“月桂,你真开枪啦?!”

月桂一时也吓着了,赶紧丢掉火铳去看倒在床上的盘老叭。看来看去,除了发现一侧脸上和肩部有几处渗血的皮外伤,身体其他部位均完好无损,而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却留下了一片黄黑色的烧灼痕迹,这才想起铳里并没有装铁砂子,铳药也没有装够。但盘老叭双目紧闭地躺在那里,完全跟死了一般。月桂让东北嫂赶紧下床穿好衣服,两人又一起动手给盘老叭套上裤子,然后月桂就急急忙忙地出门叫人去了。

月桂才走到院坝边上,就见前面小路上已涌来不少寨民,跑在最前面的是阚来春,他问月桂:“刚才是哪里在打枪?”

听月桂讲了情况后,阚来春气得直摇头,说:“干脆把他劁了!”话音未落,却见东北嫂披头散发地尖叫着从屋里跑了出来,紧接着盘老叭满脸通红,青筋暴涨地提拉着裤子追了出来。阚来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怒喝道:“老叭,你活得不耐烦了吗,搞哪样名堂!”

盘老叭吓得手一松,裤子就掉了下来,在围观的寨民中引起一阵哄笑。他却不去拉裤子,只是惧怯地躲着阚来春的目光,嗫呶地说:“我,我咋个是活得不耐烦了?”

阚来春厉声道:“你犯法了!”

盘老叭的身子激灵了一下,显然无法理解和接受这种当众宣判,就问:“我犯法了?我犯哪样法了?……”

阚来春说:“你侮辱妇女就是犯法!”

盘老叭这下确乎是听明白了,低眉垂眼地像是在努力寻思着什么,突然就激忿地抬起手来指着阚来春说;“你,你个,你个狗汉奸!……”然后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呼天抢地:“天地良心呀!当年小鬼子把哑囡抓去——她才过门两个月,就被那些畜生活活糟蹋死了呀!老子想不过味,一辈子都想不过味呀!老子这是一报还一报!老子就是要把这个鬼子婆搞死,搞死!为我媳妇报仇,报仇呀!……”

本身就不善言辞的阚来春,一时竟张口结舌。围观的寨民也突然沉寂下来,原本充满鄙夷的目光也开始变得复杂。

月桂指着盘老叭骂道;“小鬼子是畜生,你也是畜生么!”

也许是受了刚才那一枪的惊吓,盘老叭此时仍有点不敢正眼看她,半晌才强作硬气道:“男不跟女斗,你站远点!”

月桂说:“不跟女斗?刚才你在屋里做什么!”

“……我为哑囡报仇!”

“好意思!哑囡地下有知怕都要跳起来打你的嘴巴子!”

众人又哄笑起来。阚来春便叫几个年轻小伙一起动手将盘老叭绑了,说是要押到镇上去法办。围观的寨民正欲让道,一直在旁边瑟瑟发抖的东北嫂突然上前拉住阚来春恳求道:“来春兄弟,他只是喝多了,而且也没伤着我哪里,看在大家都是乡亲的份上,就饶了他这一回,饶了他这一回吧!……”

这个突如其来举动不仅使围观者们大感意外,连阚来春也懵了,只有月桂心头明白是咋回事,就拉起她说:“东北嫂,你这就不对了!来春兄弟是代表公家办事的,咋个敢随便放人?是好是歹也要政府说了才算数!”

东北嫂看来也明白这个道理,就不再恳求,转而对着周围的寨民鞠躬道歉说:“一再给乡亲们添麻烦,真是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待阚来春押着盘老叭离去,众人也随之散去之后,月桂带点怪怨地对东北嫂说:“老叭这是恶有恶报,你咋还为他开脱……”

东北嫂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月桂,坦白说吧,这些年来我只要一见到老叭,就会想起她的媳妇哑囡……你不知道,当年在尖山上我是亲眼看见她是怎样被折磨死的,真是太惨了,惨得我一直都不敢对你们说……”

在月桂的愕然注视下,东北嫂颤抖着讲诉了哑囡在尖山的遭遇。

原来当年哑囡被掳到尖山时,已经有了身孕,上面知情后,仍要她照常接客!因为是新来的,模样儿又长得俊秀,慰安所前一下子就排起了长队,结果当天便造成流产大出血,不得不送回诊疗所。但在上面的催逼下,仅仅作简单的止血处理,便又被送回去继续接客,上半天在军官室,下半天在士兵室,一天至少得侍候四五十个人,连吃饭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经常是累得死人般地瘫倒在塌塌米上。不到一个月,她的下身就溃烂化脓了,不得不送到诊疗所治疗。诊疗所里原本贮存有一些从马来亚带过来的盘尼西林,但按规定只能军官使用,一般士兵都很难沾边,更不要说慰安妇了,只好随便抹了一点消炎药,但下来依然得接客。上面怕士兵们被传染影响战斗力,让诊疗所用羊肠做成安全套,供士兵们轮流使用。哑囡的病情迅速恶化,出现高热、抽搐、惊悸等恶化症状,再次送到诊疗所,没过几天就死了。死时眼睛一直大睁着,真正是死不瞑目!井村大尉下令将尸体扔进山沟,有几个同病相怜的慰安妇不忍看着她被野狗撕咬,抬到山沟里后,挖了一个坑草草地埋掉了,那天东北嫂和另一个看护妇也悄悄跟去,目睹了那凄惨的一幕。

月桂听后心子直往下坠,又联想到家顺的惨死,一口气便堵在胸膛里,恍然中,她以一种近乎敌视的目光觑视着东北嫂说:“你们日本人的心难道不是肉长的吗!”

东北嫂的身子痉孪了一下,没有马上回话,过了一阵方才继续着刚才的讲诉说道:

“初来松云寨时,我脑子里一直萦回着哑囡的事情,但因怕身份暴露,根本不敢提及,得知哑囡就是盘老叭的媳妇时,不仅极为惊恐,内心里还生出了一种极度的歉疚,看见他整日借酒浇愁,痛苦不堪的情形,甚至还产生过……”

月桂困惑地问:“产生过什么?”

东北嫂说:“产生过服侍他一辈子的念头。”

月桂看着东北嫂,蓦地想起当年她在后山洗澡时对盘老叭的偷窥听之任之的情形,不禁问道:“你现在还这样想吗?”

东北嫂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又是为啥呢?”

“因为我已经想清楚了,我无法填补他所受到的伤害,他了解真情后也不会接受我的……月桂,我现在才知道,我们日本人对中国人的伤害有多深重,有多深重啊!……”东北嫂呜咽着扑到月桂身上,“月桂,他已经这样惨了,我真是不忍心看到他再为我遭罪受罚,真的不忍心,还是让我去为他求个情吧……”

月桂明白东北嫂的心思后,话也就软了下来,说:“这是两码事情。你大概没听说过吧,当年我们中国军队就是在战场上抓了小鬼子的俘虏,也不准虐待的,违反了就会受处分,何况他是欺负一个你这样的弱女子,所以受罚也是应该的。”

东北嫂看着月桂,几番欲言又止,看得出来,她心里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出来。

月桂说;“东北嫂,你有想法就直说吧。”

但无论月桂怎么问,东北嫂却只是固执地摇头。月桂以为她只是还没能从刚才的惊惧中解脱出来,也就没有勉强。

东北嫂突然病倒了,周身冷浸,四肢麻木,腿脚僵硬得连下床都困难。月桂以为只是受了惊吓和风寒,就按照老法子给她拔火罐做艾灸,但弄来弄去却不起作用。东北嫂这才告诉她,她的家族有一种遗传病,在当地民间叫困榻症,病因不明也没法治,她的祖母和一个姑妈都是这样瘫在床上去世的。她在尖山时就出现过这种症状,平时也有感觉,只是不太重,现在发作,大概也是时候到了。她认为这是命定的事情,逃不掉的,让月桂不要再白费力气。月桂却觉得她太悲观了,说人吃五谷生百病,年纪轻轻的,咋个才沾上点儿病就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呢!天底下只有吃错的药,没有治不好的病,只要她好好配合,她就有信心治好她的病。东北嫂也不和她争,只是兀自叹息。

这天月桂为东北嫂拔完火罐后,正收拾好竹筒要离去,却被她叫住,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对她讲。月桂疑虑重重地坐到床前,生怕她又说出什么让她受不了的悲言恸语。不想东北嫂却道出了她上次去县里的真实原因和内中详情。

原来普寨长和阚来春把她带到到县里以后即返回了。她独自被安排住在县政府的招待所里住下,天天好饭好菜,却不说有什么事,弄得她心头七上八下的,连坐牢杀头都想到了。终于有人来找她谈话,反复核实她的日籍身份、战争期间的经历和主要亲属状况,并不断地向她提出各种各样的疑点和问题,每一次都要求她在谈话记录上签字画押,却不告诉她这样做的原因。直到最后县里才告诉她:上面转下来一封海外来信,写信人名叫东田禄秀,自称是一个定居在南美洲巴西多年的日本侨民,战争结束后,曾来中国寻找其兄长东田和夫一家,后来打听到兄长一家包括他兄长和嫂嫂以及两个侄子都已在战争中死亡,唯有女儿东田久贺子当年作为看护妇被军队征召后,随军前往东南亚,后经由马来亚、缅甸辗转进入中国云南,但在日本无条件投降前失踪,一直下落不明。东田禄秀称他原是日本远洋轮“大济丸”上的水手长,太平洋战争爆发不久,“大济丸”被军方征用,参与抢运战略物资。因在船上没事时经常收听同盟国的广播,慢慢开始对日本发动这场战争的正义性产生怀疑,后来便趁“大济丸”在澳洲装运铁矿砂时,弃船出走,并辗转到了南美巴西,现在里约热内卢经营着一家杂货店。多年来他一直独身,现在年事渐高,且患有多种疾病,决定直接向中国政府求助,恳求帮助查找东田久贺子,如果她还活着,则希望能帮助他们叔侄见面团聚,并称这是他此身尚存的最大心愿。信的末尾写有“重重以托,殷殷以期”八个汉字。

当年在满洲开拓团时,她的父亲东田和夫也曾收到过由军方截获后转来的这位流落海外的“败类”叔叔的信,也曾受胁迫回信让他“痛改前非,继续为皇国效力”。但在夜深人静时,全家就会围坐在灯前悄悄传看叔叔的来信,沉浸在对家庭亲情的追忆之中。

叔叔和父亲一样幼年时都习过汉字,她特别喜欢他那一手漂亮的行书。当县里的同志把信交给她辨认时,她立即认出那确实是叔叔的字迹……心头不禁浮现出小时候读过的唐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在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情涌动中,立即动笔给叔叔写了一封回信……

不知什么时候,月桂的目光已悄然从东北嫂身上游移开去,她明白,自己一直祈盼永远不要发生的事情终于来临了!尽管当年家顺把东北嫂带回来时就告诉过她,东北嫂是迟早要走的人,但随着冬去春来,时光荏苒,这种意识在她的心目中已越来越远,越来越淡,在无数个月落日升,朝夕相处中,她早已把东北嫂母女看成了一家人,尤其是对自幼青梅竹马、形影不离的果娃和草婴产生过无数美好的憧憬……即使在得知东北嫂的真实身世后,那种最初的惊愕也已迅速地让位于多年来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在一个屋檐下艰难相守,共度时日所凝成的深厚感情。她觉得原本相隔天遥地远的两个女人能够这样走到一起,就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天意,而且她看得出,东北嫂也和她一样,内心里已接受了这种命运安排……

突出其来的事态,使月桂心头地动山摇,无法平静。她颤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东北嫂揉着濡湿的眼眶,呜咽着说,“真的不知道……”

“可是,你叔叔孤身一人在远方……”话才出口,月桂的呼吸便急促起来,“你现在怎么想呢?“

“我害怕收到他的回信。”东北嫂低头说道。

这个话突然激起了月桂的勇气,她冲口说道:“你怕他要你到他那里去是吧?其实,你可以把他接来一起过呀!我们一起服待他,给他养老送终。”

东北嫂的眼睛里似乎石火电光般地亮了一下,但旋即又暗淡下去了:“我也这样想过,但他是在外面闯荡了一辈子的人,年纪又这么大了,能来得了吗?”

“你可以去接他呀!”

东北嫂凄惶地说道:“可我现在病成这样,对他老人家是爱莫能助啊!坦白说,现在我最担心的是草婴……我不怕死,这条命本身就是你们给捡回来的,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女儿……月桂,草婴就拜托给你了,你一定要答应我,我死之后,把她养育成人,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不尽的……”

月桂捂住耳朵说:“哎呀不听不听,我这就去苦莫寨去请盘草医来给你号脉!”

月桂去苦莫寨找到了季时珍。她先就那次保护果娃和草婴的事儿向两爷子表示感谢,然后就说了东北嫂的病情,请老先生前往诊治。不想季时珍却称最近很忙,让她先回家去等着。月桂来时心中就有疑虑,怕老先生会因东北嫂的身份拒绝出诊,便如实地讲述了东北嫂的身世和这些年和她一起生活的情况。老先生听后神色有所缓和,但仍称近几日病人都排满了,还是让她先回去等着。

三天后,季时珍带着儿子季明来到老寮屋,让月桂喜出望外。老先生仔细地询问了东北嫂的病情,又看过舌苔号过脉,便断言是医典上所说的僵病,乃是脉络瘀堵,气血不畅所致,当即口述方子,让儿子一一记下,然后过目敲定,指明每副药可煎熬三道,头两道用来吃,早晚服用,最后一道用来泡浴,隔天一次,辅以热敷按摩,里应外合,达到康复归元。

东北嫂感激不已地要欠身致谢,老先生示意不必,神情持重地说了一句话:“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崇尚仁德,跟你们日本人不一样。”

东北嫂听了,一时满脸愧怍。季时珍又向月桂交待:“先开12副药,也就是一个疗程的量,里面的党参、黄芪、当归和杜仲等几味主药都无法就地采制,得到县里去抓,你直接到济公药铺去配,那里的药最齐。”

月桂心头有点打鼓,送父子俩出门后,怯怯地追问道:“这些药,都很贵吧……”季时珍默算了一下说:“是有点贵,三个疗程下来,得要三四十块钱吧。”

自家顺走后,月桂差不多已忘记钱的样子了,有时连买个针头线脑的零碎钱都拿不出来,三四十块钱对她来说完全是一个天文数字!一筹莫展中,她想到了圈里的那只已经产过好几胎羔的母山羊,这是眼下她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当地有句俗话:产崽的母羊金不换。这只羊身上寄托着她对未来的莫大希望。

送走季时珍父子后,月桂情不自禁地来到羊圈前。一只刚生下才十来天的小羊羔正在跪乳,不是发出心满意足的咩咩声。那母羊见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像猜到了她的心思似的,抬起头来用一种哀戚的眼神看着她,一直看得她鼻子发酸,竟流下眼泪来。

屋里忽然传来东北嫂的叫声,她以为她要下床解便,赶紧回到屋里时,却发现她正躺在床上若有所思地摆弄着那枚金戒子。

月桂问:“要下床?”

东北嫂抬起头来看着她说:“月桂,抓药得花钱,你把它卖了吧。”

月桂不禁皱了眉头说:“这事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办法。”

月桂回到自己屋里,从床头的褥子下摸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一只祖母绿的翡翠玉佛便出现在眼前。这是家顺当年赶马帮时从缅甸带回来送给她的,碧莹晶亮,水头非常好,她一直精心保存着,从不轻易示人。她摩挲着玉佛,在心里对亡夫说:东北嫂是你带回来的,现在我要拿它去给她买药治病,你不会责怪我吧?

月桂想定之后,第二天便带着玉佛出了门。从松云寨出去的那道长坡尽头有一个岔路口,一边通往镇里和县城,一边便是去苦莫寨的路。路口边有一个小棚子,棚子里常年摆放着一个砂罐,罐子里盛着供路人解渴的清水,旁边还有舀水的瓢,路人饮用后,自行去附近的溪涧打水回来补上,所以罐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满盈盈的,据说几百年来一直都这样。月桂舀了一瓢水,正喝着,却见季明从对面山道上走来,向她使劲地挥手,好像有什么事情,月桂便等着他。

季明来到路棚里,笑着将背上的一个小背篓取下来递给她说:“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然后告诉她背篓里是他爹在家里搜到的一些存药,刚好够东北嫂用一个疗程,特意让他送来。

月桂一时大为感动,却又有点忐忑,就说:“可我手头……”

季明说:“我爹说不收钱。”然后也不听月桂的感激道谢,告辞而去。

月桂背着药回到屋里给东北嫂讲了情况,东北嫂感动不已,说能在黎姆山里遇上季时珍这样的医家,不管病能否治好,她都无所遗憾了。当日晚饭后,月桂便开始给东北嫂煎药熬汤。头道汤药煎好让东北嫂服下,又把第二天的熬好存放着,接着熬制泡浴的药汤。她让果娃和草婴都搭手帮忙,将木盆桶搬到灶膛边,然后直接换了大铁锅煎药,她在上头忙着,两人小人儿就在下头添柴火,一时将整个灶房都弄得热汽腾腾。因为木盆桶太大,一共熬了两大锅水方才才够了,一切就绪后,月桂便安排果娃和草婴先去睡了,然后将东北嫂扶进灶房泡浴。东北嫂不禁双眼发潮,说这种照料只是小时候在母亲身边享受过……月桂怕她又莫名伤感,就调侃打岔说,别拿我当妈啊!要是那样,草婴就得叫我外婆,叫果娃舅舅了!说得东北嫂忍俊不禁。东北嫂入浴后,月桂按照季时珍的叮嘱,站在旁边不停地往桶里添加热汤,直到泡足一个时辰,方才将东北嫂扶出盆桶,送回屋里休息。待她自己躺到床上时,已是午夜三更了。打此以后,侍候东北嫂便成了月桂每天忙活的重心,对果娃和草婴的关照和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挤到一边去了。聊感慰藉的是,果娃和草婴都变得特别懂事,起居饮食,上学读书都学着自行打理,还能帮着做一些家务杂活,让她轻松了不少。

但东北嫂本人却仍旧悲观,认为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到头来十有八九还是逃不出跟祖母和姑妈一样的结局。果然,一个疗程下来,病情并不见有好转迹象,东北嫂又开始成天叨念“生死有命”“劫数已定”之类的话,几番要月桂了结这种累及全家又毫无作用的治疗。月桂心头像猫抓,嘴上却一点不松口,说急哪样呀,还有两个疗程呢!

季时珍送的药用尚未用完,月桂便独自去了趟县城,将那枚玉佛拿到典当铺去估价。典当铺老板看了东西,当即表示愿出30块钱收购,见她犹豫不决,又说,你实在舍不得,就作典当吧,先拿15块给去用着,典当期为一年,当期之内你随时都可以拿15块钱来赎回去,超过一年东西就归我,如何?月桂便去济公堂打听药钱。济公堂的老板见是季时珍的方子,又听她说了典当的情况,破天荒地给她打了个对折,两个疗程的药只收12块钱。她满心欢喜,立即回去把玉佛当了抓药,回家见了东北嫂,仍说药是季时珍送的。

第二个疗程快近尾声的时候,东北嫂的腿脚似乎有了一丝回暖的感觉,月桂按摩时也觉得软和一些了。两人都不禁喜出望外。第二个疗程完了之后,接着就上了第三个疗程。第三个疗程做到一半时,这天晚上月桂照例烧好药汤后,便去扶东北嫂来泡浴,进得屋里却发现床上空着,正纳闷,就听见屋角的布帘子在晃动,不禁大为诧异,说你这是咋回事?东北嫂在里面说,没办法,尿憋慌了……月桂兴奋地问,你自己走过去的?东北嫂这时确乎才意识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当天晚上,东北嫂基本上是由自己扶着墙走进灶房泡浴的。这个不经意间出现的变化使两人都喜极而泣。

季时珍得悉情况后又来给东北嫂号了一次脉,然后让她继续把第三个疗程做完,只是在药里加了一味野三七。野三七黎姆山中就有,月桂背着背篓在山林里转悠了两三天,在一处偏远的林子里寻到了几头被山民称为小棒锤的上等野三七,一色棕黄,爱人极了!她拿去请季时珍帮忙炮制,季时珍看了看说,是品相货,但只够两副药的量,还得继续去。月桂不敢怠慢,放下东西便又进了山。几天后,当她蓬头垢面地将几头同样品相的野三七送到季时珍手头时,老先生不禁连声称赞,说这就叫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呀!

十一

季时珍确实是医术不凡,随着三个疗程结束,东北嫂基本就无大碍了。季时珍却说,表征是没有了,但是否已断根还很难说,下来后还得加强调理,注意饮食起居,不要再受风寒,尤其不能再洗冷水澡,须得一年之内不复发,方能算安康大吉。压在月桂心上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果娃和草婴也都满心欢喜,进进出出都带着笑声。

不想东北嫂却又提起老叭的事情来,说都晓得他因为哑囡的事情精神受到过剌激,那天也是喝多了才犯的糊涂,而且也并没有真正成事,所以还是想以当事人的身份去县里通融一下,恳请上面从宽发落。月桂理解她心思,实际上她自己对老叭也是很纠结的,尤其是念及他当年和家顺一起赶驮马支前,也吃过不少苦的时候更是这样。有一天东北嫂又提及这事时,她便说了真话:“其实我何尝不想帮他说几话?但政府办事有政府的规则,怕不是你我一句话就能挪动得了的!”

东北嫂说:“至少也应去试一下啊!我相信政府了解真情后,也会酌情从宽的。”

几天后月桂将买药剩下的钱带在身上,和东北嫂一起在镇里搭马车去到县上。县府办公室的刘主任上次接待过东北嫂,对月桂也有印象,听了她们的诉求后,即笑回道:

“你们找错地方了!盘老叭送来县里后,公安局在对其进行询问时,发现他的精神不太正常,去医院检查,说是有阵发性精神病,早就送到地区精神病院去了。”

月桂和东北嫂一时都愣怔在那里,面面相觑地不知说何是好,最后还是刘主任主动说:“明白了吗?精神病人犯了错是不受罚的,所以你们所担心的情况已经不存在啦!”

“白跑一趟了!”月桂和东北嫂不禁相视而嬉。刘主任说:“也不白跑,明天正好是街子天,民贸公司到了一批新花布,你们去看看吧,漂亮着呢!”

月桂却另有心事,出来后就问东北嫂是不是还记得哑囡下葬的地方,东北嫂说还大致记得,那附近有一块很大的落石,当时那几个慰安妇还在埋人的土堆旁栽了一棵柏树苗,只是不知活下来没有。月桂就说,反正今天也晚了,干脆就在县城里住一宿,明天我们去看看哑囡的坟,回来再看能不能给两个娃娃扯点布各做一套衣服。东北嫂高兴地答应了,说她心头也一直有这个想法,这次机会正好。

两人便在一家小客栈写了个床位,挤着住了一夜。

翌日一早,两人去到尖山。当年惨烈厮杀的战场,已被茂密的林草覆盖,她们在山里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了那条山沟,尽管时隔七八年,沟里早已是荆棘丛生,东北嫂还是找到了那块落石和那株柏树。当年的小树苗如今已高过人头,而东北嫂所说的坟堆却只剩下一点浅浅的堆痕。月桂蹲下来在拔着坟上的野草,一时不禁热泪涟涟,悲从中来,东北嫂则在一旁鞠躬合十,念念有辞。悼念完后,月桂问东北嫂还想不想上山去看看,东北嫂却断然回绝了。

回到县城,街上已是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挑担背篓,摆摊设点的山民,卖蔬菜禽肉的,土杂山货的,劈柴烧炭的,小吃零食的,应有尽有。两人买了几个烤饵坎,就蹲在街边吃了,然后跟着熙攘的人流来到民贸公司,挤到卖布匹的柜台前。

当她们面对着货架和柜台上五颜六色的花布时,一时都看花了眼,挑选来挑选去,最后随大流地选了两种花布,但却不知道该扯多少,售货员听她们讲了用途后说,七八岁的娃娃做套装,至少一个人要扯上五尺才够。两人一问钱都不禁傻了眼,月桂身上所有的钱凑起也仅够半数!一筹莫展地思忖了半晌,月桂就提出,要不果娃这次就算了,反正男娃娃穿新穿旧也无所谓,就先给草婴买够一套的吧。东北嫂却不同意,却说这样对果娃太不公平。售货员见了就提议说,那就给两个娃娃各做一件上衣吧。一时皆大欢喜。

两人兴冲冲地拿着花布出门细看,一个衔着长竹烟杆的中年男子忽然主动跟月桂打招呼:“妹子,好兴致啊!”

月桂看时,却是典当铺的老板,便笑回道:“托你老人家的福啊!”

男子看看她,又看看东北嫂,说:“现在市面上好东西多得很,你们手头还有啥古旧玩意儿,都可以拿来典当了换钱花啊!”

东北嫂不太明白他的话,就问月桂是咋回事,月桂却支吾起来。那男子就有点敏感,挥着烟杆表白:“放心吧!我这个人做典当十几年,讲的就是童叟无欺四个字,头回你当那个玉坠,我给了多少?15块钱!要是落到游贩手里,恐怕买价都出不到这个数!”

东北嫂急切地问月桂:“哦,你把玉佛当掉了……”

月桂就像做了错事一般,红着脸拉了她便走,一直走出城关,方才道出了实情。

东北嫂听罢很受冲击,怨艾不已地说:“月桂,家顺大哥的救命之恩我都还没能报答,你再咋个也不该把他留下的这个贵重东西再用在我身上呀!唉,你当时咋个不跟我讲一下呢?我手头不是还有个可以顶点用的金戒子吗!”

月桂说:“我跟你的情况不一样啊!你是离乡背井的人,手头有个亲人留下的东西,就是很大的一个安慰。我呢,就生活在本乡本土,出门进屋满处都是他留下的东西。何况我也只是典当嘛,到时候卖两只羊不就拿回来了。”

东北嫂却决绝地说:“不行,我一定要亲自把小玉佛给赎回来!说定了,不然我会跟你急的!”

月桂见她认了真,也不好断然回绝,只得说:“我都不急你急个啥呀,还有大半年的当期呢!”

东北嫂这才不说啥了。

两个人在山道上一前一后地喘息攀行。月桂又说起了那天寨子里的娃娃们编的顺口溜,有意识地把话题往果娃和草婴的身上引。东北嫂没接话,却突然提出了一个让她很意外的事情,说她想向季时珍拜师学医!

月桂觉得她太想当然了,就不冷不热地回道:“人家是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的。”

东北嫂说:“现在是新社会了,还兴这些?”

月桂说:“这是他家的祖训,已经七八代了,黎姆山的人都晓得的。”

东北嫂说:“他那么仁慈,我相信他不会拒绝我的!”

月桂见她信心满满的,就说:“你不怕碰钉子,就试试吧。”

东北嫂大约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就探询道:“月桂,你不想我去做这个事儿?”

月桂吁了口气,说道:“当年小鬼子两次血洗松云寨,几十个被杀乡亲的入殓安葬,都是季时珍一一过目的,一百多个受伤的乡亲也由他一手救治。每个遇害乡亲的伤情死因,老先生都作了记载,登记造册保存在寨老会里。”

东北嫂哑然了,闷头走了一程,又兀自冒了一句:“他的医术真是太神了!我这辈子别无所长,也就是学过几天医护……月桂,我有点得寸进尺了是吧?当我没说吧。”

月桂听着一时反倒不知说何是好了,思忖了半晌,突然想到可以以此拴住东北嫂,便改口道:“这样吧,等有机会我先去老先生那里试探一下,看看他的态度如何,好吗?”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月桂和东北嫂回到黎姆寨不过几天,普寨长便从镇上带回一纸由县里转来的特急加长电报,是巴西的叔叔发给东北嫂的。电文如下:

久贺子贤侄,来信收悉,知你仍健在人世,喜极而泣!我因生活孤苦,长年借酒浇愁,导至重度肝硬化,近日被查出恶变肝癌,已入住里约圣玛丽医院,我名下的三间杂货铺已全部交人代管。冥界已近,万念皆休,唯念亲人!想我东田一家,在战争中家破人亡,于今仅余你我叔侄和侄孙女三人!隔洋遥念,泪如涌泉……今汇上一千美金,作为盘资,亟盼贤侄携侄孙女尽速启程前来巴西团聚,并办理三间杂货铺的产权转移。望贤侄万勿犹疑耽误,不然我叔侄今生恐无相见之日矣!何时动身,盼即回复。切切!叔叔东田和夫草于圣玛丽医院病榻。

犹如石坠湖心,击起轩然大波,月桂和东北嫂愣然相向,都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从天而降的突发事态。最后还是普寨长提醒说:“东北嫂,你怕是得去看看老人家才是呢!听说汇给你的美金已经到县里了,就等你亲自去兑换成人民币取用。”

因事情来得太陡,东北嫂和月桂云里雾里,无所事事地盘桓了两三天,才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她们即将经历一场生离死别!

原本无话不说的两个女人突然都对彼此的一言一行变得极端敏感,仿佛她们中间悬着一颗无形的炸弹,而她们各自都捏着导火索的一端,只要稍有不慎便会引爆,将这座温馨的老寮屋炸成一片瓦砾!

月桂为此一夜夜地辗转难眠,回忆着这些年来他们母子和东北嫂母女在老寮屋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她不敢细想没有了东北嫂和草婴的老寮屋会变成什么样子……

东北嫂所受的煎熬比月桂有过之无不及,叔叔在病床上孤苦无助,思念亲人的情景一直紧揪着她的心,她感到自己无法拒绝叔叔最后的哀唤……从普寨长的态度也可以看出,政府对他们叔侄的团聚也是抱着同情和支持态度的,如果不去,天理人情都说不过去!她开始留恋老寮屋和松云寨的一切,包括平时不甚注意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会引动她的不舍之情。她也无数次想到是不是可以把叔叔从巴西接过来跟她和草婴一起过,如果那样她一定会尽心尽力地为他养老送终。她愿意在这个接纳了她,又谅解了她的中国山寨里度过自己的余生……但她也明白,现今眼目下,这种想法已经是一种难以实现的奢望了。她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命运之手在推着自己和女儿,使她们逃无处逃,躲无处躲,只能眼睁睁地走向那片遥远的陌生土地和不可预知的未来……

唯一还能给老寮屋带来欢乐和笑声的,只有两个兴高采烈地穿上了新衣服,却对大人心头的郁结浑然不知的娃娃。看着果娃和草婴每天并肩同去学堂,携手同归家里,整日里形影不离,无忧无虑的样子,月桂和东北嫂的心里都在悄然流血。

眼见数日过去,东北嫂却一直没有响动,普寨长又来到老寮屋问询情况,同时转告了县里和镇上对这件事情的关心,希望她能抓紧处理好这件事情,不要留下难以弥补的人生遗憾。后来月桂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很不理智,也开始催促东北嫂着手处理此事,病榻上的叔叔还在万里之外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她们娘儿俩呢!

两人终于又一同去了县里。郑主任派专人为东北嫂和草婴办理了相关的出行手续,又协助她从邮局兑取出汇款,又到银行换成等值的人民币。东北嫂拿到钱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去当铺将那枚玉佛赎出来。虽然月桂一直劝阻,但她态度坚决,甚至红了脸。月桂最后也只得顺了她。

回寨后,东北嫂又和月桂专程到苦莫寨季时珍家登门道谢,一定要偿付老先生的诊费和药钱,但老先生不但坚持不收,还招呼家人设便宴招待,感动得东北嫂不知说何是好。席间,她向老人透露了自己原想向他拜师学医,现在却不得不放弃的莫大遗憾。

老先生听后捻着胡须,笑道:“孔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天涯何处无高人?只要有心,去哪里都会遇上良师益友的。”俄尔又说道:“听说你们老家那边有很多人得僵病,我这里送一张方子给你,你以后就推荐给老家的病人试用吧。”立即就口授着让儿子写了方子,然后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交给东北嫂。

东北嫂豁地跪到地上,说:“季老的恩德,久贺子永世不忘!”

老先生扶她起身,说道:“人为万物之灵,岂能无情无义。”

东北嫂的身子悸动了一下,突然又跪了下去,说:“久贺子谨记恩人教诲!”

从苦莫寨出来,东北嫂一直神情肃然,很少说话。月桂知道她还在咀嚼老先生的话,便也没有上前打扰。到得松云寨口时,东北嫂忽然挽住月桂说:“我想花点钱把老寮屋翻修一下,你说好吗?”

月桂返身按着她的手揶揄道:“哎呀东北嫂,你真以为你发大财钱多得用不完啦!你这一去千里万里的,还没有动步呢,万一半途上盘缠花光了,你叫天去吧!”

东北嫂说:“别吓唬我了,郑主任亲口告诉过我,这些钱足够我和草婴一路上用了,退一万步讲,要是真的到了一步,我不会再向叔叔要吗?但老寮屋确实该翻修一下,屋顶的好些桁条和椽子都朽坏了,有几根大梁也看见有白蚁,你和果娃还得在这里长住下去,说实话,就这样走掉我不放心。”

月桂说:“老寮屋我住了几十年,哪里有问题,有多大问题,能撑多久,我比你有数,真坏了我不会修吗!老话说:在家天天好,出门时时难。我是待在家里的人,你是要出门的人,到底是该我担心你,还是该你担心我啊!”

东北嫂说:“我说不过你!但我在这里生儿育女,治疾养病,住了这么长时间,要我拍拍屁股就走,我心里过意不去。”

月桂说:“这个话我不爱听。”

东北嫂笑道:“咋个呢?

月桂说:“我们之间是房主和房客的关系啊?”

东北嫂的脸就慢慢地涨红了,沉吟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好吧,我们姐妹之间的这个家事就暂时放下吧。我心头还有个想法,你一定要支持我……”

月桂问:“还有啥想法?”

东北嫂踟蹰着说:“我想给松云寨做一件事情……我想出点钱把招魂坡修缮一下,这事你千万不要阻拦啊!”

月桂诧异地问道:“咋个修缮?”

东北嫂说:“我想在周围砌上条石,把中间通道和祭拜的地方铺上石板,还有……嗯,我也没有全想好。”

月桂说:“这不是小事,要给普寨长说才行。”

东北嫂说:“我们一起去找他好吗?”

月桂答应可以试试。两人约好第二天上午就去找普寨长,不想普寨长翌日一早却先到老寮屋来了,主要还是关心东北嫂的事情。月桂趁此向他讲了东北嫂的心愿。普寨长感谢了东北嫂的美意,但说寨子里已经有了修缮安排,就不劳她费心了。

东北嫂听了很是沮丧,觉得大家实际上仍然在把她当成外人。月桂自然知道她心头的小九九,待普寨长走后就安慰她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这不能怪普寨长不通融,你也晓得招魂坡牵系着全寨老小的心,要是由你一个人全部包下进行大的修缮,确实不太合适,说实话连我心头都过不去呢!

东北嫂虽觉得月桂的话不无道理,但仍感到很受伤,说:“我晓得,是因为我的身份不配。”

月桂大声道;“不是,绝不是!我敢说,就是换成我或者别的任何人提出单独出力修缮大坟的想法,大家的态度也会是这样的!”

东北嫂将信将疑地看着月桂,又转而求其次说,招魂坡上有很多寨民以全家名义立的祭祀碑,她也想以自己和草婴的名义立一块。月桂说,这个想法好!就跟她一起再次去向普寨长请示。果不其然,普寨长痛快地同意了。

东北嫂立即去镇上请了当地最有名的牟石匠,把做碑的事情定下,然后就开始去县城办理母女俩出行的各种手续。

十二

老寮屋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月桂和东北嫂的心境与刚得到叔叔的来信时波翻浪涌的情况已有所不同。现在已不是对离别的惶恐猜测,而是已进入实在的进行时,在一天天地往离别的时刻逼近了。她们都明白即将到来的离别意味着什么,心照不宣地格外地珍惜着一起相处的最后时日。两个人经常通宵不眠地在灶房里说话,许多话都不知已重复了多少遍,但却仍然想说想听。有时候两个人就默然相对着,什么话也不说,但就是不愿回屋就寝。

一直蒙在鼓里的两个小人儿,似乎也终于闻到一点气味了。这天深夜月桂又和东北嫂在灶房里有一句无一句地说话时,果娃忽然闯进来,睡眼惺忪地冲着她们叫道;“你们咋个不睡觉呀!”

月桂诓他说:“大人瞌睡少,不像你们小娃娃那样好睡呀。”

果娃噘着嘴说:“才不是呢!我听见你们在说要到什么地方去……你们不想住在这里啦?”

月桂抚着儿子的头说:“别说傻话了,这里永远是我们的家!”

果娃说:“你骗我,我听见你们在说要坐汽车,还有轮船啥的!”

月桂说:“那是在说别人,又不是在说我们。”

果娃说:“反正我和草婴哪儿也不去!”

两个小家伙鬼着呢!月桂无奈地对东嫂莞尔一笑,然后对儿子说:“果娃,妈妈还能骗你吗?这里是我们的家,永远是我们的家!”

果娃疑惑地盯着母亲看了一阵,嘟囔着回屋去睡了。

东北嫂说:“草婴也已有察觉了,老是打听我到县里去做什么,再瞒恐怕也瞒不住了。”停了一下又自言自语地摇头道:“我都不晓得该咋个对她讲。”

月桂说:“也没什么,又不是去了就不会回来了。”说这话时,她特别留意东北嫂的表情,因为这其实也是她心头的愿望,尽管理智告诉她这种可能性太小太小,但她总忍不住要往“万一”上想。

东北嫂若有所思,没有回话,也不知是看出了她的微妙心态,还是在斟酌到时到底该怎么向女儿交待。月桂真希望她能说上一句“将来我们肯定会回来”的话,哪怕是说回来“看一下”,对此刻的她都是莫大的宽慰。

“月桂……”东北嫂终于探身问道:“你睡啦?”

月桂睁开眼睛说:“没有,我在听呢。”

东北嫂说:“我们互相留个纪念物好吗?”

月桂看着她:“你的意思……”

东北嫂说:“我想用金戒子换你的玉佛胸坠,你同意吗?”

月桂说:“还交换个啥呀,你喜欢就拿去吧。”

东北嫂说:“那不行,我真是想彼此留个纪念。”

月桂说:“那你不是亏了吗?玉在我们这儿不值钱,金子贵重得多啊!”

东北嫂说:“都知道黄金有价玉无价,我还怕你亏了呢!这样,如果你同意交换,我这里再补两百元钱给你。”

月桂冲口说道:“天哪,我们是在谈交情还是在谈生意啊!谈生意也没有这种谈法呀,两百元至少可以买四五个同样的坠子了!”

东北嫂就说:“这钱原本就是想给你的。”

月桂冲口道:“东北嫂,你疯了吗!我好好地待在家里要钱来干啥!”

东北嫂说:“你别跟我争了,这钱是我留给果娃的,他将来用得着。”

月桂说:“这样我宁可不换!”

东北嫂也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说:“你要不接受,也只好不换了。”

这事也就搁下了,但两人实际上都没有真正断这个念头。

东北嫂母女的出行和出境手续很快办妥,据说是由地区专员公署按特事特办的原则及时处理的,考虑到母女俩的具体情况,还通过电话电报在昆明、重庆、上海等沿途重要的转车转船地点安排了接待。根据时间安排,东北嫂母女将在三天内从县城出发。

原本似乎还悠着的事情忽然变得紧迫起来,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做通草婴的工作,东北嫂为此精心编织了一套说词。这天晚上,她趁两个小人儿做完作业,一起在院坝里踢毽子玩时,把草婴叫到房间里,关上房门,轻抚着女儿柔声说道:

“婴子,今天妈妈要给你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你一定要乖乖地听妈妈把话说完,理解妈妈的难处和苦衷……”

草婴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警惕的神情,仿佛已经猜到妈妈要说什么。

东北嫂问:“妈妈刚才的话你听到了吗?”

女儿的小嘴抿得更紧了。东北嫂想,事已至此,不说也得说了。然后便从东田家族和她本人近些年的经历说起,一直说到她如何在崖洞里遇救,如何生下她,最后才说到了叔爷的来信和电报,以及她们很快就将离开这里,到那个名叫巴西的遥远国家去与叔爷团聚,她已经跟学堂讲好,她这两天就可以不去上学了,希望她能在这两天的时间里,多帮月桂姑姑做点事儿,多陪果娃哥哥说说话,因为这一去就很难再回来了。

草婴一直专注地听着,既不插言也不搭话,只是呼吸慢慢变得急促起来,眼睛也开始发红,当东北嫂说到最后时,一直在小女孩的眼眶里打着转儿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洪水夺眶而出……但小女孩依然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东北嫂见女儿这样伤心,也不禁鼻子发酸,流下眼泪来。她揉着眼睛劝导女儿,追忆小时候她父亲教她学习过的那句“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的古汉词,举出她亲身经历过的无数的悲欢离合……然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无法止住小女孩滚滚的泪洪,好像她不把自己身体全部化为泪水就不会甘休一般……东北嫂一时慌了神,赶紧出去叫月桂。

月桂来到屋里,看见草婴哭成那种模样,没待说出一句哄劝的话,却抱住小女孩伤伤心心地哭起来,边哭边说:“我的草婴乖乖,我的乖乖草婴,你这一哭,把姑姑的心子都哭碎了,哭碎了呀!……乖乖,莫哭了,莫哭了……姑姑不让你走,姑姑不让你走,姑姑讨口要饭都要把你养大,让你上学,姑姑不让你走,打死都不让你走!……”

眼见月桂和女儿哭成一团,东北嫂也受不住了,强压在心头的难舍之情像火山爆发般地冲涌而出,三个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此时此刻,还有一个蜷缩在窗外墙根下的小人儿在吞声饮泣——东北嫂一叫走草婴,果娃就紧张地预感到了什么,情不自禁地来到了屋后。在草婴泪洪决堤的那一刻,他也泪如泉涌了……

这一夜,老寮屋完全是在泪水中泡过的。

第二天一早,当月桂和东北嫂红肿着双眼起床后,却惊骇地发现为果娃和草婴准备的一锅苞谷粥丝纹未动,而两个小人儿却已不见踪影!月桂和东北嫂以为两人只是在赌气,急忙提了粥赶去学校,在学校门口见到赵老师,却说没见来,到各处找了一圈也不见人,问早来的同学,也都说没看见。两个慌了神的大人赶紧到学校外面去找,但将整个寨子的旮旯角落都寻了个遍,却依然不见人影!又扩大到外围,凡是她们认为能藏身的地方都一一查找过来,赵老师也带了一些同学加入寻找的队伍,后来一些寨民也来了……寨子内外,坡上沟里,到处都是此起彼落的叫唤声,然而梳篦子似搜巡找了整整一个上午,却依然一无所获!众人都感到困惑,想不出两个小家伙会躲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人就猜测,是不是跑到林子里去了。这还了得啊,如果两个小人儿真是莽莽撞撞地进了崖坎遍布、野物出没的老林,不定会遭遇什么险境呢!

月桂和东北嫂的呼喊声变成了嘶哑的哭叫声。到下午的时候,在普寨长亲自布置阚来春带着民兵分头寻找。然而大队人马一直寻找到暮色四合时分,依然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当各路人马来到寨老会拼凑情况时,月桂和东北嫂都软瘫在那里。普寨长安抚她们说,两个小家伙只有那么点体力,不可能走得太远,说不定因为困倦在什么地方睡着了,睡醒后会自己找回来。月桂和东北嫂却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觉得果娃和草婴说不定已经遭遇不测。两个人忧心如焚,晚上彻夜未眠。

天蒙蒙亮时,披衣起坐的月桂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两个小家伙会不会跑到灵石山那边去呢?因为后山坡陡林密,野物也多,平时她们都不准果娃和草婴到那边去,更不要说去灵石山了。她跟东北嫂说了想法,东北嫂也觉得可以去看看。

两人决定从后山箐沟一线过去,到了灵石山再回头。但当她们打开大门时却不禁傻了眼:白色的浓雾将整个松云寨和周围的一切都吞没了,连近在咫尺的石磨都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影影儿……东北嫂绝望地说:“这咋个找人呀!”月桂说,看不见东西总听得到声音吧,我们就一路叫喊过去,他们听到叫声,总该有个回应的。

两个人带上火铳,在浓雾笼罩的山野中一路叫喊着娃娃的名字往前走。来到后山箐沟时,天已大亮,但浓雾却没有消散的迹象。当两人走出箐沟,进入了茫茫的野林时,月桂忽然发现有个毛耸耸的东西在雾气中闪晃了一下,她以为遇到了野物,急忙往火铳里装了铳药和铁砂,然后让东北嫂退到身后,自己轻脚轻手地往前察看。浓雾中突然传来一阵熟悉吠叫声!月桂正感蹊跷,一个毛耸耸的东西已扑到跟前——竟然是黄黄!黄黄望着她不停地吠叫,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有事,身上湿漉漉全是露水……从昨天早上发现果娃和草婴失踪起,月桂在失魂落魄中几乎已完全忘记了这条看家老狗的存在,它咋个突然在这里出现了?

这时东北嫂也走上前来。黄黄仍不停地吠叫。月桂忽然然想到,两个小人儿会不会是和它在一起呢?她反复对着黄黄打手势说果娃和草婴的名字,黄黄果真就兴奋起来,汪汪地叫着转身消失在浓雾里。月桂和东北嫂惊喜不迭地跟着追了过去。

黄黄窜上山坡,在一道小坡上回头叫了几声便消失不见了。月桂和东北嫂追上去,发现黄黄正从一棵气根密布的老榕树下的树洞里钻出来,东北嫂抢先钻进树洞,立即发伤心欲绝的哭嚎声!月桂的心头一紧,连滚带爬地来到老榕树前,只见东北嫂手里拿着一只尖口麻布鞋已哭成泪人儿。那是草婴的鞋!她不禁悲嚎着喝问黄黄:“果娃和草婴呢?你把果娃和草婴丢到哪里去了?!”黄黄茫然地望着她,在原地打着转儿吠叫。她不知道它是跟两个娃娃一起出来的,还是自己找到这里来的。她对东北嫂说,应该马上回寨子去报信,让大家都集中到后山来寻找。东北嫂却表示要在这里坐守,怕万一两个娃娃回来错过了。月桂想想也是,就一个人急急地走了。

月桂回到寨子里时,发现寨老会的场坝里围站着好些人,她以为是普寨长和阚来春在安排今天的搜寻事宜,走近看时,却发现是乡上的陈公安员正很着急地跟普寨长谈着什么。

月桂心神不宁地挤过去。陈有庆告诉她说,县里专门派了一辆三轮摩托来接东北嫂母女,但因这边坡陡路窄上不来,只好在镇上等着,现在县里外出的车子少而又少,到保山的班车一周才有一趟,这次专门为她们母女找了一辆放空返回昆明的货车,车子后天中午就要走。没想到竟发生了这种事情!如果明天上午还找不到人,麻烦就大了!月桂一时脸色都青了,就讲了在后山发现草婴布鞋的情况。普寨子长听了,当即就让阚来春带着民兵去后山搜寻!

月桂就带着阚来春一行来到后山发现草婴布鞋的地方。东北嫂刚从周围转回来,阚来春听她讲了情况后,立即安排众人展开拉网式搜寻。

然而几十个人带着撵山狗在雾茫茫的山林中钻进钻出,攀上爬下地吆喝忙碌了大半天,依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既不见两个小人儿的踪影,也没有任何遭野物伤害的迹象!连阚来春都觉得不可思议了:两个小人儿莫非上天入地啦!

月桂和东北嫂完全绝望了,两个都表示要在发现草婴布鞋的地方死等,在阚来春的再三劝说下,才由寨民搀扶着回到寨子里。

正和普寨长商谈着这个事情的陈公安员见大家一无所获地回来,觉得事情不妙,就对东北嫂说:“后天上午必须赶到县里。草婴反正也不愿意走,眼下实在找不到,就干脆让她就暂时留下吧,你过两年再回来接她。”众人也都接话说,事已至此,这也不失为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有人安慰她说:“你去了那边,人生地不熟的,既要服待老的,还要拖个小的,那也太难了,确实倒不如让草婴在这里待上两年,等她长大一点再来接走也不迟。”

东北嫂一时泪流如注,呜咽着说:“两个娃娃现在是死是活都不晓得,叫我咋个走啊!”

月桂哭着说:“东北嫂,大家的话也有道理……这边的一切事情,就都交给我吧……”

东北嫂越发哭得伤心,说:“早知如此,当时真该同意让她留下啊!”

普寨长说:“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绝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很难说。这边继续找着,今晚还有一夜,明天还可以挤出半天嘛!”他让月桂和东北嫂都回家去歇一下,他这边安排民兵连夜继续搜山。

月桂和东北嫂凄怆地回到老寮屋,东北嫂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说是请牟石匠做的祭祀碑今天该送来的,天黑了也不见人来,不知又是遇上了什么情况。

月桂说,怕是没做好吧。

东北嫂又急起来,说是走前一定要立到大坟上去的!

月桂听出东北嫂像是有一个人先走的打算了,心头不禁躁动起来。

两个女人心乱如麻,都没有心思煮饭,甚至连油灯也懒得点上,就在黑暗中唉声叹气地坐靠着。

寨子里传来打头更的声音,接着就听黄黄在院坝里吠叫起来。月桂想到已有好几天没给它喂食了,便撑起身子,想到灶房去给它找点剩饭端出去,不想进得灶房刚点上灯,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喊叫,就对东北嫂说:“说曹操曹操到,肯定是送碑的人来了!”

大门开处,两个身背重物的汉子跨了进来,月桂举着油灯细看时,发现走在头里的竟然是季时珍的儿子季明,后面一个人则很面生。她不禁困惑地问道:“兄弟,你们这是……”

季明说:“给你们送人回来啦,看吧,你们的这对乖儿乖女!””说着就掀掉自己和那人背上搭盖着的衣服,两个正伏背熟睡着的小人儿倏然出现在晃动的灯光里。

月桂和东北嫂看看果娃又看看草婴,看看草婴又看看果娃,一时都惊喜不迭,各自抱过娃娃紧紧地搂着,好像深怕一松手又会失去一般,连道谢的话都忘记说一句了,只是愣愣地看着季明和那个汉子,似乎都想通过对方来证实眼前的真实性。

季明就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今天下午他和父亲正在接诊病人,有个寨民忽然牵着两个脏兮兮的娃娃来到家里,说是在山上放牛时发现的,当时两个娃娃已饿得走不动路了,他问他们是那儿的人,两个却支吾着不回答,只说是要到苦莫寨找“季爷爷”。苦莫寨就他一家姓季,那个寨民就直接把两个小家伙带到他家来了。他们认出两个娃娃,先还以为是东北嫂又犯病了,细问之下才弄清原来是草婴怕妈妈把她带走,和果娃一起跑出来躲藏的!出来时他们怕被大人发现,没敢走大路,是从后山绕道走的,结果在林子转来转去迷了路,草婴的鞋子也弄丢了,天黑下来后,两个摸进一个树洞,蜷缩着过了一夜……一家子听后都觉得两个娃娃真是太莽撞了,同时也很是同情和感动。一家人忙不迭地给他们洗了澡,又让两个好好地吃了顿饭,原本还想留他们在家住一夜,明天再送回来。老爷子说,娃娃出来快两天了,大人不知急成啥样了呢!就让我和这位寨民把他们背回来了……

月桂和东北嫂听了都感激不已,不知该怎样千恩万谢了。东北嫂就拿出钱来,要给季明和那位寨民每人10元钱,同时让季明转交给那位放牛的寨民10元钱表示谢意。季明让那位寨民接了,也同意给另一位寨民捎回去,自己却坚决不收,得知东北嫂明天一早就要动身去县里,还代表老父亲和全家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然后就和那位寨民一起告辞走了。东北嫂追出去拉着季明涕泪俱下地说:“请回去转告你的父母,我东北嫂一辈子不会忘记他们的大恩大德!”季明笑道;“言重了,言重了,我们都是黎姆山的山民,你以后只要记得黎姆山就行了。”便让月桂把她扶了回去。

季明他们前脚走,月桂后脚就去寨子里通报了情况,让普寨长把搜山的民兵撤回来,又确定了明天出发的方案。回家后又和东北嫂商量,决定明天一早不惊动果娃,也尽量不弄醒草婴,她将母女俩送到镇上后再返回。

两人各自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便轻手轻脚地起来,将睡得正酣的果娃留在屋里,带着沉睡中的草婴和一应行李悄悄出了门,去寨老会与等在那里的普寨长和陈公安员会合。普寨长看着睡在东北嫂背上的草婴,连声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然后就问是不是还需要人帮忙。陈公安员说,不必了不必了,自告奋勇地背上草婴走了。

普寨长把他们送到寨口,然后就站在那里目送着一行消失在拂晓的晨雾中……

十三

多年以后,已是满头白发的月桂,对当年东北嫂母女离开松云寨时和以后所发生的一些事情依然记忆犹新。

那天早晨他们一行从松云寨走到镇上,草婴一直在酣睡,但上了县里的三轮摩托后却忽然醒了,睁开眼睛就扑在东北嫂的怀里撒娇说:“妈妈,我要吃蒸糕……”陈有庆去近旁的小食店买来几块蒸糕送到小女娃手里。小女娃吃了两口,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就很紧张地回头问妈妈:“果娃呢?果娃哥哥呢?”然后便开始大叫:“我要果娃哥哥,我要果娃哥哥!……”蒸糕也不吃了,非要去找果娃哥哥不可。月桂上前抱着她一阵诓哄,说果娃哥哥到县城去了,我们这就去找他。然而不到半程,草婴就疑心两个大人是在诓她,一路撕心裂肺地哭啼喊叫,月桂和东北嫂只能悄悄抹泪。

月桂陪着母女俩在县里待过了最后两个小时,于当天午后送她们上了一辆货车的驾驶室。货车发动后,东北嫂突然下车抓住月桂,将那枚金戒子按在她的手心里,月桂见了,立即取下身上的玉佛坠子,放到她的手里。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直到在汽车的轰鸣声中挥泪告别。

那天县里对月桂特别关照,送走东北嫂母女后,仍用那辆三轮摩托将她送回镇上。月桂牵挂着被撂在家里的儿子,心急火燎地赶回松云寨,发现果娃正孤零零地坐在老寮屋门前发呆。她上前招呼喊叫,儿子却毫无反应,好像灵魂出窍一般。接下来一连多日都是如此,从早到晚就呆坐在门槛上发愣,不吃不喝也不上学……赵老师过来开导也没起多大作用。月桂只能暗自垂泪,祈望他啥时候自己能缓过来。

日子突然变得空寂声的老寮屋中艰难地流逝着……直到这一天,镇里的牟石匠和两个徒弟把东北嫂定做的祭祀碑送来家里后,情况才有了变化。

据牟石匠说,祭祀碑被延误,主要是东北嫂要求石料必须是不含任何杂质的特级汉白玉,并提前支付了所有款项。为此他不得不多次到大理去寻找石料,还好,最后总算天遂人愿,拿到了一方好石头。还说东北嫂当时留了话,说如果祭祀碑做好后她人已离开,就交给月桂全权处理。他请月桂当场验货。

当石碑从包裹的麻布中现出真身时,月桂的眼睛不禁一亮。石碑高三尺,宽一尺五,通体雪白如玉,没有一点瑕疵,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石料,碑的顶部有传统的云纹雕饰,底部是花朵浮雕,牟石匠解释说,按东北嫂的要求,花朵一种是当地的山茶,一种是日本的樱花,为找樱花的蓝本,他们师徒没少花工夫。最出乎月桂意料的是,石碑上的祭文仅有两个大字:乞恕。左下侧有“日侨东田久贺子携女敬立”字样。字体均为阴刻,并且涂有黑色的土漆,显得非常醒目。牟石匠说,字是东北嫂在他那里亲自书写的,写了好几次才选定,非常认真。月桂端详着这个两字石碑,一时心潮骤起,难以平复。这些年来东北嫂曾令她困惑不解的种种举动,刹那间都叠映在这两个字上……

月桂发现果娃也在偷觑碑石,就问他懂不懂这两个字的意思,果娃噘着嘴不搭理,后来干脆扭头而去。但在第二天,他却自己上学去了,下午放学时赵老师也来了。赵老师看石碑的时候,果娃就静静地待在一边,神情凝重,若有所思。月桂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儿子突然长大了。

赵老师问月桂什么时候去招魂坡立碑,月桂说这两天就去。赵老师说:“到时候我叫一些学生来帮忙,也让他们知道你们母子做了一件了不起事情!真的,非常了不起!……月桂嫂子,到时候我把你家发生这件事情写到松云寨的寨史里去,你不会反对吧?”

月桂以为他是在说着玩儿,笑笑未回。不想赵老师又加重语气道:“月桂嫂子,我是当真的!”

月桂眄他一眼说:“当个顶针!不扯这些闲筋了,还是说说立碑的事情吧,你打算啥时带学生来?”

赵老师说:“也就是这两天吧。”

消息传开,寨民们纷纷来到老寮屋看那方石碑。谁知就在这当儿,尖山突然发生了一起牵涉到松云寨的爆炸案,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

据一个当时正在山上砍柴的老人讲,他先是看见对面山坡上有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一边扔着石头,一边喊叫着什么往山上跑,还以为是附近的乡民在吆喝走散的牲口,后来就发现那人钻进了一个当年小鬼子留下的地堡,他以为他很快会出来,不想突然火光一闪,爆炸就发生了!地堡立即被腾起的浓烟罩住,也没看见那个人出来……待他跑过去查看时,在地堡里发现那个中年男子血肉模糊的尸体,于是赶紧下山报告。

经公安部门调查核实,死者是正在地区精神病院接受强化治疗的松云寨寨民盘老叭,但尚未查清其所用雷管和炸药的来源;爆炸是由其多年未愈的强烈心理创伤所产生的报复幻觉所至。鉴于肇事者本人已在爆炸中身亡,决定作为一般意外事故处理。

消息传到松云寨后,寨民们都说应该把盘老叭的遗体运回来,和当年惨遭小鬼子杀害的乡亲安葬在一起,经普寨长召集寨老会议定,由他亲自出面去县里交涉,并很快得到县里的首肯。月桂想到还埋在尖山的哑囡,就提出应该把哑囡的遗体一并起回,将两口子同葬在招魂坡。寨老会得知东北嫂曾带她去过哑囡的埋骨地点后,都称哑囡进招魂坡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决定一并办理。半个月后,松云寨全体寨民在招魂坡为盘老叭和哑囡两口子举行了隆重的归葬仪式,自此,松云寨的战争受害者全部归葬于招魂坡。

任家顺和其他在支前时牺牲的寨民,已列入县里的烈士名录,将安葬于筹建中的烈士陵园。

历史的车轮驶入进入新世纪。在松云寨建寨450周年时,一座简朴的小型抗战纪念馆在已成为滇西知名旅游景点的松云寨落成。在纪念馆所收集的文物中,有两件同置于一个展柜的文物格外引人注目,它们是一枚祖母绿的翡翠玉佛胸坠和一枚戒面呈莲花状的金戒子,作为它们背衬的,则是已经修葺一新的招魂坡寨民公墓的大幅照片,在其右下侧,一幅稍小的镌刻着”乞恕”二字的汉白玉祭祀碑的照片引人注目。墙上的解说词在讲述了松云寨的寨民在抗战时期两次惨遭日军血洗和不屈抗争的史实,以及月桂一家和东北嫂母女的故事之后,写道:

全国抗战胜利是在1945年,但至少对于松云寨来说,只是东田女士在那块祭祀碑上虔诚地写下了”乞恕”二字之后,这场战争才算取得了完全的胜利;一度远隔重洋的这尊翡翠玉佛和这枚莲花金戒,在均已作古的月桂和东田久贺子两位老太太后人的共同努力下,如今终以“玉佛金莲”的绝配和“祥和万年”的寓意在此相聚。应当说,这也是天下百姓的共同祈愿。

据说撰写这段文字的是小学校的赵昊老师,纪念馆里还有一副引人注目的条幅“血渗乡土,云拂硝烟”,也出自其手笔。老先生一辈子都没有离开松云寨,在小学校长任上退休后,一直致力于滇西民间抗战史实的收集整理,尽管年事已高,仍精神矍铄,经常来到纪念馆现身说法,向来访者们讲述黎姆山和松云寨的那一段令人唏嘘感怀,无法淡忘的历史。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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