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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

2016-10-13言子

红岩 2016年4期
关键词:鸡鸣寺李子树玄武湖

言子,女,本名向燕。生长于四川宜宾。籍贯云南永善。已发表小说、散文、随笔百万余字。作品见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散文》、《天涯》和《文学自由谈》等多家文学杂志。追求独立、自由、委婉、曲折、幽深、诗性的文学创作。

光秃秃的李子树上,结满花疙瘩,四瓣翠青色的花萼包裹着。渐渐地,花萼顶端,露出淡淡的白色。一朵洁白的李子花显现出来。李子花开放,露出金黄色的花蕊,枝桠旁逸斜出,满树的云朵。这是南方的春天。南方春天的温暖,是由这些花朵引来的,伴着春风春雨。三月的某天黄昏,细雨从天空慢慢飘落,润湿了田野和树木,乡村被夜雾笼罩。晚上,睡在床上,听春雨淅淅沥沥落在青瓦上,不紧不慢地催人入梦;早上,雨声消逝,打开门,七星岩上一坨绚烂,阳光已经从岩背后冒出几缕,天地清新。我家敞坝边一排李子树,挂满青色的花疙瘩,湿漉漉沾着雨露。燕子在树外的一块水田穿梭,掠过树梢,飞进屋檐,盘旋后又飞出屋檐,又掠过树梢,水田上低空飞行。某一天,李子树上的花疙瘩泛白,一朵两朵三朵开放;过了一两天,一丫两丫三丫开放;再过两三天,满树李子花开放,闹喳喳白蒙蒙,云山雾海。这是我的童年。童年的眼睛里,只有李子花。她是最先进入我视觉的花朵。也是我们能吃到的唯一的水果。私人栽种,生产队也栽种,栽在丘陵地坎间,花开,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如云霞蒸腾。

阴晴日子,李子花开得繁盛,遮蔽了田野山坡,突然刮风下雨,李子花随风雨飘零、凋谢。天空下,是飞扬的落花;田间地头,是枯萎的落花。乡村,成了一个落花的世界。我家的敞坝、瓦脊,敞坝边的水田,铺满落花。风雨停歇,落花融进泥土,连枯萎的影子也不见。开过花的李子树,不再妖娆,残败的花瓣挂在树枝上,似乎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可是,树的生命还在延续,看似老苍苍的枝桠上,长出了新芽,结出了新果。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新芽长成了新叶,一棵又一棵郁郁葱葱的李子树上,挂满青涩的李子。童年,有一次我与表哥,守在家里,大人都出工了,天气阴冷,我们无聊地坐在屋檐下,没有吃的也没有玩的,为了找点事做,为了解馋,我们摘下未成熟的李子,坐在屋檐下,用菜刀削掉皮,将一颗颗李子吃进肚子。酸、涩、苦,无一点美味。是个幽冷的阴天,刮着冷风,下着细雨,我们坐在屋檐下,感受着乡村的寒意。

与我一同摘青涩李子的表哥,是个城市人,初中毕业去北大荒支边,回来安排到他父亲的农机厂上班,干了几年,效益不好,买断工龄,成了无业游民。结过婚离过婚,无子。后来一直单身,以酒精麻醉自己,起床就喝。酒钱,有时向他母亲要。一次与几个人喝酒,被打得奄奄一息丢在路边,家人找到送进医院,已经晚了,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被人打死。他母亲一直担心他老来无依靠,担心兄弟姊妹以后不管他,一大把年纪还打临工为他挣钱,现在不用担忧了!

表哥家住在县城,离我们乡下三十多华里,隔着一条金沙江。那是我眼里最繁华的城镇,大街小巷,楼房电影院,汽车人流,餐馆商店……以为自己一生能够到达的最远的地方,可能就是这座县城,以为自己是一个永远只能呆在乡下的人。表哥的母亲以前也是乡下人,嫁给他父亲后,就成了一个城市人,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乡下人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尽管表哥的母亲没有工作,跑十几里路打临工,尽管他们也是粗茶淡饭,每个月连饭钱都接不上,过年有时还要四处借钱,表哥他们还是有着天生的优越感。表哥的母亲住进城市后,也有了优越感,虽然她活得并不比我们乡下人松活。有次我穿了件花布新衣裳,表哥的母亲对我说:“小燕啊,你比我的林二还穿得好啊!”林二是我的表妹,我虽迟钝,也听出了表哥母亲心里的酸味。一个乡下女孩,比城市女孩穿得好,是罪过!后来去表哥家,我怕穿新衣裳,怕听到表哥的母亲说:“小燕啊,你比我的林二还穿得好啊!”

林二每年来我们家的次数,比她哥哥多,尤其李子成熟的季节,林二来得频繁。她是个嘴馋的女孩,家住县城,也与我们这些乡下女孩一样,没有什么零食可吃。我去她家,看见林二嘴馋了,就进厨房煎一碗干饭吃,把大米饭当零食。林二长得胖嘟嘟的,比她的哥哥弟弟都胖。我们再馋,也不会把白干饭当零食。林二的思维与我们不一样,几个女孩一起玩“家家”,林二喜欢扮妈妈,她主动提出“我来当妈”。我们都不喜欢扮“妈”,小小年纪,怎么可以当“妈”呢?是件可耻的事!林二不觉得,每次她都喜欢当“妈”,我们当她的“孩子”。林二来我们家吃李子也不容易,走半天的路。她从县城坐车到农科所,农科所去金沙江的一段路程,柏油马路,没有公共汽车,路上跑的都是长途卡车。林二下车从农科所走到金沙江的马鸣溪渡口,坐船过河,离开马路沿着岸上一条曲折的石板路爬坡上顶,踩着石板路在起伏的丘陵穿行很久才到我们家。我们去林二家,也是这样走的,目的地不同,林二来乡村,我们去县城。去县城,早上出发的时候不多,大多是吃罢午饭,在丘陵蜿蜒穿行到达江岸。站在高坡,望见对岸密集的楼房,冒烟的烟囱,仿佛已经进入城市,离县城还远着呢,我们走到了工业区的边沿。过金沙江,上大马路,到农科所,赶去县城的公共汽车,车票一角。一角钱,我们有时也舍不得,走到县城,夜幕降临,街道两边昏黄的灯光,一盏盏亮着,与我们黑漆漆的乡村不同。我们进入了城市,腿不软了,脚不痛了,人群里,高高兴兴走着,走向一个叫红星院的地方。

街景,让我们心生愉悦;城市,对我们有着莫大的吸引。

不知道表妹林二来我们家,看着一路的乡村景色,是不是像我看到城市一样愉悦?林二与所有街上孩子一样,是不喜欢乡村的,我们家没有李子,林二恐怕难得走这么远来耍。一次我带她爬树摘李子,边摘边对她说,三月李子花开了好看,远处近处,白蒙蒙的,云雾一样,人在树下,见不到人,全是白蒙蒙的李子花,你来看嘛。林二答应着,李子花开放,从来没见她来过,李子成熟了,她才出现。可见,不能吃的李子花,对她没有吸引力。不能吃的城市,对我是有吸引力的。

下雨天,林二他们是不来乡下的,一路稀泥,穿双胶筒靴,还好走,穿双黄胶鞋,泥水都要灌进去,林二他们是不受这份罪的,我们从小到大都要受这份罪。南方,雨水充沛,我们又住在金沙江岸的丘陵地带。落雨天,上学赶场割草都要走烂泥路。冬天,我们那里的冷雨下得特别勤,难见晴天,三天两日都是细蒙蒙的雨水,从早到晚不停地飘呀飘,到处都是水淋淋湿漉漉的。天晴,路还没干,雨又飘起来,整个冬天,我们都在雨水浸泡的烂泥路上行走。雨靴,对我们乡下孩子是珍贵的。我穿过一双雨靴,大伯伯从云南来我家送的。一个冬天还没过完,雨靴报废,经不起天天上学在烂泥路上磨踩。有几次,雨靴裂口,泥水灌进去,比不穿还难受。我们穿黄胶鞋上学,走到学校,鞋子已经没有面目,一层泥水,冷是自然的。家境特别困难的,连黄胶鞋都没有,穿双布鞋上学,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湿透,比不穿更冷。也有光脚上学的,多半是男生。那时,我最渴望的就是冬天有一双结实的雨靴,上学小脚不那么受罪,还羡慕城市人,再大的雨,大街大马路上,干干净净。我渴望着冬天有一双雨靴,也渴望着有一天进入城市生活,这样,就不会落雨天走稀泥烂路了。这种渴求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犹如白日梦。雨靴是白日梦,做城市人是白日梦。苦难的乡村生活的幻想。我表哥表妹居住的县城,对于我来说,也是遥远的,每年去的次数有限。我明白,像我这样的乡下孩子,一辈子也不要想在县城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做个过客可以,别的,想都不要想。

有些事情,是可以幻想的。有的幻想,光阴里,也会慢慢变成现实。

我去地质队工作那年,表哥还没有买断工龄,还在农机厂上班,每天坐宜柏班车在农科所下车,走一段路去农机厂上班。表妹林二,找的对象,是个回城知青,在合江门码头上班,大她八岁。我五月去地质队,林二十月结婚。春节探亲,走的那天晚上,住在她家,宜宾靠岷江边的一个四合院,多户人合住,从前,可能是大户人家的院子。天井中央,一口废弃的水井。这天晚上,跟我去地质队那天一样,细雨蒙蒙,宜宾城湿浇浇的,林二带我逛街,我们从热闹的小北街一直走到大观楼走到人民路。宜宾人并不因为有雨躲在家里,是不是夜晚怕寂寞的缘故?逛街的人不打雨伞,淋成了白毛仙姑。林二买了几个苹果,硬要我带上火车吃。回去时,雨越下越大,跨进四合院,瓦檐下滴着屋檐水。我躺在床上,听着瓦脊上清脆的雨声,渐渐入睡。第二年探亲,林二正月间来我家,背了个婴儿,她母亲一路跟着。隔了几年,林二的丈夫下岗,大街上擦皮鞋为生。热闹过多年的合江门,再也听不到汽笛声。江上,奔跑的船只消失。消失的,还有像林二丈夫那样的码头工。水上交通,犹如林二家四合院那口水井,被废弃。隔了两年,林二一个人从四合院出来。开始几年,林二没有离开宜宾,餐馆打工,后来,出省打工,都离不开餐馆。听说林二现在有了自己的餐馆,她母亲的房租生活费,都是她给。

我在地质队工作多年,也成了一个下岗人员,四处打工维持生存。寒暑酷热,风雨无阻。作为一个在南方长大从小就爱幻想的女孩,仍然改不了爱幻想的毛病。文学,成了自己一生的相思病。再苦再累再穷,也要买书籍阅读训练写作。

南方一丛丛芭蕉竹林,是在雨水里丰茂、葱绿的。

南方丘陵的李子花,是在春风里催生、盛开的。

小时候,认为金沙江边的县城是最远的,最大的梦想是有一天能去县城生活,没想到自己走得比梦想中的县城还要遥远。

不到二十岁,我从川南来到川西北,从金沙江来到安昌河。

汇入涪江的安昌河,与金沙江是不同的河流,流程流量宽度长度上都没法比。金沙江与岷江汇合,浩浩荡荡直奔大海。安昌河汇入涪江,涪江再汇入嘉陵江,嘉陵江再汇入长江,这些河流,都是长江的支流。即使在四川境内,不同的河流也有不同的面貌,地形也是千差万别,连丘陵都有些不一样,气候,也有着明显的差别。九月,我们那里的黄谷收割完了,这里要十月才收割;我们那里的李子,端午尽可以吃了,这里的李子,端午还是半生不熟的;冬天,我们那里阴雨绵绵,这里冬天雨少,冷风白天黑夜呼啦啦刮动,以至有人戏说这里的天气跟旧社会一样!这里的背篼锄头镰刀,形状与我们那里也不一样。种庄稼,也不是一样的种法。明显没有我们那里的人勤快,对土地对庄稼不够重视。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这样懒惰地种庄稼!勤快点的,犁完地,直接把麦种撒进坑洼不平的泥土,懒惰的,不翻地,板结的土地上挖一锄,种子直接丢进去,栽菜秧子压红苕藤,都是如此。我们那里,庄稼收割完,整块地是要翻的,大多数庄稼人都是用锄头一锄一锄挖,一块地,几天才挖得完。翻完地,一锄一锄把大块小块的泥巴铲碎铲平,这才开始播种。慢工细活。每个季节的庄稼,都是这样精心种植。水稻苞谷麦子花生红苕,年年如此,从不马马虎虎,打懒主意。每一块播了种的土地,横竖成线,是平整的,泥巴是细碎的,不像这里,播种的土地上大坑小坑,泥巴不是板结就是大块大块的,有的还长着野草。这时我才发现,我们那里的人,对待土地对待庄稼是多么虔诚。种好庄稼,是他们一生的追求!

来到安昌河岸,我想,我一生能够达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这座西北的城市了!不是官员,没有大大小小的会议可以游山玩水,干的工作一辈子也不要想有公差!几个女的聚在一起,有时谈谈自己的想法,大家共同的愿望,是能够出省,去省外看看,还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如果能去一个海滨城市看看大海,一生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我们在盆地在丘陵长大成人,对遥远的大海有着梦一般的渴望。这些愿望和梦想,多年后,我都一一实现。是文学,帮助我实现了所有的愿望和梦想。笔会,不但让我出了省,看到了大海,还让我抵达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镇。

下面我要说的,是两座江南城市,她与我阅读的书籍有关。

深秋,一个细雨霏霏的上午,我从南京坐动车去苏州。对面一个老者,问我去哪里?他说他去杭州,说杭州的西湖,每个季节,他都要去游湖。听他的口气,非常喜欢西湖。想他是本地人,对景点熟悉,便向他打听苏州的景点。出发前,我已经计划好了自己该去的景点。运河寒山寺园林虎丘都是我要去的。园林主要想去拙政园和沧浪亭。选择沧浪亭,是因为喜欢这个名字。他说沧浪亭和虎丘都没有什么好看的,让我别去。信了他的话,这两个地方,我都没去,以至让我后来生出无限的遗憾和后悔。

去苏州前,如果知道有一个叫沈复的苏州人写过一本传世的《浮生六记》,如果我已经阅读了《浮生六记》,并知晓沈复曾经居住在沧浪亭边,对沧浪亭有着生动的描写,即使沧浪亭没有老者说的那么好,因为沈复的缘故,我也要去看看。读到这本书,我已经从苏州归来。

这本来得太迟的随笔,是我在网上购买的,一读,就喜欢。

“闺情记乐”里,沈复当时一大家人就住在沧浪亭边,很多文字与沧浪亭有关。

炎热的六月,缠绵的七夕,凉爽的中秋,沈复喜欢与情投意合的爱妻入沧浪亭赏月小酌,谈论李白杜甫。在沈复笔下,沧浪亭是幽雅清旷的,读罢让人陶醉、向往。我当时住在观前街一带,听了老者的话,去了离沧浪亭更远的留园。

再读这些文字,又生出说不尽的遗憾。

檐前老树一株,浓荫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

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

但见隔岸萤火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

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

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

沧浪亭,可能已经不是沈复笔下这般了,也该去看看。如今,它究竟离沈复的描述有多远?檐前老树,还浓荫覆窗?人面俱绿么?

芥川龙之介在《中国游记》里,游苏州城,骑的是毛驴,而且是在“中国的石板路上飞驰”。现在的苏州,当然不会再见毛驴的影子,石板路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唯有园林,还可以将游人带回从前的时光。

我家乡的石板路,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小桥流水人家,也只能从古诗词里去感受了!

城市,已经越来越雷同,不管去哪座城市,走在大街上,都是大同小异。

步行街穿行,奇怪的是,脑子里冒出了家乡丘陵上白蒙蒙的李子花,以及童年摘青涩李子的情景。那李子,才食指那般大啊,我们就馋得要吃!常来我家吃李子的表妹林二,如今对李子这样的平民水果,不知还有没有兴趣?她忙着在餐馆求生存,恐怕难得出门,季节的变化,怕都难以感受了?

去园林的早上,冷风吹拂,细雨把大街小巷淋得湿润。步行着转弯拐角,从喧哗一脚跨进幽静。

在园林,我才感受到苏州就是苏州。

在园林,我感叹古人的生活才是生活。

下午出园林,去火车站,动车没有了。转公交车,去汽车站坐大巴回南京。暮色苍茫里,汽车一路颠簸,尽管疲惫,我一直注视着窗外,希望在这江南大地上,能够看到真正的田野和大地。看到一个江南水乡。愿望落空,与来时坐动车一样,紧盯着窗外,没有看到我想要看到的田野和大地,高远的天空也难见,灰蒙蒙的云层。道路两边,尽是楼房工厂。这种现象,我的巴蜀大地也如此。绵阳至成都,天府之国的川西坝子上,农田农房越来越少,工厂楼房越来越紧密。连我居住的城市,涪江安昌河河谷,也如此。暮色越来越浓,罩着苍茫的心,汽车走走停停,缓慢进入灯火辉煌、喧嚣拥挤的南京城。

我从密集的高楼间,一脚踏进看似繁华的灯火。

阅读成都作家岱峻的《发现李庄》(四川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二版)一书时,抗战期间迁徙李庄住了六年的中央研究院,抗战结束沿长江顺流而下回到南京,古鸡鸣寺成为史语所的临时办公室。长江边长大,隔李庄近在咫尺的我,到南京,去玄武湖,还想看的,就是鸡鸣寺。没想到,这两个我要去的地方,挨在一起。鸡鸣寺,在玄武湖边上。

玄武湖出来,便是鸡鸣寺。

玄武湖冷清,无游人,与《儒林外史》里记载的不一样,那时叫元武湖。

第三十五回,写庄征军与娘子在玄武湖过着神仙般的生活。偌大一个湖,朝廷赐予了他。

吴敬梓写道:“这湖是极宽阔的地方,和西湖也差不多大。左边台城望见鸡鸣寺。那湖中菱、藕、莲、芡,每年出几千石。湖内七十二只打鱼船,南京满城每早卖的都是这湖鱼。湖中间五座大洲:四座洲贮了图籍;中间洲上一所大花园,赐予庄征君住,有几十间房子。园里合抱的老树,梅花、桃、李,芭蕉、桂、菊,四时不断的花。又有一园的竹子,有数万竿。园内轩窗四启,看着湖光山色,真如仙境。门口系了一只船,要往哪边,在湖里渡了过去。若把这船收过,那边飞也飞不过来……”

虽是小说,虚构作品,吴敬梓描写的玄武湖,恐怕在当时,出入也不是很大。

2009年深秋,我与两个文友游玄武湖,没有了吴敬梓笔下的景象,七十二只打鱼船,合抱的老树,四时的花草,数万竿竹子,那是从前。如今的玄武湖,也没有吴敬梓笔下这般宽阔。有个岛,松倒是不少,雪松,新植的。

阅读《儒林外史》这段文字,正是李花开放的三月,我拿着这本已经破裂的古书,坐在一棵李花下,翻着泛黄的书页,享受着乡村的安静。偏西的阳光从几棵橘子松树上照进来,落在花树上,繁盛的李子花越显洁白。身后菜地里,一群岩燕雀跃着,野草间觅食。斑鸠在菜地上边的松林鸣叫,声音高远。我坐在花树下,坐在柔和的阳光下,看天看花看四周景色。几瓣李花,随清风悠然飘舞,落在我的书上身上,落进地沟地坎。翻着古书,看着朦胧的李子花,我敏感地记得,吴敬梓笔下,南京玄武湖内也有李子树,游湖时,格外注意,没有看到一棵李子树,连深秋的菊也没有看到。湖岸柳树倒是不少,叶子枯黄。

柳色青青的季节,有没有李子花在湖内开放?

这种平民果树,在我老家川南,家家户户的敞坝边地坎上都要栽种,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见到几棵李子树,端阳一到,城里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挑着箩篼背着背篼卖李子的乡下汉子和妇人。

虽是李子树凋敝的季节,走在秋风瑟瑟的玄武湖,想到的却是老家春天里漫山遍野的李子花,以及落花过后,一树花托里长出来的碧青碧青的李子儿。

当代人不在城市植李子树,随便走进哪座公园,桃、梅、竹、菊、芭蕉,这些植物可以见到,唯有李,在任何公园都不见一棵。李花开放,尤其大片的李花开放,并不亚于桃花,我这个乡下人,觉得李花比桃花更耐看,她的素净,她的沉静,桃花没有。

桃花,太招摇。

出玄武湖,过城墙,不远,是鸡鸣寺。

《儒林外史》四十一回,对鸡鸣寺也有提及,庄绍光对杜少卿说他的舍侄庄濯江极遵先君当年的教训,最是敬重文人,流连古迹,现今拿着三四千银子在鸡鸣山修曹武惠王庙。

鸡鸣寺在鸡鸣山上(也叫鸡笼山),玄武湖边,想必从前,这里是鸡犬相闻的乡村景象。

我去鸡鸣寺,并非流连古迹,一是觉得这名字好听,看似平淡家常的文字里,有着古意和诗意,而这古意诗意里,是和乡村和农耕分不开的;再就是与抗战避难时,在宜宾长江边的李庄古镇住了六年的中央研究院有着一丝联系。

不虚此行,繁华的南京市中,鸡鸣寺是一方净土。

朴素、庄严、静谧。

青瓦。黄墙。赭木。

上山,门前两棵冲天银杏,周身金黄;地上,零星落叶。

山陡峭,踩着石级,直溜溜往上爬。半面山上,错落有致的楼台庙宇,一直排列到山顶。

难得的清幽之地!

这样的环境里,浮躁之人也会安静下来的。

爬上矗立山巅的佛塔,飞檐下悬挂的风铃,秋风里悠悠摇摆。南京城尽收眼底。背面,城墙、玄武湖近在咫尺。遗憾的是,玄武湖的景象,已经不是吴敬梓《儒林外史》里描写的那般。没有渔船穿梭,湖中不见任何植物,连一叶残荷的影子也没有。那是从前的时光!鸡鸣寺和玄武湖,被阔大的城市包围。别说玄武湖,就是鸡鸣寺,也是后来依照明清规模形制,逐步恢复并对外开放的。时光会改变一切!1946年10月下旬,中央研究院从长江第一镇的李庄回到长江下游的南京,鸡鸣寺作为史语所的临时办公地点,破烂又衰败。长江头的小镇李庄,与长江下游的古都南京,无法相提并论,长江流到这里,比宜宾的李庄开阔了至少两倍;抗战期间,容纳了众多民国文化精英及同济校师生的李庄,至今保持着它的安静和朴素,不造势不做着,像长江水一样,任凭时光慢悠悠过小镇流淌。今夏回宜宾,携女儿坐班车去李庄,漫步古街古巷,抗战时民国文化精英们居住过的地方,以及同济大学不同的校舍,虽陈旧得显出破败,却完好地保存着。都是寺庙祠堂,私人住宅。走在清净的小街小巷,感觉时光缓慢、甚至停滞,走在了一段幽深的旧时光里,与繁华的南京城不一样。

这是一座适合平民百姓居家的小镇。

同在一条江上,川南和江南,既有相似处,也有着巨大的差异。

在苏州的园林,南京的玄武湖、鸡鸣寺,我没有寻到一棵李子树。

在鸡鸣寺,落日下,生出一种想法,在这里做一个僧尼,是幸福。

下山,又到了两棵金黄的银杏树下,夕阳从西边照过来,灿烂辉煌。我站在树下,想以鸡鸣寺为背景与银杏合影,逆光下,我只是树下的一个影子。

不知道江南的乡坝头,有没有李子树?我居住的城市,也寻不到李子树,要看李花,只能去乡坝头。每年三月,有一个地方,我是必定要去的。

金包梁,一块僻静之地,暂时还没有被城市包围。

金包梁的一家农户,房后路边的坎上,栽了几十棵李子树。春天,李子树差不多打花疙瘩了,我漫步去金包梁,独享那片乡野清幽。那些看似苍老皱皮的李子树上,结满青绿色的花疙瘩。我每天去,目睹那些青色的花疙瘩慢慢发白,慢慢开放。最先开放的,是离阳光最近的枝柯,三五柯,春风里摇曳、绽放。接着,一树一树的李子花,在春风在阳光下绽放。轰轰烈烈。云蒸霞蔚。蜂飞蝶舞。人从路上走过,似从云霞里穿行。我一般是下午来这里,沿着泥巴路在花树下走几圈,再坐下来,直到夜幕降临。

四周寂静,没有路人,想坐多久就坐多久。坐久了看久了,仿佛自己就是一只蜂一只蝶一朵花。这些景象,多么熟悉,从小我就看着这样的景象长大。不同的是,我家的一排李子树,长在房前的敞坝边上,花也开在房前的敞坝边上。并不影响我对李子花的亲近。渐渐明白,来金包梁,花树下漫游、静坐,让我有种回到故乡、回到从前的感觉。

这里的一切,让我回到旧时光。

李子花,似乎是一部时间史,让时光重现。

老家房前的敞坝边,春天,已经没有李子花开放,那些曾经让我的童年孤单又丰饶的李子树,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柑子树。柑子花也洁白,远远没有李子花丰厚,小小花瓣,被阔大的叶子遮蔽。而且,不是开在春天。我,早已不是那个摘青涩李子的小女孩。

如果在城市的某条街道,某个角落,某个公园,植一李子树,李花开放,我坐在树下,高楼大厦中,看着云雾一样的李子花,我,有没有一种回到故乡,回到从前的感觉?可惜,在我们南方的任何一座城市,都看不到一棵李子树。

某个早春,我去西山公园,在一林红梅花树下坐了一个下午。

我把那一林开得艳丽的红梅,当成了李子花。

而我,可以大胆地把自己视为花的话,也只不过,是南方乡间的一朵李花。

在我寻找李子花的这些年,我的南方,已经不是记忆里的南方。

湿润的雨蒙蒙的日子,难遇,在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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