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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叙诗集

2016-10-13马叙

红岩 2016年4期
关键词:钟摆黑夜

马叙

浮世集

153

打出一张东风。

打出一张北风。

打出一张西风。

打出一张南风。

打完了四张风

他的头脑一片漆黑。

154

他独自一人喝酒。

沉闷。无语。气息微弱。

夜越来越深。

他无声地喝

深深地喝。

他独自一人喝酒。

他喝。

他喝出一只漆黑的胖乌鸦。

再喝出一只漆黑的瘦乌鸦。

155

黑夜,总是有些事物要趁乱趁机逃跑 。

坛与罐跑出去了。书籍与汉字跑出去了。

身边的人与事跑出去了。时间跑出去了。

剩下一个光光的睡眠者

一个光光的睡眠者

他睡。他沉睡。

他往死里睡。

睡眠是棕熊。

梦是末日的石块。

156

动物庞大。

这个动物充斥着暗夜。

说话的人压低声音,制作一个更加恐惧的道具。

有人来抱这个道具。

他面对庞大的动物,才知道抱着是一个黑暗的自己。

又一个声音低低地响起

“快走——!”“快走吧,你——!”

这个声音比动物更加庞大,比恐惧更加黑暗。

157

这些年他热衷于灰色。

穿灰衣灰裤,戴灰色帽。

这也是他要的结果。

他在灰色调中把生活调节得像水一样平静。

他为这样的日子沾沾自喜。

夏天到了,七号台风袭来。

台风吹走了他晾在晒衣竿上的灰色衣裳。

隔壁的骂娘声把他的灰色系列骂成了无情的傍晚!

158

她失踪了。

她收走了美貌与激荡的情欲,收走了世俗的快乐与快感。

她走在无人知晓的路上,居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整个天空在为她服务。

包括白云、乌云、雷电,包括流水、青草、阵风

包括情感、性欲、食欲,这些都为她服务。

159

顺丰快递公司的快递员在死命地赶路。

他的电动车堆着高高的来自淘宝、天猫的急递快件。

他焦急,收件人比他更焦急。

一个盒饭控制着快递员与这个时代的肉体。

请速递内心、时间、荷尔蒙。

请速递英汉新词、抑郁症、叛国者、诗人、流浪汉。

请速递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

请速递一个暴雨倾盆的天气!

喂,先把这个快递员速递过来!

160

早安,老王。

早安,老陈。

早安,小蔡。

早安,小夏。

早安,失眠。

叫失眠“小失”吧。

已经有人叫失眠“老失”了。

那个人已经失眠好几年了。

唉,亲爱的失眠!

狗日的失眠!

161

想办法让外国人说汉语。

让马悦然说汉语。

让顾彬说汉语。

让宇文所安说汉语。

让奥巴马说汉语。

让古巴人说汉语。

让朝鲜人说汉语。

有一天,当他们都说出汉语

有一个人

——唐朝的李白

从坟墓里出来,重新开始写诗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162

限速60。限速25。速度突然间清零。

到达服务区了。

左边,疾驰的怒吼的欲望。

右边,停滞的安静的饥饿。

洗手间里,长尿一泡

——撒出生活、心境、迷惑、烦躁、念想……

一分钟后,门口吐出一个空心人。

一辆大卡车怒吼着上路,加速,并道。

被抽空的服务区,瘫痪在了高速一旁。

163

台金高速。限速100。

人是一部前进的机械。精确,僵硬,无脑。

在与隧道交合的时候微醒一下,也快了许多

内脏与黑暗交叉着前进。

沉闷的隧道,呕吐出一截僵死的思维

也呕吐出呼呼的时间。

这时,车辆随着惯性,已经超速。

164

一个女性身体压着一个村庄。

水。饮食。客栈。流水。

高耸的石桥。

夏天就要过去,盛夏的知了叫睡了土地。

一条瘦耕牛走过。

它看着时间慢慢发胖,看着村庄林木茂盛。

它看天——

天是这么的蓝。天是这么的蓝。天是这么的蓝。

165

厚睡衣穿在这个冬天的外面。

把一只绵羊穿在了体内。

绵羊,现在它的叫声沉闷无比,与血液的声音等同。

它走到哪,哪就马上睡死过去。

冬天啊,绵羊的冬天。

绵羊就要卷走了整个冬天。

这一件臃肿的行李,在沉睡中再沉睡。

雪落在冬天。

雪落下。雪也在地上睡着了。

哦,这只巨大无比的安静的胖绵羊!

166

进行曲在巨大的体育场上空回荡。

进行曲在性爱中、在体内赶路。

它正在翻越心脏、双肺与肝脏。

进行曲把气息赶到密闭的房间里。

进行曲是圆的,扁的,继而是长的。

进行曲中,一个长腿的运动员在跑道尽头孤独地长跑

他已经无法停住。

他越跑越远,越跑越远。

像极了龟兔赛跑,有去,无回。

167

他的内心一直是不安的。

路上,你遇见了他,向他问好。他回敬你的问候。

他的问候太装模作样了,他装模作样的时候太多了

——开会时装。与朋友装。与亲人装。在外装。在里装。

他从没想到过不装。

越装,他心里越不安。

他狠狠地把自己像扔一条狗一样扔到大街上。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人认识他。

他用这条狗吃着这个不开心的世界。

168

他太热爱这黑暗了。

他常常把黑暗搓成丸子下酒。

他常蜷缩在光线幽暗的角落里想事

想睡眠的后半截,想一切不如意的事,狠命与黑暗较劲。

他从来没看清过自己。

他的身体,内脏,意念,他的恶俗的一生,他的一切都与黑暗混在一起。

他与黑暗已经扯不开,结成一块,死结,拳击对方又称兄道弟。

他与黑暗

互为睾丸。

169

为了准确地说出十二月,我舍弃掉了其余的十一个月。

你看我,多么残忍。

就像久藏着一个马铃薯,表面发皱,暗地里抽出丑陋芽苞。

寒冷的十二月,获得的言辞量很少

有时,我更怀疑“少而准”的逻辑。

在十二月,有一天,我走在旷野上

被冷风冻掉了正常的思维。

唉,我被这个寒冷月份所言说

它说我,要比我说它说得更加精炼,并准确得多!

170

阳光大好。阳光在腐烂。

为了说阳光多么好,我用到了明媚这个烂词。

当然,这样也连累了春光,连累了刚钻出地面的草尖。

那些好的,不要再好下去。

就好到这里为止吧,读一本书,睡一会觉。

梦到山水,梦里的山水也在做梦。

阳光打在山水上。山水啊,就腐烂到这里为止吧。

阳光打在大地上,阳光打在人群里。

一群人散开,分向四面八方,瞬间不见了踪影。

171

请你坐到火星上去。

你这个宇宙的客人

用自己的心事给它开一个门。

把庸俗的习气,涂到宇宙深处

让火星成为一个浅薄的星球。

昼夜的麻将声,在繁星深处响起。

这样,你放心了。

这样,大家也都放心了。

172

年初一我的年迈的单身叔叔去世了。

他的一生:读书到三年级,成长,参加游击支队

结婚,生儿育女,离婚,单身

担任村里会计,乡政府里挑水烧饭

回村,无所事事,老年协会看赌博,

无所事事,环村散步,看孩子疯跑

无所事事,自己门口晒太阳

心脏病,支气管炎,把存折压在花岗石下

正月初一,阴,气温摄氏5度,他去世了。

173

陨石从遥远的俄罗斯坠落。

我在中国平静地过着庸俗生活。

我内心的星空也是庸俗的,虚荣的光芒照亮不多的时间。

我也追踪阅读网上陨石消息——

翻找消息深处的俄罗斯大地。

翻找瞬间的光芒,烟迹,碎玻璃,受伤者。

也翻找太空,翻找宇宙的事。

浩茫的星空,哪一条对应我此时的庸俗?

174

他把幻想曲拉俗了。

他拉小提琴把自己拉成了左派

空气在叫:啊,手指!

空气向上帝汇报:我抱住了一个俗人!

这时,初春已经来临

春天的庸俗,让我释怀,喝酒,吃肉。

春天的庸俗,为一千个左派设宴。

上帝在高处,等待下一个人的汇报。

175

飞机上的温州人又开始高声说话了。

他们的子女正在上集中营式的贵族学校成为考试机器。

他们到新疆也要吃海鲜 ,那里有温州餐馆,有空运的海鲜。

他们赚了钱就拼命买房子,让全国各地耿耿于怀。

这次他们要去底特律买房了。

他们确实是温州人,他们把自己卖给了一套又一套的房子

卖给了一扎一扎的人民币。

176

在宁波鄞江。一天内,去三处地方:

1、卖柴岙水库的春天

——谁在船上用绿色的骂声,骂走了数尾活跃的鱼。

2、清修岭茶园的黄昏

——参观的人群用起伏的思维模仿被改造的茶树。

3、晴江岸的洗衣歌

——洗啊洗啊洗啊,水流走,性欲越来越淡了。

177

他来自嘲讽大本营。

这些年来,他反复嘲讽了国家、邻居、亲人、同学、朋友、情敌、当政者、动物保护者、安全工作者。

他食欲旺盛,同时又陷入了多余的担心。

今年以来,他开始了疯狂的自嘲

他的身体是时代的容器,装得最多的是嘲他与自嘲。

装得最多的是一无所知的虚空。

178

他走在海滨大道

听到海风无遮拦地呼啸袭来。

他对打鱼人没有多少感觉,虽然他最喜欢的食物是黄鱼、带鱼与鲳鱼。

走在海滨大道,看着突然耸立的楼群

他想,三十层,这高度足以看到大海了。

他走着如行尸走肉,早已对大海失却了想象。

179

近来他反复说起江南。

说起西湖、太湖、周庄、甪直,说起栖塘、安昌、柯桥。

他说江南说得神往

好像他从没到过江南,从没感受到江南。

其实他一直生活在江南。

他在河边娶亲,生子,做事。

他来来去去,人世如一条细长的河流

他已经走到某一个地方,他遇到垂下来的自己

这个自己,含混,口吃,苍老瑰丽。

180

春天马上就要过去了。他跨上一匹病马

这马很轻,飘到一座山下。

另一个等马的人很重,刚吃完了一顿盛大餐宴。

这个人也想轻起来,当他看到了马

却越来越重,重得说不出一句话。

这匹马继续在飘。

初夏。初夏就将进入病态。

181

老李头,你好。今天我要打的来看你。

我在东边的一个村里

离你那里十三公里,来去打的费要六十五元。

我来到后要吃花生米与猪头肉,还有咸菜与鱼干。

我俩要吃得痛快,喝得痛快。

一下午很快就会过去。

人生也不过如此。命运也不过如此。

一下午很快就会这样地无聊又痛快过去。

182

一本书的超现实。

书中自有颜如玉。

书中自有黄金屋。

这是无力的软弱的涣散的深刻的一本书。

它开离了印刷厂,在书店里六点五折出售。

那时,他暂时被这书填满了,他暂时什么也不想。

这是若干年前的一本书。

至今忆起,恍若隔世。

190

有一只眼睛飞到了天空深处。

头脑是它的附属品。天是那么的蓝。

草原上散布着绵羊与山羊,它们对着一只眼睛唱——

你看草原绿,你看蓝天蓝!

当所有的事物回到家乡

头脑也因此有了思想和荣耀。

他的歌词唱出一只数年的羊。

一个人独自离乡。

另一个人在天际把一群庸俗的人赶回了家乡!

191

原野上,无法聚拢的炊烟飘散着。

他走在这里

他的庸俗他自知,他带着一颗方便吃西瓜的虎牙

走在没有西瓜的地方,这样,他像大地上的一句呓语

想说庸俗的事而没说出来。

他想起上个月,这具疲惫不堪的身体

灵魂出窍,如炊烟

—— 无法聚拢,作了无法言说的注释。

192

郊外是大海。郊外的大海之夜在黑暗中起伏。

月亮有声音,用钱币买不到。

此时,睡眠是钱币,发胖,在黑夜里乱买一气。

不小心买到一个恶梦,再买到一个春梦。

郊外是大海。黑夜快被买完了

海面波光粼粼,天就将提前拂晓了

海浪起伏着,月亮被一个失眠者用失眠买下。

等到天亮,失眠者比谁都庸俗

——他倒卖了失眠,再用月亮换早餐!

193

他醒来。他的荒诞是黑夜的荒诞。

黑夜是块铁,睡打不动它,梦打不动它,失眠打不动它。

他是黑夜的事物,他捏造着黑暗的骨头。

他摸索到的词汇少而冰冷。

他一直处在黑暗的边缘,被黑暗的手反摁在边缘。

噩梦来了。

噩梦打动了这个黑夜。

194

那么,用3D打印一个黑夜。

这个黑夜是所有黑夜之外的黑夜。

这个黑夜是凭空多出的一个黑夜。

不打印梦,不打印沉睡者,不打印失眠者

只打印这个多余的黑夜。

剩下这一个无边的黑夜。

宇宙中额外多出的一个黑夜

永寂、永远的夜。

它成为茫茫太空中一个去不掉的心事。

195

天将明时,老周醒来。

老周的心事是异地的一个女人

俩人分手后的十年里,女人一直在发胖

这是老周欠下的一个瘦女人的债。

女人的胖,浮在天上,与白云对应。

老周已经老了。老周的欠女人的债生了锈。

老周喝酒,喝心事与空虚。

时间又过去了许多年

老周生活在自己的空虚里,世界上再没人提起过老周。

老周,老周!

196

独克宗古城失火。一个朋友来访。邻居的孩子结婚。122只疣鼻天鹅降落伊宁英塔木乡伊犁河北岸。

这是2014年1月的事,中国大地上的事。

这一天他早起。

他起来时天刚刚放亮。

天边有个巨大的未知,那里有一只昆虫刚刚苏醒

—— 这是大地上的事,未来的事(人是无知的)。

197

春风在大海上吹。

大海上空无一物,仿佛诗歌留不住尘世。

春风在大海上吹。海岸上谁家还埋藏有土豆?

他提的这袋土豆又来自谁家?

春风在大海上吹。

他把土豆放在屋角,此时他饥肠辘辘,无心思考。

春风在大海上吹。

细密的感觉从无人知晓。

198

不要去解救他,不要去解救那个流浪者。

让他任性游荡在旷野与街巷。

初春有着自由的色情与食物

细密的气息就要写进乌云深处

春雷还像婴孩,吃着万物的气息迅猛成长!

啊,一只颓废的脚掌伸出

颤栗着歌颂初春的万物。

醒来了,兜满情欲的人们。

天空中飘浮着的那头大象,宽容了这个庸俗的人间的春天。

199

他扮演了一双拖鞋。自由,懒散,乱,低俗。

他想起一次高空游戏,失重,往下坠,自由而恐惧。

因此而克制地爱。

而爱太小,天空太大太丰富。

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这一天雾霾,许多人带起了口罩,大路上人心浮动。

有一颗心在雾霾里乱飞。

呀,他差点就要歌颂雾霾了。

200

他像一只包袱被解开。

拿出一个暮春,拿出一颗庸俗的心。

春雨太烂,语言太腐朽,他几乎捂不住这颗心了。

他呼吸,吐气,丹田紊乱。

他的庸俗是这个春天的庸俗。

201

夜深了,她坐在家里喝茶。

喝着茶。她想起一年的事。

这一年,她从苗条少妇变成了一个胖妇人

仿佛莲蓬,性感,膨胀,屯积清风。

仿佛一首长诗的叙事部分,有点慢。

夜深了,她仍然坐着

——仿佛漫长的一生。

202

忍住春风的吹拂。

忍住倒影在水中的绿妖。

你看,芦苇假装憔悴,装得真是像。

它是装给水看么?还是装给天空看?

旁边有一只小鬼

它斜探出半个身子,施放一层薄薄的鬼气

它期望,在这个暮春,只看见一丝丝若隐若现的人迹。

203

这时要写一只鸟。

它飞入了茂密的芦苇丛里。

此时:

1、 有人卧轨,他为了不看这个世界

那么,他也肯定同时不看鸟了。

2、 天色绝对地好,白云真白,蓝天真蓝

而心情为什么会灰暗,为什么?

3、 这个地方叫沉香荡

清风吹过,湖面掀起了细碎的波浪。

4、 一个少女咬着嘴唇走过

她的最后的青春就将消失在村庄深处。

204

鬼在下半月走亲戚。

红的衣裳,绿的饼干。

只是它的牙齿是金色的

它说话像早晨的阳光,温暖轻盈

它遇见了邻家的妹妹,它唱——

“妹妹刷牙,妹妹吃菜,妹妹吃饭。”

妹妹顶着一头金发出来 。

二十天后,湖边多了一批金色小妖。

205

看见那条船了。

湖里唯一的一条船。

一个水妖坐在船上,坐乱了时间与空间

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风暴一屁股坐在了湖中

——村里的姑娘家把门紧紧地关上!

206

忘记是一个词。是汉语。

我说:“忘记”,是发音,是说出汉语。

书写 “忘记” 两个字,运笔顺序是,点起,勾收。

事隔若干年后

再写下这个词:“忘记”。

这时,仿佛回到当年,在桌下拣捡一粒芝麻

或拣捡一段庞大的时光。

事无巨细。

重记起的一切,如此细微,又清晰!

207

钟摆,钟摆。

孩子来了,尖着嗓子喊,钟摆,钟摆,喊停了钟摆。

大人来了,钟摆,钟摆,喊得钟摆重新摆起来。

钟摆是什么呢?钟摆它为什么要摆起来呢?

钟摆摆起来,大人们上班下班。

回到家,响起了六响空洞的钟声,晚饭时间到了。

……而他吃,完了饭,跷二郎腿,再吃花生米下酒。

208

我许多日子没有梦了。

但是我昨晚做了两个梦

一个梦中汽车被交警拖走了

另一个梦中一个民间艺术家得了抑郁症。

那么说,昨夜我是一个造梦的人

我无力造春梦,就造罚单加抑郁症吧。

209

你有钱塘的运河。你有西湖的浅水。

你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在拱宸桥边朗诵诗歌。

树木假装朦胧,湿气假装大雾,人群假装听诗。

朗诵完了,雾散了,人走了

事物迅速恢复了原来的面目。

这时,你别看天空,因为天空正在假装很蓝很蓝。

210

祖父的养生术传给了大叔

大叔走了之后,这养生术变成了空气。

大叔如果有一款智能手机

他会在墓地里把养生术发到微信朋友圈

然后收集很多个赞,与他的墓友们分享。

天亮了,墓地的青草灌木分享到了活人们的梦呓。

211

他的身体是一把吉它。

一整个星期里,动力十足,一点细小的拨动都让身体像大海激荡不息。

气管的声音,胸腔的声音,肉体与肉体的声音

这一些声音还都远远落在病毒之后。

他正在空前发动心脏、肠胃、泌尿、生殖系统

用声音清洗它们

时光的反叛就要开始了……

212

液体透明。慢慢落下

沿着塑料软管,慢慢落下,强大,无聊,诗意。

失色的早晨,有一些敌人颜色鲜艳。

他心满意足地半躺着,看着液体慢慢落下

这些透明的、持续的橡皮擦

这些橡皮擦,擦出的空气比什么都透明

他正愉快地看到,那些原先颜色鲜艳的敌人

迅速地变灰,变薄,变得毫无意义!

213

在拐角处,唱一曲盐水谣。

在冰冷的坐椅上,唱一曲盐水谣。

在天冷加衣再加衣的时节,唱一曲盐水谣。

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在有事而不知所措的时候,唱一曲盐水谣。

唱一曲盐水谣吧

不唱白不唱。

唱一曲盐水谣吧——

一滴,一滴,一滴,白大褂来又往

一滴一滴一滴无限滴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214

她来自一个干净的城市。

那里大海很蓝,码头上青年人在庸俗游荡

那里空气被青年们赶到天上

那里无聊得性感

她认识的青年就要离家远行

她请求青年,请别带走无聊

她走在大海边,每天一换的衣裳比青年人更无聊

大雨如注

大雨如注。沉睡了那么长时间的雨

在大地上跌醒。

而我

从不知道有多少雨水从天上下到了地上

一如我从不知道人生共有多少天。

但是,大地因此而醒

而我也只关注屋外的雨水落下来。

它们落在这座老屋子的外面

这么低这么感性的声音,仿佛婴孩也仿佛女眷。

我本来就差的数学这时更加地差

我只知这寂静的一天,一夜,一刻

只知雨水自天上而下,而对其余的更加无知。

我喜欢这庞大的无知!

雨越大,我越无知

这些带雨的乌云跪在半空中,跪空了巨大的天空

这场雨,一本巨著中的一页

屋外的雨,一页中的某一句

——沉睡的巨著中,唯这句惊醒。

雨继续在下,黑暗中,这座老屋尚未全醒。

而我在巨大的无知中继续接受雨水

我牢牢记住——这一刻的突然惊醒。

我的人生有了这一次——

“大雨如注,仿佛一生只有这一夜 ”

大雪中离开南京

一场大雪中我离开南京

寒冷就要抱走南京多余的色彩

雪中,落下了一场更冷的寒冷

它们落在了我的身后

而南京是平静的

我穿过中山中路,穿过中央门南京的心脏

我放下了其它一些东西离开南京

我甚至放下了严冬

放下了雪

我拎着一个提包离开南京

雪落在我头上

雪落在我的肩上,落在我脚下的路上

一些雪落在了另一些雪上

一朵雪花太像另一朵雪花

我几乎无法区别南京与其它地方的大雪

一场大雪中我离开南京

大雪中我要回到浙江去

一把刀

此时,这把刀用于沉默

刀锋愈益安静

那只试过刀锋的手指肚

以从未有过的笨拙

带动一个同样笨拙的人

悬于女人的上方

这是石头也谦卑的时刻

刀柄,以及刀鞘,如此精雕细琢

“天放亮后,一切都会有阴影”

如果工艺也是石器的阴影

当人落在这把刀的后面

对精美的做工心存愧疚

有时女人更像刀鞘

如此懂得刀锋的危险包括它的沉默

其实一把刀是如此简单

男人这道影子薄得很

是世间最愚钝的那把刀

藏好它,一生不拔出

有个词

有个词从高空吊下来

这个词太悲伤

像久久不下雨的乌云,空虚又乌黑

像一件乞丐衣衫,比乞丐更加赤贫和潦倒

那么说,它是一个悲伤本身吗?

抑或它是一个黑暗本身?

都不是,都不是啊。

它吊在了半空中,像一个不想死的吊死鬼

比鬼悲伤,比人类悲伤,比一滴水悲伤

它已经吊了一百年。

它还要吊一百年,两百年,直至时光的风把它吹细,吹没。

暴雨来临

暴雨将要来临。

他在一个屋角里坐着

这时还很平静,风还没吹起,乌云还未堆栈

血液正变成蓝色,缓慢流淌。

内心也过得像一段梦境。

太平静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乱”

要把“乱”字摁入生活

但是它遇到了身体的抵抗,遇到了盘踞的敌人

它因此落到了另一个人那里

——那个人身带疾病。

——哦,暴雨将要来临。

暴雨将要来临了。

他走不出这座房屋。

灯光装饰着房顶与四壁。一切像原初那样安静。

只有那另一个人——像蜥蜴,瞬间不见!

屋外的乌云开始增厚,变暗。

风吹大树哗啦啦响。

他仍然坐着,安静得可怕。

此时,另一个人,来到云端,他想起——

带走了“乱”,却把一个闪电留在了屋里!

暴雨就将来临

——暴雨!暴雨!暴雨就将来临了!

泼水

他别出心裁,把一碗水泼向床上

泼向女人的性器,一泼,她就高唱民歌兰花花

一泼,她就缩成一个惊叹号撞向暗夜中的玻璃缸

还有许多水,分散开来泼

一些被泼向乳房,闪亮的乳房惊现高光

一些被泼向牙齿,屋里寒冷得在下雪

一些被泼向脚踝,色情杂志被撕开

还有另一碗水,泼向梳妆台

昨天的容颜今天才开始鲜艳

涨水的镜子里有白云的棉花

她的另一个情人,从天空中翻身咳嗽

他一直泼啊泼啊泼啊泼

直泼到水燃烧起来

从床上燃烧到床沿从床沿燃烧到床下

女人从民歌兰花花唱到民歌赶牲灵

一头燃烧的毛驴奔跑在旷野上

此时,他把最后一碗水

——泼向了远处,泼向了远处的远处

小镇

这个小镇只住两个人

他叫东,她叫西。

发东的声音时嘴巴要尽力向前努

而西的声音最好是雨天里喊出。

有时他沉默的时候,她自己叫自己西

西——。一片有点偏褚的落叶在这个音节之间穿过

他惊叹:太唯美了!

这时的小镇又小了许多。

——直到他听到她更低声的耳语。

唉,一声叹息笼罩了小镇。

直到她——不再说话。

突然,他越过东,越过自己的名字

喊了一声:——西!

西——

从此,小镇里的这个唯一的音节混乱了。

在天气凉起来的时候

她顶着一片红叶过来

——从此他的鼻尖,又红又圆!

废弃之二

在广场,废弃比广场更广阔。

我在废弃中写诗,稍稍把废弃抬高到云层那里

这样我可以借口仰望白云仰望它。

我丢掉头脑中珍贵的东西,抽烟,使用不健康的方式。

用欲望收拾断板、电子产品、广告纸杯

在别人的鄙薄中把好东西奉送。

这一天截断了身体

中间的时间已经离开

身体在废弃中转了一个方向

它与我互相碰撞,把最新的废话说得更废。

这样可以再度废弃自己与他人。

天空越来越晴朗,光芒在加速废弃之中。

身体与我互相鄙视之后

继续鄙视一系列的事物

——直到鄙视也被废弃。

在广场,事物叠着事物,废弃叠着废弃。

我在侧身,仰望。

我回到了家中,坐下。我不知道

——还有哪些事物,在等待着下一刻的废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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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科学实验器材改进方法--以钟摆制作为例
白天和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