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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给你快乐和忧伤

2016-01-22吕翼

山花 2015年16期
关键词:老师

吕翼

雪越卜越大,天地间白茫茫的一大片。街上偶有行人,匆匆而过。郎建是其中一员,他的头上、身上堆了白雪,人肿了,像只黑熊。郎建的脚深陷雪中,走一下,脚底就咯咕地响一下

他是要去舒楷老师家。

舒楷老师家在小巷的深处,小巷太深,又逼仄,有些落寞的味道。这是百年老城的一隅,因为太窄小,因为人偏僻,曾经的战乱与它无关,曾经的破四旧也没有太多的影响到它。小巷的两边,都是些古旧的木门,黑黑的。阴森逼人的墙,却是青砖砌就,因为潮湿,便偶有苔痕,在杂乱的草间起起伏伏,在高尚矮矮的墙面上隐隐没没。舒老师曾在市里的理工大学教书,教的是哲学,习的却是国画,两者似有些统一,又有些矛盾。退休之前,舒楷老师常常戴一顶鸭舌帽,一手提-个装有教案的破旧黑包,另一手伸得直直的,走一步,就甩动一下,在这个深幽的小巷里走出走进。他的形象,远远的,就都会让人知道是他。因酷爱竹,人们都称他竹痴,舒竹痴。倒是真正的名字,少有人记得。舒老师在这个巷子里走了很多年,鞋掌五数次地擦净地上的污垢,一轻一重的咳嗽见数次地惊飞檐口鸟。退休之后,便少有走动,让人多日难得一见。天晴的时候,他坐在院子里看书,一杯茶陪他一天,一本书伴他一月。偶尔,他临窗画画,一幅画需要好些天才能完成。

站在发黄的术门边,郎建呵了两口气,跺了两下脚,从厚厚的羽绒服里掏出手来,举起欲敲,门却吱嘎一声打开。一个很温柔的声音说,进来吧,我爸可等你好一会儿了。

郎建边跨门坎边说,舒竹妹妹,好久没有见你了!舒竹说,是呀,你都当官了,找不到你了。郎建脸热,说,你说什么呀?你才吃过麻辣火锅啊?你什么时候找过我?舒竹说,我不敢找你,怕你烦。郎建说,怕是你烦我吧,戴顶小帽子,在你眼里,就俗气了。舒竹说,你呀,认真了?郎建说,我是不想丢了这份情谊,你是我最疼爱的小师妹呀!舒竹说,你现在不疼我了。郎建说,现在我是不敢疼你了,有人疼着的。舒竹剜了他一眼,这么冷的日子,谁疼我!

其实郎建足知道舒竹的。舒竹当年省艺术学院毕业后,不想回这里工作,一个人跑到南方去打工,风风雨雨三年,嫁了一个生意人。后来那人悄悄去了澳大利亚,舒竹追到那里,没多久,便独自回家了。回到家里,舒竹事情也懒得做,整日躲在家里看电视,再就是上网。郎建曾几次和教育局通融,让她上参加教师招考,到学校教书,她不去。不过还好,现在她已经开始于外界接触,大约是想做一点生意什么的。

舒老师家院子是个竹园,据说是好儿代人传下来的。那竹没有荣枯,不分春秋,枝叶绿得不紧不慢,不衰不竭。现在,雪已经盖住了横横斜斜的竹影,盖住了弯弯曲曲的青砖铺成的小路。郎建在这里不会迷路的,他闭上眼也能进屋。隔着门,舒老师坐在窗前,一把老藤椅,面前一个铁炉子,煤块在吱吱燃烧,淡蓝的火苗直往上窜。舒老师手里握一个茶壶,两眼望着木格窗外纷飞的雪。旁边是一张长长的桌,摆了笔墨,铺着一幅没有画完的画。

郎建说,老师。

舒老师示意他坐,他没有,而是双手前握,双脚并拢,身子前倾,站在舒老师的身旁,毕恭毕敬。

多年他都这样。

园子里的竹很多,参差着,瘦瘦的,并不茁壮。竹冬天不仅不落叶,相反还透着更深的绿,透着一种硬。即使有被雪压弯了腰的,竹杆也倔倔的,弓一样藏着力量,伸着刀锋一样的叶。

舒老师端起茶壶,吱儿地啜了口茶,站起来,走到桌前,瘦却硬的手指,抓住长毫,舔墨。笔势渐起,墨落纸上。数笔,一幅雪中竹影就完成厂。

舒老师画完,在旁边题:雪中竹骨,本劲节坚。然后写上赠给郎建的字,落了名字。舒竹递过印章,舒老师着了印泥缓缓按上。

好一幅雪中竹骨!

搞哲学的来画画,其意境之深远,于郎建来说,只可意会。郎建轻轻叫了一下,不过他没有发出声来,那声音只在心里,轻轻地划过。舒老师是这个南方城市的画界名流,他的作品少有送人。他与郎建情谊最深,师生之间,交往如水,却情感深厚。而舒老师给他赠画,却是第一次。

舒老师回过身:你的工作安排了?

郎建说,老师,你都知道了?

舒老师笑了一下,很淡,如宣纸上那雪影。郎建此前在市文化局当局长,人年轻,给组织部看上,这次,让他下县任县长。说是锻炼,其实是那个山地的封疆小吏。舒老师说,这次出去,更为辛苦,道远任重,水复山重,为师就送你这幅雪中竹骨图。

墨迹渐干。郎建双手接住那幅画说,谢谢老师,学生铭刻在心。

郎建弯腰的时候,身后的舒竹笑了一下,说,劲本节坚呀,你弯什么腰!

郎建说,在老师面前,不弯不行。

这话是妥帖的。

雪再一次大了起来。舒竹送他出来,跨过漆黑的木门坎,郎建拱手作别。舒竹靠在门框上说,郎县长,又是一个好台阶!郎建说,是老师的栽培,你……你有空就去找我吧!舒竹说,找你可以,只是到时,可别让小秘书拦住,不让进呀!

郎建挤了挤眼睛说,会吗?

舒竹又是一笑:谁知道呢!

郎建看到,她的眼里,有一种水晶一样的东西,透明,深沉,这和舒老师年轻时候一样。但他不知道,他们父女的人生哲学会有多大的差异。

到任的第一天,郎建便让秘书将那幅雪中竹骨图裱糊装框,挂在办公室内最醒目的位置。

班子的见面会后,第二天一上班,他的办公室里就坐满了人。那些人,都是各单位负责人,林业的、水电的、交通的、民政的、财政的、公安的、教育的、工青妇的、文学艺术的……都来找他汇报工作,先是成绩,再是困难,最后都要请县长帮助。更多的是要钱,单位要运转,要用水电费、电话费、油费、车辆维修费……单位要发展,就要项目、政策、接待、宣传……多得数不清。还有一些是承建商,很多已经建成或在建项目,都差钱,没有钱,工地上冷清下来,损失像个腐朽的黑洞,慢慢扩大。

郎建所到的这个县,边远,贫困,落后,封闭,要在这里把工作维持下去都不容易,更别说发展了。但这里有个特点,物产最突出的是竹,竹长在河谷边,长在大山里,长在道路旁,长在村落人家的檐前屋后。这里的房檐是竹竿挑的,房顶是竹叶盖的,房屋的楼台是竹片铺就的,村民的桌椅床凳,茶几书架,都是竹器。就是用水,也是用圆竹破开,打通关节,一段一段接了,从山谷里将水引来。他们也用竹做成扁担、箩筐、撮箕,送往乡场上卖,送往县城卖。可山太大,水太深,路太险,活太重,出去一趟,好容易将这些东西卖了,除去运费,除去工钱,到手的就没有多少了。即使偶有大客户进山,要将这竹林成片的买去造纸,可给价太低,除去工时成本,村民手上还是没有多少钱。

老百姓手里没有钱,县里财政也是一个空洞。穷县的官难做,虽然以前也有所耳闻,心里有所准备,但真正体会它的难处,还是下到这个县里才知道。汇报的人离开,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接待室里,全身发冷。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他觉得全身发凉。

几经沟通,省财政厅的领导下来视察。郎建极尽所能,鞍前马后,前拥后呼,悉心招待,临行前还送了很多竹物特产。但他所汇报的很多关于资金上的事,领导一件也没有点头。没有点头当然是没有肯定,但也没有否定。郎建绞尽脑汁,却理不出个头绪。

呆在办公室,闷了半天。秘书怯怯地说,领导在您办公室里听汇报的时候,一直在看您的这幅画。

郎建汇报工作时专心致志,头上还冒着微汗。秘书说的这个细节肯定是没有注意到的。

他放下茶杯,拍拍脑袋,站起来,伸手去摘那幅画,又突然将手缩了回来。那上面写有他的名字。如果挖掉重新装裱,章法上就显得极不协调,同时更是书画之大忌,很难看。他想了想,给舒老师打电话,电话刚拨通,他连忙挂掉。

他再清楚不过,给舒老师说这件事,不行的,很多人都吃过闭门羹。

他给舒竹打了电话,一一陈说。舒竹长时间不说话,只在那头静静地听。郎建知道这件事的难度。舒老师的竹,在市面上是两万一平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舒老师的作品从不轻易送人,要送,一个人他只送一幅,而且都要题上赠予某某。财政厅的领导,一听就雅不到哪里去,老师岂会落俗!

郎建急得直跺脚,说,师妹,我这一生就交给你了。

舒竹说,你是有家室的人,我可不敢。

郎建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工作局面,就看这件事能不能帮助打开,我很被动……

郎建那可怜样,哪里像个一县之主。

后来,工作太忙,半年时间里,郎建几乎将舒老师和舒竹忘记了。这天,他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一看就是舒老师家的座机。舒老师很少给他电话,他连忙接通。那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请问您是郎县长吗?

郎建犹豫了一下,犹豫是对来电目的进行瞬间判断。可那头很快:我是舒老师家的保姆。舒老师找您,如果有空,请您来一趟。

舒老师找,怎么会没有空?再大的事也得放下。当天晚上,郎建风尘仆仆赶回市里。他没有回家,而是来到舒老家附近,将车停放后,一个人,扑踏扑踏地踩着青砖,进了小巷。风摇竹动,像是在低声细语。城市的灯光远远的,仿佛前世,迷离斑驳。郎建感觉到自己像是活在往事之中。

同样是他刚举起子要敲门,木门无声地开了。里面站着的,不是那个笑笑的舒竹,而是舒老师家的保姆。

郎建提心吊胆地说,舒老师怎么样?

从接到那个电话始,心里就有一种不安,遥远的电话里的气息,让他敏感地觉察到了什么。

不太好。保姆说。

果然!郎建想,舒竹咋就不打电话给他呢?

他问,舒竹?

她己经很久没有消息了。保姆说。

郎建拿出手机,调出舒竹的号码,摁了一下,电话里传出的声音是: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停机。再拨,还是。

舒老师的卧室,最靠南的一间,松木的地板,上百年的磨砺,栗色的漆已经脱落,露出粗糙的松节和木纹。到了门口,郎建脱了鞋,赤脚走进。地上,是一堆被踩碎的毛笔,满地宣纸,乱七八糟,仿佛刚遭遇一场浩劫,场面实在让人难以接受。郎建大为惊讶。舒老师窝在一堆被子深处,头小得像是只土豆,脸瘦得只见凸起的骨头和深陷的眼眶。郎建的眼睛有些潮湿,他把手伸进被窝,找到舒老师的手,舒老师的手冰凉冰凉的。

郎建紧紧地握住。郎建说,老师……

舒老师慢慢睁开眼,见是郎建,眼里一下子有了些光亮。那些光亮,郎建曾在当年大学的课堂上看过。

郎建,我不行了。医生告诉我,我的日子很快……

别,舒老师,医生的话,多不可信。

舒老师摇摇头,笑了一下,说,我自己清楚,已经差不多……

郎建说,他们说是什么病?医生确诊了吗?

舒老师平静地说,很多病,其中一种是肺癌晚期。

郎建一把抓住舒老师的手,说,老师,你别,我送你上j医院,上最好的医院,你年龄不算大,你还可以活很多年,你有很多画还未完成……

舒老师摇摇头,眼睛看着木窗。窗外一阵风过,竹叶互相碰撞,发出哗哗的声音。

舒老师说,要你来,是告诉你另一件事。

郎建做好了心理准备,说,老师,你说吧。

舒老师说,我虽教哲学,以之糊口,一生却以画竹为要。那么多竹,在心里荣枯多年,可我作品很少,极少送人,也极少保存。从作品被人看重以后,画的就更少了,每十年只留一幅,到眼下只有三幅作品。可前些天这三幅作品不见了,想来想去,才知道是给舒竹拿走了。

舒竹?她拿走干什么?

舒老师说,她拿走这些,相当于要了我的命了。

郎建说,那……我问问她?

舒老师摇摇头说,罢了,都不问了。

郎建:那……

舒老师伸手,招呼保姆过来。保姆递过一个盒子。舒老师让她打开,郎建就看到很多照片,还有·个内存卡。

舒老师说,这些年来,我的作品不多,所有的作品我都拍了照片。

郎建知道老师心之所属,含着泪点点头。

舒老师说,我走后,你不要宣传我,给你这些东西,供你参考,这些年画竹的笔法,全都在里面。有空的时候,可以画一下。

郎建心里一紧,泪滴了下来。

郎建说,老师,你信任我,我会把它保管好的……你的作品,我让最有权威的专家来编辑,出书……但你要听我的话,一定要接受治疗。

舒老师一直是反对宣传他的,现在他依然摇摇头。他刚要开口说话,一阵猛咳,郎建用纸巾接住他的痰,里面更多的是血。他脸憋得通红,整个人缩成了一张干瘦的弓。

郎建再三劝说,让他上省城住院。舒老帅先是摇头,后来干脆连头都不摇了。郎建知道舒老师的脾气,况且老师大限将至,已无力回天,就小再勉强。郎建的电话响起,是县里打来的,说洪灾突袭,山地里上万亩的竹林毁之一旦。他对保姆干叮万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舒老师家。小巷子里,头年枯掉的草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几天后,郎建得到了舒老师去世的消息。再次赶到舒老师家时,舒竹回来了,她正跪在舒老帅的灵前,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

天知道,这些天她到什么地方去,干什么去了。她不说,谁也不知道。

舒老师的丧葬很简单,没有鼓乐,没有鞭炮,没有当地风俗里的那些纸人纸马和道士的诵经做道场,也少有政界要人和文化名流参加。就是告别仪式,也没有超出半小时。知道的学生都赶到了殡仪馆,老先生的遗体慢慢地被推进火化炉,那铁门哗啦一响就关上了。一个竹痴,就这样消失。哲学将一个生命, .个重要的命题简单化了。

舒老师的骨灰,被装进了一个竹炭做成的骨灰盒。盒子上,有他自己题写的竹痴二字,这是他生前为自己创作的作品。

活着的时候喜欢竹,死的时候,还与竹为伴。郎建在那一瞬间,感觉到老师的幸福。

也是奇怪,郎建的工作出乎意料地顺利起来,项目逐步落实,资金逐步到位,各部门干得热火朝天。半年一次,来自省、市的检查团走了以后,反馈的意见是一片叫好。每下基层,或者空闲时间,他一个人散步的时候,见到的多是笑脸。舒竹办完父亲的丧事后,找了个人将老家看管起来,来到了郎建所在的县城,她打算在这个县城里搞一个竹产品加工及营销公司,名都取好了,就叫翠竹有限责任公司。除了落实土地这个要害的问题,其他工作她只是礼节性地告知郎建,并不找他,舒竹有舒竹的办法。郎建也知道,舒竹很多地方都在打他的旗号做事,但他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她不违规,就不多管她。舒竹的能耐,让他领教了。

这个女人,秘密太多,真不知她水有多深。

公司成立那天,郎建到场,讲了话,剪了彩。舒竹在县城最好的酒店设了晚宴,邀请了县里所有官员和商界名流。她举着高脚的红酒杯,挨桌轮番敬酒,不漏一人。她一脸的流光溢彩,一脸的青春焕发。

舒竹在给他敬酒的时候,小声地补充了一句:郎县长,我酒多了,待会儿请你送我回去。

他分明感觉到她目光中的一团火。

恰巧有人过来敬酒。郎建说,感谢你呀,你给我们县引了资,做了产业,做了一件大好事。

筵尽人散,杯盘狼藉。郎建去了一回卫生间,对着宽大明净的镜子前的洗漱台,把手伸进嗓子掏,胃一次又一次地痉挛,那些十分精致的食物,那些价格不菲的名酒,一次又一次往外涌,散发着恶臭。郎建感觉到了食物变质后的臭不可闻。食物如此,那人呢?他不敢想下去,他将头伸到水龙头下冲了半天,试图洗尽满脑子的乌瘴。

郎建出来的时候,四下里空无一人,醉了的和没有醉的,全都隐匿了。站在又空又乱的宴会大厅里,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的手机嘟了一下,他一看,是一个信息:你往左转,上楼,8526房间。

他往四周看去,一个人也没有,便低了头,进电梯间,往8526走。

铺有红地毯的长长的走廊,很静。

8526房门虚掩着。他刚一走进,门就给推上了。

舒竹补了晚妆,一袭睡裙,满脸欢悦地看着他。

舒竹那晶亮的眼里,滴下了两滴清热的泪。

一双纤纤玉臂吊在他的脖子上,一张火热的唇封住了他的口。

舒竹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醉意朦胧,醉眼迷离。郎建低下头,口不能掩,情不自己。他深情地吻着这个可爱的女子。他的脑海里突然闪现舒老师清瘦的神色,闪现在市里教书的妻子的面容,但很快,那些虚幻的影像瞬间给现实中如花的笑脸所代替。

醉酒的男人是没有骨头的,何况郎建岂止是醉酒。

有一面墙上,挂着一张夏竹图,那是舒老师的作品,竹林平静,竹竿茁壮,竹叶舒张,竹笋破土而出。这种生机勃勃的景象,在舒老师的作品里十分少见。

酒醒后,郎建后悔不迭,暗地里打了自己的脸,骂了自己的娘。

舒竹打了很多电话给郎建,郎建都以在开会为由给挂了。郎建知道自己犯了大忌,不想再和舒竹深入交往。也许,就此退出,慢慢疏远,舒竹自会忘记他。一页翻过,该结束的故事就算结束。

一天,下乡回来,郎建回到办公室,打开门,发现有人背对着门坐在沙发上。那人不需回头,郎建就知道是舒竹。

秘书忙怯怯地说,她说是你的客人,和你联系过的。郎建挥挥手,秘书关门离开。

郎建说,你怎么来这里呀?

舒竹说,我怎么不可以来这里,一个微小企业的老板,给县长汇报工作,不可以吗?

郎建说,有什么事,你就下班说,为什么非要来我的办公室呢?这样影响不好。

舒竹说,大家都知道我是县里的新办企业……

郎建说,我还有事要和部门商量……

舒竹站起来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今天晚上是我的生日,我在宾馆等你。

晚上,舒竹插满一屋子点燃的蜡烛,一个大而精致的蛋糕摆在桌上。屋里只有他们两人。郎建有些心虚,说,多浪费呀,把朋友们都叫来吧。舒竹说,有你一个,我就足够了。郎建说,过生日嘛,要热闹才好。舒竹说,不,我需要宁静。

舒竹往高脚酒杯里倒酒,红酒的颜色,像血。舒竹举起酒杯说,郎哥,祝福我吧!郎建端起酒杯说,好,舒妹,我祝福你,祝你越来越美丽,越末越漂亮,越来越开心,还要祝你的是,早日找到如意的郎君。

舒竹摇摇头,又点点头。一杯又一杯地给他敬酒,还让他一次又一次地给她祝福。他不知道,一个女人放开喝酒时,酒量到底有多大。他劝她:算了吧,少喝点。舒竹点点头,又摇摇头,弯豆角一样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他醉了,醉得不省人事。舒竹笑着,疯狂地吻着他。他身不由己,她吻遍了他的全身……

他有气无力,不过他还是记得问了她一句:舒老师的画,全被你拿走了?

舒竹软绵绵地说,是呀,帮你送了省上的领导,让他们给你一个好环境……

呃……他猛地将头伸到床边,似乎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吐掉。

果然不出所料,事情开始了。县农发行的行长找上门来。行长说,县长,我有事向你汇报。他正在书桌上画竹,一笔一笔摹写墙上舒老师的那幅作品。形似了,神却不在,高高的竹有气无力。他有些烦,并不回头,说,什么事?行长说,我们才发现个问题,要及时给你汇报。他放下手里的笔,让秘书给行长泡了茶。秘书出去后,行长说,上次翠竹有限责任公司的贷款,有问题。他说,有什么问题,不是材料都核实过的吗?行长说,是皮包公司,他们公司注册的钱,全都抽空了,这段时间没有搞竹子加工,也没有收购,厂里的场地上,绿草没膝,都可以养牛了。

郎建说,再核实一下吧!

行长说,五百万,如果她还不回来,我可就要进牢房了。

行长走后,郎建打她的电话,可那电话却不通,怎么打都是: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给她发了个信息:你在哪?有事,尽快给我电话。

第二天晚上,电话响了。他打开一看,是舒竹的。一接通他就问,你在哪里,你让我好找!舒竹在那边软绵绵地说,我等你吧。在宾馆。

他放下电话,就自己开车赶到宾馆。舒竹躺在床上,一脸幸福地看电视。郎建说,你急死我了,你到哪里去了?公司的贷款……舒竹说,我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保胎去了。保胎?你保什么胎?保谁的胎?舒竹说,我保我们的呀,我们的小宝宝。郎建脸色大变:你开什么玩笑!你开什么玩笑!舒竹很认真地说,真的,我们有孩子了。舒竹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份检查报告说,你看,阳性,都三个月了。郎建说,你说什么呀?我们什么时候有的?

舒竹说,县长大人,你忘了,公司成立那晚上,你要了我三次,我的生日那天晚上,你更是……你记不得了吗?

郎建说,你不是安了环的吗?

舒竹说,你说过要娶我,我就取掉了。

郎建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舒竹说,你记不得了,比这露骨的话你都说过……要不要我放录音给你听?放视频给你看?

郎建生气了,他说:你这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一定是故意给我设圈套的!

舒竹说,当然啦,现在,我们孩子都有了,你看着办吧。

郎建说,你给我说,你贷款那五百万,到哪儿去了?

舒竹说,做生意呀,然后,再给我们的小宝宝建一个好的家,让他健康成长。

舒竹又说,那点钱,我请朋友存到澳大利亚了。

郎建头都大了,这次他不是打脸,而是狠命地敲了一下头,瘫了下去。

出版社来找郎建,说的是舒老先生画册的事。事实上,这事儿是郎建做的,他知道自己违背了舒老师的想法,但他还是想做,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说小定哪天他离开了这样的岗位,连这点小事都无法做了。出版社的人说,现在出版社属于企业,都是自负盈亏,舒先生这本画册……郎建说,有什么你就直说吧。来人说,我的意思是,舒先生的画册印刷成本、发行费用、组织研讨评论等需要一大笔钱,现在的艺术画册是没有市场的,要靠卖画册来解决成本的问题,一般是不大可能的……是不是请县长赞助一下?

郎建说,你说,要多少?

来人从公文包里拿出计算器,一边自言白语,一边嘀嘀答答地按,最后,他皱了一下眉头说,五十二万,你赞助五十万就行了,余下两万我来解决。

郎建沉吟了一下说,行,你们尽快做吧!越快越好,差额我来解决。

舒老师的书正式出版。首发式发在省城,那天,会场布置、文化界人士的发言、媒体报道,全都吐出版社安排好。出版社打电话给他,要他提前一点到。

郎建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舒老师的事情,总算有个安排,他用这样一种方式,算是对舒老师的回报。

郎建安排好县上的工作,叫上驾驶员,正要出门,三个市纪委的工作人员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其中两个,曾是他在市里工作时的朋友,大家相见,难免有些尴尬。

郎建办公室的墙上还挂着舒老师给他的画,其间,“雪中竹骨,本劲节坚”几个字十分醒目。纪委领头的那位同志举头看了看,叹了口气说,你看,还挂呐,还是摘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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