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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远方,与自己相遇

2016-05-14奉荣梅

创作与评论 2016年9期
关键词:自性西藏灵魂

奉荣梅

展读徐东的小说集《藏·世界》,十七个短篇《欧珠的远方》《格列的天空》《罗布的风景》《拉姆的歌声》……使我总觉得有种来自雪域的梵音漫过来,包裹了自己,在那婉转低徊的旋律里捻出一个个的音符,排列组合而成了降央卓玛天籁中音《那一日》。于是,觉得《那一日》是阅读《藏·世界》的最佳背景音乐:“那一日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是你颂经中的真言/那一夜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我仿佛感到自己的心被澄明涤荡,已不再是世俗的心,心中的祈愿一样无色透明,如同空气,漂泊无依的灵魂遇见了另一个自己。

一、奇异的想象与丰沛的诗意

徐东在他的后记里强调说,“我去过西藏,在西藏待了三年”“十多年后我写我心中的西藏,事实上并不是真实的西藏,准确地说,西藏成了一个使我想象的地方”。徐东的西藏系列短篇小说,是基于想象基础上的叙事,虽然其中不少也是对于男女之情的想象,但穿透种种想象,能够读出生命的寓言、生死的参悟,是与自己灵魂的一种对话。作家笔下那些看上去无所事事、成天幻想的男人或是女人,他们梦想未知的远方,或精彩或一无所有、甚至是走向死亡的远方。在远方的路上,他们最初好像是为了与一个懂自己的人相遇,其实在潜意识里只是为了与另一个自己相遇。

小说中那些充满张力的长着扑棱的翅膀的想象,来自于作者在西藏三年的见闻与风景,涵括他足迹所至的山南地区、林周县城、拉萨,以及他在西藏路过的叫不出名字的地方。有的想象的对象来自于神话与传说,就如《贡加贡的时光》中两个相爱的年轻人西多与桑琼。他们需要清楚爱的

过去与未来,根据梦境,他们要去一个地方才有可能使他们清楚,作者借用了网络上虚构的“贡加贡”,从一则神话传说开始引出西多与桑琼的爱情。

诗意与想象,是《藏·世界》的主色调。在天高地广的西藏这个异境里,人的想象是奇的,而以这奇异风景为背景的想象,小说家笔下的男女、物事、语言和心理,无不是充满慢镜头的奇幻,无论是石头、阳光、空气、蓝天、云朵、流水等,都是有灵性的,无论田野、草场、雪山、远山,无论四脚蛇、獐子、雪猪、狐狸、野兔……都是动感的,有生命力的,是一幅幅会成长的图画。

开篇的《欧珠的远方》,既是这些短篇的引领,也是作者的偏爱,其通篇都自然流动着奇异的想象,诗意像清泉浸润每个句子。主人翁欧珠是作者以往在西藏看到的那些经常在墙根下蹲着的男人们的缩影。他们的悠闲自在使人羡慕,他们在那一刻什么都不干,却在默默享受时光,也许他们是在代替所有的人在享受,正如欧珠说自己“守住了时间”。我大声地重读了这个句子,夕阳正透过玻璃倾泻在我的脸上和全身,一直铺撒到茶几上,玻璃杯里的红茶在夕阳下漾起琥珀的涟漪,那盆不知名的花似乎被光影挠了痒痒一般,花枝乱颤。窗外正是京城匆匆赶地铁公交的焦虑的身影,我突然觉着自己也幻化成了欧珠,“觉得自己的存在可以隐到别人身上去……跟着走动”。在喧嚣中静静阅读的这个下午,我也觉得自己像欧珠一样守住了时间,也想找一个石头握在手里,怕自己的飘渺的想法把自己带起来飞到天上去,不敢再开口说话,哪怕是诵读,因为欧珠刚才对我说了,“我怕我一说话,世界就变了”……

而尽情享受时光的欧珠并不满足,他意识到自己应该要去远方,要告别原来的自己,远方未知,远方一无所有,但是远方也无所不有。欧珠只是一个符号,在别人眼里某种异类的标签,欧珠也是人类的某种暗示,欧珠一出现,时间就被放缓了脚步,像慢镜头一般迈着小脚拖着碎步踱步。小说的文本叙述,是纯净舒缓的散文笔调,也充满纯净梦幻的童话色彩,不时闪现智慧的光芒。

欧珠对远方的无限想象和来自骨髓的神往,是这篇小说的灵魂。我曾对故乡与远方也写下这样的句子:“故乡,是一个人‘零公里处,那里雪藏了我们曾经的笑和泪,惶惑与无奈,希望与梦想。故乡,是年轻的时候,我们千方百计极力要逃离的地方;故乡,也是鬓发苍苍时,即使穿越千山万水,我们也要回归的灵魂深处的零公里处!”对未知的远方的想象,是逃离故乡的理由,地图上的那个小圆点,是我们的起点,梦想是半径,梦想有多大,半径就有多长,离家的路就有多么遥远。

欧珠在逃离故乡时,也还是心存留恋的,“他走出县城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发现生活过的地方变成了一幅画,被轻轻地卷起来,装到心里去了。”离开了,就成了永不回来的风景,记忆将被时空洗涤,“许多年后,欧珠生活过的地方也会变成他的远方”,这更是人生魔鬼词典里的句子,“逃离”是年轻时在原点彷徨时的关键词,“回归”则是年老时在远方回望的关键词,他们的时空距离是由各自的事业发展的高度决定,成正比还是成反比?

二、自性与哲思之光

这些藏地小说,在情节故事结构上看上去并没有特别之处,有的甚至模糊了故事情节,比如《拉姆的歌声》《透明的杰布》《贡加贡的时光》《会飞的平措》《西光达娃的月光》《走失的桑朵》《转山》等。这些小说更多的是观照内心,直指心性。万物均有如如不动的真如佛性,即自性,不变不灭之性。由于万物均有佛性,在这一点上,万物是平等的,万物都是佛性“幻化”出来的,就是我们每个人都具有清净自性,外化为善良、幻化、妙用。

与《欧珠的远方》一样让我反复阅读的是《走失的桑朵》,这是小说集中唯一一篇关于女人非爱情因素、纯粹追逐梦想的神性短篇。或许徐东是个男性作家,在创作这一系列西藏题材小说时,他尚年轻且单身。他对男性的心灵漂泊与梦想有更切身的体验与观照,于是在《藏·世界》里,大多都是聚焦于男性被外界欲望的诱惑,被理想或梦想驱使着走向远方;而在他的想象世界里,除了美丽无敌的拉姆、吉娜等少数几个高原女人,因为天性多情而游走在数个男人之间外,女人大多无奈地安守命运的安排——结婚、生子、放牧、持家守家。

桑朵是清洁自性突然自由外化的例外。某一天,美丽的桑朵,突然想去别处,她丢下她的牛和羊,就迈开了步子,“桑朵走下山坡,用地上闲散的石头在草地上摆出了一扇门的形状,她从中间走过去,敞开了自己的世界,把过去忘记了”。桑朵的丈夫、没有理想与梦想的拉西,实在想不到什么更好的理由说明他的女人突然从熟悉的生活里走失的原因,他也猜想所有神秘的事物附在桑朵的身上,让她入魔,所以无目的地就要去远方。

在这篇短篇里,俯拾即是这样富有诗性与自性的句子,读起来心底澄明。一个人的一生,或一生里的某个阶段应该会有失控的时候。我想,当桑朵在草地上用石头摆了一扇门时,一定是佛在石头门上施了魔法,桑朵的天眼被打开,她的灵魂突然出窍,飞到别处生根发芽又不断成长变化,闪闪发光,让桑朵无法停下来。桑朵不仅用眼睛看到,还用心、用自己的生命看到了阳光下的一切,似乎一切生命都在光中,她想起神创造的一个地方“香巴拉” ,据说那儿没有痛苦也没有烦恼,是自由和梦想之地,她在生命中的想象里找见了生命最本真的渴望——“一个由过去、现在和未来汇聚成的一个焦点。灵魂在那个焦点里熊熊燃烧。”

谈自性问题,这就是一个比较终极、玄妙的问题,直指人心灵的中心。一切人格的最终目标就是自性的充分发挥或实现。在喧嚣时代,无尽的欲望让我们自身的清净自性蒙垢,天眼关闭,洁净的心性成了盲区。谁能像桑朵一样,某一天也用石头在草地上为灵魂摆出一扇自由之门,从中间走过去,放下红尘的牛羊,敞开了自己的世界,重新找到我们的清净自性。

思辨的哲思,在徐东的这些小说里,与他的纯美叙述无缝地对接,阅读的过程,时刻被那些珠玑的亮光照耀。其中《山坡上的桑珠》,哲学的意味最浓厚。这个爱情故事,在这小说集中是属于比较复杂和纠结的三角恋情,但是在作家的温和叙事中,使人无法责备任何一方,三方似乎都爱得有理由、爱得纯粹而真挚。

桑珠因为爱情而敏感的内心使他洞察一切,使他对爱情、亲情以及人生,进行深层的思考,在纠结中痛苦挣扎。血脉手足之情与刻骨铭心的爱同时折磨着这个完美成熟的男人,他走向了他的“山坡”:“山坡是个神秘的高度,是个使人介于人与神之间的位置。”山坡确实是一个有想象空间的自由的高度,不用太多的仰视,也没有大幅度的俯视,可以回望自己的来路,光照自己的内心。山坡上的桑珠,在那样的一个相对独立的世界中,他在逃避吉娜和她的情人。在山坡上,他感到所有的颜色都充满了生命,而他生命中产生一种威严,在瞬间感受到自己的独立不羁,他可以超越凡尘,免去一切烦扰。

《上坡上的桑珠》场景选择山坡,是一个哲学的命题,是俗世的爱情,不用太仰视,也构不成俯视,只要稍微抬高一下视线,或是放低一下视线,就是另外一种结果;是血脉里的亲情与激情喷涌的爱情,在灵魂里拔河,他们的力量势均力敌,最后的结果,是拔河绳子中线的小红布,自动消失了,这场势均力敌的拔河,自动消失了。

三、理想而梦幻的、自然而神性的

人物形象

小说中的男人,在我看来,更像一个个行走大地的行吟诗人一般,爱幻想、想去远方的欧珠、天才画匠格列、养驴拉货的善良罗布、月亮一般皎洁的牧羊人达娃、纯洁神奇的种树的其米、完美的珠宝商桑珠、喜欢不停说话的强巴……他们似乎天生就具备哲学家、艺术家、诗人的气质,他们没有外部给他们的繁琐知识、所谓厚重的文化强迫,高原的大地流云、天空雪鹰、雪山河流等等,是他们原生的书本,一切的自性、诗性都源于灵魂,流自温热的血脉,他们那些看上去虔诚得不可思议的“行为艺术”,都是从心开始。那些美妙的风景与幽微事物在生命力缓绵展开,像无声的雪雾一样飘扬弥漫,当这些来自天地自然的能量积聚到某个极限时,就像火山一般喷薄而出。这些幻想、出走、寻觅的男人,似乎与年轻无关,不少是在有家有口、三十几岁时,才在某一天突然就走向了远方,去寻找远方的梦想与未知。

小说中的男人形象,在我看来,也像是小说家灵魂裂变而成的个体性格、气质的多重影像。欧珠是爱幻想又容易产生错觉的中年男人,他的名字像个影子,在首篇《欧珠的远方》作为主角登场后,他不时出现在以后的篇章里,比如到第六篇《简单的旺堆》里,还在借他的口在说话。

小说家笔下的女性相对男性来说,给的笔墨要少,但多是漂亮而多情的女人,个个很能干。无论欧珠的妻子梅朵,格列的妻子桑娜,店老板娘拉姆,走失的放羊的桑朵,开店的漂亮白玛都是如此。像《罗布的风景》中的拉姆,四十岁的心却还像小姑娘似的多情,拉姆的嗓子好,喜欢唱歌,“尤其见了男人,她就变成了一条波浪滚滚的河,是个因为多情而迷失的女人,但是她的善良一直留存”。

这些小说独立成篇,但是因为小说中的人物,不断地在其他小说中重复再现,成为新的主角,比如欧珠、格列、次仁、拉姆等等,在阅读时,有可以当做一个中篇甚至一个长篇来阅读的感觉,背景都是干净的高原蓝,白云羊群,沟壑峡谷。与西藏的地广人稀对应,每篇的人物很少,都是独居,孤独地存在,没有内地的大宅门的勾心斗角,即使有决斗、暗算,也是因为顺其自然的爱情、不管不顾的痴情。

西藏的万事万物,在作家的心里都是有生命有灵魂的,人与万物可以对话,人与万物可以通灵,石头、树等等都有灵魂。欧珠的手里常拽着一个石头,在其米眼里,“有一种力需要捉住来看看,其米弯腰拾起一块石头,用力投向远处。”“他的树看到他的寂寞,他的力,在有风的时候,树与树商量着要不要给其米一个特别的梦”。

“好作家都是理想主义者。然而,作家相信未来。我是一个相信未来的人,我愿时光使一切沉淀下来的时候,满天星辰使人心存喜悦,灿烂千阳使万物生辉。”就像徐东自己所说的一样,他以自己的想象营造了一个心中纯美的藏世界,他为自己理想的大爱在神界之外建构了一处“天使宫贡加贡”,寄存他内心纯净的永恒之爱,让许多的透明灵魂聚集在一起,让时光停滞了。其实,爱的修行不需要异境,爱情的永恒性也不用去天使宫,没有温度爱情确乎会改变,人类的爱情只适合在凡间,神的爱才在天界,才会永恒吧。尽管如此,我还是会为作者笔下那些为了爱的修行而追寻甚至遭遇苦难和失去什么的人物,滴下常温的泪。

(作者单位:《长沙晚报》副刊部)

责任编辑 佘 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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