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一颗平常心

2016-08-30文阎宇

传记文学 2016年3期

文　阎宇

爸爸的一颗平常心

文阎宇

爸爸是2015年9月14日住进医院的。那时老爷子刚忙完“九·三”阅兵晚会，感觉腿有些麻，就去空军总医院检查，没想当晚就被留在了医院。9月29日突然病情加重、重度昏迷，经过全力抢救，目前各项身体指征平稳，转入中度昏迷。爸爸住院以来，中央部委、军委总部和空军许多领导前来探望，许多认识不认识的朋友纷纷表达祝愿，在这里，我代表我们全家，向所有关心爸爸的领导和朋友们，表示衷心的感谢，谢谢大家了！

在晚会上、在电视上的阎肃大家都比较熟悉了，有很多人问我，他在家是什么样儿？我想告诉大家，他在家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头、一个称职的爹。我和这个总是忙得不着家的老头儿一起生活了四五十年，也一起乐呵了四五十年。

先说爸爸怎么和人打交道。但凡爸爸出门，不管遇到什么人，花匠、木工、烧水的、大师傅、小战士，总是主动先向对方微欠上身大声打招呼。小时候，我觉得他一点派都没有，特跌份儿。爸爸平时不管和谁约时间，他总是提前到，就怕让别人等。有时我的朋友找他，刚见面挺紧张，老爷子会说：“你有事别客气，我和我儿子没得说！”这么一句话让大家都轻松了。后来爸爸知名度越来越高，经常会被人认出，请他签名或合影，他都来者不拒。有一次，我陪爸爸在泡温泉，我们爷俩正浑身打满了浴液的时候，有两位中年人走到跟前激动地说：“您是阎肃老师吧？能给我们签个名吗？我们赶飞机，实在等不及了！”爸爸毫不迟疑地说：“行啊，拿笔来，哈哈，你们今儿个算是见到最彻底的阎老师了！”

这么多年，爸爸没教过我什么大道理，但一直在示范着一件事：与人为善，尊重身边的每一个人。年轻时候我挺不理解，觉得这样太累。随着我自己年龄增大，才慢慢感觉到，他这是从心里尊重每个人，拿他的话说，在尊重别人的同时也得到了别人的尊重，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好的心情，何乐而不为呢？

这些年总有记者朋友问我，非让我讲出点我爸的“了不起”。说阎老博学多才、博闻强记、才高若干斗、出口成章等等，我心里会说，您这是夸李白呢！可别忘了“铁杵磨成针”的故事也是李白的。可是即便是大天才也离不开勤奋。20世纪50年代，爸爸调入了空政文工团，他自称那时候是一专八能，能唱会跳，拉大幕，兼管催场，还得给台口的灯添油，他自己说得挺热闹，但咱一分析那不就是个打杂的么？他就是这样，但凡交给他的活，哪怕再不起眼，他也非常努力地去干，干得有声有色。如果非要说最平凡不过的老阎同志有什么不平凡的，我觉得就是他比别人更勤奋。

阎肃与家人在一起

老爷子是个非常喜欢学习的人，读书、看报、看新闻就像吃饭一样每天不可少，都这个岁数了，《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空军日报》等重要报纸他天天必看。我有时半夜十二点醒来，他在那里看书；有时都两三点了，他仍在那里写东西。这些天，只要回到家，我就愿意到爸爸书房，坐在他那把坐了几十年的旧藤椅上，总感觉爸爸又指着满墙书对我说：“你要能把我的这些书全部看一遍，你就是个有学问的人了。”那年，他写《西游记》主题歌《敢问路在何方》，开始从“你挑着担、我牵着马”一口气写到“踏平坎坷成大道”卡住了，在屋里来来回回走，走得我头晕。我说：“老爸，你在地毯上都走出一条道了！”老爸一下想起了鲁迅《故乡》中的那句“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他说：“有了，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歌词就这样写出来了。后来他说：“没读过鲁迅的书，这个是写不出来的，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有位古人说过：“率真则性灵现。”爸爸永远有一颗童心，经常自称是“80后”，跟我下个棋要争个你高我低，看个枪战片也会大呼小叫；学习创作之余他喜欢在电脑上翻扑克牌换换脑子，他还对文工团食堂的包子和小碗蒸肉情有独钟。在他眼里世界每天都是新的，一场春雨、几片落红、南飞的大雁、西沉的落日，他都觉得是那样的新奇美好。他曾说：“你遇到的好人越多，自己也会更善良，因为那些好人会在你心里某个角落住下来，陪伴着你。”心存美好，世界才会美好，人生才会美好。

爸爸常和我们说：“是时代造就了我，我忠实于这个时代，忠于我们的党和军队，舍此我就没有安身立命之地了。”我知道他这是心里话、大实话。说到这儿我还想跟大家说个细节。爸爸住院第三天，召开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活动总结大会。爸爸接到通知后希望能参加，但医院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没有允许。从来不求人的爸爸，竟然给我发了这样一条短信：“明天下午人民大会堂习主席接见并合影，十分珍惜，希望你能找医院说说，人一生有此一次轰轰烈烈足矣！支持我一把！”但最终爸爸这个愿望没有被满足。爸爸虽然很遗憾，但也没有强求，乐呵呵地在病房看直播，边看边指着电视画面说：“我要是去了，准在这个位置！我和三代领导人合影都站在同一个位置。”

老爷子昏迷前曾和我长谈了几次。有一次他问我：“我哪天能出院啊？”我说：“您着什么急啊？”他说：“我在这有点寂寞，我想回家了。这次住院，我感觉真的老了。以后要多在家陪陪你妈，外面的事担不了那么多了。”听完这话我愣住了。那一刻，我才突然发觉爸爸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风风火火的步子慢下来了，话也越来越少了。我以为一直不会老的爸爸真的老了。

爸爸就这么安静地躺着，一开始我真不适应。慢慢地，我觉得他能这么休息一段时间也挺好的，能让我有机会好好照顾他，也真是挺难得的。我录了一个他平时最爱听的歌带，时不时给他放上一段，有《红梅赞》《敢问路在何方》《我爱祖国的蓝天》等他自己的代表作。我也难得有机会这样陪着爸爸静静地品味，在这样的情境下听这些歌，更感觉到那是心灵与历史、胸襟与大地的对话。在这种对话的背后是老一代艺术工作者对国家和民族最真挚的爱，这种博大的家国情怀在他们那一代人身上真是深入骨髓，所以我总相信这些熟悉的旋律一定会唤醒爸爸。是啊，他心里还惦记着好多事儿呢，2016年春晚的主题是怎么定的？文工团新排的大戏《守望长空》进展怎么样了……他还叮嘱我，以后要记得让他的双胞胎外孙龙龙和凤凤一天背一首唐诗，写一篇毛笔字，好多事爸爸还放心不下。

前不久，在国家大剧院成功举办了《阎肃作品音乐会》。我不由想起了五年前举办《阎肃优秀作品专场音乐会》的情景，当鲜花、掌声和赞美过后，回到家，他还保持着那个我最熟悉的姿势，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看书，凝神而专注。当时我问他感觉怎么样，爸爸轻声说：“其实我挺紧张的，挺惶恐，低调惯了，这样挺不习惯。主要是，我也没做什么啊。”

爸爸写过一首词《伴君行》，是为相濡以沫的妈妈金婚时写的。我觉得这首词更能表达的是爸爸一生的胸臆与人生态度：

一叶扁舟浪花中，

去年海北，今朝河东。

任黄花碧水，青山红叶，白发秋风。

随你奔波这久，也算是五彩人生。

咽下了千杯喜，百盅泪，万盏情，

仍留得一颗心，七分月，三更梦。

淡定从容伴君行。

缘分早注定，心海已相通。

将惆怅、怨恼、寂寞、悲凉都抛却，

把忠诚、理解、宽容、和善拥怀中。

人生难得是相逢，真希望多年后，你依然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