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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薄与耳热

2016-07-26张怡微

中外书摘 2016年8期
关键词:田林非议严冬

张怡微

这几年每次回到上海,不是严冬就是酷暑,于是对于这座城市,也多少有了些和童年里大不同的领悟。

我小的时候住在田林,刚搬去的时候,宜山路还是一片农地,每天傍晚,母亲要拉着我的手穿过猪圈去倒痰盂。

十八年后读大学时,我随母亲搬迁到了浦东耀华路附近,那时田林已经是壅塞闹猛之地。相较之下,浦东南路却路旷人稀。一入冬夜,就萧瑟如荒原。

有一天晚上我坐隧道二线到昌里路下车,路过蔓趣公园门口,只见三根光秃秃的树杈,忽然有些感动,拍了张照,昏黄灯下简直分不清楚是雾是霾,烟笼寒水月笼沙。顿时觉得,即使外面再温煦,眼下这才是真正的家。那是宽阔的马路远方,寥落的烧烤摊头、呛人的白烟已是这片地域上最动人的萤火。最大的温暖不过如凛冽严冬下好不容易点燃的烟头,它本身是烫人的,但可供携带的暖意却那么有限,难以分享。

小的时候我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冬天应该是这样的。如今却知道不尽然。有些地域,即使成年人都不知道在冬天洗手,手指冻成胡萝卜一样粉红是多么寻常。上海的冬天,兀自肆虐四季中最为严酷的凛冽,但到底,不管多难,日子还是要活色生香地过下去。

几年前我还在台中当交换生时,记得夜市里有一家烧腊店的老板娘是上海人。嫁到台中二十年,她对制作台式便当已经熟稔得宛若当地人。听我们说上海话她就好激动,一个劲问我们过年回去要不要订牛轧糖,她说的一句话我印象很深:“他们不懂的,其他东西都没啥意思,只有这个糖最好吃。”

我不知道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是在台湾观光的非上海人,还是台湾人,还是……上海人里面“不懂的”上海人。但我大致能够理解她口中这种“他们”和“我们”之别,是强势的、任性的、又带着体贴的自以为是。她到哪里,不管生活得如何,那种莫名其妙的矜贵与“他们不懂”的自信都能随身携带,是隶属于上海的根。

台湾作家蒋晓云的小说里写上海人对话,“大妈妈”书面写成“笃妈妈”,“派头大来兮”写成“笃来兮”,借了音,上海人都能看懂。我自己也写了不少台湾,但对照台湾朋友笔下的上海,每读一次都有奇妙的感受。

历来,上海人都承担着非议,然而习惯成自然,非议甚至也自呈为文化。

我刚到台湾的时候,就被学院中对张爱玲小说的绝对推崇震撼到。学台湾文学的人中有大量研究上海旧租界、张爱玲小说的青年学生,然而那是显微镜下的上海,总觉得与我所亲历的上海太不相同。而即使不是研究上海,异地的理解同样有许多奇妙的碰撞。有一天课上学《神偷寄兴一枝梅,侠盗惯行三昧戏》,讲嘉靖年间神偷懒龙散财好义的趣事,将偷来的钱给穷人并吩咐道:“这些财物,可够你一世了,好好将去用度。不要学我懒龙混账,半生不做人家。”同学分析,这反映了懒龙没有成家的孤独心境。然而“做人家”在上海话里不就是节省的意思吗?“孤独”在字面上倒暂时无迹可寻。

要理解上海在凉薄背后的暖意并不容易,牵扯了太多的世故人情,可谓一言难尽。

秋冬时,饭桌上的黄酒热、鳗鲞香,只需要一点点沉淀的时间,距离掏心挖肺的耳热之时倒也不会太遥远。然而不知凉,又何来对热的懂得。不知辛苦,又何谓对幸福的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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