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月季花开

2016-01-22初日春

山花 2015年16期
关键词:阿姨

初日春

黄昏时刻,夕阳的余晖涂抹在大街的每一个角落,残红如血。风吹过,卷起漫天的柳絮和樱花,马梅下意识地眯起眼,斜瞅身边喧嚣的人群和如织的车流。马梅看见一个穿粉色连衣裙的女孩从对面走来,心底便萌生一种奇怪的声音,冲到头顶,又折回来,顺着鼻腔,拐了几道弯儿才喷薄而出,如果不是有口罩的遮挡,那声音是骇人的。没人能看到马梅的面部表情,更没有人能猜透她的心思。在光怪陆离的都市里,马梅还不如残落的柳絮或樱花,它们至少能传递季节的讯息。面对花枝招展的同龄人,马梅不屑、羡慕,甚至嫉妒、仇视,这么冷的天就穿了裙子,也不怕染上伤寒。这鬼天气说来也怪,忽冷忽热。两天前还是雨夹雪的天气,一晴天就热得要死,让人摸不着头脑,搞不清老天爷的葫芦里揣着什么药。老板说这是春如四季,叫人在春天里也感受不到温暖。

马梅此时的心情跟天气一样,虽然不是砭人筋骨的寒意,却也浑浊不堪。雾霾、沙尘让她失落、迷茫和不安,每到夜深入静的时候,她都会追问自己,背井离乡远离故土究竟是图个什么。即使在天空晴好的日子里,马梅也会觉得真正的阳光和空气都无缘无故地藏匿起来。它们在未知的角落偷窥,耻笑她日渐干枯的头发和日益粗糙的皮肤。温润的春风消失在马梅的童年记忆里,她的发肤永远无法再与自然亲近和邂逅。

也只有菜市场能让马梅捕捉到生活的气息了。红的西红柿、黄的南瓜、紫的茄子、黑的木耳,每一种色泽都透着一分温情,散发着泥土的芳香。羊肉的膻气和鱼虾的腥昧裹挟着污水坑里的臭气,刺激着马梅的鼻腔,但她从不嫌弃,相反却觉得心里很熨帖。马梅只有在菜市场的时候才会摘下口罩,她恨不得在老板家里都遮住脸面,只留下两只眼。

刚开始,老板埋怨马梅,嫌她不到超市买有机蔬菜,说那么多购物卡不用留着干嘛。马梅总是低头不语,或者歪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玄阿姨出神儿。每逢这个时候,老板就不再言语,用细微的咀嚼声结束唠叨,默许了马梅的任性。老板很少在家吃饭,吃过饭总是会给马梅辅导功课。在老板气喘如牛的节骨眼上,马梅脑子里想的是购物卡买菜。老板哪里知道,家里的菜是专供的。据机关事务局送菜的人讲,市政府有专门的农场,所有领导按级别配送蔬菜和副食品。有一次,老板的动作大了点儿,马梅疼得咧开嘴,“购物卡”三个字脱口而出。老板喷了口气,嘟嘟嚷囔地说,购物卡拿去买衣服,挑几身名牌,把自己捌饬捌饬。话音随身体的动作时重时轻,带着一股狠劲儿。马梅恍惚地闭上眼,用牙齿咬着下嘴唇,把头扭到一边,不置可否。

马梅的头发被风撩起来,跟扬起的尘土搅和在一起,揪扯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天色渐暗,马梅拖着沉重的脚步行走,每一步都带着忧郁和迟疑。马梅很多次都想辞职,可这半年来又始终下不了决心。

马梅惦记着玄阿姨,脚下的步子时紧时慢,得早点回去,天有点凉了,不能把玄阿姨一个人留在院子里。一想到玄阿姨,马梅心里就有些纠结,她害怕与之共处。玄阿姨可以闷着头一整天不说话,偶尔睁开眼也是懒洋洋的,但目光一旦落到马梅的脸上,就会现出光泽,意味深长,让人不敢想象那是一个瘫痪在床的病人。如果不是那个小院,马梅会疯掉的。

那是一座美丽的独门小院,小院里住过很多高级领导,老板之前是宣传部长,明眼人都知道,他主政一方只是镀镀金,再回省委怎么也能干个副书记,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到别的省直接干省长。马梅对这些不感兴趣,她在意的是满院的月季花。在这样的院子里做事情,马梅会想起老家熟悉的院落,温馨安逸。可这都只是马梅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马梅进了这个院子没多久,就不敢正视玄阿姨的目光了。

玄阿姨跟马梅一样,也喜欢院子里的月季花。在天气好的时候,玄阿姨会让马梅把她推到院子里,在轮椅上晒着太阳打盹。为了舒适,她终年穿着宽肥的土布衣裤,她的衣服色调素雅,衬得面庞更加白皙。这种面色是不自然的,有些虚肿的脸上没有其他色泽,马梅很担心她会一睡不醒。事实上,马梅极不情愿让玄阿姨呆在院子里,她想独自在院子里跟月季花呆在一起,她能从枝叶的摇曳和花瓣的颤动中听到一种声音,那是花儿在跟她交谈,喃喃细语,互诉心.事。马梅认为花儿会说话,她能听得懂那种语言。奇怪的是,马梅虽然有这样的念头,每天却盼着玄阿姨喊她,然后吩咐她把自己推到院子里。有时玄阿姨即便没吱声,马梅也会主动这么做,然后躲进屋里,透过窗户朝小院里张望。有时阴天下雨,小院里见不到轮椅上的玄阿姨,马梅会觉得院子空了很多,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马梅认为自己是罪孽深重的,好像每一天都会有灾难降临。这种痛楚能叫勇敢的人变得懦弱,能把生龙活虎的人折腾个半死。玄阿姨有时半天一动不动地坐在院子里,马梅在窗户里守着。风声、叶子抖动的声音,还有花瓣绽开的声音,她都听得到,而且清晰无比,刺痛耳膜。一晌午的时间,马梅就缩水了,蔫巴了,她自己完全能感觉到。到最后,马梅总是双耳轰鸣,头脑发胀,脑海里一片模糊。她甚至想自己还不如轮椅上的玄阿姨,玄阿姨身体虽然失去了知觉,头脑还是清醒的。

马梅心里“咯噔”一下,玄阿姨没在院子里,见鬼。该不会是被送去医院了吧。这是马梅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她把手里提着的蔬菜撂在地上,就顺着砖铺的甬路朝房间里走。月季还没开花,绿叶郁郁葱葱,像孩童的小手一般,在风中拂动,枝干上的细刺冷不丁剐住马梅的裤脚。马梅险些被绊倒,她收住步子,长舒一口气,心想我这是怎么了,自己只是个保姆,别人的生死与己何干。马梅啊马梅,紧张有啥用?你不就盼着人家两眼一闭,两腿一蹬,早点归西嘛。别的不说,单那眼神就受不了,每次老板要做功课,马梅都会感到有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在天花板上。老板喜欢亮着灯办事情,灯光虽不刺眼,却照得马梅浑身刺挠,她不敢睁眼,灯光会幻化出很多双湿漉漉的眼睛,欲垂的泪滴令她眩晕,叫她心悸,也让她从未体验过快感。

房子里的灯猛然亮了,柔和的灯光打在马梅的脸上,顺着她张开的嘴钻进了喉咙里,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要把五脏六腑扯出来,看个通透。马梅有点恶心,想吐。她伸出手捂住嘴,轻轻地打开房门,蹑}蹑脚地进了屋。

马梅偷偷朝客厅张望。现在玄阿姨正坐在一个藤椅上,老板则坐在轮椅上,他的旁边是一个板凳,上面放着果盘。老板用牙签扎起一片西瓜,玄阿姨仰着头笑眯眯地盯着天花板,张开嘴咬下一小口。老板问甜吗,玄阿姨说甜,沙瓤的,你也吃一口。老板就把剩下的半块西瓜填进嘴里。

马梅第一次细细打量老板。老板是个身材消瘦、中等个头的人,此时在灯光的映衬下,上身显得特别修长。老板平日里沉默寡言、神情严肃,跟电视上谈笑风生的形象判若两人。即便在做功课时,也只是用“晤”、“嗯”、“哝”之类的语气词支使马梅,多半个字都不肯多说。马梅抻了抻脖子,咽下口唾沫,压住胃里泛起的酸水。她偶然发现,老板后脑勺的头发白了一片。这时,老板又给玄阿姨递过去一片西瓜,马梅觉得他比以前更瘦了。

“你总在外边忙,你不回来就罢了,总得替小梅想一想。”玄阿姨朝自己的丈夫努努嘴,语气里倒是透着一种兴奋和愉悦。

“我们……”老板嗫嚅着,终究没再说F去。

“我也出不去门,听不到外人怎么说,这门一关,家务事别人也不知道。天天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你先把小梅安排个好单位,我也没多长时日了,等我走了,你把她娶回家,别让外人看笑话……”

老板伸手在妻子耳际揪下一根白发,说: “瞎说什么?我跟她没事儿。”

玄阿姨板起脸,抬高了嗓门:“别把我当睁眼瞎!我身子瘫了,脑瓜灵光。小梅是个好女人,你要跟她分开总会找出你的道理,我只能劝你好自为之。”

老板埋下头,搓着手。

马梅打了个哆嗦,扭头冲进洗手间。自从进了这个院子,她第一次听到玄阿姨讲这么多话,而且喊自己小梅,夸赞自己。马梅的泪水顺着眼角流到嘴角,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的泪珠,有点咸,更有些苦。马梅再也忍不住了,她冲着坐便器呕吐不止,眼泪也撒着欢儿地往外涌。此时的马梅面红耳赤,头重脚轻,疲惫不堪,只想睡觉。

马梅的声音惊动了老板。他走出客厅,拍打洗手间的门,问马梅是不是生病了。马梅没吭声。老板说那你陪你阿姨坐会儿,今天我下厨。

马梅勉强打起精神走进客厅,玄阿姨却在藤椅上闭着眼,佯睡起来。那微弱却又依稀可辨的鼾声,让马梅手足无措。

老板的厨艺极棒,四热两凉,荤素、色彩搭配得恰到好处,这是马梅未曾料到的。老板夹起一根芹菜,送到马梅碗里。马梅推辞说要给玄阿姨喂饭,玄阿姨宛然一笑,说你俩先吃,我不饿。马梅犹豫片刻,低头拿起筷子。芹菜绿莹莹的很养眼,脆生生的很有嚼头,“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口腔里通过牙床传到耳根,让马梅感觉满世界都是自己咀嚼的声音。也别无他法,她根本不敢抬头,总觉得玄阿姨的目光带着刺。马梅如鲠在喉,险些吐在饭桌上。

这顿晚饭,老板一反常态,自顾自地聊起了工作上的事儿,这在以往是从未有过的。老板讲省城规划,说自己主政省城以来的压力。他说一把手不好干,上下左右、方方面面都得协调好。玄阿姨轻咳一声,老板放下碗筷,停顿了好长时间才猛得冒出一句,这辈子辛辛苦苦勾心斗角图个啥?真不如安心在乡镇当个中学老师,那也该是桃李满天下了吧。这时节,农村的桃花、李花早就谢了,可惜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乡下。马梅想,老板还是那样,思维总是跳跃的,他总是从一件事儿突然扯到另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儿上。不过还好,通常跳跃性思维的人想象力丰富,逻辑不严谨,可老板思路清晰、思维缜密,这让学过逻辑学的马梅怀疑教科书的权威性。就像老板对所有事情都会质疑。马梅曾经在私底下琢磨过,从专业角度讲,跳跃性思维跟逻辑思维似乎是对立的,可老板总能找些说辞,把扯得很远的话题,再绕回来。让人觉得所有话题都是事先准备好了的。这种人怎么可能窝在乡村当一个老师呢,农民有他们固定的思维模式,他们谈论的内容离不开田间地头。

清明刚过,快到谷雨了。马家庄的人对播种移苗、埯瓜点豆的季节极其重视。他们会给冬小麦浇孕穗水,到果园里喷农药,为桃树李树疏花。忙活个大半晌之后,他们会三五成群在树荫下席地而坐。然后从腰后抽出别着的烟袋杆,从荷包里捏出一小撮烟丝,摁进烟袋锅,点上。在烟雾缭绕中谈论农事,合计哪片田栽地瓜,哪块地种花生。他们偶尔也会扯些不相干的,比如海边的渔民。离马家庄几十公里的海边渔村,会在谷雨那天“祭海”,向海神娘娘敬酒,然后扬帆出海打渔。这是山里人最遥远的想象,他们对海充满憧憬。马梅情不自禁地想起老家马家庄和海边的那个小渔村。更多的时候,马梅会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跟这两个地方有关的所有事情,这是她心头的痛,她宁愿把自己变成一粒尘埃,消失在城市的某一个角落。

马梅把目光投向玄阿姨。玄阿姨把眼睑抬了一下,又眯缝起来,马梅便开始收拾饭桌上的碗筷。这是个信号,只有两个人用餐的时候,玄阿姨会用眼睛上的细微变化告诉马梅,就餐结束。

马梅的背影消失在客厅门口。玄阿姨睁开眼,冲丈夫使了个眼神。男人低头不语。玄阿姨又咳嗽一声,男人才站起来,慢腾腾地走向厨房。

“回客厅休息吧,今儿晚上我来拾掇卫生。”

“忙活一天了,老板快歇着吧。”马梅从瓶子里挤出几滴洗洁精,盘底的油渍绽开几朵花瓣,细看又不像花儿,像泪痕。整个盘子像一张哭花了的脸。

“别再喊我老板,庸俗。去客厅陪你玄阿姨坐会儿,听话。”老板说完就挽起了袖子。

马梅把头埋得更低,她用丝瓜瓤擦拭着盘子。丝瓜瓤是丝瓜内部的纤维,马梅每回都把从菜市场买回的丝瓜切开,去皮后掏出丝瓜瓤,摘掉丝,晾干,比超市买的洗碗布,省钱又实用。在老家马家庄,人们可不舍得拿丝瓜瓤刷碗,他们会把玉米棒子贴芯的那层皮剥下来,垫在馒头、包子的底下,上锅蒸,熟了的面食有一种清香,带着秋季原野的味道。马家庄人会把用完的玉米叶当作洗碗的家什,丝瓜瓤会被他们卖掉,冈为丝瓜瓤是清热解毒、利尿消肿的中药。马悔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她知道老板官居要位,家里不缺这仨瓜俩枣,可她还是固执地按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做事情。而且乐此不疲。

老板伸手拽过马梅的手,丝瓜瓤掉进了水池里。马梅打了个寒战,她极力挣脱老板的手,却被老板一把拥在怀里。马梅臀部紧收,把突然生出的尿意憋了回去。奇怪,一整天没喝水,却总想跑厕所。

“她知道咱俩的事儿了,她让我给你安排个体面的工作,让我娶你。”

马梅摇了f摇头。

“明天你走吧,小仉的工作也稳定厂,但愿你俩有个好前程。”老板撒开手,神情沮丧。

马梅有些眩晕,手头的家什都成了重影。她把身子转向老板,第一次正视身边的这个男人,感觉有些陌生。

“我会把你跟小仉安排到一个单位。”老板伸出手,把马梅鬓角的一缕头发撩起来,掖到耳际。马梅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

“去吧,去客厅休息会儿。”老板的声音有些沙哑。

马梅的哭声瞬间响起,她索性打开水龙头,在哗哗啦啦的流水声里号啕大哭。

这是怎么了?一晚上的时间就哭了两回。不,确切地说,是个把钟头的工夫就哭过两回。半年多了,马梅一直以为这一生冉也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儿掉眼泪。眼泪是一种很诡秘的东西,它有生命,跟心相连。心被外界某些不知名的物体触碰时,会变得或柔软或僵硬,甜蜜抑或酸楚,还有许许多多的滋味会迅速聚集,瞬间膨胀,然后激活心底的一泓泉。眼泪就来自这泉。泉亦是神秘的,说干涸就干涸。马梅在经历了那个夏大之后,就不再流泪。即便是悲伤让她不能自己,热泪已经盈满眼眶,但眼角依然是焦干的。

泪水早就在那个夏天的午后蒸发了。那是怎样的一个午后啊!事后,马梅想,自己大概再也没有有力气去经历那样的午后了。直到现在,马梅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触碰那个午后。

毒辣的阳光以不变的姿态审视着大地上的一切,马梅在聒噪的蝉鸣中挤进公交车。车上的汗馊味、烟臭味对马梅都没有影响。相反,她还下意识地做了儿次深呼吸。那时候,马梅还未养成戴口罩的习惯。她觉得这些浑浊的气味有些熟悉。夏日里,马家庄的炕头上终日弥漫着这种气味。那是劳作和带着希掣的气息。马梅嫌车速太慢,她恨不得给车子插上翅膀,飞到小仉那里。

小仉是马梅的大学同学,老家就在距离马家庄几十公里远的小渔村。作为渔民的儿子,小仉皮肤黝黑、身板结实,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精气神儿,带着阳光、沙滩和海鲜的味道,夹杂着生猛,让女生为之侧目。大三上半年,小仉跟马梅确立了恋爱关系,两个人把一双脚印撒落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在马梅眼里,小仉是踏实的。放着那么多家境富裕的城市女孩不要,偏要跟自己一起吃苦。那是无法用语言诉说的感觉,哪怕在地摊上合吃一碗拉面都会心花怒放。

毕业之后,小仉应聘连连碰壁,他发现自己一无是处。他很快学会了抽烟喝酒,靠网络上的“英雄联盟”打发时间。还好,马梅很幸运地被推荐到市委书记家当保姆。这让他看到了希望。小仉说,马梅你可得好好干,把领导伺候好了,咱俩就有出头之}I啦。马梅说伴君如伴虎。小仉说,错,巴不得他是老虎,必要的时候你使出美人计,主动投怀送抱,什么问题都能解决。马梅把这话当成了玩笑,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低得吓人。

马梅下了公交车,从站牌旁的一棵法国梧桐树卜拐进胡同。胡同口的修鞋老汉摇着蒲扇,豆粒般人的绿头苍蝇在搅起的气流中四处乱撞,十分招摇。脚卜的地面坑坑洼洼,积水里泡着烂菜叶、卫生纸,还有许多七七八八的秽物。马梅跃过一个水坑,低卜头,从一条挂满了衣服、毛巾和文胸的铁丝卜钻过。她顾不上捏鼻子,她连眉头都没皱,就蹦蹦跳跳地向胡同深处走去。马梅的步子是轻盈的、跳跃的,因为此时她的心情无比愉悦。

马梅推开虚掩的门,还没等适应室内昏暗的光线,就把喜讯告诉了小仉。小仉懒洋洋地从床上坐起来,说这有啥好兴奋的,弄了半天也只是个事业编。马梅不乐意地嘟起嘴,怪嗔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老板把你安排到市纪委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小仉说,操,纪委算什么,要权没权,要钱没钱,更别说进的还是一个二级单位。

马梅觉得小仉变化太大了,让她感到陌生。马梅在喋喋不休的抱怨声中,发现小仉的枕边躺着一个粉红色的蕾丝内裤。这陌生的女人物品像火苗一样在马梅眼前乱窜。马梅气得肺都要炸了。因为小仉的解释是,你劈腿伺候你老板,浪得够呛,还想让我当和尚?马梅说你这话丧良心,我一直守身如玉。小仉阴阳怪气地说,早就废铜烂铁了吧,当初跟我上床连最起码的矜持都没有,别指望我把你当成纯情少女。马梅悔得肠子都青了,后悔不管用,谁让自己没把持住,稀里糊涂地把该办不该办的事儿全都办了。

马梅哭着冲出小屋,步履踉跄地在胡同里走。没有风,马梅身上的汗全凉了,身上的衣裳湿漉漉的,磨出了一片米粒大的疙瘩。那个午后的后半截,马梅已经没有了记忆,她记不清当时干了些什么,又怎么回到了这个小院。她只记得自己在走出胡同时骂了句杂碎。那个胡同还有许多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都是这个省会城市的肛门和杂碎。

完了,什么都完了。马梅不再把专供的蔬菜和副食品送到胡同,她自作主张地把这些领导专用的东西送给了门口传达的保安。那个午后夺走了马梅的爱情,她内心里的所有热忱都在慢慢消退,直到最后一茬月季开败,花瓣凋零,把地面变得斑驳陆离,她才稳住了心神。经历了那个午后,马梅就不再容易激动了,可现在她已泪如滂沱。

在马梅无休无止的哭泣中,老板接了个电话,然后若有所思地告诉马梅,说省委有个紧急会议,得马上就去。马梅第一次觉得面前的男人没那么可恨,她抽泣着点点头,吞吞吐吐地说,老板,你也注意身体,干工作别那么拼命。马梅的温情嘱咐让老板的行动有些迟疑。末了,他扔下句傻丫头,还那么幼稚,身影就消失在茫茫月色中。

月光如水,倾泻在大地上,远近高低错落的建筑物,像骏马,像耕牛,还像羊群。它们被涂上了血青色,像童话里的主人公一样耸立在那里。老板前脚走出小院,玄阿姨就让马梅把她推到院子里。马梅没费多大力气就把玄阿姨从藤椅搬到了轮椅上,她在回屋拿地毯时不由感慨,玄阿姨越来越瘦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

玄阿姨安详地窝在轮椅上,清瘦的脸庞在月光的映照下十分宁静,她的目光放出少有的光彩,让马梅有些心悸。这是不祥的征兆吧,月色下的院子显得空洞起来,像一张巨大的嘴一点一点吞噬着马梅的身体。玄阿姨长叹一口气,慢悠悠地讲起年轻时故乡农村的景色,马梅恍惚觉得自己坠入时光的深渊,耳边风声呼啸,飘啊飘,飘啊飘,没完没了,没着没落。

马梅一闭眼就是那个午后从胡同里走出来的情景。两条灌了铅且不听指挥的腿,被汗水和泪水抹花的脸,内心莫名的愤怒和恐惧,还有顷刻间生长起来的屈辱和仇恨。而此时玄阿姨在那里自言自语,那声音仿佛来自远古,描述的是令马梅惊悚的景色。

那实际上是马梅最熟悉的景色。金牛山、鱼鸟河、仙人井、麻姑洞、玉石泊,灵动的名字加上绿树红花、飞禽走兽,一切都变得生机勃勃。那是属于马家庄的风景,老家的人们只是这幅图画中极其微妙的组成部分。桥头的蒲公英,丛林的野蘑菇,还有鱼鸟河里徜徉的鱼儿,都越发真实了。可是马梅不敢把自己置身于那片广袤的原野,她宁愿面对城市里苍凉的楼宇,渐渐麻木并且死去。

马梅没有颜面再回马家庄。小仉把自己甩了,身子不干净了,生活把她逼到了道德的审判台上。面对台下若隐若现的面孔,马梅在庞大的观众眼前编织自己的戏剧。等待马梅表演的是生存的悲喜剧。马梅对老板向来敬而远之,她能感受到那热烈的目光无处不在,就像那天午后的阳光,炽热无比,试图把她融化。恋人的背叛点燃了马梅仇恨的怒火,她要让小仉付出代价。

在金秋的某个深夜,老板闻到了扑鼻的花香,他循着香气赤脚走进马梅的卧室。马梅没有锁门,她躺在床上木然地接受老板安排的功课。她把头扭向一边,不肯做半点回应。下体和眼睛都是干涩的,每一次动作都让马梅不得不忍受撕心裂肺般的疼痛。马梅听到窗外的月季在呜咽,她还听到花儿在争吵,有骂她不要脸的,有说她不容易的,谁也说服不了谁。马梅用牙齿咬破自己的下唇,在浓郁的血腥味中捕捉到一丝快感。

马梅想撕裂自己的身体,让疼痛掩盖一切痛苦。马梅更想看到小仉落魄的样子,既然不能拥有就去毁掉他吧。仇恨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就长出了藤蔓,把马梅的心箍得紧紧的。玄阿姨终究会逝去的,如果取代她,成为老板夫人,就再也不用看别人脸色了。不行,不行,年龄差了几十岁,旁人不说什么,马家庄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把自己淹死。马梅每天都在恐慌和焦虑中度日。

“小梅,魂儿都丢了,手机响那么长时间都听不到。”玄阿姨语速不快,嗓门却提高了。

马梅赶忙掏出手机,掩饰自己的窘迫。听筒里传来了她最小想听到的声音,是小仉。小仉说老板出事儿了,不该说的别他妈的乱说。然后就挂了电话。

出事儿了?不该说的?马梅的脑袋“嗡”的一声变大了。

突如其来的电话让马梅魂不守舍。花丛间也传来一个声音:小梅,我看你状态不好,快歇着去吧。玄阿姨的声音有气无力,幽灵一般,把马梅惊出一身冷汗。她连退两步,把身体倚在门框上。

我马梅真是罪大恶极,那个名分对我真的那么重要吗?对一个手无寸铁的病人竟然动了歹念。玄阿姨啊,原谅我的年幼无知吧,为了让自己能在众人面前抬起头,我才动了心思。我也不想害你,我只是把你喝的中药换了,板蓝根煮丝瓜瓤,虽然不能给你治病,但也吃不坏人啊。玄阿姨啊,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但凡有一点本事都不会想这歪招。我实在控制小住自己,这跟吸烟一样有瘾。我知道这会耽误你的治疗,你可千万得长寿,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得下十八层地狱啊。玄阿姨,我知道错了,你饶过我吧。马梅在心底想向玄阿姨讨饶,有几次她险些把心里的话说出口。

乌云遮住了月亮,院子里黑漆漆一片。月季花在魅影中咒骂,这个不要脸的坏女人,干脆死去吧。也许只有自己死掉,才能多少弥补闯下的祸端。要么逃走吧,东窗事发更难看,会让家人从此在马家庄再也抬不起头。

马梅鼓足了勇气,才走到玄阿姨的轮椅后,马梅忽然发现,院子里的月季花格外稠密和阴暗。轮椅响起的粼粼声直冲云霄,格外刺耳。马梅有些颓废和疲惫,像经历了漫无边际的长途跋涉一样,整个人都蔫了。

手机铃声猛然响起,把马梅吓了个愣怔。一个陌牛的电话打了过来,马梅犹犹豫豫地摁下接听键,是老板的声音。

“小梅,我被中央巡视组盯上了,我躲不过这一劫了。我没法给你安排工作了,你男朋友小仉是我安排的,恐怕也要受连累。我不能多说,就快到省委大院了,你马上办一件事儿,把先前我给你玄阿姨备的药全都销毁,那里面我……算了,不说了,其实也都无所谓了,也该让我赎罪了……”马梅的手机叭的一声掉在地上。

马梅聆听着自己的心跳,向院子里走去。月亮仍旧高悬在天空,月季花都睡着了。马梅惊奇地发现,花丛里有枝花骨朵儿。马梅弯腰折下它,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马梅找来一个玻璃瓶,灌满水,把这枝含苞待放的月季花插进瓶里。枝茎上的尖刺扎破马梅的手,殷红的血落在地上摔成几瓣,猛得一看像朵小小的、鲜艳的月季花。马梅心里嘀咕像极了,嘴角就泛起一丝苦涩,忍不住弯下腰干呕起来。

“小梅,怀上了?几个月了?”玄阿姨在半睡半醒间咕哝了一句。

马梅终于绷不住,晃晃悠悠地瘫坐在地上,昏死过去。

猜你喜欢

阿姨
『王阿姨』的氛围小诗
我的“话痨”阿姨
“快递阿姨”组团送快递
《老阿姨》剧照
帮李阿姨分图书
那位阿姨让我印象深刻
“热心”的带路阿姨
红领巾阿姨
简单快乐
关工委阿姨让他大变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