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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岳阳楼记
——我和阎老的故事

2016-08-30口述李庆文整理

传记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阎肃岳阳楼记文工团

仇 非 口述 李庆文 整理

一篇岳阳楼记
——我和阎老的故事

仇 非口述 李庆文整理

遇上一个品德高洁、灵魂清明的人,会让自己受益一生。

庆幸我这一生,遇见了阎老——尊敬的阎肃老师,他教我背会了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人的命运就是如此,三分机缘,七分努力,才能成为今天的自己。我是北京人,生于1949年,是长在红旗下的共和国同龄人,家住西单辟才胡同。10岁那年,我被宏庙小学推荐到景山少年宫乒乓球组,赶上空政文工团梁炳然老师来挑选舞蹈学员,看我身体比较灵活,问我愿不愿意跳舞?我说,我想打乒乓球!老师说,我们是空政文工团来挑舞蹈演员的,你愿不愿意参军?我说,我愿意。我就这样懵懵懂懂地去报考文工团,而且非常幸运地考上了。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的时候,母亲哭着说坚决不同意,因为家里六个孩子中就我一个男孩。我抱着被子就往外跑。于是在1959年,我成为空政文工团的一名舞蹈学员,直到退休,我在空军生活了50多年。可以说,是空军把我从一个少先队员培养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名军队文艺工作者,我一生都感恩空军。对于我来说,空政文工团就是我的家,我们家有三老,其中最年长的就是阎肃老师。

那时候,新中国成立才10年,百废待兴,军队还没有艺术院校。在刘亚楼司令员的指示下空政文工团成立了首个舞蹈学员班,我是班上最小的一个。我们上午上专业课,下午上文化课,教文化课的就是阎肃老师。他很幽默,爱说爱笑。我们上课管他叫老师,下课都喊他阎叔叔。到了晚上我们总缠着他讲斯巴达克斯的故事,他讲到起劲时一看时间不早,一拍大腿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你们该睡觉了。”我们齐声央求他再讲上一段,他特别喜欢我们这些孩子,总能满足我们的要求……但在课堂上,他又非常严厉,古文课上,他要求我们全篇背诵《岳阳楼记》。我那时候年纪小,有很多字句不理解,整篇又那么长,总是记不住,搞得我一上文化课就紧张,最怕阎老师喊:仇非,站起来背一段。一站起来就高人一截子,背不上来就得低人一头,小小自尊心的驱使,三背五背就会背了。这一背,我就记了一辈子。直到现在我都还能背诵《岳阳楼记》。一个严师让我明白,小时候吃的苦能换来一生的福。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全国人民的饭桌上都清汤寡水,我们团的老同志坚持下部队为兵服务,然后把节约下的粮食和副食匀给我们这些小学员,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文工团的花朵和希望。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都特别温热,当年新老同志关系特别亲密,那种风正气顺人和的环境让我特别有归宿感。在各位老师的倾心教导下,1964年建国15周年,还是舞蹈学员的我有幸参加了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

2007年3月,阎肃在空军蓝天剧院主持蓝天四季音乐会(郭幸福/摄)

1970年,我在一次训练中摔伤了腿,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指挥学院的房间里养伤,那感觉真是“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当时阎老属于歌剧团,住在定慧寺,托人捎来一张小纸条,上面用小楷写着:“仇非,听说你骨折,架双拐了,哈哈,好好养病。阎肃。”连写纸条都带着笑声,让我感到特别温暖,人心里一暖,什么伤病都好得快了。

我从舞蹈学员、演员、编导、队长、副团长一步步成长,1991年承蒙组织的信任,任命我为团长。那时候,阎老也已经是创作出歌剧《江姐》、京剧《红灯照》等大作的知名编剧,创作出《我爱祖国的蓝天》《军营男子汉》以及《西游记》中《敢问路在何方》《女儿情》等一系列主题歌和插曲,是《北京的桥》《说唱脸谱》《前门情思大碗茶》等北京风情系列歌词的大牌词作家,还是参与多届春晚、已经成了央视首屈一指的策划撰稿大腕儿,可谓“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可我们之间依旧是暖意融融的师生情、战友情,我能切身感受到老一辈艺术家对我充满鼓励的目光。阎老说:“当年的小学员现在都成团长了,《岳阳楼记》没白背啊!”当团长后,阎老给我们出谋划策,在文工团建设上提出了“尊重老的、抓住中的、培养青的、发现小的”的明确思路,以业务建设中心,以创作为龙头,坚持创作一台,演出一台,思考一台!创作是源头,没有创作一切都是空谈。阎老每年坚持下部队采风,到海边防去,到官兵中去。在我当团长的10年半时间里,我们10次下部队采风,阎老没有落过一次。上高山,下海岛,深入基层,服务官兵。特别是看到新型战斗机起飞降落,阎老站在跑道边上,高举着双手跟飞行员欢呼、打招呼,高兴得像个孩子。在部队,阎老白天跟官兵座谈、参观、合影,晚上还要组织授课,有的单位师歌就是阎老给写的。只要有时间阎老就教大家唱歌,一直到很晚,回到房间已经累得腰酸腿疼,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这个年龄的人多半在安享晚年,打打桥牌和太极拳,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阎老还坚持在采风路上,神采飞扬地收集创作灵感、服务我们的战友兄弟。

我记得特别清楚,2000年采风,歌词组5人上报作品43首,阎老一个人就占13首,创作力之旺盛让人钦佩不已。这些作品经过沉淀和加工搬上了舞台,富有经久不衰的强烈的艺术生命力,比如《我就是天空》《缀满红星的战鹰》《走在春风里》《天职》等。正是因为阎老和这些老前辈的心血和付出,在整个90年代国家领导人6次来到空军,观看歌剧《江姐》、歌舞晚会《蓝天长城》《精神文明赞》《飞向新世纪》、话剧《甘巴拉》以及蓝天幼儿艺术团的歌舞晚会等艺术作品,将空政文工团推至辉煌的巅峰!

阎老牢记着冯雪峰的一句话:“得意时不要凌驾于组织之上,失意时不要游离于组织之外”,一生信奉并且坚守。在文工团,他始终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创作员,已经名满天下的他从不搞特殊化。阎老为人低调和蔼,到饭堂从来都是排队打饭。大任务面前勇于担当,小细节上也毫不含糊。每次出差他都跟我请假,他说:“仇非团长之前是我的学生,他刚来时才10岁,我教他语文,他学不好,我一生气:‘站起来!背书!’他就得背书,现在他当了团长,但我说让他背书,他仍然给我背。可我要是出去办事,那必须得跟他请假,打个招呼,到哪儿办什么事都得交代清楚,这是一种本能,多年养成的习惯,我离不开这个组织。”正因为他做人有如此大的胸怀,在艺术上才会有如此大的气魄!

阎肃在空军某专机部队采访创作时,大家争相与他合影留念,当大家纷纷向他靠拢时,80高龄的他幽默地猛然蹲下,引得官兵为之捧腹(谭超/摄)

新世纪之初,我们召开创作会,阎老就提出,我们已经搞了很多晚会了,再搞就要搞个大部头的东西,得留下来!他提议要以歌剧《江姐》为蓝本搞一个舞剧《江姐》,作为歌剧《江姐》的姊妹篇。当时有人提意见说,歌剧都搞了,舞剧还搞,会不会炒冷饭啊?我们经过慎重考虑认为,歌剧能艺术长青正是得益于人物的丰富性、饱满的思想含量和完整剧目,于是决定创排。按照当年老一辈创作歌剧的方式,我带领主创人员重返渣滓洞,再登歌乐山,体验生活,寻找素材和灵感,用一年半的时间排出了舞剧,以歌剧《江姐》主题歌歌名命名为《红梅赞》。一切就绪,我们却在用于合成和衔接整部剧的《黑牢诗篇》旁白上遇到难题,曾考虑找央视专业主持人或者八一厂演员录音,又考虑到他们的声音未必有历史感和沧桑感,很难将观众带入情境。正在大家一筹莫展时,一直低头思索的阎老说话了:“要不我来试试!”这天傍晚,阎老走进礼堂,一开腔:“墙,这么样高!枪和刺刀构成密密的网,可以把天上的飞鸟捉光么?即使剪了翅膀,鹰,曾在哪一瞬忘记过飞翔?……”声音低沉、浑厚、沧桑,颇具历史感,能一下子就把观众引到当年的渣滓洞,一个棘手的问题峰回路转。在后面合成过程中,感觉声音还有些拿不准的地方,我就打电话跟阎老商量能不能再录一下?阎老满口答应:“行,等我吃完饭就过来。”不一会儿他就穿着大裤衩、手拿着扇子赶到礼堂。当听完上次的录音后他说:“声音有点假模假式的,是得重录!”舞剧排练完每一个段落,我们都要集体审看,阎老每场必到,并提出意见。首演获得成功之后,我们没有满足,为了真正打造传世之作,我们又经过不断修改加工,终于获得了国家首届舞台精品剧目、文华奖和五个一工程奖等各种国家级的奖项,在国内外演出150多场。如今再翻看舞剧的节目单,还能看到封底写着:“阎肃:艺术指导、歌词作者、旁白朗诵者。”

就是这样一位老艺术家,在艺术上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在生活上却格外地知足。前些年,上级为照顾这个级别的老同志,让他搬到西郊清雅苑的军职房去。阎老就说:“我够住了,不用搬了,住团里工作起来也方便。”后来我多次找到阎老和他爱人李文辉老师,他们才搬过去。我搬到西郊后不久,一个夏日的傍晚听到有人敲门,我问谁啊?他说:“我,阎肃,我和文辉来看看你。”他送给我一套“当代中华文化名家纪念邮票”阎肃篇,还跟我说:“数量不多,留个纪念!”他在上面认认真真签上自己的名字,还让夫人也签名,我视若珍宝,内心充满了感激。

歌剧《江姐》是阎老一生的心血,是他艺术创作的一座高峰。艺术家对于自己的作品如同自己的孩子般珍爱,如果有人想改他的经典作品,根本没商量,可阎老在这一点上,表现极为超脱。2007年国家大剧院落成,邀请歌剧《江姐》首场试演,为适应国家大剧院的演出和舞台要求,我们对歌剧进行五次复排。几场演出后,我们发现全剧长达三个小时,每次中场休息时都有观众因要赶地铁、公交而提前退场。根据演出实况,我们主创共同商讨《江姐》的时长问题,大家都认为要对全剧进行压缩,有些唱段必须舍弃。阎老找到我说:“仇非啊,前几天出差在外吃不习惯,我胃疼,今天我心疼。”阎老沉思了一会儿说:“砍,必须砍。”在阎老的带领下,我们砍掉了蓝洪顺的唱段、甫志高的唱段,最后连江姐的唱段也砍了几段。经过删减,演出压缩为两个半小时,对白和唱词共删减了2430个字!阎老就是这样一个在艺术上虚怀若谷的人,通过《江姐》的修改,我能感受他的艺术作品是为人民而创作的,也愿意为适应人民和时代的需求而与时俱进。

2002年我改任艺术指导后,多次担任国家和军队大型文艺晚会的策划和导演,有更多的机会跟阎老合作和学习。在第九届全军文艺汇演担任评委时,我和阎老走遍全军各大单位,连续审看30多台晚会剧目。每次他都认真看、认真听、认真讲,讲评从不高高在上,能站在创作者的角度找准问题,点中穴位,提出各种可能性的修改意见和建议,每个单位都特别希望听到阎老对他们的点评。在担任“强军战歌”演唱会艺术顾问时,阎老不但参加创演的全过程,自己还创作出《当兵前的那个晚上》《强大机群向前飞》两首作品。阎老说:“很多人都退了,为什么不让我退,因为我身体好,听招呼,能干活儿?”那时候阎老都已经83岁高龄了。

2015年5月,文工团团员在阎老家祝贺他85岁生日(郭幸福/摄)

阎老实在是太忙了,刚参加完“9·3胜利与和平”文艺晚会,就因过度劳累住进了医院。我听到消息就赶到了医院。刚问候完他,他就问我最近忙什么呢?我如实汇报。阎老说:“我老躺着可不是个事儿,老躺着不舒服。”我就让阎老侧过身,轻轻地给他揉背,一边揉一边聊着小时候在学员班听他讲“斯巴达克斯”、背《岳阳楼记》的事情。我跟阎老说:“您让我背的我现在都没忘,我再给您背一个啊: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阎老很高兴地点点头。接着闲聊起那些年的往事,他还清楚地说起我们学员班好几个人的名字,想想这些事都过去50多年了。说到吃饭他就跟我讲,他这一辈子最爱吃两个菜,一个是红烧肉,一个是西红柿炒鸡蛋。我跟阎老说:“红烧肉太油了,您不能再吃了,西红柿炒鸡蛋可以吃,我在保健节目里听专家说,西红柿里有番茄红素,有利于脑血管疾病恢复。”后来听说他病情恶化了,我又来到了医院,阎老已经住进了重症监护室,隔着玻璃看到医生正在给他清理口腔,而他人事不省,我心里特别难受。

阎老一生艺术造诣有目共睹,却没有出版过一本书、一张CD,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为空军做贡献,为国家和人民服务上。阎老曾送我一件礼物,是他儿子阎宇写的《我的爸爸阎肃》,在扉页上他写道:“赠好友仇非,情似秋月应有影,事如春梦了无痕。阎肃。乙酉初夏。”每次想到这两句话我都备感温暖,称我为好友,真是愧不敢当。阎老是我的老师,是我的前辈,是我一辈子都敬仰的艺术家,而我永远是他的学生。

直到此刻,只要一想起《岳阳楼记》,我就能感受到阎老对我们晚辈的期望,其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朴素的家国情怀,一直是他做人为艺的信条,因此他才能“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这种广阔、淡泊和忠诚也深深地感染了我,激励着我要两袖清风,一身正气,认认真真为空军做点事儿,踏踏实实为国家做点事儿,勤勤恳恳为人民做点事儿。面对天地日月,唯有一片丹心!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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