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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 唤

2016-05-26冶生福

雪莲 2016年1期
关键词:马占山保管员阿里

冶生福

1

那天我刚写完一篇报道,正收拾东西下班,我的电话就响了,是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电话里他说在报纸上见了我的文章,写得非常好,约我在对面喝茶。

我还从来没注意到有这样的一个茶馆隐藏在喧闹的街市,装修古朴,外面是松木门头,木头的纹理甚至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朋友就坐在我对面,他见我后一个劲地摇我的手,才子才子的喊了一房子,引得周围的人都朝这儿看。他压低声音给我说,我给你揽了一个活,报道一件过去的事,这活容易,写出文章更好,写不出来也没事,只要你采访一下就行。

我一听笑了,今天你要吃什么,你尽管点,我买单!

朋友说不用,不用,今天我买单。

见我情绪低落,他立刻拿出定金来。

我说,这事与你有关系吗?

朋友说,受人之托。

我说,先不要给钱,我还先得知道这事可不可以采访。

最终打动我的还是这件事本身,尽管事情过去多年,凭朋友的三言两语的讲述,是讲生活紧张时期一个小村的事。

朋友最后把定金重重地拍到我手上,说任务只有一个,这个人你必须去采访,而且最好多去几次,不管他说了什么,也不管文章能不能写出来。

这真是个奇怪的要求,要是换作别人,别人早就会催命鬼似的要采访稿,这次任务却把写文章当成次要任务。

知道我要去采访这事,一位同行怪怪地看了看我,只给我丢了两个成语:好自为之,见机行事。

我回家翻着朋友给我的背景资料,是一份当地报纸,报纸已发黄,纸发脆,一不小心就会掰碎。不过还好那报纸装在塑料袋中,哗啦哗啦乱响。光看看头条头版,看看那醒目的大标语,就知道是六十年代的。也难得这报纸的主人这么上心。

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标语口号,都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标题上的每个字都红的发烫。我仔细看了每一篇报道,在不太醒目的地方,一个类似于简讯的东西被人用红笔圈了起来,简讯也并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类似于一个表扬稿,这也是我看过的最短最短的人物表扬稿。还好取掉所有的修饰词后,基本上还能知道一件事的大概脉络,说是某某某举报有功,挖出了深藏不露的贪官污吏。

我看了看名字,正是朋友给我的采访人的名字——马阿里。

不看报纸还行,这一看,我就失去了采访的动力。是一篇泛泛而谈的文章,过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可挖空心思挖掘的东西。如果采访完后,我写什么呢,是表扬马阿里的大公无私?积极向上?还是觉悟高?这次采访无论从哪个角度写都不好写,而且写出来后也不一定能见报,我真有点后悔接了这个活。

我立刻给朋友打电话过去,我说这个文章我写不了,也写不出来,一是时间太久,二是没有什么价值。朋友说,我并没说让你的文章一定见报呀,你的任务就是采访这个马阿里,其余时间你爱到那儿就到那儿。

我说,这叫什么事儿呀!

我还要说点什么,朋友就挂了电话。

管他呢,一不要写文章,二不要见报,三还有报酬,何乐而不为,在这个时代,天上掉个大饼子的事也会有的,有时也会掉面包,甚至也会掉牛奶。

2

马家湾村所在的乡政府刚好有我的同学,他曾多次请我去,我都因为工作忙没能去,这次采访马家湾村刚好也能去看看老同学。

给老同学打过电话后,我出发了。

出于职业习惯,想到采访的事,我觉得先进村子看看,而且我的采访习惯是多采访人,多听些别人的看法,这样写出来的东西不至于让我丢脸。

我到马家湾村时快到下午五点多了,冬天的马家湾村,黑的很快,只一眨眼的工夫,日头就跳到西山上了。

村子里的炊烟笼罩在上空,先是一股股的,最后汇集在村庄上空,像棉花一样裹在村庄上空,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这么一个村庄悄悄地在一座黄土山前一蹲,悄悄地望着你,那种气场让你就能立刻感觉到它的真实存在。

村口我遇见了一位老人,一头牛。严格来说不是人拉牛,而是牛跟人,牛缰绳盘在牛角上,绳头耷拉下来,不时碰着牛耳朵,那牛耳朵不时动一下,挥去缰绳的侵扰。牛的行进速度和老人的一致,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绳子连着老人和牛。这里的习惯是见面说个赛俩目,他含糊地回了一句,不过那种戒备的眼光消失了。

当听到我打听马阿里的家,他随便地努了努嘴,但是根据他努嘴的方向看去,马阿里的家都可以在村庄的任何地方。

老人看了我一眼,你是记者吧!

你阿门知道我是记者,我尽量地学着当地方言。

苍蝇不叮无缝蛋!

什么?我说。

冬天没有苍蝇,我们这里一到夏天就多得很。老人还是那种不紧不慢的样子。

我觉得这个老汉知道很多,我又一次强调了采访马阿里的事。

老人还是沉默着,他后面的老牛也沉静地跟着他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着。我只好看看村庄的夕阳,晚霞正剧烈地燃烧在西边的天空,似乎在一个统一的声音指挥下,只轰地一声,整个村庄的天空就燃烧起来,火红火红的。

老人在一块地上停了下来,摊开了两个手掌,他望着手掌嘴里念叨着什么。这个姿势我并不陌生,这也是当地人遇到坟园时作祈祷,按当地人的说法叫道嘟哇,在老人掌手的空当,我却担心着牛会趁这机会跑了,就死盯着牛。

可牛竟然也停下来了,它似乎知道老人会在这里停好一会儿,它不再扇动他的耳朵,只静静地回头看着老人,顺着它的黑黑的眼瞳还能看到一个道嘟哇的老人。

你们就放过马阿里吧!老人用手抹过脸后说道。

放过?放过什么?我不懂。

这里枪毙过一个人。老人指了指那块地。

我突然怀疑起这位老人的神智来,三言两语我就匆匆告别了老人。

这时村庄里的邦克念起来了,在这一声邦克指挥下村庄天空的颜色更深了。我挑着大路走,几个跳方方的小孩的笑声打动了我,一位扎着羊角辫的姑娘似乎是她们的头,我便向她问了马阿里的家。

你是记者吧?小姑娘仰起头。

我说是。

记者们来我们村子时就找马阿里!

小姑娘边说边作了几个跳方方的动作,有石头划的线在她脚下躲来躲去,轻快的脚步扬起了一阵微尘。

他们在村子最东头,你一直走完这个巷道,就能看到他们家。另外的一个跳方方的剪发头说。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对那个枪毙在地里的人感兴趣。

你们这里枪毙过人吗?我小心地问。

有,不能说枪毙,应该说无常,我爷爷这么说。羊角辫姑娘认真地纠正着,坏人才枪毙呢。羊角辫姑娘停下了,其他两个姑娘就催起来。

你看见过吗?我说。

没有,我爷爷常说,让我们牢牢记住这个人,他是我们的恩人。她又开始跳,两脚并着跳了一步,又分开跳了一步,单脚跳一步。

那个人的名字,我还记着,马子云。其他小姑娘都点着头。

再往前走,我经过了一口泉,泉边一个人拉着一头牛在饮水,他的脸他的表情让我立刻想起橡皮泥,他脸上的肌肉如果朝一个方向运动的话,就不会有恢复的可能。他木呆呆看着我,看着我跨过小泉,当他看着我裤角上沾上泥后,嗬嗬地笑起来,脸上的那些肌肉果然朝四周扩张,没有再回到原位,这使他的脸显得更大了。

这是一个智障,我小心地在心里考虑着用词,我迈开了步子。

你……你……你是记……记者吧!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想他看见我的相机才这样说的。

马阿里算……算什么……你写……写……写枪毙的事。那个声音还是很有穿透力的。

我停下来,重新打量着我和那个人的安全距离,那几大步的长度稍稍让我心安起来。

枪毙?你说说。我鼓励着他。

他又不说了,盯着我的口袋,我摸摸口袋,还好,有几片口香糖,我给了他一片,他又朝我的口袋看,贪得无厌!我小声地咒骂着,还是递上了一片。

大红……红……红花……他用手在胸前比了一个大圆圈。

民兵的枪……枪……那人做出了一个端枪的姿势。

咣……帽……帽子就飞起来了……血红了……

血……血……淌了一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又朝身后看,似乎那个被枪毙的人就在他身后。

那一脸的惊恐我都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从大红花到枪,再到血,完全不合逻辑,完全是智障的思维嘛。

我转身就走,他在后面朝我喊着什么。

巷道里的老人们多了起来,他们匆匆忙忙地朝清真寺方向走去,他们一脸凝重,老人们都看着我的照相机,又轻轻摇了摇头。

快要走出这个村子了,一个老汉迎面走来。

再不问就没机会了,我迎了上去。

你是记者吧,来采访马阿里的吧?老汉竟然知道我的来意。

这样来看马阿里在村里还真是个人物,我采访兴趣顿时高涨起来。

能不能说说他的事?我着急地问。

他呀!那老汉摇了摇头,你们还是放过他吧,他已经在多灾海(地狱)里了!老汉欲言又止。

多灾海?我追着问了一句。

你不懂,忍耐是伟大的。老汉自言自语。

你见不着马阿里的!他走远后又回头加了一句。

马阿里家的方向,我打听到了,在村子的最边上。按照这里的习惯,最边上应该是刚分家出去住的年青人,马阿里家在村子最边上,还是和村子中间隔了好远,从村子到马阿里家这点空间,只零零星星地散落着几家刚盖好的房子。据我猜测马阿里应该是个老人,但从他的房子的破旧程度来看,他应该在这儿住了很多年,当地人的习惯一般是离清真寺越近越好,这不合常理。

马阿里的家孤零零地立在村子边缘,远处是荒凉的土地,在风的鼓动下,地中不时飞起一两片破塑料袋,马上又被油菜茬挂住了,拼命在风中挣扎。

暮色从四周的田地里朝我包围过来,远处的树林渐渐地消隐在苍茫的淡墨色里,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扑楞椤地冲出树林,但暮色还是不留痕迹地吞没了它们。

马阿里家大门紧闭,沉默的样子让人想起紧闭的嘴,透过门缝还能看到灯还亮着。

我拍了拍门,又大声喊了几声,一间房子里的灯突然熄灭了。

就在这时,我头顶的灯突然亮了,四周都是暮色,而我突然被罩在灯光下,仿佛在接受审讯似的。一双眼睛从门缝里朝我不停地扫描着,我立刻感觉到气场不对,这个人的眼光中满怀了警惕、敌意和仇恨。

当他看到我的照相机时,低声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记者,我来采访马阿里。我挥了挥手中的记者证。

哗地一下,我头顶的灯灭了。

一个浪(狼?)狗!那人朝里面喊了一声,似乎在回答着房子里的人的问话,刚才的那间屋子的灯又亮了。

我是狗,我还是浪狗!我气得直发抖。

当下我给那个朋友打了电话,骂了他半个小时,而这小子在电话里竟然嘿嘿嘿地笑。

我这人吃软不吃硬,这么多年还没有人拒绝过我采访,一次闭门羹倒增加了我的斗志,我就不信我采访不成。

我隔着门缝大声地喊道,我是记者,我是来采访马阿里老人的!

那间屋子的灯又灭了,从门缝看到刚才的那个年轻人走来走去满院找东西,突然听到屋里一声惊叫,那年轻人扔下手里的棍子跑进屋子里,那屋子里的哭声喊声连成一片。

我胆怯了,我的出现可能惹了大麻烦,我就匆匆朝乡政府我同学那边去了。

3

清晨,乡政府安安静静的,我是被乡政府食堂那口破钟惊醒的。

我梦见了那块地,周围似乎围着许多人,一个人要在那块地中枪毙,一只帽子高高地飞到空中,又轻轻地落到地上。后面的梦我记不大清楚了,不过全是关于帽子的。

我挣扎着从梦魇里爬出来,揉揉眼窝,只见桌子上放着我同学从食堂打来的饭。我随便扒拉了几下,就走了出去。

乡政府也在一个小山下,对面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上方是雪峰,一丝雾蔼飘动在森林,又慢慢往高处升腾,最后融入雪峰的背景中。

这样的景色在青海只是冰山一角,随便拉出一座山,足够让你记住一辈子。

我还是担心着昨晚的事,马阿里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是我的唐突行为惊扰了他们,我更加不安起来。

我又到了那个村庄,这次我学会了如何与这个村庄打交道,没再带相机,他们似乎对这个带着黑洞洞的镜头的相机有一种天然的抗拒心理。

由于有了上次的经历,我一直走到了马阿里家,可是马阿里家门上吊着一个大大的锁子。

离他家不远,一个老人,六十多的样子,拄着铁锨站在摊开的牛粪中,望着我,他铁锨下的牛粪经过日头的抚弄已没有臭味了。

老人家,马阿里家的人去哪了?我问。

那老人把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甚至没放过我的背包。

你是谁?他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似乎要把全身的重量集中到那个铁锨把上。

我是他们的亲戚。这次我多了个心眼,没跟他说实话。

马阿里昨晚犯了心脏病,住院了!老人面无表情。

你们这些记者,一天到晚地凑什么热闹呀,事情已过了这么多年,还翻腾什么呀?那老人边说边翻起牛粪来。我真佩服老人的眼光,他是怎么看出我的身份的呢?

就在这时,城里的那位朋友给我打来电话了,他说他知道马阿里住哪个医院,让我马上回去。

这么快他就知道了?我心里多了一丝疑问。

他让我回去,到医院去。

隐隐隐约约地我感觉我被人狠狠地玩了一把。

我回到城里时,天色已晚,进了家门刚洗了几把脸,朋友的电话就跟过来了,他说我们见个面,还是在老地方。

给,这是你的报酬!在茶馆里他一见面就把一个厚信封推到我面前。

我没采访到马阿里本人,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住院了!

我知道!朋友说。

这个马阿里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这么着急地要采访他?我问。

我也是受人之托。朋友说。

我能不能和托你的人见个面?我问。

这我做不了主,我再问问。朋友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从此这事就没有消息了,我再没有接到过我朋友的电话,但是我对这个村庄的兴趣却越来越大,这个村庄似乎就是一个不能说话的哑巴,但他的一举一动,他的点点滴滴透露出的气息让我着迷。比如说人们说起马阿里时怪异的表情,而且老人和年轻人的表情和反应完全不一样,按理说这样一个上过报纸的人,小村里能出几个呀,出不了。可是村里人对马阿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还有一件事,小村对记者似乎更敏感,他们似乎盼望着记者的到来,又似乎不合情理地排斥着记者。

我又认真地读起那张有马阿里名字的报纸,看到报纸的日期,有了,我拍拍脑袋,来灵感了,我得先深入到村庄,这样村庄就能朝我敞开他的一切。

我是在一个早晨到的村庄,这次我没告诉我城里的朋友。

还是那片让人一下就记住的树林,村庄似乎就藏在这些树林中,不时能看到一些鸟儿飞起来,又落下去,落下去一呆就是大半天,那些树是五线谱上的线,鸟叫声就是音符,它有起有落,这儿高一声,那儿低一声,声音越来越多,最后整个音符就流淌成了一条河。没有杂乱,这是背景乐,一两声公鸡的叫声或狗叫声就成了主调了,它们当仁不让地引领着那些鸟儿的和声,村庄正安静在这些声音里。

但还有诵经声,这里的习惯是每到周五主麻日,全村的人都要到大坟上念段古兰经,纪念先人,祈祷饶恕。这成了这里多少年来雷打不动的定制,不少外出的人,哪怕走得再远,甚至只差一口气,就要送到这里来,他们盼的就是这周五主麻日的祈祷。

那块枪毙过人的地里跪满了人!

埋进坟里的人总是盼望着活人为他们而作的祈祷,如同活人一时不停地盼望着钱一样。我也跪在这个行列里,因为这个仪式似乎是进入村庄的一个秘密入口,有些入口就得需要机缘,照当地人的说法就是赛拜布(机遇),我觉得我还是抓住了。

在这些行列里我看到人们对我的态度变化了,我还发现了许多张陌生的年轻人的脸孔,他们长长的头发上戴着白帽子,那白帽子努力地扒住长发,我戴着羽绒服上的帽子,不至于太扎眼。

我们在这块地里朝西跪着。

清晨的太阳晒在我们后背上,暖哄哄的,阳光慢慢地填充在人群中间,我偷偷地数了数,有上百人,平均算下来基本上每户一个人。每个人都是同一种表情——凝重,其中还有一两个人还擦着眼泪。其中哭得最厉害的人的将军肚耷拉在裤带上,肥胖的身体使他不停地变换着姿势,努力减少对腿的压力,他左手中指上戴着两个金戒指。凭着多年的经历,我感觉这个人一直是居住在城市里。

大部分人都跪得安安静静的,一个长长的嘟哇(祈祷)接完了,我似乎感觉人们看我的眼光柔和起来。那个念古兰经的老人正是那天我遇到的拉牛的老人,我悄悄地跟着他,我想这个老人就是这个村庄的入口了。

我一直跟在他身后,快到他家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来说,到家里喝口茶走!

不由分说就拉我进去。他又在家里念了古兰经,念完后家里人端上了油香和奶茶。

面对着小炕桌,老人沉默着,我也沉默着,似乎那个话题我们都在等待着对方先提,我在等待,他也在等待。

但老人沉静的表情和沉默逼得我没有退路了。

你今年多少岁了?老人还是打破僵局了。

三十多了。我说。

老人哦了一声说,你没经过那年生活紧张的时候。

有戏了,我等待着。

你们遇上好时代了,胡大呀!我们那个时代拜俩(灾难)大得很,生活紧张时候,我们什么都吃过,不能吃的都吃过了,草根、树皮,大豆杆,这些晒干后磨成粉,这些叫副食品,有些庄子吃着吃着,就无常了好多人,有时候人们来不及打坟,也没有力气打坟,只随便挖个坑埋了。老人边说边把一点炕桌下的馍馍渣小心地放在桌上。

粮食没有吗?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粮食缺的很,一部分粮食在仓库里,是来年的种子。我记得那一年天气特别冷,我们村里一天无常了两个人,我、大队书记、会计开了个小会,当时我是保管员,大队书记是马占山,他当着我们的面,说我们给大家分粮食,话一出来,我们大家吓得不敢出声了,我还特意跑到门外看看有没有人。

当时我记得会计马上就说了,这是进监狱的事,可不能乱说。我是仓库保管员,我也知道在那个时代分粮食的危险,那时已有好几个村里的队长书记被叫去谈话,说是私藏粮食,形势非常紧张。我说我也不同意,我说这粮食是明年的种子,出了事情后,进监狱是小事,砍头都有可能……老人喝了一口奶茶,老人的小孙子进来后给老人看了个什么东西,老人摸了摸孙子的头。

马占山人狠(厉害),他说有事了我当着,粮食堆在仓库里,不能让村里人一个一个地无常吧,你们的任务,就是一家家地叫来分粮食,记住对外不能说,一家一家地分。

记者同志,你是不知道那点粮食的作用呀!那个时代,它真的救了我们全村人的命呀!我把当时分来的粮食放在小木箱里,又放在我们家的夹墙里,村里还有人家把这点粮食埋起来了,饿得实在不行了,就在半夜里煮一点,保住了命。

……老人又给桌子底下喵喵直叫的猫放了点馍馍。

可还是有人举报了马占山,上面的领导下来一查仓库,问题就来了,只有一点种子,看到纸里包不住火了,马占山书记就说是他一个人干的,他就抓进监狱里了……老人停了好长时间,似乎他停留在过去那个时代,按照现在的说法应该是穿越更确切。

当时我也去探监了,马占山书记脸上还有伤,当他听说村里人的粮食没有搜去时,他笑了。

我记得那是我探监后的第二天,公审大会就在我们村里召开了,周围几个村的人都来了,马占山书记押在高高的台上,挂着一个木牌,写着盗窃犯并打了个大大的叉号。

马占山书记就是在那块地里无常的,从那以后,每年的尔德节、古尔邦节,每周的主麻,全村的人都去上坟。老人定定地望着炕桌上的茶杯,努力地控制着激动的情绪。

那个举报的人是谁呀?怎么能这样做?我问。

唉,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人名我都忘了。老人说,可是我觉得这是老人的托词,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人名,还能忘了吗?

我的电话恰如其分地响起来了,还是我朋友打来的,让我马上回城,又约在老地方见面。

4

我坐在茶馆里,顺着落地窗望去,枝枝桠桠的垂柳装点这落地窗,它的枝桠上落满了夕阳,一只麻雀在枝上无聊地跳来跳去,人们在街上行色匆匆地走着,暮色浓了下来,从地面往上渐次加重,服务员过来要开灯,我摆摆手,任那暮色爬上桌腿,爬上桌子,爬上茶杯,我静默在这渐次到来的暮色。

朋友还没有来,尽管采访马阿里失败,但我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事件,对我来说这更有诱惑力。

朋友终于来了,还是一个人。

我要放弃采访马阿里,写马占山老人的事!我说了我的建议,对于这事我完全有把握写好。

朋友又出去打电话后,打完电话给我带来了消息,让我继续采访马阿里。

采访一次,给一次费用!朋友边说边又把一个信封拍在桌上。

那信封就安静地躺在茶杯旁边,可是我没有动,我心里渐渐冒出了点不舒服来。

马阿里不愿意接受采访,我可不愿意出人命!我摇了摇头。

别忘了你现在还是房奴,我就直说吧,没有文章无所谓,只要去采访,采访一次必须提到马阿里获奖的事,如果能全程录音、拍照片,他给你加倍加钱。朋友轻轻地拍了拍信封。

他?他是谁?我问道。

我也是受人之托,朋友说。

我能见他吗?我说。

现在不行!朋友很坚决。

我望着窗外行色匆匆的人们,拎着大包小包带着孩子,暮色淹没了他们,也淹没了我们,想着那每月沉重的房贷,每月的工资等不到下一个月,妻子已好久没换过新衣服了,月光族的一丝屈辱和忧伤随着这暮色在我身上堆得越来越厚。

马阿里是省医院内科46号病床!朋友说。

这么说马阿里还没有出院?我心里更加不安起来,是我让马阿里老人住进了医院,我诅咒起这该死的采访来。

记住别忘了录音!朋友又加了一句。

回到家,我准备好了录音笔和相机,又给电池充上电。我打算白天去,这样也好点。

我是最不愿意去医院的,我在医院里送走了我的母亲,送走了我的父亲,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亲戚朋友,看着脸色忧伤的人们,看着焦急地在手术室门口等待的亲人们,看着人们战战抖抖的手把钱塞进收费窗口,看着人们在收费室窗口前忧伤地商议凑钱,我也似乎一遍又一遍地承受着伤痛,突然间我对医生和护士充满了敬佩之心,他们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忙到退休,的确更需要勇气。

尽管只是去采访,但我还是买了点鸡蛋,苹果。我走在长长的过道里,来来往往的人们在我身边穿梭,我背着相机,我不时避让着行人以免磕烂鸡蛋。突然在我身后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声音,我吓得差点扔掉手里的东西,一个盖着白布的手推车在我身边匆匆地推过去了。

我在护士站打听了46号病床的位置,顺便打听了一下马阿里病情。

突发性心脏病!护士头都没抬一下。

在46病床房间前,我停下来了。46号病床正对着门,从玻璃窗里能看到一位戴白顶帽的老人侧身躺着,旁边凳子上坐着一个绿盖头的媳妇。

运气还真好,那位上次想放狗咬我的小伙子不在。

我说了一声赛俩目,老人缓缓转过身来。

我吃了一惊,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呀,满脸沧桑,他从不抬头看人,嘴角永远是向两边耷拉着。那双眼睛让我牢牢记住了他,那眼睛充满了血丝,显然是被无穷无尽的失眠困扰着,这双眼睛从不和人对视,时刻准备逃避人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里他只是望着白墙壁和天花板,眼旁的皱纹努力地围绕着眼睛,几乎成了一圈又一圈的同心圆,木呆呆的眼光让人感觉他面临的是无边无际的地狱。

尽管老人长时间的盯着墙壁,可是两只耳朵却非常敏锐,一听到门响,他立刻朝门看来,他首先看到了我手中的鸡蛋,那眼旁的皱纹稍稍舒展开来,朝我投来感激的一眼,似乎是在海水中抓到了一根稻草,别人的桌子上堆满了探望人的东西,可是他的桌上只摆着几个药瓶。

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取出录音笔顺手放在被子上。

你就是马阿里老人吧!我说。

你是?老人努力地辩认着我,想不出来,他摇了摇头。

你能说一说当年你戴红花上报纸的事吗?我尽量说得慢,说清每一个字,这样录音笔就能证明我确实来过。

老人似乎努力地在大脑中搜索着,旁边的守病床的绿盖头不停地给我挤眼睛示意,最后不满又不能发作地给我送过来一个桔子。

突然老人惊恐地望着我的身后,胸口不停地起伏起来,原来他发现了我的照相机,他的脸色开始变得紫红紫红的,我赶紧叫来护士,护士经过一阵忙乱后,老人才安静下来,可是他再也没看我一眼。

同样是采访,可是我对马阿里老人怎么也找不到话题,他似乎戒备着每一个人,这样来看望他的人也只能悄悄地离去。

护士说,病人的病不稳定,不能让他受刺激。

我只好离开了医院,把录音笔送给朋友。上面只我开头的几句话和老人剧烈的咳嗽,还有护士抢救时忙乱的声音。

当朋友把录音笔拿走后,时间不长又给我拿来了一个信封,我感觉这次的信封比以往的都要厚都要重。

5

我还记着那个被枪毙的马占山。

我又回到那个村庄,我到村庄时正到了清真寺中午礼乃麻子(礼拜)的时候,四周静悄悄的,牛拴在清真寺隔壁的大门边上,嘴一张一张地,咀嚼着它往昔的岁月。它旁边还卧着一只小牛犊,扑闪扑闪的耳朵不时调皮地盖在眼睛上,那眼睛深不见底,老牛不时回头用舌头梳理牛犊的毛,一舌头过去,那毛就如同梳子梳过一样,又顺又光,牛犊享受着这一切。

前面我采访过的那个老人今天有事出去了,我漫无边际地在村中走动,那些年青人警惕地看着我,注意着我的每一个行动,我在这样的眼光中不自在起来。

在一堆草垛下,坐着几位老太太们,她们的黑盖头让人感觉她们有着乌黑的头发,我在她们跟前蹲下来。

一个小孩怯怯地盯着我的相机,我顺手把一块糖塞到孩子手中,那些老奶奶们的脸色似乎好起来。

我搬来一块石头,坐在她们跟前。

凭多年的记者经验,我知道跟她们说些什么,我从她们的孙子说起,说到她们的年龄,说到病,说到她们的家庭,说到她们家一年的收成。

我逐步地缩小着我的话题范围,慢慢地朝着我的方向前进。

……你不知道,那个时候孽障(困难),我们都没有吃的,我饿得一天都下不了炕,下个炕都得一寸一寸地挪,不能快,一快就栽下炕。我阿妈就是这样无常的,当时我记得树皮都吃光了,白剔剔的,磨上大豆秆秆散点汤,吃得人没精打神的。

你是说马占山书记吧!那可是大好人,他给我们分了粮食,没有那点粮食,我们早就无常了。我还记得分粮食时在一个晚上,马书记给每家都规定了一个时间,这样每家领粮食就能错开,当时我和我男人背着口袋到仓库门口,是老保管给我们分的粮食,我男人还有力气,背上就跑,我实在没力气,就背一会,在地上拖一会……

你千万不能这么说,这点粮食救了我们全家的命,我回去后趁着夜深,在铁茶缸里煮了点麦子,给公公吃了点,人就是吃五谷的命,沾了点粮食后,公公活过来了,婆婆没能等到这个时候,那晚夕的煮麦子太香了,到第二天还在房子里有香味,我们就开了门和窗子,怕被上面检查来的人闻到……老太太边说边捶打着她的膝盖。

笔记本在我腿上摊开着,我的笔飞快地记着,录音笔无声地记录着,我感觉那晚上的麦香也录进了我的录音笔。

年轻人,你记这些干啥哩,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哩。哦,你在问马书记无常的事吗?唉,好人呀,那天他在地里无常时我和我男人装病没去,我没有香,我在房里找了根芨芨草插在香炉里点上,可是我想这香气能升上九层的阿兰(天空)上,我男人就小声地念经,太惨了!太惨了!那位老太太边说边抹起眼泪。

你问马阿里呀,他这个人,他这个人……不好说,再不说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他还欠着马占山的账,不,欠着全村人的账,不说了,不说了,就当没这个人。

这位老太太再也不肯说马阿里的任何事情。

但我感觉到马阿里被村里人彻底孤立了,怪不得他远离着村庄,怪不得他病房的桌上没有一点探望的痕迹。

我又顺便去看了看马阿里的家,还是那老样子,在村子的最边上,远离着村庄,只用路顽强地联系着村庄。

马阿里家的门还是紧锁着,这马阿里一住院,家里自然就有点乱了,下地干活的一走,一把孤零零的锁子就挂在家门上,他家的门板上还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粉笔字,粉笔字被擦成大花脸,但一个隐隐约约的坏字还是能看出来。

我坐在巷道里的石头上,这时的村庄稍稍有了点活气,一家的狗叫起来,相邻几家的狗都叫了起来,还有牛也凑热闹掺和进来,吼上那么一两嗓子,路口一只公鸡威严地踱着方步,指点着那些母鸡们寻食的方向。

我独自享受着这安静的村庄,一位老太太走进我的视线,她看了看我,就说你是记者吧?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说我是来走亲戚的,老太太笑了笑。

我从东扯到西,最后又回到马阿里的身上。

马阿里也很落怜。老太太说道。

当年他戴了红花后,风风火火地当了一阵书记,他这个人是个毒根子,田地下放后,全村选举时撤掉了他的书记,庄员们(村里人)再也没有和他说话的,就连他修业盖房子庄员们也不帮他,要不是老保管出面,他这房子是尕由尔娶媳妇有年没日子修不起来……

这位老太太思路清晰,我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我使劲动员老太太讲讲马阿里修房的情景。老人很有讲故事的才能,在她的讲述下,我知道了那正是春种以后的事。

年轻人,这么说吧,那是一个刚种完田的时候,庄子里到处都能闻到牛粪的味道,日头也红炎炎的,马阿里家立了柱子拉了梁,木匠们匆匆忙忙地钉完了最后一根椽子,又帮忙铺上了碎木柴,紧等着上房泥。

马阿里才发现了庄员们的重要,大大的一摊泥却没有几个人来帮忙,房下只有他的几个舅子,还得把这一大堆房泥搭上房,再抹光,这房子才算完工。

泥已调好了,如再没人帮忙,这泥僵了后,就别想再搭上房。马阿里急得央及庄员们帮忙,可当时没人来。

马阿里一家全上了,马阿里媳妇力气小,泥扔不到房顶上,扔到半空又像一摊屎样掉下来。马阿里媳妇一身泥用脸盆端上泥顺着梯子往上送,马阿里的媳妇一边哭一边端泥,年轻人,你没见过她脸抹得花猫似的。

她好几次都从梯子上滑下来了,还好身体没事。

老保管员看不过去了,他动员大家帮忙,只一会儿就上完了房泥。马阿里为了答谢庄员们,就好好做了一顿饭,虽然算不上清真老八盘,可也有好几样的硬菜。

马阿里没有请来一个人,这点菜他们家还热了好几顿。

所以啊,年轻人,这么说吧,有些事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没到,人不能行亏。

马阿里行了什么亏?我边记边问。

老太太突然从她的讲述里惊醒过来,看到我在本子上记东西,她抓住了我的手说,别再记了,也没什么事,没什么事。

停了一会儿老太太又说,你记这个有什么用呢。记事的天仙比你还详细,左边肩膀上的天仙记你的好事,右边肩膀上的天仙记你的坏事。

我故意地看看左肩膀,又看看右肩膀,老太太看着我的动作,笑了。

但是我却笑不起来,村里人像筛网一样过滤了马阿里,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被村里人这样孤立起来。

一阵大风吹过,风挟带着黄草、破塑料披头盖脸地吹过来,一块红塑料牢牢地挂在马阿里家的门锁上,在风中索索发抖。

年轻人,哦,不,我说大记者,你们就放过马阿里吧,你们每采访一次,人家就得住一次院,活了大半辈子,有些事就没必要搅了,就像茅屎炕,越搅越臭。老太太说。

我们?在我来之前,还有记者采访过吗?我急急地问。

有,每年就来上这么一两个,来了就采访,一采访马阿里就住院,他的儿子就很讨厌记者,对了,遇上他儿子你得小心点。老人认真地叮嘱着。

我的膝关节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可能要下雪了,西边的云开始聚拢起来,村庄在冷气里缩了缩肩膀,缩了缩头,我听到了村庄缩进身体啪啪的骨节声。

6

我还是住在我同学乡政府的宿舍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只帽子在半空里高高飞起来,飞着飞着变成了一朵朵的红花,接着是满天的帽子,满天的红花。

在大汗淋漓中我惊醒过来。

外面的天很亮,看看时间才七点多钟,走到窗前一看竟然下雪了,厚厚的一层雪,我突然想到马家湾村走走,去了这么多天,我还一次都没遇到过下雪天。

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咯吱咯吱地走在雪地上,我身后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脚印。

马家湾村正盖着厚雪被子睡觉呢,东方的天空微微露出点紫红来,一棵棵树撑起了雪伞,那些乌鸦的窝就包裹在雪伞里,村里人家的平房上也铺了一层厚棉絮,清凌凌的空气刺激着鼻子和胸腔,周围的一切似乎变得清晰起来。

那块枪毙了马占山的地边停着一辆轿车,是宝马!雪厚厚地盖住了所有的田地,如果不仔细找,还真找不出原先的那块地,就在地里,我看见了一小块空地,空地上简简单单地被脚划拉出一块容人跪下的地点,雪下的泥土被划拉上来弄脏了雪,一个人跪在那儿念经,最后他接了一个长长的嘟哇,站起身来,这时我看清了他,就是那个戴着两个金戒指的微胖的男人。

这坟里是?好奇心让我不由问起来问题。

我父亲!他头也没抬地说。

父亲!我暗自吃惊。

说说你的父亲吧!我的记者职业病又犯了。

他在坟里!金戒指男人说。

跟我回家喝口茶吧,这儿太冷了!我这才感觉到一丝冷意从脚上穿透上来。

车可能绑上了防滑链,车一颠一颠地边颤抖边走。

车停下了,金戒指男人望着窗外,奇怪的表情让我也不由地望出去。

原来车开到了马阿里的家门口,一个拄着大扫帚的男人站在门前,家门的一小块雪已被扫开了,不用说,这就是马阿里的儿子了。

金戒指男人干脆摇下了车窗,一股冷风钻进了车内,我抖了几抖,金戒指男人瞪着车外的人,车外的人也瞪着金戒指男人。

他们的眼神似乎冻住了两人中间的空气,没有呼吸,没有风,我担心一场恶战即将爆发。

扫雪呀!金戒指男人的喉咙艰难地动了动,我相信人的声音也是有表情的,但金戒指男人的这个表情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他还是硬生生地掐断了后面的话。

马阿里的儿子什么话都没说,自己扫起雪。

我们回去吧!我说。

车又往回开了。

这是你家?当车在老保管员家停下后,我惊奇地问起来。

我父亲的家!我很迷惑,前面说坟里是他父亲,这又冒出了一个父亲,我只差没问你有几个父亲的蠢问题来。

在老保管员家里,金戒指男人果然喊老保管员为父亲。

看着他在老保管员家忙里忙外,那熟悉的样子让我也深信不疑他就是老保管员的儿子。

看着我进来,老保管员吃了一惊。

这个记者,你认识?老保管员问道。

不,不认识。金戒指男人摇了摇头。

我也摇了摇头。

老保管员趁金戒指男人出去的时候,又悄悄地问我,是不是他让你来调查马阿里的?

我从未见过这个人!我说了实话。

唉,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心重得很,这么多年了,他还没忘记过去的事,也难怪,自己的父亲嘛,遇到谁的头上都一样。老保管员说。

他有几个父亲?我还是冒出了让人后悔万分的这句话。

他亲生父亲就是那个分粮食的马占山书记。说来他也是个耶提目(孤儿),马占山无常后,时间不长,他母亲也无常了,我把他接到家里,他是在我家里长大的。人很能吃苦,先是给人开车,后来当了包工头,赚了钱,在城里买了房子,后来要接我回城里住,我没去。最近我感觉这孩子总是神神道道的,好像对我瞒着什么事似的。

正说着,金戒指男人进来了。

马阿里住院了!金戒指男人说。

老保管员哦了一声,仔细地看了看金戒指男人的脸。

人是躲不过命的,算起来他也是个不幸的人!老保管员别有深意地说道。

金戒指男人没接一句话,出去了。

一会儿我的电话响了起来,又是我朋友,约我在老地方见。

看到我要回去,金戒指男人说,我也要回去,我可以带你一程。

我不知道,这会朋友还会给我安排什么事,但我感觉又要去采访。

要去,你去,我愤怒地把信封摔在桌上。

果然不出所料,朋友又让我去医院采访马阿里。

条件还和上次一样,得录音记录和照相。

上次录音效果很好,他很满意!朋友说。

都差点出人命了!我说。

不错,不错!朋友说。

你老家哪儿?马家湾?我问我朋友。

什么意思?朋友警惕起来。

马阿里与你有什么仇吗?我问。

如果今天你不说清,咱们的关系就到此结束了!我威胁道。

好吧,你先等一会儿,我打个电话!朋友出去打电话了。

跟我走吧,朋友进来后,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夜色笼罩在城市上空,灿烂的灯光又一点点地逼远了夜色,走进一个深巷,我只听见我们噼哩啪啦的脚步声。

那马阿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停下脚步。

朋友想了想。

你还记得马家湾那个给大家分粮食被枪毙的书记吗?

嗯,我知道!我说。

你知道他是被谁举报的吗?朋友问。

不知道!我说。

就是当年当会计的马阿里!他为了当书记,就悄悄地跑到公社说了这事,马占山就被枪毙了,后来马阿里因为这事戴了红花,受到县上的奖励,也当了几年的书记,他当上书记后村子一天不如一天,还好他终于下台了!朋友气愤地说。

一边是恩人无常,一边是小人得志,这马阿里上来后,第一个整的就是和马占山关系好的老保管员,找借口扣他工分,扣口粮,派最苦的活,还以借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整了马占山的儿子。

在朋友絮絮叨叨的讲述里,马家湾那轰轰烈烈的村庄恩怨第一次呈现在我面前,我在马家湾采访的点点滴滴连成一条线了,怪不得马阿里住在村庄边缘,怪不得村里人一提马阿里一脸奇怪的表情。

说实话,我原先对马阿里的一点同情,现在全被风吹跑了,没有了,我心里不断地涌出的词是猥琐小人,猥琐小人!

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看这个猥琐小人?我对朋友说。

路不平,众人修,谁怕谁?朋友说。

坐上出租车,一会儿工夫我俩就站在46号病床前了,马阿里的气色比原来差多了,脸上呈显出一点土色,他的眼窝更深了,眼看快有了无常的迹象,马阿里的老伴一个劲地让我们坐,又给我们让苹果,让我们的愤怒一点点变小了,变得有点不好意思。

你们是记者吧!马阿里开口了。

我感到了一点意外。

我知道你们是谁派来的。你们不是想听听当年枪毙马占山的事吗,不用你们问,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这事压了我一辈子,现在我抗不过去了,我一直跟村里人要个口唤(原谅),但没人给我,一说这个,大家悄悄地走开,我知道我欠了村里所有人!马阿里说着说着就哭起来,马阿里的老伴也在旁边劝起来。

可是马阿里越说越激动,想劝都劝不了了,他的胸口不断地起起伏伏。

记者,记者个屁,不就是图两块钱嘛,这明摆着就是欺负人,上回我父亲病了,没找你算账,这次又来折磨病人来了!马阿里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身后,破口大骂,还顺手打了我一下,我和朋友就和他撕扯起来。

早有人叫来了护士,把我们拉开了。走在路上,我和朋友走在路上像个得胜的将军,还高兴地吹起了口哨,朋友边走边在电话里给人说着病房里的事,说我们怎么打的人,马阿里最后又怎么送进了急救室等等。

第二天,我和朋友都拿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我说这是谁给的?朋友说,别管谁给的,拿上再说。

我心里有了一丝不安,朋友后面的那个人在一直操作这事,想到这儿我心里的不安变成不舒服了。

7

过了几天,朋友约我到马家湾去,说是有一场好戏要看。

一棵棵杨树在飞速地朝车后跑去,我们把城市远远地丢在身后,我稍稍打开了车窗,透一道缝,清凉的空气呼呼地冲进来,车内的异味赶走了,随即车内的温度骤然下降了许多,我赶快摇上车窗。

马家湾到了,可是经过枪毙马占山的那块时,我突然看见马占山的坟前跪着一个人,在他旁边放着一个轮椅。我让司机来一个急刹车,仔细一看原来是马阿里,他儿子还在旁边搀扶着他,马阿里则是随时会倒下去的样子。

车熄了火,我们在车上静静地看着,说实话,马阿里的古兰经念诵得不怎么样,他比不上老保管员,他的音色低沉,嘶哑,似乎那个声音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马阿里念一句,就停上好上一段时间,身体也要抽搐好一阵。

在朋友示意下我们离开了,朋友直接把我拉到了老保管员家。

老保管员从门内迎了出来,热情地把我们请到炕上。摆上了馍馍,奶茶,我们喝茶,聊天。

我们提到了马阿里在马占山的坟前念经的事,老保管员一脸的不相信,我们又详细地说了一遍,老保管员低下了头沉吟了好一会儿。

也就是几天前,医院里给马阿里下了病危通知书,医生说让马阿里回去休息,有什么好吃的,就买给他吃,医生说他的病也说是十天半个月的事了,马阿里的儿子只好把马阿里拉回了家。

马阿里在家躺了好几天,身体一天天弱下去了。

我觉得我还是用我的记者的笔对老保管员说的事情稍作修饰:

那是一个中午,确切地说是快到午时礼拜的时候,老保管员和村里几个老人们坐在清真寺的长条凳上,等着阿訇上拜的铃声。

这时的清真寺安安静静的,偶尔夹杂一两声老人们的咳嗽声,院子里的鸽子咕咕的叫着,老人们看着鸽子们在地上走来走去,寻找着食物,又不时地飞到清真寺的屋顶。

这时只听见寺门吱地响了一声,先从门外挤进来一个车轮子,随后一个嘶哑的声音给大家说了声赛俩目,大家低低地回了一声。

原来是马阿里,一见是他,一些老人就从条长条凳上站起来,慢慢地往大殿里走。

大家先甭(当地音读为bao)走!我马阿里活了一辈子,可能做了一些错事,向大家要个口唤(原谅)。马阿里断断续续的声音在清真寺里响了半天。

但大家还是默默地走上了大殿,都没有回头看过马阿里一眼,马阿里顿时失声痛哭,马阿里的儿子说这个口唤我们不要了,就掉转轮椅的车头,要回去,可是马阿里边哭边用手扳住了车轮……

你们礼完拜后马阿里走了吗?我问老保管员。

没有,马阿里还在寺里等着!老保管员的话少了。

大家的口唤要上了吗?我问

没有,大家一个一个地走了,远远地还能听得见马阿里的哭声。老保管员说到这里就沉默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住了,沉默在我们中间传染开来。

从别人的口中,我也隐约听到了些事情,马阿里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就等在炕上咽气,可那口气总是咽不下,守在旁边的阿訇就说,老人肯定有什么事放不下。

阿訇说当年有一个苏哈伯(圣贤)去世时也咽不了气,有人就去问穆罕默德圣人,圣人说,你们去跟他的母亲要个口唤去,可是他母亲死活不给他口唤,圣人就说,如果这样我们就只能烧死他,因为没有别人的口唤,无常后的灾难更大。这位母亲听说要烧死她儿子,就连忙跑回来给了儿子口唤,这位苏哈伯就顺利地咽气无常了。

不过我感觉马阿里这个口唤是要不上了。

快到下午了,我出去在巷道里透口气,远远地看见马阿里的儿子推着马阿里一家一家地要口唤,我远远地跟上去。

下面的场景让我大吃一惊,原来马阿里的儿子推着轮椅,轮椅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我朋友,一个是金戒指男人,马占山的儿子!

马阿里满脸愧疚和悲伤,他每到一家先要说个赛俩目,再要个口唤,可是村里人看到后面还跟着马占山的儿子就沉默了,马占山儿子一句话也不说,只默默地看着人们,似乎提醒他们想起当年马占山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救全村人的事,这样面对马阿里要口唤,谁还好意思当着马占山儿子的面给口唤呢。

只有那些不知道当年事情的年轻人随随便便地应付两句。看得出马阿里是很在意那些老人们的口唤和原谅,可是每过一家,马阿里脸上的失望就加深一层,马阿里的儿子的脸越来越红,推车的手攥得越来越紧,他清楚地知道,这马占山儿子就是一个阴影,有他在,他父亲的口唤就要不上。

看到马占山儿子始终跟在后面没有离去的意思,马阿里的儿子要推马阿里回家,马阿里坚持不回,自己扳着轮子往前走,马阿里的儿子只好跟着走。

就在老保管员家的门口,马阿里的儿子终于忍不住了,他把马阿里推在一边,转身撕住了马占山儿子的胸口,可是马占山儿子的拳头直接挥过去了,马阿里儿子的鼻血抹了一脸。

有我在,你们就甭想要到口唤,你们坏了天良,亏了人,这辈子还不上,后世去了再算账,实话告诉你,那些记者就是我雇来的,每一个记者就是你的勾命天仙,让你时刻想起我父亲,让你也知道行亏的下场!马占山儿子大声咒骂着。

我狠狠地瞪了我朋友,我朋友低下了头。

我担心马阿里会受不了,如果连个清真言都来不及念就无常,对于我们在场的穆斯林都说不过去。

但让我担心的事没有发生,马阿里低着头,一脸愧疚,他对马占山儿子说,我就要走了,你就给个口唤吧!

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马占山的儿子把手一挥,我就是让你活一天痛苦一天!马阿里的脸色灰了下去,半天没说话。

这时老保管员出来了,他回头让家里人拿来湿毛巾给马阿里的儿子擦脸,又让人把马阿里推进家里,老保管员把马阿里推到炉子跟前,又喂了几口热茶,马阿里的脸色慢慢地红了起来。

老保管员又拿来一小瓶水,倒了一勺给马阿里,喝吧,这是从麦加的渗渗泉带回来的,你喝上也能挡一阵子灾难!

我后悔呀,我手上还有一条人命!马阿里抓住老保管员的手不放,他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抹了一脸。

我当时后悔没带相机来,那悲伤的眼神,那痛苦的表情足以成为画面的焦点,让我一刹那间感觉到多灾海(地狱)其实离我们不远,就在我们的身边。

老哥,这么多年,你也不容易,你放心。你还是先回去!老保管员劝道。

我还有一半人家没要过来呢!马阿里摇摇头,说完就硬摇了几下轮椅,可是没走多远,自己先大口大口地喘气。马阿里儿子赶紧也跟了出去,马占山的儿子一脚刚跨出去,就被老保管员拉住了。

巴巴(叔叔),我感谢你养大了我,可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等的就是这一天,多少年来我挣钱就是等这一天。我可以随时随地雇人取他性命,但我不会这么愚蠢,我雇记者采访他,就是让他自己勾自己的命,再怎么做我也不能让他要到庄子上的一个口唤,就实话我这几天一直梦见我父亲,我父亲似乎带着怒容看着我,他这是责怪我没有报仇!马占山儿子的眼睛都红了。

老保管员没抓紧,马占山儿子冲出去了,远远地只看到马占山儿子像尾巴似的跟在马阿里轮椅的后面。

看着马阿里远去的背影,我突然发现了老保管员眼角闪出的泪花。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关注起马阿里的要口唤的事来,我也紧紧地追上他们一行人。

在寒冷的马家湾,在七里八拐的巷道里走着一队奇怪的队伍,最前面是马阿里的轮椅,其后是马阿里的儿子,他嘴角还没擦净的血迹,让整个队伍显得悲壮,后面跟着马占山的儿子,还有我和我朋友。

我们一家一户地挨着走,还是原先老样子,马占山儿子在后面阴着脸,一言不发,定定地望着每家的主人,马阿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赛俩目,向大家要口唤,从大家眼里我也渐渐地看到了一些同情,可是那些话当着马占山儿子的脸真不好说出来。

跟着跟着,我似乎看到马占山儿子也有一点变化,到最后他似乎对自己的这一作法也怀疑起来,开始不再看别人了,只闷着头死跟着。

几百户的庄子,马阿里转了一天,这一天我担心起马阿里过不了这一夜。

马阿里没有要到大家的口唤,夜里马阿里的病情又重了许多,阿訇在旁边又守了一夜,可是马阿里的一口气就是咽不下去,看着马阿里痛苦的表情,阿訇找来老保管员商量,说穆民没有隔夜的仇,马阿里要不到口唤,这最后的一口气咽不下去。

你说的这些我也懂,可是马阿里的这个口唤得先从马占山儿子开口。这几年马占山儿子为村里办了那么事情,全村除了马阿里家,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过他的帮助,他先不开口,那个人愿意开口呢!虽说他是我养大的,可是这孩子心事重,有了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老保管员说,阿訇叹了一口气。

这一夜又亮了,据守马阿里的人说,马阿里的眼睛睁了一夜,只要每有一个人进门他都要看一下,看到是他家里人,他又盯着天花板。

这两天,马占山儿子一天忙得晕晕乎乎的,他没再回城里,他也一天到晚往村庄里的每一家跑,每到一家绝不空着手,不是给老人提点鸡蛋,就是给娃娃们买点零食,这样村里人见到马阿里家的人时眼光总是躲躲闪闪的,但马阿里家除了亲戚外和老保管员外,没有一个村里人踏进过。

每到夜晚,全村人似乎都能听见马阿里沉重的呼吸,那一声声沉重的呼吸压在村庄上空。

已经三天了,马阿里还没有咽气的迹象,他的生命还悬在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吸上。

老保管员早就坐不住了,这天早上,他终于截住了马占山儿子。

我们给你父亲上个坟走!他手里拿了本经。

我们几个人也跟了去。

那坟地就安静地坐落在田地当中,我们走过空荡荡的田地,一群麻雀扑噜噜地从地里飞起来,飞到不远处的树林里。

老保管员让马占山儿子念,马占山儿子念了几段。

今天当着你父亲的坟,老保管员说,我要说件事情。

当年你父亲无常后,你还小,按照公社的要求,你母亲和你根本就没有口粮。

巴巴!你养大了我,这些恩情我都记着呢!马占山儿子说。

不全对,老保管员说,是马阿里帮着你呢!

不可能,他这样的人还能帮我?马占山儿子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那年马阿里只是想当个书记,没想到你父亲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你也知道,我们家里人也多,劳力不多,每到分粮食的时候,我们家是最晚分粮食。你还记得吧,那时麦场上人少,马阿里就多给我们家分粮食,这点粮食真正救了我们的命呢!我们都要无常,作为穆民,谁希望要不到别人的口唤就走呢,马阿里已经三天了,他等着大家的口唤,指望着大家的原谅。那天你跟着他,大家嘴上没说什么,可是你怎么知道大家心里怎么想的,说不定大家已在心里给了他口唤了!老保管员还是那不紧不慢的语气。

别人给不给我不管,反正我这口唤他甭想要到!马占山儿子说。

这时马占山儿子的电话响起来了,刚听了两句,就匆匆回老保管员家开车走了,回头扔给老保管员一句话,儿子发高烧,正住在医院里。

我也去!老保管员说。

马占山儿子点了点头。

本来我也想去看望下,可是又怕打搅,就和朋友留在马家湾村。

我和朋友正在老保管员家喝茶,门外吵吵吵闹闹的,马阿里的儿子闯进来了,他满眼泪水,一见到老保管员老伴,就说了个赛俩目。

我没求过人,我今天来求个老保管员,再不给个口唤,我父亲就无常不了呀!马阿里的儿子边说边擦着眼泪。

我们连忙告诉他,老保管员到城里去了。马阿里的儿子失望地走了。

我朋友拔响了马占山儿子的手机,问了几句,说还在抢救。听到抢救时老保管员的老伴哭起来了。

这一夜我和朋友就住在老保管员家,这一夜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拉长了,长得让人睡不着觉,长得让人觉得思维都变长了。

没睡着吧!我捅了捅旁边的朋友,原先马阿里家采访的记者都是你请的吧?

朋友半天没出声。

夜还是在我们面前无情地展开,我听到了朋友清醒的呼吸,我听到了马阿里一声重于一声的呼吸,那发自喉咙深处的呼吸撕扯着我的耳膜,让我不得安宁。

我听到了马阿里的呼吸声!我说。

有些记者是我请的,有些不是。朋友冒出了一句。我也听到了马阿里的呼吸!

老保管员老伴屋子里的灯还亮着,我知道她一定在等着医院里孩子的消息。

似乎天亮的时候,我才有点睡意。

门外响起了喇叭声,我赶紧穿衣出去,老保管员的老伴儿已经出去开了门,老保管员和马占山儿子走了进来。

娃娃好着没?老保管员老伴儿问。

还好,脱离危险了!马占山儿子长出一口气。

老保管员念一句。

吃完早饭,老保管员出去了。

我和朋友闲着没事,又到村子里转转。只见巷道里的人们渐渐地多了起来,大家都朝马阿里家走,三三两两的。

马阿里终于无常了,我对朋友说。我的心里顿时有一丝愧疚,怎么没来及跟他要个口唤呢,我三番五次地去采访他,结果让他得了病,想到这儿,我有点恨起朋友来。

我拉着朋友也朝马阿里家走去。

8

马阿里家围满了人,老人们多,老一点的坐在马阿里身边,年轻点的站在地上,还有更多的人都站在院子里。

我和朋友挤进去,只见马阿里的脸色竟然红润起来,他还不时地跟着旁边的人聊着什么。

大部分人都在沉默着,他们在等待着什么。

来了,来了!有人小声地说了几句,

那些聊天的人安静下来。

从人群里挤进来一个人,原来是阿訇。

阿訇念了一段《开端章》,就简短地讲了老保管员给我们讲的那个苏哈伯的事。

又挤进来一个人,是老保管员,他挤到马阿里身边,说了个赛俩目,说过去的事,我给你个口唤,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你也给我个口唤。

马阿里挣扎着爬起来,接了赛俩目,眼泪出来了。

老保管员说完,朝后看着,这里大家都没有上前,大家都朝门外看着,谁也不敢上来给口唤。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老保管员只好抓着马阿里的手,聊起病来。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人磨磨蹭蹭地挤进来,正是马占山的儿子,尽管大家给他让了一条道,这牙长的路他似乎走了半天,他肥胖的身子不时碰着别人。

大家都盯着他,等着他说话,马占山儿子站在地下,站了半天,才说了个赛俩目,马阿里赶紧回了。

我父亲的事我的口唤给了,你也给我个口唤!马占山儿子眼睛没看马阿里,他飞快地擦掉眼泪,就匆匆忙忙地挤了出去。

这时大家一个接一个地上前与马阿里互相要着口唤。

我和朋友也挤上去说了,也奇怪,这一说,心里的石头似乎落了下来。

我们出去时,马占山儿子的汽车已开走了。

马阿里是在半夜三点时咽的气。老保管员念的《亚辛章》。

第二天,我们参加了马阿里的葬礼,马占山儿子也来了。

我和朋友是坐着马占山儿子的车回城里的,回去的路上没有人想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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