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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先生

2016-10-13黄国钦

红岩 2016年4期

黄国钦

唐先生在我们这地方上,算得上是一个名人了。

民国三十八年以前,唐先生在我们这里的太平路,开了一片老大的纸行:恒安和祥。纸行的铺面在太平路,后头的分类货栈,却一直连到了分司巷和图奋巷。城里能和“恒安和祥”相比的,也就是“大祥”、“公兴祥”和“吴祥记”几家商行了。

这样的规模是很大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唐先生不被人称做唐老板。

在我们这里,先生这一个称呼,并不是先生小姐、老爷太太那样的意思,通常是对装有一肚子墨水的人的一个尊称。唐先生之被称为先生,肚子里面的墨水,也就可想而知了。

唐先生并不是我们潮州人,他的老家据说是福建汀州一带的,怪不得他的潮州话老是不地道。少小离家,几十年的岁月就浸泡在潮州府,但是潮州话说起来仍然夹生夹生的,又像客家话,又像闽南话。

到我懂事的时候,“恒安和祥”已经没有了。临街的铺面是做了糖烟酒公司的门市,后边的货栈就做了百货公司堆放纸类、笔墨、簿册的仓库。

唐先生也就失业了。

我认识唐先生完全是偶然的。

唐先生住在义安路府巷一幢二层洋楼的二楼上,楼下就住着我的一个朋友永生。那时,永生刚从海南生产建设兵团“病退”回来,还带回来了一肚子兵团男女的韵事。我们就常常聚到他的眠床上,听他讲那些讲不完的离乡背井、相濡以沫和干柴烈火的故事。二十岁的大小伙子,正是热血沸腾的年龄,永生的故事就很抓人。

唐先生就是在这些欲死欲活的故事中走进来的。

看到唐先生我很惊讶。

想不到一个落魄多年的老板,依然还是这样子。

那时唐先生穿一身灰的卡的中山装,脸色红润,神气祥和,腆一个初具规模的肚子。一头银光闪闪的头发,剪成短短的“二八”式,整整齐齐地梳着。

见面他就伸出手来握手,还哈哈腰。

他的手很大,绵绵的软乎乎的,又暖和又柔润,不像是老年人的手。

我听永生讲过唐先生的事。

唐先生一个人过日子。

本来,一个人过日子应该很好过,无拖无累,无牵无挂,有钱就自己一个人花。

可是,唐先生已经是无业的人,吃饭、穿衣,一个月剃一次头之类,马上就成问题了。唐先生就想了一个办法,多睡觉,少吃饭。

每天上午,他就睡到十点,然后起床,煮两碗清水米汤,浇一点盐开水,凉了,闭上眼睛,喝下去。一顿也就过去了。晚上八九点,又煮两碗米汤,浇一点盐水,喝下去,一天也就过去了。

“有一次,唐先生断了粮,一个人躺在床上,饿了五天六夜……”

“那么,唐先生的太太呢?!”

我替唐先生愤愤不平。

唐先生怎么说也是一个人。

一个人是不应该这样生活的。

永生说:“以前,唐先生日子好过的时候,曾经冷淡了太太。后来,‘文化大革命,唐先生的太太就同唐先生分开过了。”

我听了黯然。当过老板的人,如今沦落到这样子,我以为唐先生心里一定很苦,很悲凉。

可是唐先生依然衣冠楚楚,谈吐心平气和,完全没有落魄人那种悲天悯人和破罐破摔。

看到唐先生这样神闲气定的样子,我怎么也想像不出这几年来,楼上就住着唐先生和先生娘,他们走同一条楼梯,用同一个客厅,天天无数次打照面,却能够做到形同路人。

兵团的日子是很苦的。永生在海南的时候,吃过蛇,吃过黄猄,吃过穿山甲。“病退”回来以后,看到家里养着一只老黄猫,就想起了吃猫。他杀过蛇,杀过黄猄,杀过穿山甲,却不知道猫应该如何杀。因为海南那里的猫没有野生的。我们就想了一个办法,把猫装进了布袋里,拿丫杈、木棍打。

猫在布袋里疼了,带着一个布袋乱窜。我们吓得拿着丫杈木棍,远远地退开。

永生毕竟杀过蛇,有经验,他第一个悟到了装在布袋里的猫是咬不了人的,就大胆地走过去,抓住了乱窜的布袋往地下砸。他祖母养了12年的一只黄猫就这样被他谋杀了。

我们都是第一次吃猫的。用川椒、八角、生姜、红糖炖出来的猫肉真好吃。

有了这一次吃猫的体会,我们都恍然大悟,纷纷把自己家养的猫献出来。这样的慷慨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

到后来,只要看到猫,不管是谁家的,都会被我们设法杀了吃。

吃猫吃到了这样的程度,是很怕人的。可是我们已经欲罢不能。

外地人都晓得广东人爱吃猫,却不知道广东人吃猫,是分成两种文化范畴的。一种是美食,如广州菜馆里的“龙虎斗”;一种是填肚,人饿了,马粪、野菜都可以吃,何况猫乎?

我们是填肚。

永生杀猫已经很有经验了,他用一根绳子穿过一节六寸的竹管,做成了一个简便的活扣,往猫的脖子上一套,一勒,猫就被勒死了,简单得就像在打结子。接着用注射的针筒扎进猫漂亮的皮下,再用单车的打气筒打气,一只猫就膨胀起来,紧绷绷的猫皮就很好刮。

我们就在韩江边的沙滩上看永生刮猫毛,然后又看他砍下猫头,猫尾,丢进了韩江里,再用一根尖尖的石榴刺,剔净猫骨头里的髓。

“猫髓不能吃,吃了会哮喘的。”永生对我们解释。

知道了唐先生的情况后,每一次吃猫,我总觉得难以下喉。

有一次,大家刚举起箸子的时候,我说:

“慢。以后,是不是也请唐先生……”

大家一愣。等到弄懂了我的意思后,都搁下箸子,一齐响亮地说:

“好!”

于是后来,唐先生就固定地参加了我们的聚餐会。

唐先生学过旧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阴阳八卦,是很有根底的。第一次出席我们的聚餐会,是1974年冬天,那时我们都穿上棉衣了,唐先生穿不起棉衣,只穿几件单衣。见面又是握手,又是哈腰。握手的时候,我感到,唐先生的手比我们穿棉衣的还暖和。

“唐先生,你的手这么暖和?”

我十分惊讶。

唐先生只是笑笑,不回答。

后来,是永生告诉我,永生说,唐先生年轻时曾经吃过许多人参。人参很补身子。

唐先生知道是我提出请他吃猫的,所以对我特别好。那时我刚在学写诗,他就坐在我的对面,和我谈十三辙,一发花,二坡梭,三乜斜,四姑苏……

谈到投契的时候,只见他右手虚空一圈,环指着在座的几位对我说:

“你们这些人之中,将来就你一个人能有出息。”

唐先生住在永生的楼上,但是,他从不让我们到楼上去。楼上楼下,隔十几级楼梯,似乎就成了两个世界,这使我们感到一种强烈的好奇、神秘和遗憾。

每次吃过了猫肉,看唐先生上楼,我们就猜想楼上的样子,猜想先生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猜想唐先生几年来如何面对一天无数次见面的先生娘,猜想唐先生住的那一间屋子是什么样的古怪的屋子,猜想屋子里是堆满了古董字画,还是四壁萧然。永生曾经对我们说,唐先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来是不打开屋子的门窗的,从来没有一个人走进过他那间屋子的门槛,那次他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五天六夜,也只有楼上的先生娘一个人知道。

于是,我萌生了到楼上看看的念头。

用什么办法才不会失礼呢?左想右想,我想到了唐先生的字。

唐先生写得一手好隶书。有时,他到外面走走,会有人请他写几个字,唐先生就带回到楼上来。写好了,又送回去。

一天,我估计唐先生起床了,就闯上去。唐先生正站在八仙桌前,看到我,点点头,嘴里“哦”一声,似乎不意外也不介意。

“有什么事?”

“有一个朋友要娶妻,慕您的名,想请您写一副门对子。”

唐先生说一声:

“好。”从八仙桌下抽出来一张纸,裁成两半,就研墨。这回,不握手,不哈腰,也不让座。

我被晾在一边,就在八仙桌旁干站着,看唐先生写“百年歌好合,五世卜其昌”。

现在,我知道楼上的样子了。楼上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只有一张酸枝木的八仙桌。先生娘在客厅后侧斜坐着,手里拿一件衣服,看起来是在钉纽扣。对于有人到楼上来,先生娘似乎不知道,好像这个楼上,就是她一个人的世界。

我又一阵黯然。

先生娘已经头发花白了,但仍然眉清目秀,浑身上下收拾得清清爽爽。

我正要为先生娘暗暗喝彩,再仔细一看,先生娘一张俊脸上,罩满着严霜。

唐先生只要下到楼下来,仍然是原来的样子。先生娘却几乎足不出户,每个月就靠二个嫁出去的女儿寄钱给她,靠一个搬出去的儿子给她买柴米油盐。

可悲乎?这一个家!

永生知道我闯过了二楼唐先生的家,晓得没办法了,作祟的是该死的要命的好奇心。

这天晚上他把我约到了察院衙外韩江边,浑浊的江水在月夜静静地流淌。

永生说:“看到了什么了?”

我摇摇头。

我明白永生一定知道唐先生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永生说,告诉你,“文革”之前,唐先生楼上是真的有许多好物件:寿山柳毅传书摆件、翡翠张羽煮海山子、德化猪油白姜尚垂钓造像、景德镇粉彩斗方刘璋下山鱼缸……上好是几件夹宣中国画中堂,一件是任伯年的风尘三侠,一件是陈师曾的钟馗嫁妹,一件是张大千的高士扫秋。

永生叹了一口气,说:“不知道唐先生为什么要请这样一张‘高士图?”

“什么‘高士图?”

永生说:“是唐先生以前找张大千定制的一张小中堂,画面是一个长袍束髻的高士,怀中抱着一竿一人多高的竹扫,在庭院的阶前扫落叶,款识就题在落叶乔木旁边的假山旁,‘故人就像庭中叶,一阵秋风一阵疏 。”

“哦!”

我也感到了疑惑了,唐先生有什么预感吗?

“后来‘红卫兵抄家,”永生接着说,“唐先生的这些物件,就不知流落到哪里了?……”

“那先生娘……”

我想到了心中久久横亘的另一个问题,刚张口,永生起身就走了。

……

唐先生并没有因为我的突然袭击而愠怒,他依然和我们融洽如初,依然给我们讲佩文韵府,讲说文解字,讲礼部韵略,讲昭明文选,讲礼记集成。这使我很感动,一颗惴惴的心也就放下了。

那时,除了吃猫,我们还看电影。而且是每吃一次猫,就看一次新片。

想到了唐先生这样的宽容,以后看电影,我就又提出请唐先生一起看。那时的电影很便宜,前座一毛钱,中座一毛五,后座和楼座二毛钱。

我们就看一毛钱的前座。

《卖花姑娘》、《看不见的战线》、《鲜花盛开的村庄》、《摘苹果的时候》,就都是在那个时候看的。

朝鲜的女演员很漂亮,留给了我们很好的印象,所以每一次看电影,我们都瞧着银幕愣愣地看着,一片的寂然无声,心里却把银幕上的那些人,和永生讲的兵团男女连起来。这样看电影很过瘾。

有一天,唐先生早早地也来给我们送电影票。

唐先生怎么会有盈余买票呢?

我想不透,禁不住大声地嚷起来:

“唐先生,怎么能让您破费呢?!”

唐先生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一边点点头、哈哈腰,一边再三再四地叮嘱着我们:“今夜的晚饭要食得早一点,电影是早场。”

最后还是永生忍不住。在去电影院的路上永生告诉我们说,唐先生昨天卖了200cc血,买票,才有了……

“唉!!”

我们和永生长长地叹息。

……

后来,唐先生心里一定有了什么难受的事,才使他做出了这样的举动来。

那时候是在电影院里的黑暗里,看到摘苹果的姑娘在苹果园里放声歌唱的时候,我感到唐先生伸过来一只手,在偷偷地解我的裤门。

我悟不出唐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做,所以一点儿也不敢动。

又过了好一会唐先生看见我没反应,那一只放在我腿上的手又慢慢地滑上去,小心翼翼地玩起来。

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我感到恶心,又感到很害怕,又不知道唐先生这样做好不好,就不敢推开唐先生的手。唐先生感到了快乐,那一只手就玩得越来越用劲。

第二天晚上,看《钢铁战士》,唐先生又坐到我的旁边来。电影开映的时候,唐先生的一只手又向我的大腿伸过来。我知道唐先生的意思了,就装着上厕所,起身走出座位了。

从此和唐先生,我就保持着距离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走过去。后来,听说唐先生的日子稍微地好过了一点。有时,他会悄悄地捎了一个罗盘,到乡下去替建宅的农民看宅基,替死者的亲属选坟地,我也就把他渐渐地忘却了。

再后来,在街上我曾碰到过唐先生。唐先生看见我,嘴角撇了撇,似乎要开口打招呼,后来又低头走开了。

我看到唐先生还是那样子,不显老,一身灰的卡的中山装,一头梳得溜溜光的白头发,只是鼻梁两侧的眼窝里,多了两点豆绿色的滋润的目眵。

这一天,回家我就睡倒了。

第二天,永生一早就跑来了。

永生说:“咳。唐先生昨天在汤厝巷遇到你,回来就大笑了三声又大哭了三声,然后把家里的白米全煮成干饭吃下了。今天早上,我看见唐先生房门大开,一看,唐先生胀死在床上了。”

我听了拉上永生就跑。

来到唐先生房里,唐先生已经离去多时了。只见他身旁的一张白纸上,墨色灿烂地写着两行字:

一个家庭弄成这样情有可原

一份友谊弄成这样无目见人

唐小峰

我知道唐先生最后的心境了。

对着业已大去的唐先生,我静默地鞠了三个躬,心里想:一个人倘若是走错了一步路,这一生,就变成另外的一种格局了。

2015年6月16日二稿于广州五山

责任编辑 吴佳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