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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去芙蓉

2016-10-13郑亚洪

红岩 2016年4期
关键词:芙蓉芦苇

郑亚洪,1972年出生于浙江省乐清,1993年毕业于杭州大学中文系。1999年写音乐随笔,著有音乐随笔集《天鹅斯万的午后》(2003年百花文艺出版社)、《音乐为什么》(2005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音乐会见》(即将出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0.芙蓉:嵌入我时间里的地名

我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一次次来到芙蓉,早在十七年前这个地名为我熟悉,我也从来没有在意过一条叫做黄金溪的溪流(芙蓉人叫它后边溪),十七年前的一个冬季黄昏我在溪上漫步穿行,溪面上鹅卵石光滑白净,少量溪水穿过鹅卵石流淌。十七年期间我只换过两个地方,一个芙蓉,一个乐成。在芙蓉呆了两年,以后的十五年就一直在乐成。十五年来去过芙蓉几趟,多办点小事即回来,我不喜欢它,心里憎恨着它,因为我人生开始的头几年浪费在了从芙蓉到乐成的客车上,在芙蓉站等,在中转的虹桥站等,每个周五我像逃一样离开了芙蓉镇,我逃离芙蓉,逃离芙蓉车上的一筐筐腥味十足的海鲜,逃离满口芙蓉腔(他们把“这里”说成do-or)的山里人。后来是一个梦把我带回了芙蓉镇,越到后期时间拉开越长,芙蓉从熟悉到陌生,再从陌生回到了熟悉,一种叫做芙蓉麦饼的咸菜饼流行到了乐成的小巷里,等我重新回到芙蓉,在车站(十七年后的芙蓉站依然混乱不堪)买到了芙蓉麦饼,我与芙蓉从憎恨到怀念,微妙关系发生在咬下一口麦饼的一刻,与做麦饼的大娘用芙蓉话有一腔没一腔地搭讪,语气怀念地说过去我在这里工作过。海口村。在山边,有一条溪,就是我工作的地方。一个夏日傍晚我出来散步,刚跨出围墙两步就到了一个坟地上。割了稻谷后田野辽阔了许多,原来淹没在稻谷丛中的坟地凸显出来,几个人围着坟墓指指点点,墓穴里有没有尸骨?为什么坟墓不迁移?卡夫卡小说《一场梦》由“约瑟夫?K,做了一个梦”开篇,那只是一部小说,我的芙蓉是一个现实。摇曳生花的芦苇呢?它有吗?大概,也许有吧,我忘了,我确实记不起后边溪上的芦苇。后来多次行车至溪边,溪底开出了大片芦苇,蔚为壮观,溪对岸一个叫西塍的村子便是芦苇息养处。在诗人眼里芦苇称作“蒹葭”,在哲学家看来便是“思考者”,而在我看来,芦苇就是芦苇,开了花之后叫芦花,芦苇早期开出紫色,到中期为白色,晚期转黑,有人喜欢看它白头,“我等它白头了”,我最喜它紫色,紫色柔软,看着它紫色的芦花就心底喜欢了。芦苇花转白色的时候,冬季也就来临了。

我看过苍南海岸线上最盛大的芦苇,沿着大渔湾一直南下,在一个叫中墩的小村落达到高潮,离海岸线几公里的东海洋面上陈列着关山岛和交杯岛,在芦苇者看来,海平面上升起的列岛无异于传说中的蓬莱仙境,至今同去苍南渔寮的两人对那年夏天的芦苇怀念不迭。逝去的地名就消逝了,谁也不能把它追溯回来,我无法让芦苇重现昔日的风姿,也无法在另一个地点召回逝去的感受。等我第二次去芙蓉看芦苇,芦苇由紫色转白、而黑,有位农妇蹲在溪边拿大镰刀削着芦苇,路边上停放着她的自行车,车座上一大捧砍下来的芦苇秆用粗绳帮了个结实,飘扬的芦花低下头来,此时它只想着一件事:过不了多久它要成为扫把,苇秆成为蜡烛烛心。到那时,也就安宁了。

1.雁芙:芦苇与水

“当初你逃离芙蓉像逃离一场恶梦一样。”陈霜这样对我说。而我现在时时回到二十年前逃离的芙蓉镇——听起来更像一场梦,只是我将它当作了生活。一年前为了看黄金溪的芦苇,我来到芙蓉,一年后我再次来芙蓉,看芦苇盛开得如何。我来的时候天气渐冷了,芦苇由红转紫,芦苇挨着溪水最哀婉不过了。过去我没有注意到芙蓉的芦苇,一星期只想到周末快点到来好让我结束芙蓉生活回到乐清家里,我也不觉得芙蓉景色有多好,乐清风景比芙蓉好的多的是。芙蓉地处偏僻,但绝不贫穷,芙蓉人做生意在全国响当当,我不在意他们的富裕。芙蓉汽车站跟二十年前我学校刚毕业来报到时完全一个模样,乱、脏、嘈杂,没有一样改变,现在更恶劣——芙蓉镇要超过了芙蓉大桥境况才好起来,你要超越了钻头厂、五金大厦、海鲜楼、被污染的海口村,转到了黄金溪边上,你的心随溪流渐渐好起来,跟溪水一样人心也变得柔软起来,你会情不自禁地谈起芦苇、谈起日落、谈起柿子和雁湖。黄金溪别看它名字俗气,倒是一条颇有情趣的溪流,从芙蓉镇往西北方向而去,溪里多乱石,芦苇结荡,沿溪而生,水多的地方芦苇茂盛,偶有白鸟飞起于水面。平时秋天多枯水,前些日子下了不少雨,秋雨令溪流饱满。现在的堤坝被水泥加固了又加固,溪地也被整理干净,再大的洪水也不会对两岸的村庄有破坏力。有些芦苇从溪底生长、高过了几米高的堤坝,它们努力往上、冲破堤坝阻拦,哪怕无人理睬,——夕阳忧郁,死于一次心碎。黄金溪发源于雁湖,连接芙蓉和雁芙两个地方,——雁芙,雁湖,两个读音几近相同的地名,雁芙是芙蓉镇西面的一个乡,而雁湖就是雁荡山的总起源了,在海拔八百九十六米的雁湖冈上。过了上洋村,路分两条,一条往雁湖冈,一条往西石梁。雁湖冈北上,西石梁往西进,停驻在雁湖景区,去年深秋登临雁湖冈的情景历历在目了。同样的在山脚下,一个卖柿子的雁芙大娘在路边兜售柿子,她的芙蓉话让人着迷(当初我是多么讨厌),只需我们表现出一分的热情,她就百般热情,小跑着回家,拿出所有刚采摘的尚未变红的柿子卖给我们,田垄上的同村人极力讨巧,准备给我们谈拢这笔生意。西石梁瀑布我走了整整有二十年了,我记得去瀑布的路上有一幢民房,当初它造于田垄上,如今田垄不见了,代替的是大量新房子。没有变的是西石梁瀑布,瀑布长在深山中,知道的人少,一般初来乐清的人都往雁荡山去了,再就是去白石,西石梁瀑布纯粹是被遗忘的一条水——白石人称瀑布为“漈”,它从一百六十米高空挂下,贴着一个半“井”字状的山壁冲下来,一路到水潭。古人称水潭为“幽泉”,与大龙湫、小龙湫相比较,西石梁瀑布的情趣在于一个“幽”字,许多年前镌刻在岩壁上的两个字依然没有改变,于水的寒冷处发出黯淡的光芒来。谁能领会“幽”字,谁就能领会这条寒冷而孤寂的水了。多年前,我曾在幽泉下面的大石头上拍过一张照片,多年以后,当我再次站在大石头上,我已不再是二十年前的那位青年了,我曾是多么不同的“我”,但愿明天,有一条水,记忆我。

2.包宅:破损的诗意

我像一个陌生的闯入者,每进一个院子,包宅村的狗咆哮起来,一只狗叫起来,另一只虎视眈眈跟着叫。我迈入一个挺气派的庭院,相机还没端稳,里面的一只狗叫起来。我进去时稍稍留心了点,尽量找主人,也让主人看见我,因为我手里有相机,主人就明白我不是意外闯入者,当作记者或市里来的。我看不见咆哮狗的位置,可能这厮蹲在被单下面。屋檐下面有一个铁灰头发妇人,她抬起头来看了下我,我胆子大起来,朝里面走去。狗继续叫着,从被单下钻出来,走到门外了。铁灰头发妇人问我干什么,我说来拍拍老房子。她耳朵有点背,说话有点异样,嘴里有块不干净东西未吐掉的样子。我问,你这房子有多少年历史了。铁灰头发妇人用更含糊的语言回答了我,用手指了指上间屋,那里!上间屋正梁下悬着一块牌子:德荣五世,下面有块浙江省长题的牌子。从包宅新村进入旧村,一条大路像匕首一样从旧村中间剖开,一座古宅被劈成两半,但是谁也不在意,或许只有一个外来人会怀着可惜的怜悯心。在大路尽头出现了一个典雅的台门,它就在正午盛大的太阳底下,一个翻倒的石臼口朝外,还有一堆沙,台门后面一座新建的钢筋水泥大楼,楼的前面有个仿古味的正门,西式罗马柱子,除了老台门外,在新楼后面龟缩着很小很逼仄的老屋,仿佛见不得人。这个不失古雅的老台门完全战胜了时间的流逝,在正午的阳光下俘获了证词。包宅村位于雁荡山南麓,两面的山像手臂一样包抄过来,将村庄怀抱住,一条小溪从山脚下流出来,沿着田野奔流,溪地上栽种着竹子,给村庄带来了文人的气息。包宅村留存着几条石头墙,脚底下踩着石头路,一只猫蹲在石头墙上,无声无息,有意无意地配合着村庄的寂寞。

3.石门:小于一的村庄

小于一的村庄。首先它地缘好。其二,知晓的人不多。其三,村庄败落下去了。比如石门村,地处雁荡山观音岩南麓,若不是那天康天兄告诉我,石门村或将很长时间呆在雁荡山南麓,等待一个人来。从芙蓉雁湖乡至雁荡山大龙湫景区的盘山公路岭脚,有一个很小的蓝色路牌,车速过快就会错过,两座青色的山岩隔溪对立形成一扇门——石门便出。我在村口停好车下来问路,一位老人说,这里就是石门村。老人说芙蓉话。过了盘山公路是雁荡山,那边说大荆话,一岭之隔,两种方言。

一个几近废弃的小村,居住二十来户人家,村里最早的石头房子缘山而建,台阶有几阶保存着石头原貌,可惜后来浇灌了水泥。一位坐在石头上的老人引起我的注意,老人长方形轮廓脸,前顶全秃,发白,穿一件暗蓝色夹克衫,我拍他时很合作,我就慢条斯理调好三脚架,将变焦镜头旋下来,换上定焦,这过程老人都保持微笑。拍好他之后,我进去,在屋檐下坐着一对老夫妻,女的坐在外面长凳子上,男的稍稍靠里面坐着,嘴里在嚼着什么。一个红色的扑克牌形状的小收录机在播放瑞安鼓词,两人见我拿着家伙拍照,警觉起来,阿婆开口,她厉声说,不要拍。我在二人未来得及反应前偷拍了一张。我上去和颜悦色地对他们说(主要是阿婆的思想工作),你们放松点,我来给你们拍照。她摆手说,不要拍。见我认真的样子,转过来对老伴说,你也坐端正点,嘴里不要嚼了。男的反应不灵光,一点白颜色的东西从嘴巴边挂下来,他的脸部半阴半阳,我让他稍稍调整了下。红色小收录机里的鼓词越发地响亮了,瑞安话夹着长凳上的灰尘飘荡在小村的角落里。离开两位,我向山上面走去,一个挺气派的大院,有完整的门台,门台上有个石雕匾额“山水并茂”,走进去,里面全部倒塌,芜草荒长,两个梁栋下面的石础原封不动,这里大概是正间的位置,往里走几步,一个锅灶的影还在,有两眼灶炉,让人吃惊的是有两枚旗杆树立在屋外。这是户读书人家,还出过功名。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因为它很快将被推翻平,在上面重新盖起水泥楼房。我只是个过客。我只是小于一里的一滴尘埃。

4.长徼:完美的罪行

我把车停在长徼村一棵大榕树下,朝宗祠走去。几次往返于芙蓉雁荡线,瞥见长徼村,一个被芙蓉雁荡马路分成两半的村庄。村庄靠山这边的有一个坡度,宗祠建在坡度上,在马路这一溜新房子中宗祠算得一位上了岁数的老人,以他的地位和庄重取得在村庄里的位置。长徼村黄氏宗祠,一个天井式院子,有戏台,祭祖处,观看的围栏,戏台面对祭祖,既是观看,又是规训。天井里摆着几桌麻将,每桌四五个老人在搓麻将,在农村祠堂这很常见。正午的光照在宗祠木头柱子上,照在戏台围栏上,没有人坐在阳光里搓麻将,他们都在阴暗里。有几个闲人好奇地跟着我,问我拍什么,我说随意拍拍。他们见我拿着三脚架,以为是电视台的,自言自语地说,哦,要上电视啊!我也不响。我见过很多农村里宗祠大兴土木,拆了重新造,长徼村黄氏宗祠保存得较为完整。我走出宗祠,一个胖女人坐在外面的马路高地上,穿一件黑色线衫,一个肥圆下垂的乳房从线衫下面凸显出来,一张圆得出奇的脸,宽印堂,因为胖,眼睛嵌进肉里面去了,一个很大的鼻子,宽嘴巴。我邀请她拍照,胖女人像小孩一样忸怩起来,摆手说不拍不拍,丑死了。我识破她的假意,坚持说,我给你拍照,你在马路上坐好。她听从了,端正坐好。为拍好她,我特意换上了定焦镜头,连拍了三张,感觉不错。我向她道别,往村里面走去。正在几幢老房子前面转悠,一个中年男子非常热情地问我拍什么?我说拍老房子。他热情更加高涨,连忙说,走,我带你去!在水泥楼房的夹缝里有一个石头造后门,我和他穿越过石头门,过一个狭窄的过道,来到一个大院子里。一位圆木老司正在屋檐下做“大木”——一个木制的结婚用礼盒,这项快消失了的手艺在长徼村还存在。大木老师身材瘦小,戴一副眼镜,一只手拿木锯,一只手扶着底盒,手指间夹着香烟。过去农村大木老司受人尊敬,他们口袋里插着一支瘪瘪的红色铅笔,用来划线,样子看上去就像老式知识分子。到了下午两三点他们有“接力”(点心)吃,主人待老司特别热情,在一个高底碗里盛了一大碗炒粉干,粉干上有虾干、蓝湖干(跳鱼干)等佐料,小孩看着口水直流。

村里的带路人在我耳边嘀咕,在村的那头还有一座好的老房子,上面写着“雁荡”。我跟在他后面,我开始认为他就是我的引路人,如果没有他带路,我可能错过那座“雁荡”建筑。带路人在前面走,时时碰到村人,好奇地问他做什么?他回答得既有风度,又响亮,“我带这个老师拍房子。”俩人过马路,到村庄另一半,一座民国风格的旧式大台门,台门上面有一个五角星,里面有个十字架,推测主人信仰基督教,在文革期间为免遭迫害,把十字架放在了大五角星里面,同时跨入了基督教和马克思信仰,颇具罪与罚的象征意味。主人在最中间取了个“雁荡幽居”的名字,用篆书书写,在两旁一副清晰可见的对联:“梯云谷饮寒泉碧,长徼峰攒夕照红。”梯云谷和长徼峰是雁湖风光旖旎的两个风景。“雁荡幽居”有着漫长的围墙,遗憾的是右边一段围墙前面造了一座水泥楼房,左边一段围墙被拆开,里面正在大造土木,北面围墙保持得最好,一直延伸到远方,一头黄牛低头在墙角下吃草,一朵白色的芙蓉峰在远方飘荡。我走在田间的水泥路上,一位荷锄的老农站在路边,神情怪异,他对我手里的相机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属于村里那种“唐痴痴”的老人,我非常有耐心地调好三脚架,给他拍了一张。通过镜头,我看见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它的衰老印证了罪与罚的完美结合,一如“雁荡幽居”上的红五星与十字架。

5.茅盖:重返与逃离

有一天,临近年边,在殡仪馆里,我们谈起了马勒,是《第五交响曲》。我忘记了怎么进入马勒话题。我们坐在殡仪馆泰山厅外面,厅里有一帮教徒朋友用唱诗歌赞美主来怀念死者,声音吵闹,我们大着嗓门说话才能互相听得到。很长时间没有听马勒了,我一直在听布鲁克纳,我在殡仪馆和李志洁聊天的那个晚上后来把我带到了她当年逃离的茅盖村。

李志洁是内蒙古通辽人,1991年南方来的一位弹棉郎租住在她家里,弹棉郎用歌声和对家乡山水的形胜描述吸引了她,志洁离别故乡通辽跟随弹棉郎南下来到了岭底乡茅盖村。婚后弹棉郎在外面做生意,志洁在茅盖村做了乡村教师,他们的婚姻终因弹棉郎弹断了琴弦而难以为继。2000年志洁离开了茅盖村,从此她开始了对茅盖村的一次次逃离与重返,包括乐清电视台叶朝晖把她的故事拍成纪录片,志洁发在《西湖》杂志上的散文《茅盖村记事》,一个被贫穷和黑暗甩在崇山峻岭里的茅盖村在文字与胶片底下复活了。

茅盖村在岭底乡西南角,(ai)崪(zu)村在东北角,湖上垟村位于两村之间。崪村,很奇异的地名,在《新华字典》里查不到(),电脑字库里也没有这个字,在岭底乡级公路X114路牌上为嗌崪村。“嗌”是咽下的意思,与“”字大相径庭,崪,两个字带出崇山峻岭的想象来。开车去岭底寻找崪村,站在村口的一位村民吐出了非常怪异的两个字“埃——崪”,前一个音同于“啊”,后一个音短促、有力,那人指着大山里面说,埃——崪,还在里面!从芙蓉进入岭底山区,开上盘山公路,过夏林头、仰后、南充、南山庵、泽基,在泽基分叉口出现“五亩田”与“湖上垟”的路牌,“嗌崪”两个很小的字写在“湖上垟”上面。三年前我来寻找过崪村,二十一年我第一次来到岭底,二十二年前我在芙蓉中学教书,每天望着学校前面的大山与溪流,心思全在逃离芙蓉上(多年后我才明白芙蓉是雁荡山开山鼻祖寻找“村以花名,山以鸟名”的花村)。在芙蓉镇车站(二十年后芙蓉车站还是那么的小、乱、脏,一小栋被油漆成粉紫色的楼房就是发车点,当年这里有个录像厅兼舞厅)一次次转车、等车、坐车呕吐过程中完成了逃离和归去。我有两年是与李志洁同困在芙蓉大山底的,志洁从茅盖村出来比我艰难上十倍,山路全靠脚走,走到天黑下来,留宿在别人村子里,第二天天亮了再走。

崪两个字题在了村小学大门上,小学外面即是车站,小学与车站合二为一。志洁说二十多年前崪没有车站,每天只来往一趟车,停靠在这里,错过了这辆班车就别指望出去了。在志洁身上活动着两个崪,一个是二十多年前她刚嫁入茅盖在崪小学教书的情形,一个是现在的崪,我和黄崇森看见的只是一个贫穷与富裕一同成长的崪。村里新建的公厕与大城市里的同级别,中英文标示,有残疾人专用设施。这个富裕的崪凸显于山路上豪华的私人轿车,在外面做生意的回家过年,豪华汽车是他们身份对外面展示的机会。贫穷又是实实在在的,崪村里没什么大户人家,他们的老房子很普通,最牢固的墙脚用大石头垒砌起来,因为破败了,落后了,在相机镜头里倒有了美感。志洁用芙蓉话对一位村人说:“我是(小学)老师。”对方没有反应,志洁又说,“是阿玲。”我们望着李志洁,这个过去在村里叫阿玲的女人与我们陌路了,志洁需要用名字来界别身份,可是村里人回忆不起叫阿玲的女老师。后来志洁干脆说,“我是根飞家的”,他们慢慢回忆起来,有人说,阿玲啊!没有弹棉郎,我或许会在某个晴朗的午后独自来到崪村,不会有志洁上面的对话,弹棉郎在乡村的空缺使得这次返乡之旅带上了志洁最强烈的情感色彩。离开崪村,我们前往湖上垟村,湖上垟有两株年龄达六百多岁的柳杉,几人合抱的树干在天空中分叉出无数个枝桠来,其中一株柳杉旁边有一棵年轻的小柳杉,大柳杉像人一样伸出一个枝桠将小柳杉拥入怀里,成为了拥抱之树,在农村你总会发现意想不到的超现实画面。湖上垟是中途停留点,我们把最好时间留给了茅盖村,坐进车里刚好流淌出布鲁克纳《第四交响曲》的慢乐章,细腻的小提琴在营造感伤气氛。我打趣对志洁说,“你准备好眼泪了吗?”茅盖村在茅盖山下,依山而建,一个风水非常好的自然村,左右各有一列山,像伸出的臂膀一样合抱了茅盖村,一条小溪在村前流淌。站在村子里你听不到一点杂音,好像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了,这么一个安静的自然村1991年来了一位外省姑娘——李志洁,我不知道志洁在二十四年时间里离开了多少次,又在哪一个春天的天黑以前回到茅盖村?茅盖村只有几十户人家,在山的制高点上建有一座超豪华别墅,像王一样俯视着茅盖村。在别墅下不远处一个残垣断壁的废墟,我们进去在里面拍摄,过了一会儿志洁来了,她说,这里是她的夫家,当年发生了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旁边存留下来一座没有被大火烧掉的石头房子是她的闺房。我无法在志洁的描述里想象多年前的那一场大火,大火对志洁来说很惨痛,二十多年后志洁对外人描述大火成为无关痛痒的事件,但在她的记忆深处大火一直燃烧着。我想到了川端康成小说《雪国》最后结局的那一场大火,大火夺取了叶子的生命,“岛村总觉得叶子并没有死。她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志洁说她经历过更荒唐的事,生孩子因为没有领结婚证被计生人员用手铐铐走,关在乡政府漆黑的房间里过了一夜。在茅盖村住着志洁九十多岁的婆婆、婆婆的妹妹、志洁的嫂子,她们与志洁见面,送她活鸡、蛋、苦菜、米酒,男人们(其中有志洁夫家人)手插在兜里站在村口,漠然地看着。弹棉郎、阿玲、大火、内蒙通辽、崪小学、湖上垟、茅盖村小学,被扣之夜,模糊不堪、交叉混集的记忆在现实中又如此清晰,我像一个劣等窥影人,在阿玲漫长的二十年茅盖村生涯里做一次短暂低飞。

6:雁湖冈:时间深处的睡眠

下午四时许到达雁湖冈林场。林场是守林员老黄上班住宿的地方,雁湖冈下惟一一处房屋,两年前的台风夜第一次到达雁湖冈,深秋夜宿林场。那次已天黑了,看不清房屋结构,今天到时太阳刚刚好。苏羊女儿余诗棋走在最前面,她一阵小跑着上去,一路上她不断地喊渴,我们四人只带了一公斤半的水,在剩下三分之一的路上喝光了,诗棋有点走不动了,绝望地坐在山路上。我安慰她说,快到了,顶多二十到二十五分钟。你看见前面山路上一座空房子的话,雁湖冈就快到了。她信了我的话,跑在最前面,可是一直没看见空房子,她的意志力也慢慢地松懈下来。越往上面,山路转弯得越急,道路也越相似,好像无穷尽似的,虽说走的是两年前的路,我也忘了转几个弯可以抵达那座空房子,我遗落掉了许多个似曾相识的弯路和上坡路。我拿出一小瓶白酒,喝了一小口,感觉有点甜、微辣,身上的劲儿缓过来,用瓶盖给苏羊倒了一小口,她抿了抿一口喝掉,聊以解渴。空房子是离雁湖冈林场最近的建筑,过了空房子,有一段向下平坦的山路通往林场,诗棋第一个到达。她站住了,林场房子的空地上一帮人搭了烧烤架在弄烧烤,有人在用芙蓉话大声说话,有人在用力扇扇子。出发前老黄告诉过我今天有很多人上雁湖冈,住宿会紧张,我还是上来了,一路上只见到从雁湖冈下来的人,除我们四人外,便无一人上去了。这帮年轻人在前次我们露营搭帐篷的地方烧烤,我几乎不能相信同一个地点相隔两年后的场景。此时,阳光是好的,老房屋是好的,喘气甫定,我端着相机在老房子前转悠。两年未见,林区前多了幢简易房,房顶上用蓝色毛毡棚盖着,上下坡的路刚整饬过,平整得很,房前架起了两座太阳能发电设备,一直靠发电机发电的林区有了电,这电来自太阳。与守林员老黄见过面后,我们就上雁湖冈了。林区上去的路两旁栽种着松树,投下美好的光影,两年前上去的路是多雾的、阴暗的、湿滑的。我几乎不相信二湖(雁湖冈有五个湖,名叫一湖、二湖、三湖、四湖、五湖)就这么呈现在我前面了,它小,水面低矮,被三个方向的芦苇所包围。山坡上的茶园开出白色小茶花,茶园面积太大了,雁湖成了陪衬。我的脑海里依然是两年前深秋的一个刮风的早晨难以接近的雁湖,它拒绝了我们的接近,而今天它与平地上的小水塘无异,如果说有区别,二湖长在海拔九百七十七米的高冈上,山路难走,多数人无法看见,北面的雁荡百冈尖把它的山峰投影在湖面上,到底是不同寻常了。还有天上的云,高阔而悠远,这在平原上是见不到的。我们再到三湖,红芦苇侵占了大部分面积,湖水被驱赶到离堤坝十来米距离的空间。我下到离湖水最近的一块黄泥地上,地很松软,上面长有一株芦苇,有随时下沉的危险。湖四周安静极了,没有鸟叫,亦无昆虫雀跃声,快要落山的太阳从西边坍塌的一个口子里照射过来。三湖在冈的北面,阳光充足,芦苇茂盛,水草丰美,最有可能是大雁栖息的场所。三百八十年前,徐霞客只身登上了雁湖冈,他找到了六个水洼,在《游雁宕山日记》里这样写道:“洼中积水成芜,青青弥望,所称雁湖也。”徐霞客纠正了一个错误的说法,雁湖的水并非流向大龙湫,这些天顶湖上的水,盈满了蓝天和月影,它们到底要到哪里去呢?我们在堤坝上逗留了很长时间,远远地看那一片芦苇,在阳光下通红发亮,有几株芦苇从湖水中生长出来,它的苇秆通往冰冷的水里,在水的深处,它们可听闻到时间移动?

我一整晚的睡眠与农药味为伴。我睡的房间是林区砍柴工的房间,我睡的床铺是砍柴工睡的床铺,身上盖着他们盖过的棉被。山上天黑得快,吃过饭刚七点就躺下了,外面一帮青年人在烤火吃喝。他们起先在谈上雁湖冈的时间,一个说,我花了一个半小时,另一个马上不屑地说,我只用了七十五分钟。接着他们谈起了保钓事件,他们在高高的雁湖冈上谈论保钓,谈论日货,月亮正圆,但投射在窗帘上的却是走廊上的灯,不是月光。一群人中惟一一个女人在说话,她中气足而声音好听,我躺在床上想象说话女人的模样,她的脸是否与说话的声音相符?(第二天天放亮,这些人打点行囊时我没有辨认出昨晚那位说话好听的女人)。我睡觉的床铺挨着窗,窗帘布垂下来遮蔽窗门,从两边的缝隙里漏出光点投在墙角上,我竟然疑心对面有一窗门。我的疑心在室外咕噜咕噜的水流声中放大起来,地上一个大水缸,一条皮管从山上汇过泉水往大水缸里灌水,夜的寂静旋即巨大起来,像一团旋涡吞没了我的睡眠。房间里的农药味时有时无,我在想着,雁湖冈的狐狸精此刻化作清泉从山间流下来?“雁湖冈是我的死亡阵地/我的复活之地/我在荒凉的芦苇丛中/在你昨日来时的路上/我重复着一个人的重复/我躲在如日的风中/走在冰冷的雁湖水里/你醒着,我却已死去。”我的想法在水声中强烈起来,一个永不盈满的大水缸,水声和农药味在我头顶上徘徊不去,两者交替着,旋转着。我索性下了床。在床底下堆着一堆农具,门后有两个铁皮农药桶,一个桶叠在另一个桶上,最上面的桶上胡乱地堆着麻绳、铁链等,一把铁锹搁置在墙角。我移动沉重的铁桶,把它拖到屋子外面,一阵冷风挂进来,冷风稍稍冲淡了农药味,等我重新关上门,屋子里的农药味丝毫没有减淡,反而在新鲜空气中变得剧烈起来。我的伙伴鱼观睡得很香,他的香甜的睡眠越发衬托出我的无眠,我只得搬起枕头在床上换了一个方向睡下。我的心稍稍放松了些,我期待着睡眠到来。

凌晨四点二十分,老黄来敲门,我走到外面。室外寒气逼人,天空如一个倒转的大锅,漆黑一团,唯独东边有一点温馨的光亮,它的亮像锅底不经意间抹上了丹红似的,而从此将近九十多分钟时间里,世界跟着这个轴在运转——太阳从东边升起。二十多个人上了冈,走昨天下午走过的山路,脚底下漆黑一团,山路的石头巨大,且带棱角,脚踩上去不稳,可能大家走的心切,短短的路显得漫长,好像遥不可及的模样。月亮在天空照着,这是农历八月十七的月亮了,它的清辉照着底下的松林和石路,靠着月光和几把手电筒的光亮,大伙儿摇摇晃晃走到了二湖的塘上,接着右边转弯,转入了一条林间小路,地面更加不平,突起的石头对着移动的脚磕磕碰碰,我拿着相机和三脚架,身体在摇晃。经过干枯的头湖,再向上坡走,约摸走了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到达空旷地带。一块平整的岩石往悬崖外翘,这里就是老黄说的看雁湖冈日出最好的位置了。东边的天际有一条极长的橘红色光带,光带下面是沉默不语的起伏的山岚,几点人间烟火在静默地燃烧,光带上面天空冷峻而蔚蓝,有一颗启明星悬在东方的天幕上。快到五点五十分左右,应该是太阳升起了,可东边依然没有动静,太阳会不会违约了呢?我转身看后面看日出的人,他们的脸孔被光亮所照彻,人群中有人喊出太阳出来了!有半轮红日出现,我原先等待太阳会从某个山峰后面升起,实际上第一眼看见的太阳已经是“升”起在半空中了,另外半轮被薄薄的雾霭遮挡住,在约五分钟的时间里,太阳脱离了薄雾,独自往上升,当它完全跳出雾霭,显示出帝王的气质:群山上的红色激情!蓝色海面的孤独音节!——这一天从太阳升起的时刻开始,从此人类和生物可以不绝地繁衍和栖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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