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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南方

2016-01-22两岸

山花 2015年16期
关键词:医生母亲

两岸

我出生在北方,在那儿上到小学二年级,可是童年的记忆对我却是一片空白。不是刻意要忘记,而是有次吃了有毒的野果,抢救时用药过量,把一段记忆给活活抹去了。这样也好,我对于自己的童年,和别人一样是不了解的,也是可猜测的。任何一个人的回忆录,我都感兴趣,都要特地跑到人家“小时候”去坐一坐。

八岁那年,母亲带着我们姐妹四人从北方到南方。列车启动时我回头看窗外,父亲站在站台上,就像是忘了上车。他要等调令下来才能与我们团聚。自此,辽宁营口新生农场便只是个地名,变得和其他城市一样生疏了。

列车中转时我们在天安门前留了影,母亲、大姐、二姐各举着一本毛主席语录,我和妹妹没举毛主席语录的原因,是因为没带足那么多本。妹妹是照片上唯一笑着的人影,没有一丝乡愁。

火车在一个早晨停在了艾田站,不一样的口音是最醒目的标志,提醒我已身处异地。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几个包袱,连最小的妹妹身上也挂着一个军用水壶。在汽车上颠簸了大半天,来接我们的舅舅说,还要走几十里山路,才能到乡下的外婆家。

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生怕舅舅在岔路口指出该走哪一条。不管哪一条,都是二十多年前,母亲闭上眼睛也能摸回家的路。越走,母亲越担心碰到熟人.因为那样她会一下子把忘了的都想起来。她独自默想,一个村子、一座木桥地想,一步一步地往回想。

那一天见到的山,多过以往我经历的事。大山的气势本来就带着些神力,群山则是把这些神力一个个重叠起来,再用雾托着送到半空。树林、岩石和清风组成的山,是动的。山路仿佛把一条小路立起来,再压出许多道弯。似乎触到天穹容易,接近L山顶却很难。立在山崖处往下看,感觉有一股力在把人往山脚下推似的。对于从没有见过大山的我来说,山林的任何响动,都像是往寂静里扔进一把碎玻璃。妹妹早在舅舅的背上睡着了,我被连拖带拽着,好像也换在舅舅的背上走了一段。后半夜,终于到了外婆家。

那晚亲人之间如何啼笑已无从知晓,我睡得太沉。第二天醒来,发现平时母亲挂在嘴边的水佬坡,已经和外婆的水佬坡重叠在了一起。虽说水佬坡高得几乎悬在半空,但山顶是个很宽、起伏不大的坝子,山丘、庄稼和树林铺了满满一地。

坡上共有五户人家,每家住的都是茅屋,院子里种的都是桃树和李树。邻居之间最近的也相隔一两里路——棚隔一条小路。树叶和藤条把山林裹得严严实实,将一颗石子扔进山林,立刻有一百种鸟出来骂你。

牛棚、土碗以及温和的羊群和荒野,一切都让我们兴俞得睡不着。山洞是种种陌生中最为陌生的,刚开始我不敢进去,生怕它一口把我活吞了,没过多久,山洞就被我当成了另一种窝棚。洞穴潮湿、阴暗,即便里面没有野兽,那关于鬼怪的想象,也会把我从离洞口十几米的地方吓得跑出来。每次往外跑,自己的尖叫声都会变成好几个回音在后面追自己。点上火把,洞穴也不见得有多亮。岩浆水发出冰凉的响声,一点一滴地证明着洞穴不完全是凡间的世界。

外婆家的水牛是个独眼龙,这使它睁着的那只眼睛出奇地大,那么一个庞然大物,却异常顺从。当它拖着犁,把地翻了个个之后,它的憨态表现在它并不清楚自己的功劳。它的咀嚼声像磨子发出的声音,绵长又结实,干草、秸秆一律给它嚼出湿漉漉的味道水。它吃草的时候,像有谁在后面跟它抢,这儿一口那儿一口捡最嫩的下口,把露水和叶子上的蜘蛛网也草草吞进肚里。

我们姊妹儿个抢着和外婆推磨,在磨把绕开的瞬间迅速把豆子放进磨心就像跳绳一样,得找准空当,一不留神,豆子就会被撞得到处都是。有时候,被磨把的惯性带着往前跑,等它猛然退回来,往往会把我推倒在地。用连枷(农具,一根短绳子系着的两根木棒,一根握在手里,另一根短的抡起来打在晒干的谷堆上,米粒就渐渐现出来)打稻子也是件有趣的事,稍不留神,抡起来的棍子就打在脑门上了。筛米、编够筐、锄地……什么都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们不像外缕那样带着一种沉重推磨,而是把它当作游戏,自然不会磨出雪白的面粉来。

下雪的时候,大山出奇地神秘。一夜之间,所有的景色都给遮住了,想不起雪卜面盖着的是杨槐还是梅化,也分不清远处高高凸起的是山丘还是草垛。找小到小路了,邻居变得更远……

从北方有电灯的日子一下子到了南方的煤油灯下,一切都看不真切了。油灯是一间屋子的中心,它把围坐在它身边的人连同他们的举止映在墙上,每个人都有个影子陪着,屋子里无形中就多了几个人。灯芯像夜来香,盯着看,没有动静,等你到厨房端张板凳回来,它就开过了。那关于灯芯姑娘的传说,让每个仪晚都像有什么要发生。

外婆每晚都抽叶子烟,水烟杆发出的声音和她气管发出的“呼呼”声一样。她抽烟的时候,将烟丝揉成小而圆的颗粒,放在烟嘴上点着,吸几小口之后猛地吸上一大口,然后闭上眼睛,把那口烟一直憋到心里去,表情好像要哭了,随后,再徐徐把烟叶出来,接着吸第二口。油灯下,外婆抽烟的动作慢条斯理,盯着看也不觉得无聊。

小姨(母亲最小的妹妹)一点上灯,就拿着鞋垫出来,一针一线,在鞋垫上绣荷花和“喜”字。她的脸颊被太阳晒出一层辣椒红,虽不算漂亮,但年纪、精力和顺从的神情把她变美了。家里凭空多出几张嘴,连外婆偶尔都露出心焦的样子,小姨对我们却始终如第一天见面那样。她到山上采来红籽做红饼,加上苞谷沙,红饼又糯又甜,可以当饭吃。簸箕里,红饼一个挨一个地摆在太阳下,既好看又让人安心。

外婆不在家的时候,小姨用一张手帕蒙着脸,偷偷教我们学“哭嫁”(农村姑娘出嫁时哭着向娘家告别的一种仪式),哭声无比凄惨,却不掉一滴眼泪,边哭边诉说发生过的事,想到什么哭诉什么,就连靠在屋后的钉耙也可以数叨一下午。那是一种功夫,不知道小姨练了多久。我们学不好,要么说几句就接不下去,要么号啕大哭,怎么也劝不好。

小姨有一种待嫁的羞怯,每当外婆和母亲问及婚嫁的事,她脸颊的红晕便一直扩散到头发里。枕边摆满打好的鞋垫,她躺在其中,每晚都在想象中把准备好的东西分了又分。

舅舅初中毕业,听得懂大部分北方话,一家人围着油灯唠家常的时候,他就充当一个翻译。他身上有股很浓的汗味,烟叶成熟的时候汗味会变成烤烟味,扛着柴回来的时候又变成干柴味,挑水回来义变成井水的味道……他有使不完的力气和一头牛的沉默,早晨很少看见他,天不亮他就上山了。傍晚,一个黑影在田埂上晃动,一叫“舅舅”,果然是他,摸黑塞给我一把板栗或野山葱。烘烟叶的时候,舅舅用烘房的余温帮我烘瓜子。等待烘房散去热度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坐在舅舅身旁,等一座房子冷却。

夏天,挑水的人在小路上洒下几滴井水,我就跟在后面踩那几滴水汽,一直踩到水井边。不知什么原因让我总喜欢在无人的时候把脚伸进水井里,凉意立刻窜遍全身。无论井水给我弄得多么脏,都会很快变清凉,而且很快能找到泉眼——它像鱼一样张开嘴巴,在浑浊里撕开一条口子,把尘泥一口一口咽下去。

山里的孩子比山风还野,一会儿就钻进密不通风的树冠,不见影儿。二姐爬过一棵漆树,结果浑身起满了又痒又痛的小疙瘩,脸肿得像南瓜;荨麻和野菜看起来没什么两样,割草的时候,大姐一把抓上去,手立刻被刺得像火烧一样红;一条毛毛虫曾掉进妹妹的背心里……山野冷不防总会给我们点颜色看看,那颜色,实在耀眼。

因为借耕牛、锄头或是人手不够相互帮衬,乡亲之间的走动是频繁的。来去之间,往往是早上出门,天黑了才回家。因为干了一天的活,剩下的最大一件事就是吃饭。劈柴烧火、把稻子磨成米、点豆花、挖折耳根……随便什么菜摆在桌上都很可口。一顿饭吃完,天已尽黑,就点上火把,告别和相送都是老半天。

秋天,坡上的收成并不好,然而少有的热闹却像庄稼的颜色一样喜人。大人孩子都在地里,大人收割,孩子拾散落在地里的粮食颗粒。虽说几户人家的劳作被山丘和土坎隔开,接不到一块儿,但是一桶水、一把瓢和几声吆喝,弥补了欠收的缺憾。收割过的土地,像深秋的树林,先前的热闹还附在麦秆上……

开始是新奇,慢慢的,就觉出了山里的寂寞,就想哭。大人们没有一天不上山干活,上山的时候全都走了,连牛也给牵出去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坐在院子里,就盼望有个挑水的人从门口经过。

赶场的日子,大人们嫌我们走不快,从来不让我们跟着去。他们一去就是一整天。从傍晚开始,我就盯着小路看,又饿又害怕。没有大人的水佬坡,天一黑就成了荒山,外婆家的这座茅屋,显得无比小,无比孤苦。

只要看见林子里有一丝亮光,我们就使劲喊。有时候亮光越来越小,那是萤火虫飞远了;有时是山里人高喊着告诉我们,外婆他们才到乡场;有时候是舅舅的声音,叫我们不要怕,给我们买了米花糖。每次都要等到大人的身影完全从树林里现出来,我的心才又回到心里。

我们的确走进了深山,但是却没有种过一根葱,挖过一锄土,收过一粒粮食;我们也体会到了山里的寂寞,而且习惯了那种寂寞,但是并不像山里人那样,甘于那种寂寞。

戏班子

在外婆家住了半年,母亲在离水佬坡十几里的团山堡找了一份代课的工作。那所学校原来是个寺庙,白天也显得阴森森的。学校除去几个老师住的房间,只剩三间教室。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二的学生,全都挤在那三间教室上课。

教室没有窗户,一扇木门春夏秋冬都敞着,以便太阳光照进教室。有的课桌和板凳的水分还没有干透,教室里常常能闻到一股树脂的味道。桌子板凳是直接从树林里搬来的:把一棵大树砍倒,锯成同样长的几节,再把每节树桩锯成两半,平的那一面就是桌面。做板凳也是相同的工序,只是换成稍细一点的树。上课的时候,老师先给我们小学生上课,布置好作业后,叫我们转过身做作业,接着给初中的学生上课。虽然转过头,我们却不能不继续听着“派阿尔的平方”、“对角线”和“之乎者也”,觉得各种各样的新名词像浪潮一样打过来,晕头转向的。

有时候老师刚喝过苞谷酒就红着脸来上课,数学课上着上着就成了历史课,接着又上成音乐课。有一回我们正在上课,有个庄稼汉牵着一头牛过来和老师打招呼,老师就拿了条板凳坐在教室门口,和那个庄稼汉说了一节课的话,根本不理会教室里闹翻了天,那头牛就拴在教室的门把手上。

冬天,许多同学提个小火盆去上课,教室里烟尘缭绕。借着烟雾的掩护,谁大胆跑到另一组去捅谁一下再跑回来,是最过瘾的事。扔在火灰里的玉米和黄豆爆得噼啪作响,我们边吃边闹,没有一个人希望放学。那种课堂令人怀念,老师不是板着面孔的学者,是些把“春夏秋冬”要写成“春下秋东”的庄稼汉,他们不怕教室里闹哄哄的,而是怕学生提问。

母亲在团山堡很快出了名。她在北方是幼儿园老师,能歌善舞,如今派上了用场。她教大家唱歌、跳舞,写剧本,课余时间带着大家演戏。有次演的是一个佃农交不起租,被迫卖儿女的戏,母女之间、姊妹之间生离死别的场面被我们演得跟真的一样,台上台下一片哭声。演地主那个老师用了很大的劲,才把哭得喘不过气来的二姐从母亲身边拽开;有个情节母亲要假装撞墙,只听“咚”的一声,母亲的额头真的肿了一个大包。有次演着演着,我把大姐的台词抢着说了,正僵在台上,只见大姐即兴说了几句本来没有的台词,把大家给救了。有几次散场好一会儿了,几个村妇还拉着母亲的手哭。

演戏让我们成了山里的红人,我们家的生活也有了改善。玉米、鸡蛋、腊肉……村民们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送给我们。打猪草的时候,村民只要看见我们,就生拉死扯地硬要叫我们到家里去吃饭,吃了饭又用红薯和豆角把我们的背篓塞满,送出很远。回到家母亲倒犯难了,这么好的东西也舍不得给猪吃呀,只好任猪叫上一夜。

腊月,家家都杀年猪,全村人轮流着请我们吃杀猪饭,我们就挨家挨户排着队吃。做饭的时候,我想闹着玩似的到厨房添一块柴,或者用吹火筒把火吹大一点都不行,生怕我累着,立刻又把我拉回到板凳上。有蚊帐的那间床,一定留给我们睡。平时发黑的床单已给换掉。躺在床上,听大人们讲哪座山上有鬼、谁家媳妇被小姑子欺负……听着听着就迷糊起来。

村里有个大涵洞,有一次我和二姐挑了两桶葱果去洗,正洗着,突然听见轰隆隆的声音从洞里传出来,好像一列火车正在往外开。我们撒腿就跑,刚跑出涵洞,一股大水便从洞口喷了出来,把水桶和葱果卷得不见影儿。路过的村民关心地对我们说,姑娘,你们运气好,跑慢一点就没命了。第二年,沿途的河岸,长满了我们的葱。

看电影是比过年还让人兴奋的事。傍晚时分,早早吃过晚饭,大家便你叫我、我叫他的举着火把去另一个寨子看电影。乐趣不在电影,在路上。每人一个火把,大人的火把很亮,举过头顶把寨子与寨子之间连起来;孩子的火把摇来摇去,熄了一般地燃着。路上全是山歌和吆喝声。绵延一两里路的火把,把小路的坑坑洼洼照得通明。情投意合的青年男女,即便在山路上也不敢牵手,而是隔着两三个人,说些无关紧嘤的话,看完电影又隔着两三个人回来。谁崴了脚,准小留神掉下了土坎,轰动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很快传到各处,那头的笑话也要半天才能转达过来。

在那个闭塞的小山村,人与人、人与物都没有隔膜。那里的土壤适宜种南瓜花、黄瓜花、豌豆花……也不漂亮,也不香,单单因为日后花儿会结出瓜豆,家家都种。小孩也从不把菜花摘下来玩,知道摘了花,日后要饿肚子。

我们从那里学说另一种方言,识得另一些花名。

养了一只羊

我曾养过一只羊,当它还是羊羔的时候,团山堡的一个村民把它送给了我。它的叫声像婴儿,很机灵也很脆弱。我把一件旧衣服披在它身上,不知道它身上其实已经有一件棉袄。

天气变冷时,如果手冻僵了,我就把手伸向那件棉袄,手一会儿就给焐热了。小羊的皮毛像炭火那样微微发热。它一天一个样,一天比一天明白我的心意。羊圈也脏、野地也脏,可它身上从来都干干净净。

它被我惯得不肯自己吃草。我坐在哪,它就赶紧挨过来,把两只前蹄搭在我背上。关了一天按理说已经很饿了,可它对草叶的兴趣似乎并不火。有时我故意坐在树丛里,懒得理它,它就挨着我站着,看一会儿小树看一看我。看出我没有喂它的意思,才慢慢走过去,边吃边留意着我这边的动静。

它喜欢树叶胜过青草,大概是因为每次带它到树林,我总爱摘树枝上颜色最浅的叶子喂它,听它边嚼边把满足的叫声也嚼细,吐出些零碎的哼哼声。趁它起劲吃着的当儿,我故意躲起来,只见它立即丢下嘴边的食物,四处乱窜,叫一声之后侧着耳朵听,接着再叫一声,把脸侧到另一边。每一阵树叶的颤动,它都以叫声探问一次。无论我从哪儿闪出来,它都赶快蹦过来,用脖子蹭我,用它的委屈打动我。我时不时地总要折磨它一下,从而得到更多的依恋。

当它吃得太饱,连最嫩的树叶也不愿冉闻一下,我和它就在岩石边坐下来,看太阳把整座山晒烫。它很快就睡眼惺忪,四蹄随意交叉,一颗心完全放卜来。当它睡得很熟,连山上的岩石滚下来也不动一下,我便轻手轻脚起身,想看看山崖卜面有些什么变化。一转身,发现它在身后。

傍晚,它不肯进羊圈,想跟着我进屋。但它最终只能呆在羊圈里。这是最伤害它的事。它用前蹄使劲踢圈门,拖着长声叫唤。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睡着的。第二天下午,我刚走近羊圈,它就急得团团转,才拿掉两块挡板就一跃而出,简直要撞倒我。它的四蹄在软泥上踩出许许多多细石子,撤下许多细石子一样的粪便,而且好看!

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有很多相似之处,它喜欢出门,又怕被大人丢弃,时刻都很警觉。越过灌木从的时候它常回过头,生怕跃过去,我就不见了。

我的羊儿不需要绳子,落日停在树上,我和它一前一后,相距一根绳子的距离。

羊群经过的时候,它显得特别兴奋,小停地转着圆圈跳,把脚下的泥土刨得四处乱飞。看得出它想跟着羊群去,但没有一次随它们走远。有时候仿佛羊群在劝它跟着一起走,它在一遍遍解释不去的原因。虽然不跟它们同去,它却总要送上那么一程,然后站在转弯的地方目送羊群消失,接着它叫一声,羊群回叫数声,这座山、那座山要叫上好半天,直叫得那座山没了回音。那种依依不舍,像是羊群里有它的亲人。

听母亲说要杀它,我心里“轰”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塌了,全是瓦砾。我恨不得把山上的树叶全都摘下来喂它;希望天永远不要黑;希望树林里有一间小屋子。我多么后悔,有一次带它进屋,在它把醋打翻的时候使劲踢它;在它跟我赌气的时候故意装作看不见;关上圈门之后从不回头……

杀它那天,它似乎有预感,远远地跟着我,快到家时突然转身跑回树林。母亲叫我引它回家。但还是那样,快到家时,它就站着不动了。我向它走过去几步,它就往后退几步,不让我挨近。我真希望它永远这样聪明啊!

母亲发现我不是真心引它,骂了我几句,让我唤它。我不得己唤了。听我发出“咩咩”声之后,它躲躲闪闪地跟着我,不再转身。

接着它被一根绳子勒住了!

它的哭声和人一模一样,喉咙里含混不清的叫喊被一刀割断。

我那两句“咩咩”声,在羊语里是什么意思呢?

羊肉炖出香味来,满屋都是。没有人劝我尝一口。

有时候我无缘无故地学羊叫,就是正在地里干活或在小路上走着的村民也赶紧停下来四处张望,以为附近哪儿有一只羊。我学羊羔叫、学半大羊叫、学母羊叫,学一群羊不停地叫……我的羊儿每天的叫声都不同,我再熟悉不过。

在夏天尤其想它。树丛很密,怎么看都像有一只羊躲在里面。

赤脚医生

团山堡周围全是树林,林子里结满了各种各样的野果。有一次我把有毒的马桑范当成野樱桃,一连吃了好几捧,结果晕倒了。醒过来时,模模糊糊看见一大片影子,过了很长时间,那片影子才慢慢变成母亲、老师、赤脚医生……母亲把脸凑过来,问我姓啥?叫什么名字?我想了半天终于答上来。发现我没傻,母亲高兴得哭了。她告诉我,我晕倒以后,整个团山堡都惊动了,赤脚医生在高寨得到消息,四公里山路,不到一小时就赶到了,进门的时候,汗水像一瓢水从头上倒下来。

清醒后的第一眼,我看到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药箱,棕色,上面有个红十字,箱盖上好几个地方磨得现出了白底子。救我命的赤脚医生叫古科华,他的面孔和其他农民没什么两样,看不出是个医生。见我想撑着坐起来,古医生摸了一下我的额头,嘴角立马堆起六七个笑纹。

为了感谢救命之恩,母亲把我拜继给古医生,我成了古医生的半个女儿。古医生把我看成他的亲生孩子,到寨子看病路过时,总要拐进我家坐坐。有时不进屋,站在操场上,叫我跟他进山采草药。

我这才知道花茎藤草可以治病。采药和采花不一样,不能只用眼睛看,还要用鼻子闻,用舌头尝,用指甲掐。如此认真地对待草根也好,花叶也好,不止因为草药的外形和野菜野草野花极为相似,更因为它们的根须叶脉,连着人的健康,甚至是一条性命。西洋参、五倍子、半夏、蝎子……山中物语抵得上一本童话集。

从形状、颜色、裂纹、气味到皮孔、芽痕、断面,识得一味药比结交一个归隐山中的高人还要难。《寻隐者不遇》,隐者也是这草药吧?有时候,古医生知道它们就在“此山中”,只是“云深不知处”。

后来,但凡看到根茎开满小花的几株,或是看到花萼为紫色的几朵,我都先不当它是花,而是把茎杆掐断来闻闻,看看冒出的白浆是否带有药味儿,才决定要不要把它放到野花那一族。

在山中,有时候古医生也凭直觉,忽地,他扔下我,径直往两块靠在一起的岩石走去,扒开草丛,扯出一株天麻,像理胡须那样捋顺根须,小心翼翼把它放进布袋;又一会儿,他拽着几根枝桠,一只脚蹬在裂了缝的岩石上,努力够着什么,我以为一定是人参之类的大人物,结果他只是采回一把崖瓣花。

党参的茎叶不起眼,但根须又粗又长,看起来就很补;金银花甚至比很多名贵的花更娇媚:龙胆草、鹿蹄草,藏在林间的时候,它们和青草一个样,一旦被认出来,就成了流落民间的公主王子,立刻有了贵气。

没有一种草药是输给花儿的,它们有的在根茎上开花,有的在根须处结果,有的花心还比正在吐蕊的栀子要好闻。因为草药往往被称作救命草,它的功效便是它的美。

把采回的草药摆在院子里晒干的时候,花药背面的疙瘩看起来像藕、像银元、像李子……蝎子、蝈蝈、树皮,以及鸡胃那层黄色的膜——一样是药。它们的药味是甘苦还是甘辛,每次放入两钱还是三分,是将他们杵烂还是捣碎,这些民间用语,是病人一听就明白的。

古医生的家是一座典型的农家小院,一条小路把院子围住,四周是很高的竹丛。就像寺庙被香熏出来的那股特别味道,古医生家堂屋的木柱和里屋的蚊帐上,都有一种药味儿。他的妻子包揽了所有的农活和家务,把三个孩子随时随地带着。当古医生从别的村子回来,才到村口,三个孩子叫喊着就到小路上去接他了。别的农家院子里晒着辣椒、大头萝卜和玉米,古医生家的院子里大部分时间晒的都是草药。堂屋的案板上摆满了长的、小节的、粉末状的药材。那些色泽褪尽的枝叶根须,看不出它们先前是生在树林里,是彩色的。这是药性聚集了、真正可以奔着某种病症而去的时候。

古医生大部分时间在走、在赶,看病只要几分钟或者几十分钟,而有时,越过崎岖山脉却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到了患者家,号完脉再临时上山采药是常有的事。树林仿佛是古医生的药铺,哪种草药长在悬崖卜,哪种长在藤木旁边,他是大致摸清了的。药材常年存放在山林这个特殊的药铺里,没有用完的时候。一株草药是为一个人长的,古医生是把两个生命连在一起的槐树老爷爷。

农忙时节,附近的农民会主动帮古医生家耕地或收割,每个人都趁机还个人情或者先把事情做在前面摆着,以便哪天请古医生看病时方便些。

古医生喜欢学鸟叫,如果他愿意当个猎人,他可以捕到很多种鸟。走进大山,他一唤,一片林子里的鸟都回应。林子在鸟叫的时候才愈静。古医生把叶子当一把箫来吹,那是他最像一个医生的时候,万物的生命在他看来都一样,他都想给他们号号脉。

看完病,有的村民不付现钱,而是送一筐鸡蛋或者一捆烟叶,再送上很长一段路。古医生又背又抱,像个被捆着的人,但吹着口哨呢!

方圆几十里,只有一个古医生。有的病不是马上就能治愈,古医生就在病人家一连住上几天,吃饭、喝酒、拉家常,看病就像走亲戚。雨天也好,半夜也好,古医生随叫随走。小雨、小病根本伤不了他。从这个村子到那个寨子,走到哪里天黑了,就在哪里歇息。

遇到急病,譬如被蛇咬了或者吃了没煮熟的蘑菇,那就不是医术,而是时间问题了。古医生背着药箱拼命地跑,脚步声在山石间撞来撞去。到了患者身边,占医生用两个指头翻开病人的眼皮看一下,立即从药箱里拿出平时备好的草药——立竿见影。

有一些病,治起来就像拔河,古医生站在患者一边,额头上的汗水像积在树上的雨,时快时慢地往下掉。汗水不干,那场较量就不算完。药罐在文火上散发的味道,相当于提前进行的心理治疗,病情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朝着好的方向转化了。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古医生没什么把握地望着患者,脸色和患病的人一样难看,靠运气让病人醒来。病人的手突然直直地垂下来搭在床沿的时候,古医生是葬礼上最难过的人,等不到送死者上山,便背着药箱大步跨进山野。

古医生的医术不怎么高明,但把我救活了,把被蛇咬伤的范伯母救活了,还救过马、羊、牛犊,给村里的妇人接过生。赶路的时候,山崖上或者玉米地里看不到人,只传出“古医生,转来了哟!”的一声。“嗯!”古医生也不停脚,只管赶他的路。

通往下水车那条路,古医生从来都绕开走——绕开一座坟。因为用错了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永远躺在路边的坟地里了。古医生被病人家属暴打了一顿,但他真正的伤在心里。

赤脚医生这个称谓在我看来,就像用佳人形容女人,有着意味深长的珍重。那个药箱,与其说是装药的箱子,不如说是一张证明——里面的药品少得町怜。他们的收入,往往是父老乡亲的感激、记挂和秋后才送去的农作物。

赤脚医生们都到哪儿去了呢?如今,身体不适,病人得气喘吁吁地到医院看病,而从前,是赤脚医生气喘吁吁地赶到病人身旁。那时,从草药的颜色到药罐下的火苗,再到一碗苦药汤,看得见病痛是怎么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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