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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帝国文化三题:立法者如何理解文明与国运

2016-02-29康子兴

中国图书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韦伯帝国商业

康子兴

英国文化与工业精神的衰落:1850—1980,[美]马丁·威纳著,王章辉、吴必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一、帝国之挽歌及其道德意涵

在英格兰不断扩张、英帝国正在形成并展示其商业国之武略与风骚之际,学者才士们纷纷著述,探讨罗马帝国兴衰之因由。卓越之辈因此成就一世文名,在思想的万神殿中获得一席之地。

孟德斯鸠将英国的兴起与罗马昔日之辉煌两相对照,在感慨古老政治体制总不免于沦亡的悲观命运之时,对英国的政体和法律却相对乐观。罗马政制与法律的目的是征服与战争,它既在不断征服和命运的眷顾中走向辉煌与伟大,却又在征服中遭受命运之拨弄,为战争的利剑所伤,走向衰落与毁灭。[1]在这样的法律精神中,战争的技艺发展到极致,商业及相关的技艺则受到压制。英国政制优越于诸多古老共和国的地方恰在于它的自由———法律的自由,而非征战得来的自由。自由的法律又孕生了商业精神、宽和质朴的民情,以及随之而来的海上霸权。孟德斯鸠在英国发现了新的共和理想和文明精神,教导法兰西人重视商业的力量,以及法律与社会、民情之间的密切关系。“罗马失去自己的自由,是因为它把自己的事业完成得太早了。”[2]孟德斯鸠浓墨重彩地刻画罗马的赫赫武功、其战术与统治的明智审慎,同时又一针见血地指出其法律精神的内在缺陷———征服是一个有限的政治目的,当征战带来的扩张达到自身的限度,罗马必然走向腐败与衰亡。如此说来,《罗马盛衰原因论》不仅是写给这个古代共和国的挽歌,亦是写给以罗马为代表的古老文明之挽歌。同时,它又是一首前奏,帮助他开启了对商业文明的思考与召唤。

在不列颠本土,在启蒙运动重镇苏格兰,吉本与弗格森分别纂述了《罗马帝国衰亡史》与《罗马共和国兴亡史》。虽说两人均受孟德斯鸠新学影响,但思想气质并不完全相同。吉本在孟德斯鸠宣示的商业精神里找到了希望;弗格森则更多承袭了他对共和德行的强调,从而对商业持谨慎态度。这的确是一个颇为有趣的现象。两者的分野(也包括了弗格森与斯密、休谟等人之间的差异)既展现出孟德斯鸠学说中的内在张力,亦展现出商业与德行、文明与腐败、政治与经济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在思想文化上,对商业的质疑并未因现代社会之诞生而消弭,甚至也不因商业霸权的确立而衰竭。它源自古老的道德、政治理想,即便是孟德斯鸠也从未予以否定。在特定的社会条件下,这一理想会变得尤其富有活力,扮演批判的角色,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塑造社会。然而,两人以史明道,以史行事,对罗马之衰亡均给予特别关注,在抒发对古典共和国之乡愁时不免心怀对成长中的商业帝国的劝诫。既然罗马共和国,甚至其他辉煌的古代共和国都走向了衰亡,不列颠又如何能够避免这一命运?商业是否也像征服一样有其自身的限度?

《罗马帝国衰亡史》的第一卷出版于1776年。美洲独立战争在同一年爆发,不列颠这个成长中的商业帝国因此受到重创。近两百年以后,英帝国由盛转衰,终于成为史家挽悼的对象。1981年,美国史学家马丁·威纳写成《英国文化与工业精神的衰落:1850—1980》,追溯了保守的英国文化使不列颠遗失商业帝国的故事。威纳虽另赋新曲,实则重弹老调。美国承袭了帝国之天命,“英帝国衰亡史”背后的道德意涵不言而喻。这绝不是一曲纯粹的怀古悲歌,而是对当下帝国立法者的委婉劝诫。劝诫的主题与孟德斯鸠、吉本、弗格森等人一脉相承:立法者应该如何理解商业、文明与政治之间的关系,从而保持国运不衰?

威纳将这一主题限定在“文化”与“工业精神”之间的关系上,认为正是“文化”与“精神”的衰变导致了帝国运数的衰落。既然文化的担纲者是贵族与精英阶层,威纳力图教导的对象正是美国的文化精英们。本文所谓的“立法者”恰是在此宽泛的意义上而言,因为正是他们主宰了帝国的政策、精神与命数。威纳采用了历史社会学的研究方法,重点考察了英国精英阶层中根深蒂固的人文主义传统对历史的影响,以弥补单纯经济解释之缺陷,凸显出经济背后的文化观念因素。

正如作者自称的那样,就依供给要素(资本、劳工和自然资源)做出的主流解释而言,威纳的确剑走偏锋,别出心裁。然而,在古典社会理论和政治经济学传统中,文化与经济间的密切关系却是反复论及的主题。围绕英帝国之兴衰,关于如何理解文化与资本主义经济,或现代商业文明之间的关系,威纳、韦伯和斯密皆有相关论述,恰好构成了正反合三题。

二、败也文化,成也文化:威纳与韦伯

威纳这部作品显得颇有力量,在世界范围内获得了广泛的影响,其中译本在2013年出现后也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其力量有两个根源。一是源自它与现实的相关性。霍布斯曾言,财富即是力量。经济无疑已成为现代政治的首要问题。一国之富足既与社会的长治久安息息相关,又直接影响其在世界政治丛林中的安全与地位。不仅美国可以从英帝国衰败之因由中获得殷鉴,甚至一切因经济发展而崛起的大国都可以从中读出希望与教训,体悟到自身的过去与未来。二则由自其论题之明晰、逻辑之简洁。威纳对他所要回答的问题与论述都细心裁剪。威纳自己承认,他无意对英国经济的停滞做出全面解释,而仅仅探讨经济现象背后的文化因素。英国经过工业革命的洗礼之后,其生产方式、社会结构、自然景观和整体的人文生态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扎根在思想观念层面的“乡村”生活方式价值观却能超越器物与制度,卓然独立,变化缓慢。根深蒂固的“乡村英格兰神话”不断在文学作品和道德舆论中得以展现,释放力量,塑造绅士阶层的志趣、品味和生活理想,甚至令工业资本家也日益“绅士化”。公学体系以及牛津剑桥这样的教育机构又承继、反复锻造着贵族式的价值观念与人文精神。“神话”与制度携起手来,驯服了“工业精神”。英国国民性的保守气质终于无力推动帝国的车轮,反而使之江河日下,一蹶不振。

然而,威纳要将英国文化装扮成“工业精神”的驯服者,就必须施展易容术,对它的某些部分予以遮蔽,甚至切削。

威纳将1851年举办的第一届万国博览会视为英国工业精神由盛转衰的分水岭。在他看来,这次万国博览会不仅全方位地展现了英国的工业成就,也代表着英国工业价值走向全盛和顶峰。其展厅“水晶宫”就像是一个现代版的神殿,充分彰显着这个帝国最内在的精神秘密,甚至政治神学。“大博览会向世界具体表现了似乎已成为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国家理想的新理想。工业正开始呈现一种英雄气氛。”[3]由“水晶宫”及其展品展露出来的精神、对文明与未来的信心俨然成为新的公民宗教。其影响深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与情感;以至于当工程学大师罗伯特·斯蒂芬逊(Robert Stephenson)在1859年10月去世时,“举国哀悼,通向威斯敏斯特教堂的整个道路两旁都站满了肃穆的送灵的人群。在他的家乡郡,太恩河、韦尔河和蒂斯河上的所有船舶都停驶致哀,城镇的全部工作都停了下来并下半旗致哀。”[4]这段话好似在描述某位教宗的葬礼。

若威纳的论断为实,1851年的万国博览会是一个精神的分水岭,那么它应该将英国的工业精神史区分为两个阶段:在此之前的为不断上升的历程,此后才是衰落的阶段。然而,在威纳的历史叙述中,他所要强调的只是后半段的故事。因此,罗伯特·斯蒂芬逊(RobertStephenson)及其他两位工程学大师(IsambardBrunel,JosephLocke)的去世与首届万国博览会一样,都不过“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宣告了工业精神衰落的开始。尽管它们都最直接、最形象,也最充分地展现了工业精神的成就与力量,或者显示了英国工业精神在历史长河中不断积聚起来的王者之风;但威纳却故意对其前史视而不见,有意对此面向予以遮蔽。于是,在这残缺的历史叙事中,彰显着帝国荣耀的万国博览会便显得暮气沉沉,透露出萧瑟气象。

于是,我们不由要问,让英国在1851年前后傲视四方的工业力量与精神来自何方?在其前史中蓬勃发展、昂扬前进的工业精神又何以在1851年之后受阻,遭到驯服?若说其阻力来源于英国文化传统和国民性,那么这一阻力在此之前同样存在,却又为何没能束缚英国工业的发展?不仅如此,工业精神与工业价值观难道不正是文化的一部分,或者是文化的表现形式之一?既然如此,这样的一种文化又如何能将自己驯服呢?

对于这些问题,马克斯·韦伯早在其经典作品《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就有过思考。韦伯力图从文化角度探讨英国甚至欧洲资本主义兴起的原因,他的经典解释构成了对威纳论断的反题。韦伯征引孟德斯鸠在《法意》中对英国人的评论,并认为他们的商业与信仰之间具有密切的关联。“孟德斯鸠提及英国人时(《法意》20:7),说他们‘在三件重要事情上远比世上其他民族都要来得先进,那就是信仰、商业与自由。那么他们在营利上的优越性———连同(属于另一关联层面的)他们对自由政治体制的运作特质———会不会是和孟德斯鸠所称许他们的那种虔信程度有所关联呢?”[5]

韦伯发现,举凡资本主义在大扩张时期内重组了人口结构和阶层分化之处,“在近代的企业里,资本家与企业经营者、连同熟练的上层劳动阶层,特别是在技术上或商业上受过较高教育的训练者,全都带有非常浓重的基督新教的色彩”[6]。亦即,资本主义,或曰近代的工商业生产与新教之间具有一种普遍的、天然的亲缘性。资本主义的生产组织方式要求一种不同于传统经济形态下的生活方式和支配形态———它甚至比天主教的支配更为严苛,更加“超尘出世”。韦伯将之表述为“资本主义的”组织形式与其精神之间的契合。在欧洲,清教特有的禁欲主义锻造了“资本主义精神”,使之能将尘世的“营利”事业视为宗教意义上的“天职”。他们勤勤恳恳,在尘世中创造事功,却又绝不贪图享受。

依据韦伯的分析,所有清教宗派都共享一个观点。它们将宗教的“恩宠状态”视为一种身份,具有此身份的信徒因而与被造物的堕落、与“现世”相分隔。保证拥有此身份的唯一办法是证明一己的行为举止迥然有异于“自然”人的生活方式。教徒对自己“恩宠状态”的审视便驱动其生活走向禁欲化,同时又使其生活理性化。并且,蒙恩者有别于“自然人”的特殊生活已不再是在俗世之外的修道院里,而是在内在与现世及其秩序里实行的———韦伯将其称为“入世的禁欲主义”。

新教的禁欲主义伦理,清教徒对蒙恩状态的审视、对宗教救赎和第二次生命的理性追求使其劳动、事功具有浓厚的道德色彩和英雄主义色彩。这正是现代早期欧洲资本主义和工业蓬勃发展的文化背景,以及精神上的动力之源。韦伯虽在讨论一种普遍性的关系,但英国文化无疑为之提供了许多灵感,英帝国亦在其思虑中占有重要地位。在很大程度上,韦伯致力于为孟德斯鸠的评论做出注脚,亦为这个商业帝国的崛起做出注脚。英帝国最有代表性的殖民者塞西尔·罗德斯(CecilRhodes),其商业政策与战略的设计者、海洋帝国的导师威廉·配第都为其提供了例证。富兰克林对资本主义精神做出最经典的阐释,滋养他的正是英国文化。班扬的《天路历程》以最质朴的笔触、最天真的情感刻画出清教徒内心中最深沉的孤独、焦虑,以及坚毅的英雄气概。弥尔顿创造出被誉为“清教之神曲”的《失乐园》,在诗句中表达清教徒严肃的现世关怀。韦伯信手拈来的这些人物与作品皆为英帝国之功业和精神的代表。

韦伯与威纳展现出英国文化的不同面向:就它与英帝国的兴起与衰败而言,可谓成也文化,败也文化。至于这一转折的原因为何,我们若按图索骥,根据韦伯对其时代资本主义的反思,或可窥其端倪。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结尾处,韦伯毫不掩饰地展露其对文明危机的担忧。威纳转述了罗斯金对英国工业的批评,认为英国把灵魂出卖给了铁和蒸汽。罗斯金的批评无疑是一种讥讽,也包含着隐喻,让人想起著名的浮士德博士。凑巧的是,韦伯在文末也郑重地提及浮士德,认为歌德借这一形象传递出革命性的教诲,而它在现时代却深入、固化,堕入危机。“浮士德”教导了一种市民的生活格式,意味着向一个完美人性的时代概念诀别。在资本主义发展的早期,“清教徒想要成为职业人———而我们则必须成为职业人”[7]。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禁欲从僧院步入职业生活,“现代经济秩序的巨大宇宙”则被锻造成为一个“钢铁般的牢笼”[8]。其精神(以及与之相伴的道德光环与英雄主义)却溜出了牢笼。“天职”蜕化成为教条式的职业伦理,人们的生活世界被机械文明的逻辑捕获。在这种处境下,无论自由还是道德上的高贵都无从谈及。韦伯借尼采的名言道出他的批判:“无灵魂的专家,无心的享乐人,这空无者竟自负已登上人类前所未达的境界。”[9]他不止一次提到,“现今的资本主义已成为铜墙铁壁般的桎梏”[10]。

韦伯的批判与罗斯金诸贤对英国工业的批判如出一辙。韦伯一方面咏赞早期资本主义的英雄主义,另一方面又喟叹当下的桎梏和精神缺位。这一赞一叹其实出自同一原则,出自文化的自我理解和反思。同样,威纳所谓的文化驯服亦成为英国文化在新的社会条件下,面对新问题时的自我反省。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能光谈文化的保守或缺陷,而完全忽视社会问题、时代弊病,完全无视工业文明盲目发展带来的危机。

韦伯与威纳有一共同点,即他们的研究都采用了历史的方法,并都具有史学所特有的后知后觉。当然,与威纳相比,韦伯的视野更为整全。他既能洞察时代的危机,又受危机的刺激努力追溯现代文明的发端。他为其发轫之初的活力深深吸引,在历史的脉络中理解其机理与精神基础,为日渐僵化的文明招魂。他“身为现代欧洲文明之子”,却又要努力从文明的桎梏中挣脱,来理解文明的精神与脉络———这又颇具哲人的视野。这样的努力便将我们引向关于英帝国的另一种思考。

三、立法者科学:漫不经心获得的帝国

西利爵士(SirJ.R.Seeley)曾言,英国“漫不经心地征服并殖民了半个地球”[11]。这句带有些许诗意的论断言出风靡,在思考英帝国命运的知识人中广为传颂。受此影响,不断扩张中的英帝国便呈现为一个懵懂的漫游者形象:它并不理解自身,“帝国”似乎不过是文明旅途中的一次意外的偶然邂逅。而实际上,若进入英国的古典政治经济学传统,我们就会发现,“漫不经心获得的帝国”只是西利爵士多少有些浪漫的想象。姑且不论培根和配第对海洋帝国的战略设计,英国又在何等程度上遵从了他们的战略思考;只需要谈及帝国初成时,亚当·斯密等人对其命运的忧思,西利爵士的论断就不攻自破。自然,对这一文化传统的忽视也是马丁·威纳立论偏颇的证据之一。

斯密的《国富论》出版于1776年。据传记作者考证,此书在多年以前便已写就。斯密之所以迟迟不愿出版,乃是由于他密切关注着美洲事态发展,以便对相关部分予以修订。1776年,美洲分离趋势日渐明朗,《国富论》亦定稿出版。在此书第四卷,斯密细致梳理了美洲殖民地的起源及发展历程,既对欧洲(包括英国在内)的重商主义政策给予激烈批评,又对英帝国的未来提出大胆设想。在英国的重商主义体系中,美洲殖民地的意义仅限于不列颠本土工商业的原料产地,及其产品的广袤市场。斯密形象地将之概括为“顾客之国”。

“一个大的帝国建立起来了,而其建立的唯一目的,便是造成一个顾客之国,使他们只能向我国各生产者的店铺购买我国所能供给的各种产品。”[12]

这个殖民体系的真正得利者是帝国的商人阶层,或其工商业的生产者。它在很大程度上损害了国内消费者的利益,也不利于殖民地的发展。因此,为重商主义政策主宰的殖民体系既违背了商业的自由与正义,也背离了效用和理性。为了维护这个体系,英国付出了巨大的战争费用。也就是说,英国在举全国之力来维护商人阶层的利益。在对重商主义加以总结时,斯密直陈这一体系的设计者乃是商人和制造业主。言外之意,商人阶层已经挟持了国家,用法律、政策的公器谋一己之私。

为特定阶层之偏见和私利裹挟的帝国政策不仅打破了商业的自然秩序,阻碍了经济的发展,也造成了帝国内部的分裂,强化了殖民地的离心倾向。为了使经济、商业回归自然的发展秩序,也为了归化殖民地,弥合裂痕,造就真正意义上的帝国,斯密提出了“帝国联合议会”的方案。这一设想既是要将不列颠的议会政治拓展到整个帝国,赋予殖民地参与帝国事务的政治权利,同时也消除大西洋两岸的贸易限制,使之真正成为“更大的不列颠”。如此帝国蓝图不仅能减轻母国的负担,使财富得到更迅速的增长,也有利于“文明”在美洲的发展。斯密甚至大胆设想,美洲因其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其文明与繁荣程度将会超越母国,帝国的中心则自然由伦敦移到美洲。在这个“天下大同”的愿景中,“文明”战胜了偏见。当破除了“贸易的嫉妒”,这一切都变得自然而然。

美洲政策是整个帝国境况之一孔。就斯密目之所及,不只殖民地是“顾客之国”,甚至母国也同样如此。国家政策对经济事务横加干预,对不同经济部门或鼓励或限制,从而舍本逐末,牺牲国内的农业和工商业而大力发展远洋贸易,甚至将大笔资金寄望于金融投机。英国之所以能推行这一系列政策,无疑是受到了商人阶层的蛊惑。在当时的英国,虽然土地贵族仍然把持着国家权柄,但因为他们无须劳心劳力,往往流于懒惰。从而,他们对商业文明的性质与机理缺乏知识,便时常受到商人阶层的诓骗,将其出于偏私的设计确立为国家法律。

在商业文明中,社会结构尽可以在价格的构成中得到体现。商品价格包含了地租、利润和工资三个部分,社会亦相应地分为地主、商人和劳动者三个阶层。通过对价格机理的分析,斯密得出结论:这三个阶层之中,商人阶层的利益诉求与社会的总体利益(或公共利益)相左,劳动者又碌碌于生计,照看公共利益的使命便只能由土地主阶层担纲。因此,斯密便需要从人性论、经济社会、国家理性、文明帝国诸层面教授他们经纶之道,使之能够理解文明的自然基础与逻辑、发展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及其疗治之道。[13]与此同时,他还要揭示“重商主义”及“重农主义”中的偏见与错谬,使文明与国家的护卫者阶层既能不为商人的轨迹所惑,又不至于走向激进的反面,能够把持中道与自然。商业有其人性与道德基础,其发展亦有其自然的秩序。只有合于自然之道,帝国的基础才会稳固。唯有理解自然之道,他们才能真正守护帝国,使国运不坠。斯密写作《国富论》的一个重要意图便在于此,他便将其中的原理称之为“立法者科学”。

斯密对文明与国运的忧思在今天依然振聋发聩。面对商业,立法者既不宜盲从,又不宜冒进;他们须将其置入文明机理、国家理性和公共利益的整体视野中来理解。

威纳让我们警惕文化,韦伯则提醒人们提防现实的危机,斯密则告诫立法者该如何理解文明的精神、逻辑,以及现实的偏见与疾患。没有哪个帝国可以漫不经心地获得。我们既要有哲人般的洞察力,以理解文明与国运之自然基础,又要有史家和政治家般的狡黠,能敏锐感知现实的偏见,甚至潜在的危机。立法者需要在自然(或关于文明与理想秩序的本真理解,亦即所谓的“文化”)与现实之间守得一份平衡,才能真正守护帝国的根基。

注释

[1]“罗马的兴起是由于它只能不停地作战,原来,仗着一种难以相信的幸运,它总是在征服了一个民族之后,另一个民族才对它开始战争。罗马之遭到毁灭是因为所有的民族一齐向它进攻,并且从四面八方倾入了它的土地。”孟德斯鸠:《罗马盛衰原因论》,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110页。

[2]同[1],第52页。

[3]马丁·威纳:《英国文化与工业精神的衰落,1850—1980》,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7页。

[4]同[3],第38页。

[5]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2页。

[6]同[5],第10页。

[7]同[5],第187页。

[8]同[5],第187页。

[9]同[5],第188页。

[10]同[5],第31页。

[11]SirJ.R.Seeley,TheExpansionof England,Macmillanandco.,Limited,1914,p.10.

[12]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下册),商务印书馆1974年版,第229页。

[13]例如,过于细密的劳动分工很可能挫伤劳动者的精神活力,国家便可通过强制的基础教育加以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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