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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细奴逻的目光

2016-09-28吴安臣

雪莲 2016年15期
关键词:巍山南诏梨花

吴安臣

随着毕摩入场,巍宝山笼罩在威严肃穆中。全场静默,只有毕摩在全神贯注主持着祭祖仪式。庄严的祭祖大典上,恍惚间,我看到细奴逻从神圣的祭坛上走了下来。在巍山这块古老土地上一直存在的君王,从来都充满了传奇的色彩。仰首,我敬畏地看着他,他端坐着,高达一丈余,头戴赤莲冠,满腮胡须,身穿长袍,腰系玉带,脚打绑腿。这样的装扮让人无由地想到了细奴逻耕种于巍宝山的时代,他和孟子所言的“舜发于畎亩之中”的舜帝走的是同一种亲民路线,他是一位从民众中走出的王者。细奴逻称得上是盖世英雄。他从牧耕于山野的优秀青年变成一个王朝的伟大创始人,绝非偶然,他需要拥有决心、勇气、刚毅、强大的内心、敏锐的判断力、至高无上的智慧以及盖世的豪情。虽然细奴逻走向帝王的过程有君权神授的意味,但在我看来,最终藏身于道教名山中的这位大蒙国的君王身上总裹挟着泥土的痕迹,带着田园的味道。千年之后,你甚至还能嗅到他身上沾染的泥土的芬芳气息。那一刻,他的目光不再威严,反而充满了慈祥和安宁。

是夜,我梦见细奴逻的目光引导着我走入巍山这片神性的土地,这片被千年文化浸润过的土地。巍山,让我想到了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追溯历史可以发现,细奴逻时代的大蒙国和张择端如椽巨笔下画出的北宋时期的景象何其相似,画的主角与一千年后今天我在巍山看到的图景似乎是重叠的。恢弘壮阔的时代,政治清明的朝代,宏伟的建筑、杰出的人物宛如星辰一般次第诞生,并一代代绵延不绝,所以才会有历史的粲然风华。我从早上升起的第一缕阳光中感受一座老城前世的繁华。不一样的时空,却有相同的图景,这座古城也许不再是物质意义上的小城了,而是承载着千余年厚重历史的光阴。朝代与个人一样,都是一种时间现象。透过细奴逻的目光,我仿佛在电影《星际穿越》所描述的五维空间里进行了一番历史回放。如果能进入五维空间进行一场时光之旅,我想我一定能遇见细奴逻。假如我能搭上五维空间的快车,那么一千多年前的景象回放就将是嫁接起现实与梦境的桥梁。

拱辰楼,到巍山就不会错过的标志性建筑,名字来源于《论语·为政篇》中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同拱)之”,体现出其众星捧之的瞩目性及重要性。拱辰楼始建于明朝1390年,土木结构,瓦坡顶屋,它凝聚了中国明清古建筑的风骨。

拱辰楼端坐于巍山古城正中。遥望“魁雄六诏”“万里瞻天”这两块悬挂在城门上的匾额,豪气顿生。当我第一次在这座城楼下时,我是充满敬畏的,我没有攀爬上去的任何念想。这段历史太厚重了,而自己作为个体太过渺小。第二次站在拱辰楼下,我正参加滇西笔会。那一次,我和一个文友斗胆登临其上。彼时的我清瘦异常,缩在城垛后,迎着阳光,在城楼的斑驳里仿佛是不真实的存在。如今再见拱辰楼,斑驳了600年的楼依然坚固如斯。显然,这座能打败时间的城楼自然比任何渺如蝼蚁之命的个体来说,都要恒久。

站在拱辰楼上可以居高临下俯瞰古城,可以看到从这里向四方辐射出的四条古街。我不知道自明代建成以来,有没有王者登临其上,但凭这两块匾额背后的意义,就可以串连起很多的历史故事。正如言中国不能舍弃西南,言西南自然少不了南诏。一千多年前与唐王朝相始终并传承十三代的南诏国就发源于此,二者之间纠缠颇多。第二次天宝战争,唐将李宓战死大理,全军覆没,就是一个鲜明的例证。然而数百年后,李宓却成了当地的本主,端坐苍洱间享人间香火供奉。这不是历史开的玩笑,而是南诏王治下人民的宽容使然。即便是敌军败将,最后却享了殊荣,李宓若地下有知,不知该作何感想。

作为公元七至九世纪中国西南边疆出现的一个少数民族地方政权,南诏历代国王励精图治。从南诏第一代王细奴逻成为洱海边最大的部落首领,至第四代王皮逻阁统一洱海地区,建立南诏国;第五代王阁罗凤势力扩至昆明,正式对滇东地区实行统治。前后历经七代,南诏统一云南,建立起强大的南诏帝国。其统治区域最大时,北至今大渡河,东至今贵州遵义、贵阳、黔东南及至,南至越南北境、寮国及泰北,西至今缅甸、印度交界。成为云南政治和文化生活的中心,雄霸一方,显赫一时!拱辰楼就是这段历史的真实写照。但一座诞生于明代的城楼悬挂的是几百年前南诏国君主们的雄心壮志,这不由得让人想到那句“历史总是交由后人评说的”。“万里瞻天”,这是明朝统治者们承袭南诏十三代王,雄视八方的恢弘气度,更是一代代王者向外宣示的居高临下的威严。

当我站在拱辰楼上遥望巍宝山时,似乎又看到了细奴逻眉宇间的笑意。因为说起拱辰楼,仍然绕不开一个与细奴逻有诸多相似之处的人物。就是那个葬在石棺里文武双全的守节者,明末清初的巍山奇人陈佐才。或许,一片神性的土地,总会诞生各种奇人,细奴逻不识陈佐才,但陈佐才肯定识得细奴逻。几百年时光的等待,在细奴逻之后横空出世的陈佐才,让人刮目相看。他视自己为大明王朝遗民,面对早已改换的朝代,为了让自己头不顶清朝的天、脚不踏清朝的地,便戴斗笠、骑跛驴寄身于山林流泉之间。

残阳斜照,石棺前,我和陈佐才的第十五代传人交谈。唏嘘感慨中,我想到了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和军事家王阳明。王阳明生时具有传奇色彩,而陈佐才则在逝去后留下太多的谜。陈佐才的后人陈立中说,陈佐才在即将离世前,已经算定了归去的日期,所以才会在离世前凿石为棺。我询问墓前的巨石由来。陈立中说,那是陈佐才作为“城隍之神”审案时的桌案。巨石何其重哉?即便是今天,尚且无法用装载机运送至此,遍观附近山野,亦再难寻此等巨石。这两块如飞来之巨石,一块被陈佐才凿出一口棺材以盛装他的肉身;一块用以审案。与谜一样的陈佐才有关的还有他自己修建用以清修的是何庵。不建观却修庵,这个中意味可谓深长!

陈佐才这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人和细奴逻一样,身上充满了谜。作为一个烙上鲜明时代特征的人,他是巍山的一个符号。又要说到电影《星际穿越》中的五维空间,倘若真有五维空间,陈佐才和细奴逻应该会成为朋友。但是那样的陈佐才也不会再隐居于山野,而应该会出现在细奴逻的殿堂上吧。也许的也许,他们都已经位列仙班了!其实历史那么严肃,岂容我等这样胡乱搭配……

南诏在巍山不仅仅是一个逝去的名字,更是一种延续千年的美好传统。迎着朝阳,古城苏醒了,从拱辰楼下走过了走向菜场的菜农,鲜亮的青菜上水珠晶莹,仿佛还带着夜的气息,一座雄性的城楼从此刻展现出其柔软的一面。

从拱辰楼上望出去的四条街,每条街的房屋似乎还是古时候建的。所以,慢节奏在巍山不是一个奢侈的词,这让我这个刚从深圳考察回来的人,感受强烈。在古城里,有人可以秉一壶茶品上半天,也可以看一朵花,悠悠地闻闻花瓣的香,还可以仔细看一只蚂蚁缓缓移动的轨迹……因为时光漫长,足够支付半日光阴。生命里悠闲的时光,就应该拿到巍山来浪费。

在蒙阳公园,我看到很多挂在树上的鸟笼,鸟鸣盛大,宛如在开大型演唱会。在无边的春光里,时光似乎是凝滞不动的,香气是固定在那的,樱花和紫藤等正开得热烈。文庙就在旁边。春色的涌动和庙宇的静穆分列却又融合。我徜徉着,把脚步放得轻轻的,因为有位老人在大殿前舞剑。她的动作舒缓,像一幅隽永的画,动静间,气定神闲,恬然自若,似乎这个世界只剩她了。舞者和武者已经合二为一。高手总是隐匿在民间,也许就在这座公园内。总觉得自己该坐下来了,定定地想遥远的过去和不可及的未来。人生有限,春色无边,一园春色就这么包围着你,整个人似乎就浮在了这样的场里。奢侈地享受吧,所有的俗务都丢远些,何妨偷它半日闲散,就做个无聊之人吧。

清晨的风,凉爽怡人,顺着一条老街瞎转悠。在我的前方有一位老人,脚微微有点跛,他拄着拐杖,由一只小狗引领着,顺着青石的街慢悠悠地散步。偶尔有人和老人打招呼,老人就会停下,小狗在老人打招呼的当口,用鼻子嗅嗅那人的裤脚,和那人似乎也非常熟识。那一刻,古城古风依旧。跟了一段,老人转进一个小院,本想再跟进去和老人攀谈,又怕扰了老人的清幽。古城很多宅院都挂着文物保护故居的铭牌,但这些宅院其实是不设防的。因为古城的人总是那么热情,他们对贸然闯入的游客不会斥责,没有冷眼,而是微笑着回答你那些不是问题的问题。

街边的那些工艺品中居然有小时候家里坐的草墩,稻草和布条,它们在人们手下呈现出另外的鲜艳和温度来。守店的小姑娘看我用手机拍了很多,却没有买的意思,依然不恼不怒。卖核桃糖的老人,见我的眼睛盯着那糖移不开,马上洞穿了我的心思,“可以尝尝,不要钱的!”厚着脸皮尝了,口腔里带着香和糯。因为还想在街上继续转悠,我十分不自然地问老人家,不买行不行?老人手一挥,“吃得着,再来买,我天天开店的”。古城里的人们似乎对远道而来的游人怀着天然的亲切感。他们愿意每天把货物搬进搬出,也许在除却节日的那些空闲里,根本就卖不出去什么。但是那有什么关系?伴随着日升日落,就为延续一种古老传统的生活方式,这或许根本就不是经商人该有的心境。我曾经问一个在古城里做手工艺品卖的老板,为什么不使用机械化生产?他说,这里不需要机械化,这里只卖手工艺品。古城不需要机器声,更不需要商贾的叫卖之声,只需要安静。

那个打制银器的老板坐在阳光里,细致耐心地整理着他打制银器的工具。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卖得出、卖不出似乎都和他没关系。他头顶鸟笼里的那只鸟儿也许听惯了他打制银器的声音,黑豆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鸟儿也在安逸地享受沉淀着古朴的光阴吗?银器店旁边是鲜花店,再旁边是卖花圈和祭品的店。鲜花和祭品,仿佛是诗歌里的两个意象,鲜花怒放着,祭品静默着。这样的两个店如果开在都市里,会让人觉得不协调,然而在这里,却非常和谐自然。

无由间,就想到了陶渊明笔下《五柳先生传》中的“葛天氏之民”。在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然而走入巍山,却像是走入了一场戏剧里。民风古朴如斯,恍惚迷离感瞬间袭来。停下来,仔细再看看周围的人和景,这不是梦境,是活生生的现实。然而,这样的现实却让我感觉仿佛穿越回到了细奴逻时代。据涅努巴西《南诏国的宫灯》记载,细奴逻“对民如甘泉,三月不加派劳役,九月不把皇粮增添”;为了国土的安危,“乘骑的战马很少卸鞍,日察一道道隘口,夜看一座座驿站”;对朝中文武大臣赏罚分明,对贪赃枉法之人严惩不贷,忠臣则爱护有加。圣主贤明,自然颇受臣民的爱戴和拥护;村庄古朴,自然让人见之忘俗。

细奴逻的目光柔和慈祥,像马鞍山那洁白的梨花,有一种英雄主义的柔情蕴含其间。春日灼灼,漫山遍野都是梨花甘甜的气息。梨花谢落,结出的果实会与这片红土悄然融合,就成了蜚声省内外的红梨。而此刻,年轻时代的梨花,超凡脱俗,充满了理想主义气息。采风团的车就在这样盛大冷静的洁白里穿行。此时的梨花不再是诗的意象,而是主角。人在这样洁白无瑕的天地里,注定只能充当一个配角。梨花节,为盛开的花举办的节日,为硕果献上的颂歌。很多节日是专门为花准备的,然而梨花节不是。它既怀着春的抒情,又有着对秋的憧憬。这不是虚无的赞美,这不是空洞的抒情,这是血肉丰满壮美的山地诗篇。

站在山巅,遥想帝王,纵三千佳丽,不抵马鞍山一枝摇曳的梨花。世间风情万种,梨花囊括所有的美,炫目而深情。马鞍山不再是一座具体的山,它变成了长诗。柔情的梨花,和着彝家人激烈的舞步,击向大地深处,与春雷和鸣。也许,在这块土地的深处还盛开着另外一场梨花。那是与细奴逻有关的历史往事。当年,细奴罗在巍宝山麓躬耕的间隙,肯定也看见了那些洁白的梨花。倘若真的有五维空间,我想细奴逻肯定愿意在枕戈待旦的间隙为马鞍山的梨花醉一次。梨花会让他生命里所有的眺望、所有的心潮澎湃、所有的热血沸腾变得更有质感……

梨花,在这块土地深处,每年都在积蓄着无穷的力量;每年都在最干涸的时候,从土地深处喷薄而出,迎着朝阳,沐浴星光,让人从繁花里看到无边的希望。在马鞍山,每一朵梨花或许不仅仅是一枚果实。究竟还蕴含着什么?真想问问那些为梨花节献诗的诗人们。穿过历史溯流而上,历史里依然盛开着梨花。古今相连,亘古不变。梨和花的洁白结合,妆点的就不再是马鞍山这一块土地,而是所有盛开的希冀。春花绚烂,唯有梨花的仪式尤显隆重,由巍宝山的盛大的祭祖仪式到马鞍山上花的典礼,仿佛由庄严的庙堂而到世俗的民间,一下子就接通了地气。那一刻,我的灵魂再一次穿过细奴逻的目光走向辽远与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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