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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十章(散文)

2016-06-17苏忠

北京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表兄表弟小孩

苏忠

父亲的墓碑

走完69级台阶,父亲,你放下刚刚煮好的白米粥,放下新买的带着绿叶的杨梅,放下才盘点好的柴米油盐账本,收拾起那个公鸡打鸣的清晨,走出石头老屋,走过你熟悉的羊肠小道,拐进一扇陌生的永不透明的玻璃门。

驼背的影子总是弯着,谦卑的脸上赔着笑,年轮的皱褶鸵鸟般抱头。你在阴晴不定的天光下蹒跚,你和蚂蚁一样碌碌无为,你狼狈地活着像一头疲惫的老牛,你世俗,你蝇营狗苟,却没有用一潭湖水来掩饰泥沼。

在天国的初夏,你是走家串户的推销员,墓碑是你的名片,正反面都刻有方块字,那些电话号码还是旧的,名头也没更新,地址似乎也被汗水浸渍。上帝的指头,或许夹起,瞄了眼,搁在桌边,然后,眼睑不抬说,晓得了。

你端起一头白发,俯身赔笑,毕恭毕敬地退出。似乎还知道,我远远望着,腰杆挺了挺。

喊魂

大人在屋顶竖了根竹竿,上面绑了几条红绿布片。一连几个夜晚,大人领着孩子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月光下,声音传得远远的,一阵阵的,名字是小孩。

开春以来,小孩多语、狂躁、谵妄,服了民间偏方后,不见效。听乡里“讲话人”说,是小孩的魂丢了。丢魂了,须在夜深无人时方能招回。

白天里,竹竿上的布片在风中飘摇,路过的邻里都用眼神探望。

家里给孩子添了很多好吃的,一家人也围着嘘寒问暖。平时家里忙,孩子早早就无人管。突然间,所有人都关心起他,孩子开心极了,也念着能吃到平时难见的。在人多时,依然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家里慌了,送小孩看西医。西医药苦,打针也疼,小孩不喜欢,话更零碎了。

竹竿上的布片,又多了几条飘摇。

过了阵子,路人看小孩时都侧目,经过的脚步也匆匆。家里也恢复了平时的饮食。

“讲话人”说,是魂跑得很远,竹竿上的布片不惹眼,要把小孩送到寺里,才管用。

寺庙清净,香火不多,山也清,水也灵。

草木都踮着脚走路。

过不久,小孩回来了,似乎安静了许多,不多言,不乱动,眼神闪亮。

回忆的外婆

人们都说,我出生不久外婆就过世了。我说,记得外婆啊,那时母亲抱着我走啊走,说是看外婆去。上了一道坡,过了几户人家和菜圃,再上几道石阶,就到了外婆家。外婆盘着高高的发髻,细长的眼,小小的脚丫,和一排老人坐在旧门窗前,双手飞快地包粽子。粽子似乎很多,一串串挂着。外婆惊喜地抬头,把我搂在怀里,左瞧右看,好像还说了很多话,声音嘶哑、慈祥。

人们大吃一惊,说我胡言乱语,那么小的孩子哪有记忆,而且还能描述得这么清楚?记得母亲说过,某年的端午节,她确实抱着我找过外婆,很多细节大约如我讲的那样,但具体是哪年,她说再想想。可是,到后来,她总说想不清楚到底是哪年。

从小到大,我在不同场合好几次说起这件事。可每回总被质疑或嘲笑,我也曾偷偷在外公家端详外婆遗像。盯着她的眼睛,我相信她当时就这么温柔地看过我。到了后来的后来,我愈强调,人们愈不信。真真假假,我也怀疑起自己了,不知道是我的臆想,还是真的有过这回事,或者弄混了时间。

到现在,母亲也走了,没人给我明确答案了。只得在心里对自己说,既然没人说得清,我还是选择宁信其有吧。

没有外婆的童年,让我如何回忆呢?

乡里的秤

旧时候,走街串巷的货郎,论斤按两卖东西时,喜欢把秤尾翘一点,然后吆喝一声,斤两给足啰!

老乡们都笑眯眯的。

也有把秤端得平平的,一丝不苟。买东西的人,围观的人,嘴里都说货郎抠。可农活忙时,也会让孩子们跑腿代买,说是蛮放心的。

那些缺斤短两的,以次充好的,乡里人的眼睛往往把秤盯得紧紧的。担子里的货物也会反复打量,常常看着看着,就放下了。

有时买是买了,但多半红着脸嚷嚷,也有跺脚的,闲人们都乐意围观。

等货郎走远了,会指指点点跟孩子们说,这人歹,大人不在时,离远点哦。

喜欢把秤翘翘的货郎,一段时间没来了。后来听说人死了。老乡们都叹息,是个好人,可惜了。

老屋的院子

那天,与弟弟在石头老屋喝茶聊天。

老屋有三间,前后三进,前面是个院子,有围墙。院子里种了很多花草,但比原先稀疏了些,不过还是满园姹紫嫣红、香气扑鼻。这些,是母亲在世时种植的。

想到那时我还在京城,母亲也还在。春节回家时,我说,去北京走走吗?电话里曾听母亲聊过故宫、天安门等,知道她心里想去,但都没和我特意提起。所以趁着春节在家,我主动聊起这个话题。母亲眼光一亮,随即又暗淡下去,她喃喃地说,我也想去啊,但一去,家里的事很多,大大小小的人情往来要安排。还有家里的花刚刚种了很多,不及时浇水的话,就养不好。

庭院里,栽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热热闹闹的,都很欢喜的模样。屋顶上,也爬满了百香果的藤蔓,有的还垂在屋檐边上。这都是母亲摆弄的。她一个人在家,那时热衷于养花种草。

我说,乡里的事情也不会那么着急啊,总可以调剂。至于这些花儿,可以请亲戚帮忙浇几天水嘛。母亲说,几天的话是可以的,但去北京来回要一阵子啊,乡里的有些事落后了,脸面不好看。况且养花的事总麻烦亲戚也不好,过一阵看看吧。

见她这么讲,我也不好坚持。想想,那就过年再说吧。

后来,母亲的身体不好了,也不方便出门,就渐渐不提去北京的事了。再后来,她就过世了。

见我走神,弟弟边倒茶边把话头拉回来,说,你现在也回来了,是不是考虑把老屋改造一下?

如今,老家渐渐破败了,我们也不经常回来,重修了,放在那儿也没用。而且,改变房子格局后,奶奶和父母的痕迹就会淡了。与其这样,不如不做。我边解释边插话说,这些花儿养得不怎么样啊。弟弟喝了口茶说,他也不经常在家,花儿还能这样算不错了。

想起母亲当年的担心,还是有理由的。但现在,她不会再回来了。

旧渔村

一截老城墙,密密麻麻簇拥着半新不旧的水泥砖房、石头房屋、木头房子,像海里的沙丁鱼叮着火腿肠。

村庄依山傍海,在半岛的顶部,犬牙交错的海岸线恍若伸出的脚趾头。历来,有城隍庙的地方皆有老故事,村里的掌故迭次在各种新翻修的寺庙流传。近的有天后宫、真武殿、三官堂与姓氏祠堂;远点的是九龙禅寺,散落山间的土番坟墓,还有一些尚未入土的棺材板;再远的就是海上的舢板、鱼排、轮船、大大小小的岛屿,与飞过的鸥鸟。

海和山和天空,四季里差不多一个色调,有时深点,有时浅些。翻脸的是台风天,像老天爷在使劲摔东西,还与街上的醉汉一样喜欢大吼大叫,不过时间都不久。村里人的脸庞要么黄,要么黑,也有白皙的女孩,不多,都是些在家织渔网的妹子。似乎从筑城以来,各色人等,士农工商、渔夫走卒、痞子娼优,都没变过。

白天,村里人出海捕鱼,养殖,买卖,喝酒,唱歌,约会,打架,赌博,看电视,小孩读书,老人晒太阳。到了夜里,山上的魂灵也在村中晃荡,找些阳气,捞些纸钱。迷路的,只要跳上旧城墙,也大抵能辨明方位,找到回去的路。

外出谋生而发达的人,喜欢带着客人参观老城墙,指指点点。村里修族谱的,也乐于把这类人摆显要位置。当然,钱出得多的人家,也可以得到这待遇,像旧时的大金牙,只是死的时候会被拔掉。

村中,整日里都有不散的鱼腥味。

村里轶事

夏夜,岭头,碎石子路。

老孙头踉踉跄跄走来,满嘴酒气,嘟哝着番薯藤般的话儿。在村里,这些到处能听到,能闻到。

今年小麦收成不错,空心菜足够自家吃了,丝瓜挑大的可以送几个亲戚,茄子刚紫得发亮就被小孩偷走了也没事,就是番薯太多,家里堆得到处都是。

嗯,孩子如果今年不回来,就考虑做地瓜烧酒吧。烈是烈了点,但喝起来顺口。

快到村头了,老孙头累,想坐下喘喘气再走。

一阵风吹来,老孙头浑身舒坦,话头更是滔滔不绝。

有黑影不知何时傍在老孙头身边,似安慰,又似倾听。

老孙头说着说着,哭了,还哇哇吐了一地。他记得,衣服是邻村女人给新做的。

清晨,一觉醒来,老孙头急忙坐起。

衣服除了有点湿,都好好的,地上也干干净净。

身旁躺着一条大黄狗,红着脸,呼呼大睡。

剪月

把夜色抬一点,再高一点,许多童年,就溜了进来。

那时姑姑还在,还健朗,她已卸了村里职务,没什么事儿。平时爱讲童话给孩子们听,有些鬼怪故事也挺吓人。姑父的腿上,有虬结的筋。他一路跑来,说,夜深了,怎么还不回?我们一帮孩子拿着剪刀,托着盘子,坐在草垛边,排着长队,准备剪月亮。

姑姑瞪了眼姑父,回头悄悄跟我们说,只要屏住呼吸,挨近月亮,快速剪下一角,装在盘子上,然后赶紧端回家,装在窖子里。放什么,就能长出什么。姑父撇着嘴说,那就装你的手镯吧,看看能长出什么?

记得那时,我想的是放白兔子。在我的童年里,玩具很少,似乎只有一两样。而兔子,家里养了一群,都是土黄色的。

那时天色很矮,没有风,星星都摸得到,夜来香的味道隐隐的。一群孩子,并排坐着,不说话,眼神亮晶晶的。

夜色缓慢地走着。

月亮也不着急,宽袍长袖。

也不知何时,姑父不见了,姑姑不见了。

孩子们,一个一个,陆续溜回家去了。

那片蓝

那年夏天,表兄弟们来海边过暑假。

我也只有十来岁,他们的个头和我差不多。

我们一起从码头跳入海,少年人哦,都穿着裤衩,那时流行长头发。有一点点浪花,天很蓝,海水是天空的另一半脸孔。

我们各自游泳,有时潜泳,有时蛙泳,有时爬上小船再鱼贯往下跳。天气实在太热,呆在水里总比回去好,我们有各种消磨时间的花样。

估摸过了大半个小时,记得我躺在码头上休息。突然听到表兄在高声呼喊。原来表弟腿抽筋了,表兄去拉他,可慌乱中的表弟一把抱住表兄。表兄撑不住了。

我起身迅速跳下水,奋力划浪游过。我拉住表弟,表兄脱身。表弟紧紧抓住我的手,我本想说两句,表弟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全身压过来。我说不是这样,我拉着你的手。可表弟似乎已经失控,脸上挤满了惊恐表情。

我试着游了几步,可实在没法承受。我推了一下,可推不开。那时码头上有一些村里的人,我本想喊救命,瞬间又觉得丢脸。拉拉扯扯中,头像葫芦般几回按下去又浮起来,嘴里开始灌入海水了,很咸。后来,我看到那些人也在指指点点,可我已经喊不出声了。我开始觉得恐惧,海与天空像扭曲的脸。

那种窒息与晕眩,童年大病时也有,那时奶奶抱着我抽泣。

表兄已游上岸,见我似乎快要沉溺,急得大喊,让表弟松手,自己慢慢游。表弟似乎已缓过神,在我意识模糊的瞬间,放开手,狗刨着向岸边游动。

我艰难地翻过身,肚皮朝天,以仰泳的姿势喘息。

清晰听到,码头上的人大声说着什么,可他们依然没动。

过了一阵,恢复了精神,我一点点游向码头。

那时和后来的记忆,储存的都是慢镜头,所有的声音我都不想听,我游过那片蓝色的海水,天空的云朵都是奶奶的眼眸。

后来的一生,每当我走在悬崖边上,都会记起那片蓝。

老井

回到故乡,特意拐道。村里的老井,依然在。尽管,家家户户都通了自来水,三三两两也盖了几栋新楼。

可没人把水井填埋。

那些年,井边有洗衣服的女人,有打水的汉子,有花枝招展的寡妇,有唠嗑的老人,有踉跄的酒鬼,有打尖的货郎。村里的大小事都在井边发布,流言蜚语也都在井边传递,来来往往的村邻都习惯从这儿走。

夏天,孩子们在海里游泳后,会在井边打水,冲洗,打闹。夜深无人时,我会偷偷跳入井中,屏息,沉沉浮浮,浑身清凉。有几回,泡在井里仰头看星星,周围有蟋蟀的声音,一针一针地细密。

那次,被村里的老人撞见,后来逢人便数落我,持续了好一阵子。

扯着记忆,我围老井走了几圈。井边已是杂草丛生,淹没了眼角细节,土围墙也塌了,有些记忆也埋没了。

我俯身,井里的水还清亮,一些青苔微微蠕动。

想起,当年有个疯子说,这口井,是村里的心脏。

山坡上,有成群芦苇花在风里跑。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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