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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民谣

2016-01-22闫永群

山花 2015年16期
关键词:老槐树民谣

闫永群

南阳出民谣。

儿时的南阳,民谣像黄土地上的灰尘,一脚踩下去,扑腾得你满身都是。我对家乡民谣的钟爱,很人程度上来自父亲的影响。父亲是个民间艺人,会的多,爱说,爱唱。

农闲的晚上,一群人围坐在村头的河坡上,黑呼呼的。听父亲讲赵子龙千里走单骑,伍子胥一夜白了头。赵河水流得哗哗的,偶尔,听到有鱼跳出水面,“咚”的一声又落下去。村子里传来小孩的哭声,短促义响亮。接着听到狗吠,感觉那吠声变成一根绳,牵着狗上卜窜动。河两岸种的是大白杨,月光下,呆呆地立着。我会踮着脚爬上桥头旁的老槐树,悄悄的。老槐树又粗又高,枝叶稠得数不过来。老槐树的中问,横着生出一段粗长的枝节,上面吊着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钟。白天,我敲一下铁钟,当的一声,声音跑过河岸就赖着不走了。我想听听,晚上的钟声能不能跑到几里外的清凉镇上。

和我一起爬上树的还有我的干哥小彬。小彬和我同岁,他人我三天。我们是邻居,也都是八十亩地一棵谷:独苗。我们不是一个姓,但是两家很亲。为了好养,父亲就建议小彬的父亲让我和小彬拜成干弟兄。小彬就成了我哥,他的爹妈也就成了我的干爹干妈。可是我从来没有朝他喊过哥,我想和他说话了,我就说,小彬。小彬一扭头,睁大黑亮的双眼说,哎,啥事。我说没事,喊你玩哩。小彬就挠挠后脑,嘿嘿一笑。小彬人厚道,也长得好看,两只眼睛像两粒黑葡萄,就是胆小,谁要是把他的小泥人抢走,他也不敢吭声。我们骑在树干上晃动着粗粗的钟绳,铁钟F面的细铁棍敲打着钟沿,发出浑厚悠扬的声响,那声响带着沉沉的夜色荡漾着向清凉镇远去。树上的鸟儿,很突兀地在我们头顶炸起,射到远方,不见了。父亲火了,抬起头骂我们:“龟孙,还不脚(爬)卜.来,欠揍。”我和小彬就猴子似的哧哧溜溜“脚”了下来。

小彬也爱唱民谣。暑假里,我们各自赶着自家的几只白山羊到赵河边放。河水亮得晃眼,岸边的草很青,羊们.脖子扎在草地上就不抬头了。青草里混杂着黄的红的小花,有蝴蝶在花间上下飘舞。我和小彬踮着手脚,跳起猛扑,蝴蝶玩个飘移,悠然飞远了,两个光头却撞在一起,当当地响。也下河摸鱼、摸虾、摸田螺。河水太清,鱼很少,偶有儿尾寸把长的小鱼,飞快地扭动着白亮的身躯从我们的指缝巾溜走。虾也不多,就摸田螺。田螺满河都是,一会儿工夫河岸上就堆了不小的一堆,我们会把田螺砸碎,回去喂鸭。玩累了,就躺在草地上,听长风把田野里的包谷苗吹得欢呼鼓掌。或是看蓝天,看白云,看白云下面飞过的孤鸟,忽然间划破长空的一声嘶呜,丝丝缕缕地漂浮在我们眼前,小小的心中竞也有了几分无来由的忧伤。我说,小彬,咱唱唱《包谷菌》吧,小彬说,中。就扯直嗓子,脖子憋得老粗,在青天白日下喊: “包谷苗,乱晃晃,俺娘卖俺东河上。砍柴火,喂牛羊。端起碗,想起娘,搁下碗,泪汪汪。张大爷,李大娘,捎个信给俺娘。俺娘名叫张人妞,俺爹是个庄稼郎。”

唱完都嘿嘿直笑,也不知道傻笑什么。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啊……

有月亮的晚上,地上一片银白。我和小彬约上村里年纪相仿的伙伴,来到村头的打麦场上做游戏。月光下,我们七八个小娃娃都单腿立地,另一只腿抬起,脚背互勾,围成一个同心圆。月光把我们的影子薄弱地印在地上,相互重叠。相叠的影子,就显得黑一些。没有交叠的影子又薄又长,像是路边放倒的树枝,四处伸展。我们伸出两只手搭在前面伙伴的肩头,一起跳动着往前走,一边跳一边唱:“勾,勾,勾月亮,勾下一匹白纱帐,撕下一块做衣裳;搭,搭,搭戏台,问问戏子来不来,戏子来了有酒喝,戏子不来拆戏台。”稚气的童音在薄薄的月亮地里齐齐响起,漫向广茂的田野,飘进沉沉的夜色。还没唱到拆戏台,有人的腿就软了,踉跄着倒卜,后面的就呼啦啦倒下一片,就都耍赖,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大笑着相互指责。然后就再接着来,玩到身上出汗,光滑如泥鳅。直到各自的大人黑糊糊地站在村头高喊着川家睡觉,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打麦场。

农忙时节,经常看到队长大头在大路上背着手,走来走去,好像在寻找什么。我和小彬好奇,也学他那样子,手背后,头向前,弯着腰,拿眼在上路上搜。黄土路上是高低不平的车辙,车辙的里面散落着金黄的麦秸秆和焦薄的阳光。也有羊屎散在地而面上,稀稀拉拉的,发出阵阵酸臭。长大才知道,那时刚改革开放,土地承包到户。大队小队的干部心里不好受,都有失落感。我家的后墙上,还能看到用白灰写的“人民公社好”的大字,惨白惨白的。那些大字看起来叫人有些伤心,像是虫蛀的陈年草纸。有一次我看到大头摸着那些大字满脸悲伤。高兴的是分田到户的农民,早早地就各好自家的新耧,备好冬播的麦种,在平整如画的田野里,牛铃叮当,木耧晃荡,到处是忙碌的人群,远远近近,来来往往。牛的叫声、人群的欢笑声,呼应唱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泥土芳香。我和小彬爬到一处矮墙上,露出两个小脑袋,冲着大头喊:“俺队干部真不差,半夜开会队长家,煮了一锅绿豆花,四个干部撑死仨。还有一个没撑死,稀稀拉拉屙到家。后头跟个拾粪的,一滩一滩绿豆花。”大头弯腰在地上捡坷垃,一边捡一边骂:“娘那脚,看老子不把你们屎挤出来。”做势要砸。我们撒开腿就跑,惹得荷锄归来的人们一阵阵捧腹大笑。

最好玩的是元宵节了。这天,十里八乡的人们早早地涌向清凉镇,弯弯曲曲的小路,看起来比平时拉细拉长了。老远就听到街市里锣鼓喧天了,雄厚的鼓乐声间杂着人群的喧哗像是从街心升起的一股浓烟,热热闹闹地向四面八方膨胀鼓荡,这就让乡村的小路越发地像蛛网般快速晃荡起来。

到了集市,人多得不能拧转身子。远远近近的大树上、电杆上,屋顶上,也都爬满了同类。忽听一声锣响,有人喊:“旱船过来了,蹊高跷的过来了。”人群如退潮的海水,呼啦啦闪开一片空地,却都伸歪了头,争看那些精彩。

乡里要求每个村都要上个节目的。我们村小,且穷,在那样的年景里,实在是拿不出让人看好的节目。现实还是叫人那样的敏感,想来想去,队长大头找到父亲,叫他操持着准备一个像样的节目,要大众化的,最好是群众看了不骂娘的。父亲蹲在院子里的楝树下抽着旱烟袋,嘴巴抽得啪啪响,末了,翘起妈给他纳的干层鞋底,拿烟袋朝上面磕磕,说:“要不,咱让娃娃们来个《拉荆芭》吧。”大头说:“中。这个好,有教育意义,啥时候都跟得上形势。”

《拉荆芭》是在我们中原广为流传的一个劝人行孝的故事:说的是一对夫妻嫌弃自己八十岁的老娘,把老娘用荆芭拉到后山上去喂虎狼。他们十二岁的儿子严俊放学回家后,看不到奶奶,寻到后山上,看见奶奶坐在荆芭编的筐里,就把奶奶拉回,把荆芭挂在屋檐下。告诉他的爹妈,要好好保管这荆芭,他们一代一代往下拉。后来,他爹妈悔悟,一家人从此和睦相处。爹叫小彬扮演严俊,我演奶奶。奶奶的白发是用细麻做的,戏衣是娘连夜用花被单子改的。我和小彬的脸上涂抹着厚厚的色彩,像马戏团的小丑,把个本来挺感人的角色弄得荒诞不堪。打扮好后,我们站在一个大大的方桌上,被村里几个壮汉抬起,晃晃悠悠地向街市走去。

街道上黑黑的全是头,我和小彬都紧张得两腿打颤。爹一边跟着桌子走动,一边拉我的裤脚,说:“唱啊,快点。”奶奶要先唱的。我就唱:“七十七,八十八,哄不动娃子纺不动花(棉花),一天到晚咳咳咳(南阳方言,读ka),拉到后山喂狼吧……”小彬接着唱:“爹呀爹,妈呀妈,把荆芭挂到屋檐下,雨不淋,风不刮,咱们一代一代接着拉。”有小娃在桌边跟着我们一边走一边合着唱:“一代一代接着拉,一代一代接着拉。”我看见好多老人都哭了,在路边的风中,远远的。他(她)们掀起衣袖擦着眼睛,不知道是为了古人还是想起了自己。

这些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小彬上到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那一年干爹在镇上给人帮小工盖房子,搭脚手架时,被一根碗口粗的木料砸中头部,当场就死了。干妈又多病,承包的责任田没了劳动力,一家人的生活就成了问题。那年我们都十五了,是个半大小伙了。农村娃上学都晚,上到小学毕业都快长成大人的个头了。小彬不上学后,学会了各种农活:梨地、耙地、摇耧、播种、打麦、扬场……农闲时也学会了吹笛子,我时常看见他一个人收工后坐在河坡上吹一些凄婉的调子。那时节包谷秆都砍了,芝麻也刹了,横七竖八地躺在荒芜的田野中,枯黄枯黄的。夕阳西坠,满目苍凉。只有一两头老牛一边在黄昏中甩打着尾巴,左一下右一下,一边悠闲地嚼食着地上的草木。再品味他的笛声,越发让人想哭。

干爹死那年,桥头老槐树被雷劈了一半,村里人都说那树上住了仙家。来年开春,老槐树一边枯死一边发着嫩芽,家人都不让我们再到那里去玩。我们远远地看着老槐树,看它孤独地立在风中,心中像是失去了什么。

干爹三周年那天,我考到县城的高中。我和小彬一起来到干爹的坟前,给干爹烧纸,磕头。那天是个阴天,刮着小风。小彬的头发凌乱,穿一件干爹在世时的白布衫,显得有点空旷。小风把他的乱发和大褂扯得一荡一荡的,看起来很是苍凉。小彬从腰里抽出笛子,说:“小群,我给你吹个曲子吧。”我点头。小彬端起双臂,把泛黄的竹笛送到唇边,双眼望着远方,显得又痴迷又迷茫。我听出那是民谣《包谷苗》:包谷苗,乱晃晃,俺娘卖俺东河上。砍柴火,喂牛羊。端起碗,想起娘,搁下碗,泪汪汪。张大爷,李大娘,捎个信给俺娘。俺娘名叫张大妞,俺爹是个庄稼郎。

我心中很难过。我们小时候也常唱这首民谣,那时的唱是名副其实的唱,不知所唱,不为所动。长大后,我从这首民谣中听出了太多的委屈、诉说和无望。仿佛看见一个无助的孩子,被人拉扯着手臂,向前走着。他满眼泪水,步履踉跄,一步三回头,他的脚步蹚倒了‘棵棵青绿的包谷苗,包谷苗的叶子在风雨中无助地晃来晃去,像是从地面上伸出无数稚嫩的小于,挣扎着伸向母亲的怀抱。小彬用衣角擦擦竹笛,递给我说,现在兴打工了,说不定哪天他也跑到天南地北了,我是个上大学的料,以后也不知道会落到哪里。说得像生离死别,我接过竹笛,搂着小彬,在干爹的坟前呦呦痛哭。

小彬结婚时我在读高三。小彬的婚事充满着传奇。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了方圆十里八乡谈论的话题。我那时正足高二的冲刺阶段,一天到晚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夜里做梦,常梦见一些混乱拥挤的场面:一下子梦到有无数人在后面呼喊着追我,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一下子梦到我进了清华大学,高兴得大喊大叫。也梦见小彬和儿时的伙伴,梦见最多的是小彬着一袭白衫,坐在老槐树的枝干上吹着笛子。老槐树的枝头上开满了粉白粉白的槐花,风一吹,那满树的槐花幻化成满天飞舞的音符,和着那笛声,像祥云缭绕,似彩鸟飞翔。醒来,眼望着黑蒙蒙的屋顶,待到天亮。

高考后我回家睡了两天两夜。娘摸着我的瘦脸,心疼得直淌泪。爹和娘都没有问我考得咋样,我也不想说,心里莫名地烦,也不知道烦什么,对前途、对命运感到很茫然。起来后闻到自己身上又酸又臭,就脱卜衣服到赵河上去洗。

走出村,满眼绿色,田野里有星星点点劳作的人。赵河水一如往常清亮地流淌。河边有一红衣女子在洗衣,苗条的身躯随着双手的搓动上下涌动,腰身处露出一片皮肤,刺眼的白。我忙急步向上游走去。看着清亮的河水,仿佛看见时光倒流:一群白羊,两个小少年,翻飞的蝴蝶,滑翔的孤鸟。正兀自出神,一块石头“咚”的一声落在我的面前,溅我满脸水花。我抬起头,四下看去,除了红衣女子,远近空无一人。我擦去脸上的水珠,正疑惑着,又一块石头落在面前的水中,我陡地站起身来,冲四野喊:“谁啊,出来!”

红衣女子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端起衣服埋头朝村里跑去。

到家,爹在编竹筐,娘在轧面条。说起刚刚发生的事情。娘拍拍手上的面说:“跑不了,一准是小彬的媳妇春红。”爹把竹筐压在脚下,从腰间抽出旱煳,咬到嘴里,叹口气说:“一个多月前,小彬和村里儿个劳力到街上买化肥,刚好春红也在那里买东西。看见小彬人长得好,就跟着小彬跑来了。她爹妈也来找过几次,春红都躲着不见。”就这样小彬平白无故地捡了个媳妇,省下了一个农村娃结婚所要花费的大把费用。轰动了十乡八村。我对爹说:“小彬那笼里盛得下那么大的鸟吗?”爹叹口气,说:“我也看出来了,只是你干娘家那情景你也不是不知道,前几天下雨,南山墙还用木棒顶着。小彬又是个老实娃,人是长得不赖,可是光好看也不能当饭吃。只要他和你干妈愿意,就中。庄稼人,还图个啥。”

我远远地看着小彬家的瓦房,房顶上生出层层绿色的苔藓,显示着岁月的久远。一只黄色的母鸡在屋顶上悠闲地走动着,像是忽然受到了什么惊吓,张满翅膀嘎嘎叫着飞到坍塌了一半的黄土院墙上。唉,何止小彬家,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庄里,不都是这样吗?

春红还是跟人跑了。春红是跟一个浙江收棉花的男人跑的。那男人在我们村收棉花时顺便把春红也收走了。那时候赵河边上,那条通到清凉镇的河坡路上一天到晚流动着下乡收购农产品的小商贩,他们开着机动三轮,从几里外的清凉镇上穿过老槐树,开到我们小李庄。他们骑在车头上,端着白色的喇叭扯开嗓子喊:收包谷收小麦收绿豆收芝麻啦,收棉花收辣子收黄豆收花生啦。好像他们什么都收,那个操着外地口音,笑起来色迷迷的小个子男人把春红也收走了。小彬正在地里薅棉花棵子。春红把他们的女儿小风交给我的母亲,说她去一趟镇上买点东西。小风刚刚两岁,长得粉嘟嘟水灵灵。母亲拉着小风的小手在太阳地里给她唱好听的民谣:“筛罗罗,打颤颤,去你外婆家吃啥饭,吃鸡蛋,烙油旋,拉你外婆们一正间,你妗子看见不耐烦……”小风咯咯地笑着,用她无邪的笑声欢送着她母亲的远行。

小彬一夜间苍老了许多。秋收过后,小彬抱着小风跪到父母的面前,他想让父母先把小风收下,顺便照看一下他多病的母亲,他要去浙江一边打工一边寻找春红。我那时大三了,正在着手写一篇有关家乡民谣方面的毕业论文。我游荡在南阳的四乡八村,像个流浪的艺人。我一边和家乡的老人和少儿拍手唱着流传千年的民谣,一边感动于这些民谣勃勃的生命力,它们像我所经之处的黄土地上长出的野花野草,火烧脚踩生生不息。我也常和那些机动三轮擦肩而过,它们像蚱蜢一样在我的身边一蹦一跳地远去,在它们扬起的黄土灰尘中,极目远眺,千里平原,无边无涯茫茫一片,像我未知的前途,模糊而遥远。

小彬走后一年多一直没有消息,干妈病得更历害了。爹妈就把她们祖孙二人接到我家一起吃住。我的工作还没有着落,闲住家中。常常看见干妈傍晚站在老槐树下向远方张望,余辉把她单薄的身子剪成一张黑纸。我也常带着小风坐到赵河边上,看河面皱起无数皱纹,听河水哀怨地流淌。总是想着,一抬头,小彬能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或者是往乡下送信的邮递员,从他那绿色的邮包中拿出一封远方的来信:不管是小彬的来信,或者是有关我工作的信笺,都会给我们死气沉沉的生活注入新的活力。现实令人失望,在那段日子里,我就那样带着小风,静静地坐在赵河边上,看邮递员踩着绿色的单车远远地从清凉镇过来,再从我的眼前慢慢地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干妈不行了。干妈咽气前拉着我的手说她看见小彬回来了,叫把她停在她家堂屋,等到小彬回来再下葬。我哭着点头答应。三天头上,小彬真的回来了。他带着一个叫大梅的女人,还有一个叫小龙的七八岁的男孩儿一起出现在清凉镇的大街上。小彬在外流浪的过程中认识了这母子二人,并和这个苦命的女人结成了事实上的夫妻。小彬饿晕在街头时,大梅正在街头鼓着腮帮子吹着唢呐。小男孩手拿着破草帽在边上收着零碎的小钱。

听说后我飞快地向清凉镇跑去,远远地看见一行三人白衣缟素地走在赵河的河坡路上。到了跟前,看见小彬那样子我就哭了。又瘦又黑,双眼深陷,头发凌毛胡子拉茬。大梅明显地比小彬大了许多,短发,方脸,给人很实在的感觉。特别是一双大眼,一触之下,让人有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种沉稳、成熟,一种木然、无畏。小男孩儿的脸蛋上还有着青色的冻疮,脚上穿的是一双破旧的白色运动鞋,两只脚趾露在外面。小彬给我们做了介绍,就往回紧走。

走几步,大梅停下来说: “小群,给妈叫响器没有。”

我很窘迫,说:“没有。”

大梅说:“小群,你是大学生,懂的事理多。我有个想法,你看能不能行得通。”

我说:“你说吧。”

大梅说:“咱给妈响起来吧,一来告诉她,我和小彬成一家人了,叫她放心。这是喜事,叫她也高兴高兴;二来听小彬说咱妈也是苦了一辈子,现在走了,叫她也风光风光,咱又会这个。你说呢?”

我只有不停地点头,从心底佩服这女人处事的稳妥。

大梅把头转过去,说:“小彬,咱先吹个百鸟朝凤吧,吹完再给妈吹个安魂。你说中不中。”

小彬含泪点头。

大梅从包中掏出唢呐,小彬捧出竹笛。我扛着他们的鱼皮袋拉着小男孩儿,一路吹着响器,一路向小村走去。早有人在赵河两岸候在那里,这些善良的四乡八村的人们,此时都寂静无声满面凄恻地向我们投来悲悯的目光。

大梅刚把唢呐送到唇边,只听见一声高亢、嘹亮的声响,像一道亮光闪过人们的眼前。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像是都在等着接下来要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随着这声长鸣,从唢呐的喇叭口处飞出一只光彩夺目的凤凰,它抖动一下华丽的羽毛,发出一声清悦的鸣唱.便沉稳地盘旋在赵河的上空,像一个即将出行的女王。小彬的笛子相跟着响了起来,那笛声婉转、轻灵,只看见那些藏在唢呐中的各色鸟儿像是听到召唤,一只只争先恐后地从唢呐的音孔中成群飞出,吱吱喳喳叫个不停。它们尾随在凤凰的身旁,或前或后,或左或右,上下翻飞,争相鸣唱。随着这清悦的鸟鸣,残雪消融了,小草弯曲着钻出地面,眨眼间便是满坡的青绿了。河面破冰了,河水欢快地流淌着,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赵河岸边,谁家的桃园里,桃枝吐出粉红的花朵,转眼间便娇艳无比了。雪白的小羊羔在青草地上蹦来跳去,一群白鹅扭动着涌进河中,引颈长鸣。沉睡了一冬的大自然被这美妙的笛音唤醒了,伸伸手臂打着哈欠,晃动着臃肿的身躯,地面上的一切便都活了起来了……

大梅从口中取出唢呐,那热闹景象便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了。只见她拢拢头发,整整衣裳,拉着小彬和小龙,跪在大路上,对着村庄沉沉地说道: “妈,我和小彬是一家人了,你以后不用操他和小风的心了。我也给你带回来一个孙子,他叫小龙。我们回来看你来了。”说完,把唢呐立在地面,缓缓地磕了三个响头。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汹涌而下。

我把三人搀起。大梅说:“小彬,咱给妈吹个安魂吧。”小彬点头。

只听得一声穿云裂帛般的歌哭冲破寂静的田野,汹涌起来。像是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女人一下子被平冤昭雪,那积压了长久的哭喊哭得石破天惊。细听之下又像一声拖长音的娘……啊。只这一声就让人们的心中涌起了无穷的悲伤,想起了自己心中沉封已久的心酸。接下来的吹奏伴随着哀怨的笛音,把一个孝顺的女儿送到人们的眼前:她披头散发地奔跑在奔丧的路上,一路奔跑一路号啕。她一头闯进停放母亲的灵堂,哭声震天。她哭诉着母亲的勤劳,细说着母亲的艰辛;她用手拂去母亲额头的长发,端详着母亲安详而又冰冷的面容;她诉说着生存的艰难,命运的不公;她捶打着自己的双腿,哭诉着自己没有尽到的孝心。这一声声揪心的呼唤,让赵河两岸那些相随的老人妇女忍不住失声痛哭。

大梅素面朝天地吹着,缓缓如行走在远古荒漠,天地苍茫,衰草遍野。那唢呐在她的口中却变成了一朵朝天盛开的喇叭花,迎着阳光,淋着风雨,纤细的身子中喷出了满腔悲怆。

是初春的上午,河坡上背阴的积雪还没有消融,赵河边上的白杨还没有吐出新芽。太阳没有出来,天空是看起来要起雾起风的那种,田野里的麦苗黄中泛着青绿,却也显得勃勃生机,空旷的田野大气又沉稳。可是河边的枯草和路边的白杨,枝叶尽落,这又显得无比的苍凉。我们行走在空旷的河路上,步履凝重而迟缓。人梅一边吹着,一边双泪直流。这个苦命的山东女人,为了给她多病的男人看病,变卖了他们全部的家产,最终也没能留住那男人的生命。她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忠厚老实的小彬时,却又以这样的方式走进了她耍生活后半生的小村子。

翻过赵河桥,穿过老槐树。小村就在眼前,村头已站满了来自四乡八村的乡邻。他们没有经历过如此的情景,都满怀悲切地看着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一路歌哭,大梅吹得精疲力竭,像一株随时都会倒下的小树。娘和邻家大婶走过来把大梅搀下河坡,带进院中。小彬跪在干妈的灵前说:“妈,我外出时,你要我带上笛子,说,要是我一个人在外面想家了,就吹吹笛子,解解闷。现在,你外出了,你要是想家了,就听听我吹给你的笛声。这是我小时候你教我唱的民谣。”小彬吹的是《包谷苗》:包谷苗,乱晃晃,俺娘卖俺东河上。砍柴火,喂牛羊。端起碗,想起娘,搁下碗,泪汪汪。张大爷,李大娘,捎个信给俺娘。俺娘名叫张大妞,俺爹是个庄稼郎。娘啊娘,娘啊娘……

小彬的笛音叶,写满了人生的艰辛和苍凉。我仿佛看见那个被带走的小男孩儿,在长大成人经历过人生的起伏以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一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可是他却多次迷失在外,茫然不知所措。他向着苍天发出声声呼喊,路在何方家在何处。他走过千山万水,走到家门口时,却是亲人的生离死别。小彬吹完这一曲,仰天大叫一声:“妈,我回来了啊。”便昏倒在干妈灵前。

十年过去了,这期间发生了太多的变化。通过导师的推荐我去到南方做了一名大学老师,我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我的老母亲因为积劳成疾也离开了人世。母亲去世后,我和妻子把父亲接到了我工作的地方。

父亲明显地老了,人老思乡,时常双手托着下巴,隔窗望着北方的天空,目光涣散,我知道那准是父亲想家了。父亲想家时爱和小彬打电话,唠唠叨叨地问东问西。问队长大头还在不在,问老家的房子漏不漏雨,问地里庄稼的收成咋样,问赵河边上的老槐树存天还开不开花……小彬和大梅成立了一个响器班子,听说在我们方圆百里内红得不得了。儿子小龙在北京上大学,小风也上初中了。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老家的房子几年前就塌了,久不住人的老屋,风蚀雨淋的,也承担不了太多的风雨。爹说,房子是要人住的啊,不住,没人气,撑不住,塌是早晚的事啊。说着,像是想起了自己,黯然伤神。思前想后,决定放假时送父亲回去看看。老爷子听后,高兴得嘿嘿直笑,满脸的皱纹像一朵开败的老菊花。

坐在北上的列车上,看着窗外快速移动的风景,那远近起伏的山岭,那满坡翠绿的青松,那四季盛歼的鲜花,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既仃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叹,又有少小离家老大归的苍凉。妻子没有同行,为了偿还房贷,工作之余,晚上又做了第二份职业。生存在外的压力,非家乡人所能想象。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没有回老家的原闪之一啊。儿子在车厢里又蹦又跳,缠着爷爷让他讲老家的趣闻。小家伙是在南方长大的,同事们常常会逗问儿子你老家是哪里的,他就用家乡话说,是河南南阳哩。他还会说河南的经典方言:“中,可中。可得劲啦。”听得我们捧腹大笑。

到家已是傍晚。小彬和大梅开车把我们接到他们的新家,是一座漂亮的三层小楼。刚下车两人的手机便响个不停。十里外的大王庄有一个老人不在了,要他们去为老人送最后一程。我听见大梅捂着电话低声说:“我干爸一家刚从广州回来啊,水还没喝一口啊,真的走不开啊。”父亲也听到厂,说:“你们说什么也要去,人老了,受了一世的苦,最后就图这个风光了。”爹可能是想到了自己,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小彬和大梅走后,来了好多乡亲。岁月在人家的脸上都重重地揉了一把,揉起团团褶皱。都唏嘘感叹。天黑下来了,跑来七八个和我儿 子同龄的孩子,在门外探头探脑,相互推搡。他们的目标是小杉家那36寸的大彩电。我叫小风掏出包里的糖果,散给他们,孩子们便羞涩着扭进来,坐在电视机前看动㈣片,看到精彩处,笑得前仰后合。这让我想起我和小彬的童年。我拉过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问他会小会唱家乡的民谣,那孩子茫然地摇摇头,说:“嗡叫l弋谣?”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大爷喘着气说:“他们知道个屁,一天到晚光知道看电视。再过几年,俺们这一茬下世了,那些老一辈传下来的民谣啊、鼓词啊啥的,全都入土了。”

我独自走到赵河边上,来到当年老槐树生长的地方。一切都变了。赵河的水不时发出阵阵的腥臭。赵河边上的黄土路铺成了冰冷的水泥路。老槐树没有了,取代的是加宽了的赵河桥面。能看见几里外的上游有一座高大的造纸厂,成团成团的黑烟从高高的煳囱中挤出,汹涌着四散开来。

夜重了,隔空传来隐隐响器声,那是生者对死者的赞歌和相送,也是死者对生者的暗示和邀请。突然想到,这浓重的夜色,岂不是生与死的介质吗?冥想之中,又恍惚化身成那株老槐,枝头上开满了粉白粉白的槐花,风一吹,满树的槐花幻化成满天飞舞的音符,细听之下,却能听见那里面隐隐传来好听的民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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