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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9-28娄光

雪莲 2016年15期
关键词:公猫天竺葵酒瓶

娄光

天很冷,她是十点半才到的育信家。她觉得不能再晚上不回,自己犯的错误实在是太大了,连怀孕都懵然无知。所以她这几天尽量不和育信说话,她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育信的。这只怪自己不停地喝酒,那天她到底喝了多少?这一次,她决心一定要把酒给戒了,说什么也不能再喝了。

进了屋,她把外衣脱了,衣服有点掉色了,不仔细看不出来。她把衣服挂在一进门的地方,然后先去把朝阳房间的窗帘打开,窗帘脏了,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没和育信说话,育信正在洗脸,育信坐在那里,这辈子他都只能坐在那里,他站不起来。育信洗脸总是很慢,连刷牙也总是用最慢的节奏进行,反正他的时间多得都使不完。

她把窗帘打开,然后又去打开通往阳台那间屋的窗帘,那间屋是育信的,她走过育信的身边时还是不说话。她发现阳台上的天竺葵的叶子冻伤了,天实在是太冷了。育信这时候说昨天自己又拉不下屎。她没搭茬儿,返身又径直去了厨房。她把冰箱门拉开看了一下,冰箱里有许多乱糟糟的东西,半个馒头,半袋榨菜,几大片紫菜,还有吃剩下的酱。冰箱里还有半碗剩菜,是育信昨天吃剩的,白菜粉条和肉,菜里有肉,就更不能浪费。另外,她想今天中午再炒一个鸡蛋,她这几天特别地想吃鸡蛋。然后再做米饭。她洗了米,把米下进了放在厅里的电饭锅里,然后开始打鸡蛋,她从冰箱里取了鸡蛋,鸡蛋都挺凉。

那只猫又开始在外边叫,叫声十分细,像是在小声哀求谁,听了让人可怜,她停了一下,这只猫到底在什么地方?听声音像是在二楼,是不是二楼那老两口养的猫?她心里想着,又打了几下,鸡蛋已经起了泡儿,她又停下,忽然很想知道这是一只什么样的猫?放下手里的碗,把门打开了,外边很冷,她探出头“咪咪咪咪”叫了几声,猫很快就在楼梯上出现了。这是只不太大的猫,毛色还挺好看,白地子上有两三块黑不黑灰不灰的花儿,脑门上有一块儿,尾巴那地方有一块儿,后背上还有一块儿。这只猫试试探探朝她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快走到她眼前却又一下子跳开,她“咪咪咪咪”又叫了几声,那只猫还是不敢相信她。她忽然想到了育信昨天剩菜里的那几片肉,她挑了一片儿,扔给它,猫很快把肉吃了,看样子它实在是饿了。小猫抬头看看她,看样子还想吃,她就又给它从育信碗里挑了一片儿,她“咪咪咪咪”要小猫进来,这只猫身子有些发抖,进到屋里来,她吃了一惊,发现这是只怀了孕的母猫,肚子很大,好像是马上就要生了。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回过头看看育信那边,要在平时,她就会对育信说说这只猫,但她现在不想说,她蹲下来,把手伸给猫,小猫却一下子躲开,她想摸摸它的肚子,她甚至都觉得这只小母猫是在找一个地方想把小猫生下来所以才那么“喵喵喵喵”不停地叫。它大概也不想把小猫生在外头,要是生在外头,那些小猫必死无疑。她又立起身,把育信碗里的肉片都拣给了这只小母猫。她还给它用筷子夹了一块炒鸡蛋,甚至,她还希望它吃一点米饭,就又往地上夹了一筷子白花花的米饭。这时候育信已经洗完了脸,拄着拐到了厨房,因为他不方便坐到椅子上,他总是坐在厨房里吃饭。厨房的那一溜漆了黄漆的台子正好让他靠着吃饭。他对她说:“水快开了。”她说:“还没响呢。”她的心思这会儿在小猫的身上,小猫对米饭和鸡蛋不感兴趣,但除此家里没什么可吃的,小猫别无选择,小猫还是把那一小块儿鸡蛋叼在了嘴里,它可能实在是不喜欢鸡蛋的味道,它吃了一点点,然后忽然对着她又叫了起来。她坐起了身,站起来,开始穿衣服。“水要开了,你干什么去?”育信对她说。她没说自己要干什么去,只说:“还没响呢。”她已经出了门,听见那铁门在自己身后“砰”地一响。临出门的时候她忽然把放在厅里餐桌上的酒瓶拿起来喝了一口,这一口很大,她喝酒一喝就是一大口,她想喝这么一口酒,出去就不会太冷了。她喝酒的时候总是在给自己找理由。她觉得自己有理由可以喝一口,因为自己正吃着饭,身上都出了汗,自己是吃了一半儿饭,然后要出去给这只快生小猫的猫买点儿吃得,问题是这只小猫快生了!所以可以喝一点儿。出门的时候她已经想好了,就买一元钱三根的那种最最便宜的火腿肠,这种最便宜的火腿肠一般都不吃。小超市就在院子对面,中间只隔一条一年四季总是泛着潮气的小街。因为天气冷,外边的冰都冻得很坚实。她从外边再次进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又拿起餐具上的白酒瓶喝了一大口,她又给自己找了理由,既然天这么冷,既然自己是去给小猫买东西,不妨就再喝一口。她染上酒瘾是她没了工作那年的事,心情特别不好,再加上自己男人跟人跑了,她的心情就更坏,后来她就找到了酒,发现酒可以给自己快乐,人们都说这不能怨她,她在纺织厂一干就是十多年,忽然一下子就没事做了,要是有事做,她肯定不会喝酒。

她给那只可怜的小猫先吃了一根火腿肠,她把火腿肠用手掰成一截一截的,小猫给火腿肠弄得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一边吃一边叫,这一截还没咽下去就又用嘴去把另一截叼住,她对小猫说:“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想了想,她又给小猫弄了半根,她在心里还想,冰箱里的那一根半就留给它明天吃。她给小猫找了个塑料碗,在里边倒了一些水,她看着小猫喝。育信这时也已经吃完了饭,也正在“夫夫夫、夫夫夫夫”喝水,育信吃饭喝水都会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声。

“快生了。”她忽然对育信说。

育信说:“水都开老半天了。”

灌完了水,她去了阳台,小猫也跟着她去了阳台,她把两盆天竺葵从阳台上搬了进来。天竺葵在阳台上长了一夏天一秋天,一夏天一秋天就那么互相挤挤挨挨着,一旦搬动枝干就都一下子趴了下来,她找了一下,想找些能够把天竺葵支起来的东西,但家里什么也没有,有一根棍子,是用来捅开窗户的,到最后她只能把天竺葵剪了一下,她把趴在那里立不起来的天竺葵用剪刀“咔嚓、咔嚓”剪了,剪成一截又一截,然后就势插在了原来的盆里,她知道天竺葵这种东西很好活。育信这时在厨房里说话了,“你瞎弄什么?”她原来不想跟育信说话,但她还是说了,“这是谁家的猫?”她问。育信说:“那谁知道?”她的心思现在其实都在这只小猫身上,这时这只小猫已经敢在她身周围走来走去,她想让小猫在厅里餐桌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歇一下,她拍拍那张椅子,那张椅子上有她平时做事的围裙,它卧在上边肯定会觉得软和些。后来她又去了朝南那间屋,又拍拍紧靠大立柜的那把高靠背椅子,这把椅子现在从来没有人坐,以前育信的母亲活着的时候就总爱坐在这把椅子上看电视。育信上不去这把椅子,他总是坐在一张更小的凳子上,身子靠着这把高背椅子看电视。收拾完天竺葵她又去洗碗,这时育信去了他的屋子,育信白天从来不看电视,白天睡觉的时候也不上床,就那么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睡,上身靠在床上,因为他的腿伸不开,所以样子很难看,猛看,像是谁从腰那地方劈开了,上身一半搁在床上,下身一半还在凳子上,怪吓人的,没看过他这怪样子的人会给吓一跳。要是在以前,她会对他说,“要睡就好好儿上去睡。”还有几次,喝了酒,她一下子就把他给抱了起来,一下子就把他给抱到了床上。“好家伙,你喝这么多!”育信会笑着说。但现在她让自己不能再那么做,因为喝酒,她一直在心里想自己是不是和他做过那事?因为这种想法她就很生自己的气,问题他是个废物。

收拾完厨房,她在南边的屋里躺了一下,床上的蓝色床单又薄又滑,只要人一躺上去就马上抽搐成一大堆。这时候那只小猫跳上了窗前的一把椅子开始给自己清理,先是爪子,左爪,右爪,然后是尾巴,它在尾巴上花的功夫特别多,好像它特别珍爱自己的尾巴。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看这只小猫清理自己的,自己连一点点睡意都没有。这只小猫小多了,但这只小猫的肚子可真大,也许它今天晚上就要生了。她忽然开始摸自己的肚子,从这边摸到那边,好像是在摸别人的肚子,她想这只小猫到时候可能能生几只?也许它早就弄好了窝?她忽然从床上坐起来,觉得自己那点点睡意一下子就没了。她打定了主意,她站起来把窗子打开一条可以让这只小猫钻出去的缝,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想走就让它走,要是它不走就让它待在屋里,也许它晚上就要生了。她侧着身子看小猫,小猫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把身子蜷了起来。她把窗户又关了起来。

要在平时,天气这么冷晚上她就不会走了,但她还是决定走。她给育信把晚上的饭弄好了,她走的时候,围脖已经围好了。育信这时候在屋里大声说:“把猫弄走!”她在外边对育信说:“人要有点儿同情心,它快要生了。”育信又在屋里大声说。说他担心晚上猫叫得他睡不好。她说:“你怎么知道它会叫?”她这么说话的时候那只小猫蜷得更像是一个小毛团儿,就在窗前的那把椅子上。她又说了一句:“它快生了。”育信说:“它会拉一家屎!”她说它就是一头大象也拉不了一家!临出门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拿起那个白酒瓶大喝了一口。她对自己说既然外边那么冷!

“你又喝了?”育信在屋里说。

育信这么一说她就又喝了一口,“我是喝我自己的。”

出门的时候,她对育信说:“它再叫你也不要出门,到时候你放不走它从外边闯进个人你可受不了!”她说这话可是真的,她很担心育信到时候会开门,到时候也许真要闯进个坏人就糟了。育信在屋里说:“你看吧!你看吧!你看吧!”育信说话的时候她又拿起酒瓶喝了一口,又一口,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下子就又高兴了起来。

“告诉你,别放它走,它要生了!”她又对育信说。

“你看吧,你看吧,你看吧。”育信说。

“你什么意思?”她说。

“你别走了,天这么冷。”育信说。

她还是走了,也许那只小猫今天晚上就要生了。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

开门的时候她就想听到猫叫,但她没听到,晚上酒醒的时候她想也许小猫这会儿已经把屎拉在家里了,餐桌上、床上,或者是窗台上,或者就是尿,把尿直接溺在椅子的垫子上,那个垫子上的图案是绣上去的,但细看不是那么回事。她从外边进来的时候育信正在“哗啦哗啦”洗脸,洗脸刷牙是育信每天最大的事,然后就是拉屎,育信特别珍爱自己的拉屎。进了屋,她就感觉到那只小猫是不在了,但她还是找了找,但她明白自己根本就不用找,那小猫肯定给育信放了。她看了一下南边屋子的床上,床单上有很多小猫的毛,她心里说这只小猫可能真要生了,她知道猫生小猫的时候会从自己身上往下叼毛,会把叼下来的毛都絮到窝里去,它要是不叼毛小猫的窝里就不会又暖又软和。床单上除了毛还有一片尿渍,尿渍那地方的颜色要比别的地方深许多,就像是在蓝色的床单上打了块黑色的补丁,她又找了找猫屎,但没有找到,她用小扫帚把床单上的猫毛都扫了,然后才去了厨房。她一边做着手里的事一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育信:

“猫呢?”

“放了——”

育信把声音拉很长,说猫在屋里叫得我一晚上睡不着。

她问是什么时候放的?

育信说:“刚才,刚才放的。”

她想要是让自己不发火最好就来一口,她找到这个理由,她去了厅里,她拿起那个白酒瓶子就往嘴里喝了一大口,她忽然觉得不是那只小猫很可怜而是自己可怜,她摸摸自己的肚子,那只小猫的肚子都那么大了,也许它现在真的已经把小猫都生在外边了,这都怨育信,她觉得自己为了一只猫和育信生气也划不来,为了不让自己跟育信生气,她就又大喝了一口。然后才继续去厨房做事。做事的时候她的耳朵很想听到猫叫。但除了油烟机的声音没有一点点别的声音。

这时候育信又在屋里说话了,说:“它早上又过来了,在外边抓门。”

“那你说是刚才放的?”她忽然觉得自己真应该生气了,大声说。

育信在屋里笑了起来,说自己说漏嘴了。

“你怎么没有一点点同情心!”她大声对育信说。

“到时候把家里弄得又乱又脏。”育信也大声说。

“它要生了!”她说。

“你又喝了!”育信说。

她觉得自己不能生气,为一只小猫生气划不来。她忽然又去了厅里,有拿起那个白酒瓶子。白酒瓶子里的酒不多了,她想喝完这瓶不能再买了,倒不是钱的事,自己是不能再喝了。

只要一喝了酒,她的心情就会变得好起来,她听见育信又在屋里说话,育信说那只小猫刚才还在南边的护窗上走了一圈儿想让我放它进来。

“那你就应该让它进来。”她说。

“那不行。”育信的口气很果断,说,“到时候又脏又乱!”

“它要生了!”她说。

“生一窝小猫就更乱。”育信说。

“怎么能生一窝!”她说,她忽然有出去看看的冲动,她放下了手里的活儿,她已经把衣服穿上了,把围脖围上了,育信在屋里说:

“水马上就要开了。”

她说:“谁告诉你水要开了?”

“反正水要开了。”育信说。

“它要生了。”她说。

“你就瞎喝吧!”育信笑着说。

她已经拉开了门,又停了下来,觉得自己要再喝一口,既然外边那么冷。她把酒瓶拿了起来,这一次她喝了很大一口,她对自己说只一口,不能多喝,所以她只喝了一口,但这一口特别大,大到要分两次才能咽下去。外边很冷,她先朝楼梯那边看了看。楼梯上总是落满了灰尘,楼梯扶手上也是灰尘。她小声喊了一声,她觉得那只小猫也许就在楼上。但她听不到小猫的叫声。她从走廊里出去,院子里背阴的地方都是冰,还有扫在墙根一堆一堆的雪,雪都很脏,黑了吧唧的。她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儿,院子里没多少人,天一冷就没人在院子里待着说话,要在往常,总是有人在那里说话,一边说话一边有什么做什么。她看见那个熟悉的清洁工拉了一车垃圾从那边走过去,垃圾车上插了一面很小的小国旗,但她一点点都不觉得好笑,她和清洁工说了说猫的事,但她马上就不再说了,她不知道这时候那只小猫会在什么地方?它要是生小猫会去什么地方?她还不知道那只小猫要是想喝水该怎么办?会不会去用舌头舔冰。她对清洁工说那只小猫就要生了,肚子那么大。清洁工突然笑了起来,说那是只公猫,前几天还在他家。她说公猫肚子会那么大?清洁工说自己难道连公母都会分不清?

“告诉你,那是只公猫!”清洁工说。

“不会吧?”她说,“肚子那么大?”

“那是只公猫!”

“肚子那么大?”她又说。

“信不信由你!”清洁工说。

从外边回来,她伤心地坐在了厅里的餐桌边,她打消了直接拿起酒瓶喝的念头,她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次她想要用酒杯喝剩下的那些酒,她把酒瓶里的酒倒在了杯子里,她忽然很伤心。她就端起杯子大喝了一口,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她又找到了大喝一口的第二个理由,就又大喝了一口。她一只手拿着杯子,一只手在摸自己的肚子,她对自己说,要是自己像那只小猫就好了,肚子虽然那么大却是个公猫。这么一想,她就又给自己找到了第三个大喝一口的理由,这一次,和往常不一样的是,把瓶子里的酒都喝干以后她还没有快乐起来。

她现在不再想听那只猫叫了,她自己学了一声猫叫。

“你疯了。”育信在屋里笑着说。

“我要是那只猫就好了。你知道什么?你是个废物!”她对屋里的育信说。

“你骂人!你又喝多了。”育信说。

“你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她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去买一瓶,她已经找到了理由,谁让那只小猫是只公猫!它肚子虽然那么大,但它却是公猫!她又穿好了衣服围好了围脖,临出门,她又看了一下那个酒瓶,酒瓶已经空了,她把门拉开,脚还没有迈出去,却听到了那只猫在叫,是在二楼,她把身子探出去,那只肚子很大的猫就从二楼上叫着跑了下来。

屋里的育信忽然听见她在门口大声对那只猫说:“怎么回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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