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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海茶厂的谢幕

2016-05-14李路

普洱 2016年5期
关键词:茶厂

李路

1947年的凄凄冷雨中,佛海茶厂的大幕将完全落下,终于走到了曲终人散。

1940年底,殷葆良“精神恍惚,苦痛万分”地离开了;1942年底,张石城“积弱多病、不胜工作”,“突然弃厂离佛”;范和钧在内外矛盾中“更觉中心欲裂,不堪回首!”一声叹息“为功为过,留往时来事实证明”的离去;1946年底,建立佛海茶厂的倡议者,也是佛厂最后的依靠李拂一先生“五心如焚”,“祈即赐请准辞去厂方职务,转地就医”;1946年10月,省茶司总经理郑鹤春去职。主要人物都以悲情离去,佛海茶厂的夜空还会有星辰闪耀吗?

历史有如夕阳落下的天际,最后一缕彩霞却最使人难忘。本应结束的悲情故事,因一位小人物的鲜血,让结尾变得悲壮起来。1947年,佛海茶厂的历史属于一位摆夷汉子,佛厂最后一位保管员——刀国栋。

刀国栋,1920年生,云南景谷县人。民国二十九年一月(1940年)招聘为佛海茶厂办事员。

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十月三日,省茶司总经理刘云阁(省茶司第二任经理)突然收到佛海茶厂专员周光泽发来的急电,电报称,保管员刀国栋在厂中被杀。“刀脑伤二,云筋骨、神经、血管均损,肋下一刀深6.5cm,未离危境,需××千万单位。凶手拿获一名,即柯阴文。另一王姓在逃,正追缉中。起因图劫公款及刀自备手枪二支,已为王姓携逃。厂务因职另有工作难于分身先代管望鉴谅,为荷。”

五个多月前,刀国栋刚向刘云阁兹报告了四月份佛海厂方事态。报告中还提到:“近来佛地土匪猖獗,一度发生骚乱,蔓延各地。曾有宁江设治局长单姓,举家迁往佛海大同街,竟于夜中九时许,土匪入家。既被搜查抢掠,全家俱遭土匪击毙达五人之众,只有十余岁男孩童往隔壁出,始逃脱余生,乱事尚未平息,土匪尚未肃清,市场尤为冷静”。报告才五个月,单家的悲剧却落在了刀国栋的身上。刀国栋为何被杀?凶手柯阴文是什么人呢?

刀国栋是佛海茶厂最早的职员之一,1940年1月,他已在茶厂名册。从这个时段上看,他应是范和钧、张石城1939年首次到佛海就招收的职员了。早虽早,但在范和钧时代,基本上未闻其名。虽然范时代的某件大事与刀有关,但刀的名字却未出现。直至1942年底,范和钧带领人马撤离佛海时我们才看到了刀国栋的名字。

1942年10月至11月佛海茶厂进入撤离阶段,由于厂内大批设备、物资需向内地转运,运输工具成了大问题。佛海到普洱、昆明依然没有车路,运输完全靠牛帮、马帮。佛厂设有一牛运股,有牛28头,配步枪3支,廿响1支,牛运股负责人就是刀国栋。靠28头牛当然不够,省茶司又请省经贸委电饬佛海县征雇了牛马三百匹,前后分八次将主要设备、物资驮运到了普洱府所在地宁洱县。驮运过程中,牛帮、马帮的管理主要是刀国栋负责。

范和钩撤离后,佛海茶厂的人员构架是:主任李拂一、组员周光泽、助理员张绍儒、助理员张德麟、助理员刀国栋、技师吴鑫、技术员王忠能及办事员、工人等。

1943年是个艰难的年份。从李拂一给省茶司的电报中我们可以看到当年的情况——

1943年1月15日李拂一电。“郑总经理密并转呈缪公钧鉴,顷敌又占打洛,九三师部非正式通知各县撤退,职拟从明日起打发一部份员工押运物资先行后撒。祈备案职李拂一叩子元。”

1943年1月16日李拂一电“郑经理鹤密、急。佛海汉人走空,土人均进入深山(6128)(6124)厂牛(驮?)今晨耕晓取道宁江(3871)(5405)。厂中现仅剩周、张两员,存物无法疏远,局势万急。日内离佛来昆特此电拂。”

1943年1月18日李拂一电“郑总经理密(3100)(0005)奉悉,敌对车、佛、南现起包围形势,并连日轰炸南崤、佛海,亦日在恶怖中。郝君已于前日徒步造普,周、张、两君经再三挽慰,允予冒共伴艰危,待遇如何均非能计。自十一月份起,留守期间除伙食外不愿支取分文薪津,但求不至流落无归耳。情况(6572)然无任惨(9141)特请量察,特复拂。”

除了李拂一的电报外,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6月14日,周光泽给省茶司总经理郑鹤春的一封信中也透露了一些非常重要的内容。信中称“吴鑫技师因赶马归来,种种不如意事故之打击及徐根生益卖存普药物。复因若留厂,则制茶修屋左右需人需款,且佛海社会生活困难,遂有求去不得,及以失踪自弃之悲剧。企图逃避现实,幸为刀国栋君于蛮达山林中寻及得救,职怜其困顿,不忍使其飘堕边荒,故嘱刀君婉慰,护送返昆,同时复请张绍儒兄监护伴至孔雀坪。”

对信中提到的吴鑫此人有必要多说几句。吴鑫、江苏常熟人,是佛海茶厂最早的技术员之一,1940年1月的佛厂第一份员工名册中,仅列有8名人员,吴鑫就是其中之一。他和刀国栋都是范和钧招收的第一批人员。

1940年1月23日,由殷葆良带队,佛海茶厂的大批员工沿昆洛古驿道前往佛海,在途一月零四天,马行24站。2月27日抵目的地,吴鑫在此行中担任采购。

1942年10月至11月佛厂进入撤离阶段,厂内大批设备、物资向内地转运,包装和发运人均由吴鑫负责。吴此时为技师。

范和钧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没有将吴鑫列为撤离人员,这当然是个悲惨的决定。同来的皖浙人员都走了,留下来的少数人员均为本地或云南籍人士。吴的妻小远在千里,留厂毫无前途,归家却无经济可能,以致后来因留厂制茶无望,且生活困难,求去不得,种种不如意事故之打击,乃至崩溃自弃于山林。

刀国栋在巴达山中救出了吴鑫,并再三婉慰,佛厂同事怜其困顿,不忍使其飘堕边荒,故决定由张绍儒监护伴至孔雀坪,再由刀国栋上昆时护送吴鑫返昆。

孔雀屏是现在普洱保存马店最多的古代驿站,孔雀屏因处于扇形的孔雀屏山上而得名。一条约4米宽的石板路贯穿全村。旧时留下的土房其中不少就是当年的马店。老宋家、老三家、老柴家、老张家……都是开马店的大户。有的一家还经营数个马店,直到磨黑修通公路时孔雀屏还有马帮。

1940年2月从昆明到佛海路途中,殷葆良、吴鑫曾在此地住过。殷葆良当时留下了这样的纪录:“12日,晨3点50分,由哨碑摸索前进十余里,天开始明,于至把边江铁锁桥。江水浩荡,大桥高且窄,长约二百米。年久失修,摇摇摆摆,令人动魂落魄。9时至把边江开哨,过五里箐而至孔雀屏。寄宿同学王忠能亲戚家。主人招待恳勤,住宿饮食又极卫生,员工殊觉欢畅。”

此时回到孔雀屏,欢畅的心情早已荡然无存。但吴鑫回到昆明了吗?回昆后,他向何处去?种种问题没有答案,至此吴鑫下落不明,他的故事只能这样结束。但刀国栋对同事的义勇却已显见。

周光泽在信中对刀国栋有如下评价“查刀国栋君为佛厂同仁中最忠诚勇敢之一员。过去曾因猛混事件,受伤奇重。去岁时局,紧急之际,负责牛运股长之职,奔波劳累于佛普道上。与自十二月份起至今尚未领到薪津。此次奉调晋昆,曾於普洱函职,备述困厄,情景至为酸楚。渍恳,钧座宽予悯携,复令其来佛工作,则以其谙熟土人交际之长,便利厂中事务之处殊多也。”

1943年,刀国栋处境十分困厄,周光泽形容为“情景至为酸楚”,但我们始终未见这位摆夷汉子的委顿。信中提到的“猛混事件”为1941年,范和钧与白孟愚矛盾冲突之高峰,两人的故事另文再述。刀国栋在此事件中为维护佛海茶厂利益身受重伤。

1943年8月,中国茶叶公司退出在省茶司的全部股金70万元,终止股东关系,仍与省茶司维持业务往来关系。

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10月3日,李拂一在给郑鹤春的电报中对刀国栋也给了很高评价。电文的内容是这样的“昨又奉3.21电,紧缩佛厂饬于九月内载职员二人,解雇工友六名,已遵电办理。除周专员兴泽来属公司外,厂方职员仅张绍儒、王忠能及刀国栋三员。奉电后除刀国栋公忠职守不得不留守厂X以照郑重外,并已分别通知张王两员即裁至九月底止,留资停薪。职李拂一谨呈十月三日。”

在我们现在能看见的史料中,李拂一先生确实是一位操守高洁、鞠躬敬职、为人称道的人士。他对人的评价应该是客观可信的。

1945年1月,中国远征军第一集团军攻克畹叮,1月下旬,中印公路全线开通。5月1日,盟军收复仰光。8月,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战胜利结束。抗战结束后,全国经济重心迅急向沿海转移,大批人员、资金很快离开了云贵川,云南茶叶已不再重要。

1946年,货币贬值,农村凋敝,百业萧条,茶叶滞销,茶价猛跌。省茶司资金缺乏,无力经营,遂并入云南人民企业公司,靠茶叶抵押贷款勉强维持业务。职工纷纷离散,最少时只剩职工10余人。佛海茶厂更是步履维艰,李拂一已独木难支。这时云南人企公司决定由白孟愚先生接管思普企业局和佛海茶厂,这当然是佛海茶厂人员万万不愿看到的结局。李虽然与白无大过节,但毕竟从一开头就是佛厂的人,鉴于各种原因,李拂一这一次向省茶司坚决提出了辞请。并提出刀国栋(已是技术员)公忠为厂,厂务可委其负责管理。经省茶司批准,李拂一终于离厂就医,刀国栋成了佛海茶厂最后的看管人。

佛海茶厂的大部分设备、物资虽已转运,但留下的厂区十分庞大。从现在发现的厂区图纸看,佛厂共有房屋及其它建筑34栋,面积四十市亩。并有各种茶叶近万斤,紧茶数千包,皮躺椅、藤椅、布带床、小方桌、长方桌、办公桌、藤靠椅、长凳、板床及厨房用具无数。保管员责任重大,也是个危险的活。

1946年5月26日,刀国栋发出了上任后的第一封电报,“郑总经理,李主任奉(5201)电准假一月,随赴昆就医。交会君,茶自当妥慎点交,尽速了结。职刀国栋。”

这时周光泽也离佛赴易武、江城调查茶情,六月,回到墨江后向省茶司详细汇报了易武、江城茶情。同月刀国栋再向省茶司发电,称责任重大,难以胜任,希望李拂一回来主持。

1946年10月,省茶司总经理郑鹤春终于离去,刘云阁接任。郑的离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从1938年10月开始,恰好8个年头,郑鹤春主持创立了顺宁、佛海、复兴和新康藏茶厂及宜良茶场,为云南现代茶叶发展史上留下了极其重要的一笔。郑鹤春离去后再无重要人员可叙,留下的只有几缕余音在空谷回响,但刀国栋的故事我们还要讲完。

1947年,佛海茶厂计划生产外销红茶200市担,紧茶5000旧担。4月24日,刀国栋向刘云阁兹报告了四月份厂方事态。报告如次:

“(一)帐款收支情形——(略)

(二)茶情——抗战胜利已进入经济斗争阶段,佛地茶叶时转以新之姿态。近来客商纷份操纵收购,价值亦将提高,使茶商多得利益。茶农制春茶则每担涨至半开七十元高峰。厂中即将筹备制茶,红毛茶每担需鲜叶二百版(每版约两市斤半),平均单价七枚,外加工资、伙食、燃料等约银十五元,则每担红毛成本约半开三十五元。照目前兑换合国币一十万元。白毫每担需鲜叶一百七十五版,共银一百八十元,外加工资、伙食、燃料等十五元,共约银一百九十五元。先利举行。唯厂中驻军过多,深感致碍。工作情形如何容后再报。

(三)修缮——略

(四)币值——查佛海现市国币万元仅对半开四元,现马帮客商返里,国币跌至三元五,且在降下中”等等。佛海茶厂的厂务还在勉强维持中。

1947年9月底终于发生了刀国栋被杀案。正如本文开头所说,10月3日,刘云阁收到了周光泽的急电。案情究竟是怎样的了?

10月14日,周光泽的报告为我们揭开了谜底。“佛厂自十月一日起,刀保管员被劫受伤各情,除电陈办理外,兹谨将经过具述如后:

一、出事时间:九月三十日深夜十二时左右

二、出事地点:茶厂后门内

三、刀君伤状:附诊断书一份

四、劫去物品:廿响十响手枪各一枝毛毯二床(刀君私物)又现金贰百余元

五、劫犯凶手:均已先后捕获,一为原在本厂作工之柯阴文(柯阴文的“阴”在历史档案中为“荫”),一为流寓其家之粤人王德成,均供认图财谋害不讳,现正由县政府县司法处拘押审办中。惟该两犯均穷无所有,故刀君之医药费,凶犯无物可资抵补。

六、出事经过:据保安大队函复称:该柯阴文供认彼蓄意图谋刀君之手枪及财物已久,故约同流寓其家之王德成伺机下手,适九月三十日深夜,刀君必由后门入厂,故潜伏门后,刀君甫一入门,便刀斧齐下(柯使斧王使刀)当其受伤之刹那,尚能清晰认识行凶之王德成,嗣后伤重仆地昏迷,该两犯以为刀必死无疑,彼等已先击破后闯入刀君寝室窃物,复欲得保险柜之钥匙以攫取现款,遂欲杀害事主。刀受伤卧地约十分钟后复醒,乃呻吟呼救,该柯阴文闻声而入,假意搀扶,摸索入室,并代其卸除衣裤,保险柜钥匙即于此时得到,遂开柜掠取现金及子弹。厂工李文村宿舍在第二仓库距刀君宿舍颇远中间且为大机房制茶室隔断,是夜李以有病早睡,故不知夜间有何事故发生,直至翌晨六时左右,该柯阴文始前往通知谓‘刀先生被杀云云李即走报各友好各机关长官。

七、善后处理:各机关长官及各友好先后到厂时已八点钟左右,当即决定下列办法——

1.先将嫌疑极重之柯阴文拘禁并派兵追缉在逃之王德成。2.请前佛海卫生院童子钧院长到厂诊救。3.清点失物。4.柳县长嘱职暂代负责照管厂务及刀君。5.夜间由县警察局派警卒武装保护。6.电请

钧座指示办法并电告刀君家属。

上述决定之办法均已逐项办理(1)项在逃之王德成已于五日在猛板捕获押解来佛。(2)经童院长十余日来之诊治,现已渐入佳境,痊复有望。(3)所失之物一俟结案便可领回,惟现款部份坚不承认云云。(5)县警守护至六日止。(4)(6)职已遵命依嘱勉为暂代保管之责,惟职寓居街上距厂二里,夜间不能在厂看守,而厂宽人少,围墙倾圯复处,照应殊非易易,故若欲策安全必须安定方案速简贤能来厂开复业务,若长此荒涸,则价值数十万银之企业基础,必至湮没毁废,殊大可惜也。请速洽派妥人为祷。

又刀君此次受伤,于公于私均属不幸,医药费及其他杂用需银币三千五百元左右是否均由厂方负担,尚祈指示以便办理”。

看完这些内容,我们一方面感叹刀国栋福大命大,好人有好报。另一方面也感叹佛海茶厂的无奈。长此荒涸,则价值数十万银之企业基础,必至湮没毁废。

凶手柯阴文时年21岁,也曾被佛厂招为工人,1945年11月被裁遣。自家人杀起了自家人,可悲啊!

刀国栋身负重伤,所需医药费巨大,刘云阁于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十月十五日十五时,向董事会提出了报告:“查佛海厂保管员刀国栋,为人忠诚,对于厂务保管甚为得力,该厂位于县郊,在停业期间,人少房多,自卫力量薄弱,以致被劫。该员身负重伤,前经签报在卷。兹据代理保管员周光泽电告凶犯已捕获一人,刀君伤势稍有起色,惟半年以内不能工作,医药费约需银币三仟元等情,窃以该员待遇低薄,边地生活程度奇昂,平时已甚清苦,此次忠诚受伤所陆续医药费用拟即由公司照证支付,以示体恤,当可否?仍祈”。

至此,刀国栋的故事结束,佛海茶厂的大幕也彻底落下,凄凉中还给我们带来了一丝悲壮,一丝温情。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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