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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黄、吴《柳敬亭传》看传统史传文学

2016-03-06杨一凡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110036

河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黄宗羲

杨一凡(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从黄、吴《柳敬亭传》看传统史传文学

杨一凡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摘 要:黄宗羲《柳敬亭传》与吴伟业《柳敬亭传》差异颇多,一般认为,黄《传》更具传统史传特点,而吴《传》则更多传奇色彩。但实际上,黄《传》与吴《传》的差异主要是繁简差异,这源于作者对传主的态度,而不在于写法、“文章体式”。不同的态度导致了二传不同的面貌。

关键词:柳敬亭传;黄宗羲;吴伟业;传统史传

明末清初,文人、学者们对一个著名的说书艺人(柳敬亭)密切关注,并且用各自的方式对其人、其事进行了记载,如吴伟业《柳敬亭传》(下称吴《传》)、黄宗羲《柳敬亭传》(下称黄《传》)等。此二传风格迥异,表现了传记文学在文人与学者手中的分野。以此二传的异同为切入点,产生了关于“文人之文”与“学者之文”的讨论。

正如黄宗羲自己所言:“偶见梅村集中张南坦、柳敬亭二传,……皆是倒却文章家架子。余因改二传,其人本琐琐不足道,使后生知文章体式耳。”一般认为,黄《传》比吴《传》更具传统史传文学的特点。如,李茂肃《黄宗羲和〈柳敬亭传〉》认为,“从传记文的要求看,黄宗羲的《柳敬亭传》比吴《传》是好得多的”[1];高峰《论明清文人笔下的柳敬亭》认为,“相比而言,吴《传》较具传奇色彩,描写颇为细致;黄《传》则从史家笔法入手……”[2];李东耀 《试论清初文人之文与学者之文的分野与内涵——以吴伟业、黄宗羲〈柳敬亭传〉为例》认为,“吴《传》突破了传统史传的写法,吸纳了传奇小说的特质,读来令人豪气顿生。黄《传》则继承《史记》笔法,文章质朴无华,而又暗寓褒贬。”[3]黄《传》、吴《传》的风格差异不可否认,但简单认为黄《传》更似传统史传文学而吴《传》带有更多传奇色彩的观点是有失偏颇的。

黄《传》、吴《传》均为柳敬亭而作,其相同之处自不必多言,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它们在取材、用语等方面的差异。《嘉庆重修扬州府志(二)同治续纂扬州府志》中也有柳敬亭的传记,且结尾处注明“吴伟业撰传”,但与《吴梅村全集》中收录的《柳敬亭传》也存在差异。此处姑且将三传放在一起进行比较。

首先看开篇的人物介绍。

吴《传》:柳敬亭者,扬之泰州人,盖曹姓。年十五,犷猂无赖,名已在捕中。走之盱眙,困甚。挟稗官一册,非所习也,耳剽久,妄以其意抵掌盱眙市,则已倾其市人。好博,所得亦缘手尽,有老人日为醵百钱从寄食。久之过江,休大柳下,生攀条泫然,已抚其树,顾同行数十人曰:“嘻!吾今氏柳矣!”闻者以生多端,或大笑以去。后二十年,金陵有善谈论柳生,衣冠怀之辐辏,门车常接毂,所到坐中皆惊,有识之者,此固向年过江时休树下者也。[4]

《嘉庆重修扬州府志(二)同治续纂扬州府志》:柳敬亭者,名逢春,本姓曹,泰州曹家庄人。年十五,犷悍无赖,李三才开府泰州缉地方恶人,有司以逢春应。乃走,挟稗官一册,妄以意抵掌于盱眙市。久之,过江,指柳为姓,游吴越、金陵,所至与豪长者相结。[5]

黄《传》:柳敬亭者,扬之泰州人,本姓曹。年十五,犷悍无赖,犯法当死,变姓柳,之盱眙市中为人说书,已能倾动其市人。[6]

很明显,三传开篇均记完全相同的内容,但所用篇幅依次递减,到黄《传》甚至仅仅用“犷悍无赖”“犯法当死”“变姓柳”几字概括,甚为简略。三传在这种繁简上的差异几乎贯穿始终,不只是在开篇的部分。再看一例。

吴《传》:左兵者,宁南伯良玉军譟而南,寻奉诏守楚,驻皖城待发。守皖者杜将军弘域,于生为故人。宁南尝奏酒,思得一异客,杜既已泄之矣。会两人用军事不相中,念非生莫可解者,乃檄生至进之。左以为此天下辩士,欲以观其能,帐下用长刀遮客,引就席,坐客咸震慴失次,生拜讫,索酒,谈啁谐笑,旁若无人者。左大惊,自以为得生晚也。居数日,左沉吟不乐,熟视生曰:“生揣我何念?”生曰:“得毋以亡卒入皖而杜将军不法治之乎?”左曰:“然。”生曰:“此非有君侯令,杜将军不敢以专也。生请啣命矣!”驰一骑入杜将军军中,斩数人乃定。

《嘉庆重修扬州府志(二)同治续纂扬州府志》(下称《府志》):会宁南侯左良玉与皖将军杜宏域不协,宏域念非生莫解,乃进之良玉。良玉知其辨,欲观其能,帐下用长刀遮客,引就席,皆振慴失次。逢春索酒,诙谐调笑,旁若无人,左大惊,恨相见晚。居数日,左沉吟不乐,熟视生曰:“揣我何念?”曰:“得毋以王卒入皖,而杜将军不法治之乎?”左曰:“然。”曰:“非君侯命,杜将军不敢专。”请一骑驰入杜军,斩数人乃定。

黄《传》:宁南南下,皖帅欲结欢宁南,致敬亭于幕府,宁南以为相见之晚,使参机密。军中亦不敢以说书目敬亭。

同样的,这里三传均记叙柳敬亭与左良玉、杜宏域之事,而吴《传》最详,《府志》次之,黄《传》最简。

三传繁简差异还表现在取材上。吴《传》除了记叙柳敬亭与左良玉、杜宏域之事,还记叙了柳敬亭与左良玉说“天子赐姓事”、柳敬亭疑阮大铖之事,柳敬亭救左良玉爱将陈秀之事。在《府志》中,这三事均有记载,依旧较之吴《传》叙述稍简略,且记柳敬亭疑阮大铖之事与柳敬亭救左良玉爱将陈秀之事的先后顺序有所颠倒。但在黄《传》中,这三事都被直接略去,没有记载。

“史之为道,撰述欲其简”(《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五《史部总叙》)。如,《春秋》虽然归属经部,但仍可看作我国史书的源头,它就具有“褒见一字”“贬在片言”(《文心雕龙注》)的极简特点,因此,我们会下意识地把“简”作为史书区别于其他文体的标准。而且相对于小说等其他叙事文学而言,这种标准并没有问题。黄《传》较之吴《传》要“简”,因此大家会认为黄《传》更似“史家笔法”,再加上黄《传》结尾处“倒却文章家架子”“使后生知文章体式耳”云云,更让人们确信黄《传》才是正统史传文学。“然睿旨存亡幽隐,经文婉约,丘明同时,实得微言,乃原始要终,创为传体”,“观夫左氏缀事,附经间出,于文为约,而氏族难明。及史迁各传,人始区详而易览”(《文心雕龙注》),这表明从《春秋》到《左传》,再到《史记》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这也是从极简史书到史传文学的过程,一个由简渐繁的过程,即“考证则欲其详”(《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五 《史部总叙》)。因此,不能仅仅因黄《传》比吴《传》“简”,就说黄《传》比吴《传》更符合传统史传文学的特点。

“则传记开创之功,应推司马迁之书为最早。……由是传记之体始备”(张舜徽 《四库提要序讲疏》)。《史记》无疑是纪传体史书的代表,是传统史传文学的开山之作。因此,我们取其《滑稽列传》与黄《传》、吴《传》进行比较。

第一,看它们的叙述方式。

《滑稽列传》: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曰:“……”王曰:“……”

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淳于髡仰天大笑,……王曰:“……”髡曰:“……”王曰:“……”髡曰:“……”祝曰:“……”(记淳于髡之事)

优孟者,故楚之乐人也。……王下令曰:“……”优孟闻之,入殿门,仰天大哭。王惊而问其故。优孟曰:“……”王曰:“……”对曰:“……”王曰:“……”优孟曰:“……”

(楚相孙叔敖)病且死,属其子曰:“……”逢优孟,与言曰:“……”优孟曰:“……”王曰:“……”孟曰:“……”因歌曰:“……”(记优孟之事)[7]

从这两例可以看出,《滑稽列传》的叙述主要是通过人物对话进行的。吴《传》基本继承了这一点,在叙述中使用了大量对话,而黄《传》全篇仅有柳敬亭与其师莫生的一段对话。这样看来,在叙述方式上,反而吴《传》较之黄《传》更符合传统史传的写法。

第二,看它们的段落关系。黄《传》叙事简略,基本上段落与段落之间没有联系,一段自成一事,也没有起过渡作用的句子连接。如,“柳敬亭者,……无不当于心称善”一段,记人物来历与学艺之事;“宁南南下,……无不与宁南意合”记跟随左良玉之事;“尝奉命至金陵,……今富贵若此”一段记金陵之事;“亡何,国变,宁南死……有非莫生之言可尽者矣”一段记重理故业之事。而吴《传》略有不同,叙事更富有情节性,段落与段落之间比较连贯,用过渡性质的句子把一件件事串起来,更具整体性。如,“当是时士大夫避扣南下,……未几而有左兵之事”一段,就上承“柳生之技,……亦不尽以其技强也”一段,下启“左兵者,……后果如其虑焉”一段,把这两个内容上完全不相关的段落比较自然黏合在一起,更像一个情节完整、连贯的故事。也许正是因为吴《传》这种较强的故事性,人们才觉得它不像传统史传而具有具有更多传奇色彩。但与吴《传》相同,《滑稽列传》的叙述也追求连贯完整,其故事性甚至较吴《传》有过之而无不及。如,“魏文侯时,西门豹为邺令……”“至其时,西门豹往会之河上……”“西门豹即发民凿十二渠……”三段叙一事,其故事性与小说无异。因此,不能用富有故事性来否认吴《传》的传统史传写法。

第三,吴《传》结尾处“旧史氏曰”与《史记》中“太史公曰”“褚先生曰”形式上极相似,这在黄《传》中是没有的。

黄宗羲对柳敬亭以一个说书艺人的身份涉足政治是有看法的,对吴伟业身仕明清两朝是鄙夷的,他在写作中带有这种态度,就决定了黄《传》并不能客观记叙人物。《四库全书总目·史部·传记类二》中著录《唐才子传》,“即所载之人亦多详其逸事”(《四库全书总目》卷五十八史部传记类二《唐才子传八卷》)。这说明传统史传是要求对与所写人物有关的事件都详细记载的。黄宗羲认可柳敬亭的技艺,因此黄《传》在写其学艺的部分并不简略,基本与吴《传》无异,如:

“久之,过江,云间有儒生莫后光见之,曰:‘此子机变,可使以其技鸣。’于是谓之曰:‘说书虽小技,然必勾性情,习方俗,如优孟摇头而歌,而后可以得志。’敬亭退而凝神定气,简练揣摩,期月而诣莫生。生曰:‘子之说能使人欢咍嗢噱矣。’又期月,生曰:‘子之说能使人慷慨涕泣矣。’又期月,生喟然曰:‘子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盖进乎技矣。’由是之扬,之杭,之金陵,名达于缙绅间。华堂旅会,闲亭独坐,争延之使奏其技,无不当于心称善也。”但黄宗羲不认可柳敬亭以一个说书艺人的身份参政,因此吴《传》详细记载的其他事(柳敬亭与左良玉说“天子赐姓事”;柳敬亭疑阮大铖之事;柳敬亭救左良玉爱将陈秀之事),黄《传》均一笔带过,或直接删去。如果黄《传》将这些事也详细记载,结尾处“宁南身为大将,而以倡优为腹心。其所授摄官,皆市井若己者,不亡何待乎”“柳言其参宁南军事,比之鲁仲连之排难解纷,此等处皆失轻重”的论调就站不住脚。可见,黄《传》与吴《传》的差异更多的是在对人物的态度上,而不是所谓的“文章体式”。

《府志》中关于柳敬亭的记载,虽然结尾处注明“吴伟业撰传”,但它实际上是对吴《传》的改写,且不同处颇多,但都基本遵循人物事件不变、保留细节、简化叙述的原则。比之吴《传》,它更能体现“史之为道,撰述欲其简”;比之黄《传》,它没有根据个人偏见删削材料,更加客观。因此,《府志》中的《柳敬亭传》较之黄《传》、吴《传》更称得上是传统史传文学。

参考文献:

[1]李茂肃.黄宗羲和《柳敬亭传》[J].山东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版),1982,(4).

[2]高峰.论明清文人笔下的柳敬亭[J].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6).

[3]李东耀.试论清初文人之文与学者之文的分野与内涵——以吴伟业、黄宗羲《柳敬亭传》为例[J].语文知识,2009,(4).

[4](清)吴伟业,著.吴梅村全集(下)[M].李学颖,集评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5]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

[6](清)黄宗羲.柳敬亭传[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7](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4.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2862(2016)02-0048-03

收稿日期:2016-02-12

作者简介:杨一凡,男,河南濮阳人,辽宁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Analysis on the Traditional Historical Literature from Liu Jingting Biography Written by Huang and Wu Respectively

Yang Yifan
(Liaoning University,Shenyang,Liaoyang,China,110036)

Abstract:Liu Jingting Biography written by Huang Zongxi and Liu Jingting Biography written by Wu Weiye have a lot of differences,it is generally acknowledged that Huang’s Liu Jingting Biography has more features of traditional history biography,however Wu’s Liu Jingting Biography has more legendary.But in fact,the differences between Huang’s Liu Jingting Biography and Wu’s Liu Jingting Biography are mainly the differences of complication and simpleness,rather than the writing styles and article poses.Different attitudes lead to different looks.

Key words:Liu Jingting Biography;Huang Zongxi;Wu Weiye;traditional historical liter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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