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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你我已经云泥

2016-09-10林那北

文学教育 2016年10期
关键词:金沙宜兴紫砂壶

林那北

还都是土时,这一堆跟那一堆说:我们要永远为邻,亿万年在一起,排排坐吃果果,手拉手共同浑浑噩噩。那一堆默默看过一眼,然后悄然笑了。

那时候,那一堆土还像个少不谙事的孩子,并不明白自己身上竟有着与周围迥异的色泽,那么多赤褐、淡黃或者紫色究竟怎么回事,也不知道那么多水云母、石英、高岭土以及铁质怎么理解,更不知道命运会在未来某一天有怎样的大裂变,它们只依稀看到前方飘浮着一道隐约光亮,像雨又像雾,像征兆又像预言。

那时候是在赵氏天下到来之前,该朝代被称之为“宋”。

“团香已入中都府,斗品每说太傅家。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华。”——有着宋诗开山鼻祖之誉的梅尧臣这么说。“摘处两旗香可爱,贡来双凤品尤精。”“喜共紫甌吟且酌,羡君潇洒有余情。”——最早开创宋朝文学史一代文风的欧阳修则是如此说。好像就是这样,几百年前,当诗人们眉飞色舞地为之咏诗作赋时,那一堆土正次第离开地面,被捏成缸或者盆或者砵或者碗,历过一场烈火烧烤,坚硬地有了自己的模样,不再怕水,盛得住一切。然后宋没了,元来了明又来了,朝代更迭的缝隙里,绝望与幻灭都归皇帝、后妃及大臣所有,大地与此无关,土更无关。土在时间中行走,已经越发俏丽香艳,甚至有了自己的名字,成了美轮美奂的壶,被倾汤品茗的雅士们竞相握在手中把玩,不亦乐乎。

真的很意外,这一堆土与那一堆土都完全没有料到。忿忿不平是难免的,不就是狗屎运吗?如果不是有个神秘路过的僧人多管闲事地瞎指点,说宜兴丁蜀镇黄龙山上有五色富贵土可以发大财;如果不是宜兴县城西南面四十里外有座金沙寺,寺里来客中刚好有一位正忙着在科举之路上跋涉的勤勉书生吴颐山,书生恰好还带着一个爱钻牛角尖的小书僮供春,供春在天下万物中又偏偏对僧侣们用来制陶的泥巴迷得颠三倒四……似乎一切都很偶然,却成就了那一堆土。

没有谁描述过供春的长相,而历史,虽确认了供春作为紫砂壶鼻祖的地位,却没有记载他趴在寺里大水缸旁突发奇想的那一瞬,兴奋得怎样手舞足蹈。紫砂壶后来外形有扁圆低矮的西施壶、棱角分明的四方壶,也有壮硕伟岸的秦权壶、高挑俊秀的提梁壶,它们哪一款更接近于明正德嘉靖年间的农家后生供春的模样儿呢?而从僧人处获得陶泥后,这个小书僮又为什么要按寺里那棵银杏树树干的样子,捏出造型古怪奇异的树瘤状茶壶?不知道,都没有人知道。无数往事沉入时光深处后,仿佛很多土被捏进壶,成为壶身、壶盖、壶柄或者壶嘴,从此被覆盖,被铸造,被改写,再也无法寻觅曾经的面目,徒留一层光滑的表面让人胡乱猜想——如同已经烟消云散的金沙寺,它曾经的近千间飞檐峭壁的壮阔庙宇也早就不见一丝踪迹,岁月一层层吞噬淹没了它们,包括当年苏轼曾在此喝过茶的屋、岳飞题过词的墙,都化为一片春种秋收的农田,空余悠悠传说。

来自黄龙山的那一堆土未必得意狂妄过,它其实也没想到壶是这样挑剔的一种东西,既讲究矿质的纯度、颗粒的层次、烧结的温度,还苛求强度、抗热震性、透气性、可塑性、吸水率和排气率,而这些本事黄龙山黄石岩里的土有,外山的土却未必有,即使有壶形,却无法有壶品。

所谓天赋,不过如此了。

这一堆土与那一堆土就这样分道扬镳了,日子的成色已经完全不一样,厚厚的朱门把它们挡在内外。当眼睁睁看着曾经的旧相识已经华丽转身,成为名师手下的名壶,登堂入室,价值不菲,终日被琥珀色的茶水丝丝浸润抚慰。这一堆土长长叹了口气,知道彼此已经是云泥之别。苟富贵勿相忘?该忘的其实终归会忘,这是命定的。

(选自《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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