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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北

2016-05-14张宇珊

学生之友·最作文 2016年6期
关键词:军大衣夜色祖父

张宇珊

我在南方的艳阳里,思念北方。

年幼时我和祖父生活在一座南方的城市里,那里的夏天是湿润的,黄昏时阳光会像叹气一样慢慢偏西;那里的夜晚是温柔的,深黑色的云朵碎了满天,和斑斓的星辰一起交织出一种寂寥而怡人的夜色。总会有星星点点的雨滴,在接近傍晚的时候浸润街道两旁那些法国梧桐,于是整个城市的灯光都变成了路面上缤纷的倒影。祖父喜欢在这样的夜晚靠着窗抽完一整支烟,把最后一点儿张皇失措的火花丢在窗外车水马龙的夜色里。白炽灯把光线泼洒在他那沟壑交错的脸上,揉出一种支离破碎的哀伤。

我想这种忧伤和这座城市始终是格格不入的,因为在看到岁月在祖父脸上匆忙留下的那些吻痕时,总会有一种漂泊无依的沧桑感洇染在周遭的空气里。我们不属于南方,这种念想是从出生起就根深蒂固的。祖父来自更北的北方,那座城市非常寒冷,充斥着钢铁和工厂的冰冷气息。那里的男人都是千杯不醉的战士,那里的美女都是戏台上的张扬花旦,那里的气候像烈酒,很多很多年前,那里诞生过许多中国历史上最绚丽烂漫且张扬的传奇。那是北方,那是在一个个星辰斑斓的夜里,醉了酒的祖父讲给我听的北方。

这个城市到了秋天,风总是很大,孤独的人都晚回家。这样的夜晚祖父总会就着回忆睡去。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祖父总是在最难过的时候才饮酒。他说年少的时候他也曾是北方的一条汉子,也曾持枪守卫边疆,在浓艳的夜色里千杯不醉,把年少轻狂的鲜血洒在北方漆黑的土地上。那些对往事的思念被他编织在一件旧得褪了色的军大衣上,那件衣服被他珍藏在最高的柜子里。每当回忆起旧事,他就踩着他那摇摇欲坠的老板凳,拉开吱吱嘎嘎的柜门,抚摸着他摊在膝盖上的旧军衣。我想我听得见他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他的身影浸泡在夕阳里像一株干枯的标本,那束绚烂的夕阳猝不及防地把他的眼神点亮。这件衣服是他的宝贝,每年秋天他都拿出来晒。我有些时候是不理解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执念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踩着破板凳把他的军大衣安置在那么高的地方,这对于一个古稀的老人是一种惊险的折磨,可是他却近乎偏执地这样做,把那种不入世的执念勾勒在黄昏暗色的光影上。

我记得在一个晴朗的秋日里他带我外出郊游,去郊外的茶田呼吸新鲜的空气。知了悠长地叫着,那种声音听多了会觉得悲怆。祖父低声地感叹着这里的土地有些贫瘠。年幼的我不相信他说的话,因为他对我说他家乡的土地是黑颜色的。他说庄稼要吸着土地的血才能长大,北方暗黑色的土地下汩汩不倦的都是富含营养的鲜红血液,而南方棕红色的土地下一无所有。我半信半疑地点着头,因为他毕竟是种过庄稼的人。

那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年代,1966年。炎凉的秋风吹乱的不仅是空气,还有人心。明明在战场上拼命厮杀过的祖父却被扣上了一顶右派的帽子,流放南方。江南的劳改农场有些凄凉,祖父就在那个名叫板桥的农场里苟延残喘着,把春华秋实的希望日复一日地下注在贫瘠的土地上。从那以后他再未回到过日夜思念的北方。

那晚,祖父在家里唯一一台破旧又许久不用的老电视上看了一部叫霸王别姬的电影。陈凯歌把北平那个中国最繁华的城市拍成了一座寂静而辽阔的“坟场”。在片尾冗长的黑幕里,我瞥见祖父仰头喝下了一杯最烈的酒。他喝醉的时候不喜欢说话,却总是皱眉和微笑。我不知道他这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是次日的凌晨他依然把自己关在屋里,伏在桌子上好像写着什么。眼睛通红,和着衣却没有睡着。

后来在一个慌张的早晨,我出差在外的父母把我带回了他们终于安稳下来的家,从此我再也没见过我憔悴的祖父。因为在三个月后的一个柔情似水的黄昏,母亲接到了来自江南的一个长途电话,陌生的嗓音说祖父已经在一个下着雨的黑夜与世长辞。他在那晚喝了太多的酒,站上板凳取军大衣的时候摔了下来,被邻居发现的时候生命已经成了划过苍穹的一个潦草的叹号。我听到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流泪,只是提醒母亲,祖父的骨灰终将安葬在北方。

后来在那个晚风凄凉的夏日里,我随父母一起回到那个江南小镇的老宅。父亲终于给我讲了关于那件军大衣的往事。他说许多年前东北一个秋色炎凉的村庄刚刚解放,从战场上九死一生的祖父被人们称为英雄。他从漫天的硝烟和鲜血里爬起来,一眼看到的是清秀的笑着的祖母,他马上脱下大衣裹在祖母单薄的身上。后来文革开始,祖父在漫天的秋风里离开了,祖母独自一人把父亲养大,等了多少年也未等到祖父归家。所以晚年的祖父始终是心怀悲恸和歉疚的。父亲和母亲工作打拼仗剑走天涯,他就独自在南方守着我长大。祖父懂得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放纵而在于承担,所以一直用余生陪伴着我,却再未归他日思夜想的北方。

是夜,我独自一人守在祖父的房间里,不无惊讶地瞥到桌上那张宣纸上涂着祖父颤抖的字迹——“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差了一个时辰也不是一辈子。”我猜想,写下这句话时他心里念想的是他的北方。他是那样热爱那个烈性酒一样的北方,人心和阳光一样都是火热的。

想起我第一次到北方,在车上我完整地见到了祖父的故乡。车窗外的农田里,原来土地真的是黑色的,是那种像夜色一样的黑,仿佛千丝万缕地抽进了祖父的血液里。余生太长,那个记忆中的北方却一直难忘。

那一刻车里恰好应景地响起了宋冬野的那首《关忆北》:“你知道你的名字诠释了我的一生,碎了满天的往事如烟与世无争……”恍然间我也想起给我取名的人是祖父,在窗外深黑色的光影里,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泪流满面。

(指导教师:孙冬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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