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清華簡《命訓》“少命 身”的讀法
——兼論古代抄本文獻中重文符號的特殊用法

2016-08-30孟躍龍

简帛 2016年2期
关键词:文獻抄本用法

孟躍龍

清華簡《命訓》“少命身”的讀法
——兼論古代抄本文獻中重文符號的特殊用法

孟躍龍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書》中有《命訓》一篇,*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伍)》,中西書局2015年,下册第125頁。可與傳世文獻《逸周書·命訓》對讀,爲竹書的整理通讀提供了不少方便。本文即將討論的問題也是通過對讀發現的。

(1a) 大命殜罰,少命身。

(清華簡《命訓》簡10)

(1b) 大命世罰,少命罰身。

(《逸周書·命訓》)

清華簡整理者對(1a)的釋文是:“大命殜(世)罰,少(小)命(命命)身。”注云:“簡文‘小命命身’,今本作‘小命罰身’,疑當以今本爲是。孔晁云: 遺(據盧校,當爲“違”字)大命則世受罰,犯小命則罰身。”*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伍)》下册第130頁,注二六。

今按: 出土簡本和傳世本並無不同,而是整理者對重文符號的理解存在問題。“命”後的重文符號所代替的並不是“命”字,而是上句話出現過的“罰”字。這種重文符號不表示它的前一字的重複出現,而表示上句或上文“語法位置、語法功能完全相同的一個字”的重複出現。*魏宜輝: 《再論馬王堆帛書中的“是 ”句》,《東南文化》2008年第4期,第56—57頁。

重文符號的這種用法在上博簡曾經出現過。上博簡《競公瘧》簡:“今内寵有會譴,外有梁丘據。”*馬承源主編: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83頁。其中的“外”,整理者濮茅左先生以爲是重文,讀作“外,外”;何有祖先生釋爲“外夕”的合文,讀作“外亦”;陳偉先生把“外”看作“外間”的合文,讀作“外姦”;張崇禮先生釋爲“外卜”合文,讀作“外僕”。*馬承源主編: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六)》第183頁;何有祖: 《讀〈上博六〉札記》,簡帛網(www.bsm.org.cn)2007年7有9日;陳偉: 《讀〈上博六〉條記之二》,簡帛網2007年7月10日;張崇禮: 《〈景公瘧〉第九簡解詁》,簡帛研究網(www.jianbo.org)2007年7月28日。現在看來,都難以成立。劉信芳先生指出:“我有一個尚待證明的想法,‘外’或許可以釋爲‘外寵’,蓋承上文‘内寵’而以重文符代替‘寵’字。《晏子春秋》‘景公信用讒佞賞罰失中晏子諫’章:‘内寵之妾,迫奪於國;外寵之臣,矯奪於鄙。’從校勘的角度看,釋‘外’爲‘外寵’是可資參考的。若拙説有合理成分,重文符的這種用法應該還有類似例,待考。”*劉信芳: 《〈上博藏六〉試解之三》,簡帛網2007年8月9日。其後楊錫全先生贊同劉氏的意見。*楊錫全: 《出土文獻“是 ”句淺析》,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ww.gwz.fudan.edu.cn)2009年11月3日。原書無標點,標點爲筆者所加。

清華簡重文符號的這一特殊用法雖然目前所知只有一例,但其意義却不容低估。本例的發現,使得戰國楚簡的兩種共時資料即上博簡《競公瘧》和清華簡《命訓》首次得以互相印證,同時也使得出土文獻資料即清華簡《命訓》和傳世文獻資料即《逸周書·命訓》首次得以互相印證。我們因此可以確信,劉信芳先生首先發現的有關重文符號用法的這個條例毫無疑問是可以成立的。

就目前發現的兩例特殊用法看,這種重文符號在使用時有一些限制: 一是句式多爲對句,結構和字數大致相同。“大命殜罰,少命罰身”兩句話均爲四字句,“内寵有會譴,外寵有梁丘據”一爲四字句,一爲五字句。二是除重文符號所代替的字外,還有重複出現的字(清華簡“命”字重複出現,上博簡“有”字重複出現),或字義相對的字(清華簡“大”與“小”相對,上博簡“内”與“外”相對)。這是書寫者的省力原則和讀書者的明晰原則調和的結果,正因爲由於有了這兩重限制,重文符號的用法才不致引發誤會。

放馬灘秦簡中出現過一些含有“是”的句子,已有學者指出其正確的讀法是“是謂”,而不是“是是”。*楊錫全: 《出土文獻“是 ”句淺析》,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09年11月3日。例如:

(2a) 凡甲丙戊庚壬子寅巳酉,是胃岡日,陽牡日殹,女子之吉日殹。

(《天水放馬灘秦簡·日書乙種》簡113)

(2b) 凡乙丁己辛癸丑辰午未申亥,是柔日,陰牝日也,男子之吉日殹。

(《天水放馬灘秦簡·日書乙種》簡114)

秦簡重文符號的這種用法完全符合我們根據戰國竹簡總結的兩重限制。一是句式爲對句,結構和字數大致相同(“岡”與“柔”相對,“陽牡”與“陰牝”相對,“男子”與“女子”相對);二是除重文符號所代替的字外,還有重複出現的字(“是”字重複出現)。不同之處在於,涉及的句子字數較多,重文符號與所代替的字距離較遠。

(3a) 東門,是邦君子門,賤人……

(《天水放馬灘秦簡·日書乙種》簡18)

(3b) 東門,是胃(謂)邦君門,賤人弗敢居,居之凶。

(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簡119正3)*楊錫全: 《出土文獻“是 ”句淺析》,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09年11月3日。

(4a) 正陽,是番昌,小事果成,大事有慶,它事毋(無)小大盡吉。

(王家臺秦簡《稷辰》)

(4b) 正陽,是胃(謂)滋昌,小事果成,大事又(有)慶,它毋(無)小大盡吉。

(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稷辰》)

(4c) 正陽,是胃(謂)番昌,小事果成,大事有慶,它事未小大盡吉。

(《隨州孔家坡漢墓簡牘·日書》簡34)*這一組例證是陳劍先生發現的,見楊錫全《出土文獻“是 ”句淺析》文後跟帖;王明欽: 《王家臺秦墓竹簡概述》,艾蘭、邢文編: 《新出簡帛研究》,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29—43頁。

《馬王堆漢墓帛書》有多例“是”出現:

(5a) 是胃(謂)稈彗,兵起,有年。

(《天文氣象雜占》6/22)

(5b) 是帚彗,有内兵,年大孰(熟)。

(《天文氣象雜占》6/25)

(5c) 是竹彗,人主有死者。

(《天文氣象雜占》6/27)

(5d) 是蒿彗,兵起,軍幾(饑)。

(《天文氣象雜占》6/29)

(5e) 是苫彗,天下兵起;若在外,歸。

(《天文氣象雜占》6/31)

(5f) 是苫茇彗,兵起,幾(饑)。

(《天文氣象雜占》6/34)*裘錫圭主編: 《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肆)》,中華書局2014年,第270—271頁。

馬王堆漢墓帛書《天文气象杂占》中有多例“是”出現,過去多認爲當讀爲“是是”,*裘錫圭: 《談談古文字資料對古漢語研究的重要性》,《中國語文》1979年第6期,第437—442頁;唐鈺明: 《上古判斷句的變换考察》,《中國語文》1991年第5期,第388頁。也有學者認爲當讀爲“是寔”,*梁冬青: 《出土文獻“是是”句新解》,《中國語文》2002年第2期,第131—136頁。最新的意見認爲當讀爲“是謂”。*魏宜輝: 《再論馬王堆帛書中的“是 ”句》,《東南文化》2008年第4期,第56—57頁;楊錫全: 《出土文獻“是 ”句淺析》,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09年11月3日;裘錫圭主編: 《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肆)》第273頁。由於在這篇帛書中,前面第1、2、5顆彗星下用“是謂……”句,而第7、9、11、13、15顆彗星下用“是……”句,魏宜輝先生據此指出:“帛書中的‘’顯然不是在重複‘是’,而是在重複前文中出現的‘是謂’句中的‘謂’字。也就是説,它所重複的對象是前文中語法位置、語法功能完全相同的一個字。”*魏宜輝: 《再論馬王堆帛書中的“是 ”句》,《東南文化》2008年第4期,第56—57頁。沈培先生2015年5月4日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做的題爲《談談語法分析在古文字研究中的運用》的演講中也對魏宜輝先生的讀法表示贊同。

秦漢簡帛中“是”中重文符號的特殊用法無疑是戰國竹簡(上博簡、清華簡)重文符號特殊用法的繼承和發展。兩者的相同之處在於: 秦漢簡帛中的用法完全符合上文提出的重文符號的兩種限制條件(一、 “是謂”句可以看作一種句式;二、 除“謂”字外,“是”字也重複出現)。兩者的不同之處在於: 戰國竹簡中本字與重文符號的距離不同(前者出現在緊密銜接的兩句話中,而後者出現在距離較遠的上下文中)。

從歷時的角度看,戰國秦漢抄本文獻中重文符號的特殊用法是一脈相承的,只是重文符號與其所代替的字的距離有所不同而已。戰國竹簡距離較近,放馬灘秦簡距離較遠,而馬王堆漢墓帛書距離最遠,這是一個極其自然的發展過程。以往一些學者往往只從共時角度看待漢代簡帛中“是”的用法,以致於誤會了重文符號的用法。直到現在,一些學者仍然對“是”當讀作“是謂”的觀點持懷疑態度,一方面是不能從歷時角度看問題,另一方面也是由於資料的缺乏。清華簡《命訓》重文符號特殊用法的發現應該有助於消除這些學者的疑慮。

敦煌抄本文獻中的重文符號跟戰國秦漢簡帛中的重文符號有相似的用法。

(6) 管輅語顔子曰:“北坐人是北斗,南坐人是南斗。斗好生;北斗處死,見煞人即喜。”

(《英藏敦煌文獻》卷二第1頁S.525/1《搜神記》一卷)

(7) 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謂至者也。

(《英藏敦煌文獻》卷二第148頁S.777/18《列子張湛注(楊朱)》)

這種重文符號的用法不同之處在於: 一、 突破了句式的限制。“南坐人是南斗”和“斗好生”句式完全不同。二、 重文符號既可以代替前字(如“南坐人是南斗。斗”),也可以代替後字(如“其唯至人矣,此之謂至者也”)。但從重文符號與其所代表之字的距離看,與戰國竹簡相同,而比秦漢簡帛中“是”與“是謂”的距離要近。

敦煌抄本文獻中還有多字重複在上下文中出現,而用多個重文符號來代替的例子:

(8a) 信心最上説功能, 七聖財中爲第一; 休白頭頭作妄緣, 直須處處行真(斟)酌; 斷除邪見絶施爲, 莫把經文起違逆; 是故經中廣贊揚, 萬般一切由心識。

(8b) 信心喻似水精珠, 濁水偏能令變易; 直使流泉染浬時, 方知珠寶功□□; 還須念念發精勤, 莫遣頭頭行遊霭; 智惠愚□咫尺間, 萬般一切。

(9a) 龍天這日威儀霮, 隊仗神通實可愛; 帝釋忙忙掛寶衣, 仙童各各離宫内; 遥知我佛説真經, 各發情誠來禮拜。

(9b) 盡向空中散妙花, 一時總到菴薗會; 就中更有梵天王, 相貌巍巍多自在; 各各抛离妙宝宫, 人人略到娑婆界; 皆持花果足威光, 盡是神通無障礙; 聞佛欲説大乘經, 一時總到。*以上兩組例證均采自楊錫全: 《出土文獻重文用法新探》,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0年5月10日。楊氏釋文有多處缺釋、誤釋者,兹參考潘重規《敦煌變文集新書》(臺灣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230頁)、周紹良《敦煌變文講經文因緣輯校(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作寬式隸定,除作爲討論對象的重文符號外,其他重文符號均用文字釋寫。

(8a)、(8b)和(9a)、(9b)分别是兩段緊密銜接的詩句。其中重文符號的用法跟戰國秦漢重文既有相似之處,又有不同之處。相同之處在於: 一是句段相似(八句爲一句段,重複出現的是最後一句,可以看作句式相同的擴展),二是除重文符號所代替的字外還有重複出現的文字(“一時總到”)。唯其如此,所以這兩段緊密銜接的詩句雖然有重文符號,並不會引起讀者的誤解。不同之處在於: 戰國秦漢簡帛爲單個漢字的重複出現,而此處爲多個漢字的重複出現。

元刊雜劇《散家財天賜老生兒》:“老夫姓劉,名禹,字天錫,渾家李氏,女孩兒引璋,女婿張郎,嫡親四口兒。”徐沁君《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校記云:“‘婿’原作‘人’。今改,下同。按本劇元刊本遇到筆畫較多的字,往往用‘一’字、‘人’字代替。”又云:“‘嫡親’原作‘人一’。今改。按: 《任風子》、《薛仁貴》、《魔合羅》、《鐵拐李》諸劇,正末開呵,均有‘嫡親三口兒’語。”*徐沁君點校: 《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中華書局1980年,第239—240頁。《西廂記》第一本第一折:“正末扮騎馬引倈人上開。”*〔元〕 王實甫著,王季思校注: 《西廂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頁。《西廂記》第二本第二折:“烏紗小帽耀人明,白襴净,角帶傲黄鞓。”*〔元〕 王實甫著,王季思校注: 《西廂記》第67頁。孟蓬生先生根據“人”字的這種特殊用法,認爲“倈人”當作“倈兒”、“耀人明”當作“耀眼明”。*孟蓬生: 《〈西廂記〉語詞校釋》,《首届元曲國际研討會論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670—681頁。徐、孟兩家提到的所謂“人”字、“一”字無疑都是重文符號,只不過它們表示的不再是上句或上文中出現過的一個字,而是一個大家熟知但筆畫較多的字而已。由於雜劇脚本多是給演員看的,一般不會發生誤會。但據抄本翻刻的版本則流傳至今,後人不了解重文符號的這一用法,往往就會産生誤會。故今日整理出版古代抄本,當加校記説明,以免不必要的誤解。

綜上所述,古代抄本文獻中重文符號特殊用法的發展大約經歷了四個階段,一是表示上句話中一個字的重複出現(如前舉上博簡《競公瘧》、清華簡《命訓》);二是表示上文中單個字或多個字的重複出現(如前舉馬王堆漢墓帛書《天文气象杂占》,暫從魏宜輝先生説);三是表示上文字頭或詞目(單個字或多個字的)的重複出現(如前舉敦煌寫卷《楚辭音》);四是表示任意一個筆畫較多的字的重複出現(如前舉元刊雜劇《散家財天賜老生兒》)。

猜你喜欢

文獻抄本用法
新見王國維手鈔詞籍文獻三種考論
address的高级用法你知道吗?
简论安大简《诗经》抄本中的讹误等问题
“作”与“做”的用法
憍賞彌國法滅故事在于闐和吐蕃的傳播(文獻篇)
憍賞彌國法滅故事在于闐和吐蕃的傳播(文獻篇)
近年出土戰國文獻給古史傳説研究帶來的若干新知與反思
特殊用法
《荷馬頌詩》中世紀抄本T研究
《麽经布洛陀影印译注》所收录抄本年代上限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