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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幻

2016-01-22钱二小楼

山花 2015年16期
关键词:佛学院老和尚法师

钱二小楼

眼前那团慈和的光芒,令人无所适从。我驻足不前,成了蜡人。

从酥软麻醉的状态醒悟过来,我叫来摄影展的负责人,问他这件作品是从哪里来的?他说是一位业余作者寄来的大赛参展作品,刘老,您对它感兴趣?我说你能给我复制一张吗?他回答没问题,现在是数码时代了,你又是我们这次大赛的评委会主席。

没过三天,家里来了两位从斯里兰卡来的比丘尼,听说她们有宿命通,知晓一些神秘的事情。老实说,我的家是个杂货铺,三教九流的人经常汇集。身居京城,到我这讨信息的人自然很多。我拿出图片给她们看,说你们要是能说出这个人来历,我今天亲自下厨布斋。

刘老肯这样,我们当然愿意效劳。说着接过图片,那年长的脱口而出,这个人,是生生世世住茅蓬的。南传佛教被说成小乘,可她们比所谓的大乘管用。

那年幼的,抢过去,细一端详,说而且是不倒单的。

你们何以见得,仅凭一个背景?

刘老,这是秘密。不信,你把这个老和尚请来,一问不就知道了?

我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这人此时在何方。

就凭您老的威德权势,找个人,还不容易?

看来,我这个杂货铺主人,要有活干了。可真的忙活起来,千头万绪又成了一堆乱麻。先要弄明白参赛作者,这个较容易,虽然作品是匿名展出,我通过那个主任把作者的信息打听出来,人是西北的。秘书小王跟她联系,她说这是三年前拍的,但具体是哪个寺庙,她记不清了。人,没接触,只是匆匆擦肩而过。

我陷入了我设计的圈套,所能做的,便是把它摆放在我的床头,让这个普通的相片变成不同凡响的背影陪伴我。

我晨昏作息有规律。如不外出拍照,早晨晨光乍露,起身沐浴后,就去院子里打一套拳,然后用早餐。而这几天却懒得起床,人岁数大了,这“觉”就少得可怜,老伴在时挨枕即着,没她在身边,入眠就难了,辗转反侧迷糊过去,感觉就那么一会儿,像手机充足了电,嘀的一声,人又醒了。

不愿意起床,睁着一双眼等天光,窗帘泛白了,渐渐强烈起来,风一吹,那布帘掀开一道缝,一束光手一样伸了进来,抓住老和尚的背影就走。背影没了,拐杖在。让那淡淡的灰布半褂,随风而去吧。

为了这件旧了吧唧的僧褂,我请教了许多人。

和尚朋友说,僧褂分三种:一是长褂,法师要常年穿着它,显示身份;二是短褂,出家人出坡劳动时穿的,便于伸开手脚;三是半褂,僧人的地位既不高也不低,才穿它。

看来这个和尚到老,还没有混上个法师当当。可他的背影,为何那么有力量?透露出来的信息是如此丰富:和谐、智慧、无畏,没有一点僵硬,硬邦邦的感觉,它是由一团柔和的水包裹并流溢出美的华彩。一个“妙”字,也形容不出来?那只有“空”了。

唉,老了老了,难道我动了心不成。若是妙龄少女,还合乎人性。一个老和尚的后脊背,这个“心”动的,不值得。可说一千道一万,它迷惑我的,到底是什么呢?

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终于抓住了它。此时,我不能否定。拿不出理由呀。如此熟悉,像千年一梦。一束光的手点醒了我。我要找到他,这个人到底是谁?

正好中国摄影家协会组团去大西北采风,我报名参加了。

到了古城西安,秘书小王与《背影>的作者联系上了。她说她已记起在哪儿得来的灵感了,她说出了庙的名字。可我此时人在广西,不能陪你们过去了。

第二天,我和小王驱车前往。

中午时分,赶到那所寺院,入得山门,那条游廊仍在,只是不再斑驳。新油漆遮盖住了旧日的风尘。背影,自然是空了。

我们拿出照片,大殿香灯师一眼就认出这位老和尚。这是如幻老法师,不会认错的,就是他。

他人呢?

两年前,他离开了。

问去处,香灯师摇头。

后来,惊动了方丈,和尚引我们入丈室品茶,才知晓如幻老法师的不简单。他是个培养法师的老法师。

如幻老法师到我这儿挂长单,是在他从佛学院病退之后。咳,我们大西北就这么一所佛学院。和尚哪有退休的道理?这“病退”,是他自己的说辞。生病了,他就主动从副院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

他得了脑血栓,佛学院送他到北京和上海瞧病,第一次去了,第二次让去,他说什么也不去。怕花常住的钱!病大好一些,他干脆向佛学院告了长假,到我这儿来住。他不愿吃闲饭,成为别人的拖累。我出于敬重,生活起居安排得稍好一点,他又告假,走了。

如幻老法师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他为何穿半褂?

打从我认识他那天起,他就是这身打扮,几乎没变过。为人低调。

如幻老法师哪的人?

他小说,我也没问。出家人,英雄不问来处嘛。

天已向晚,城是回不去了。我和小王,还有司机,只能住在庙里。吃了斋饭,我在寺院各处走动,拍了些照片。

西北的寺院建筑风格,虽没有江南寺院曲径通幽,一步一景,也是很有看头的。它的粗放,雄奇,形成另一种风格。这里毕竟原是皇城,天子脚下,岂能没有霸气?如今成了废都,连陪都的身架都不如,可大地里的脉气,仍然不可小觑。

夜气袭来,我倚栏望着那游廊的幽深处……

虽扑了个空,可我并没有死心,又去了趟佛学院。山城重庆的雾气裹挟着我来到城的郊外,佛学院院长知我来意,把一份档案材料递到我手里。我又一次成了蜡人。

那前额眉心间米粒大小的红痣。

难道是他吗?

湖北太子县人。按照登记表上的年龄来推算,他今年应为86岁。我的心一阵绞痛,秘书小王忙掏出速效救心丸。我从沙发上缓过劲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想,老伙计,这么多年苦了你啦。怪不得,我的日光一触到《背影》,便乱了分寸。

于是,我开始了马不停蹄地寻找,穿梭于寺院之间。

正如佛学院院长说的那样,如幻老法师桃李满天下,差不多大半个西北寺院住持皆为他的学僧。

很难找的。

犹如大海捞针。

但我不死心,我欠他的债这辈子小还,下辈子哪还能还得上?

我寻着如幻老法师的蛛丝马迹, 一个寺院又一个寺院追寻他的背影。可是那背影在我眼前却渐渐模糊了。远行而去。如梦幻泡影。

我想,我可能失去了方向,没找对路了。我开始记笔记,和他曾教过的学僧和接触过的居士聊天,聊的人多了,我记了大半本子,他的背影又清晰起来,大有呼之欲出之态势……

如老是个够格的僧人,见到他我就落泪了。像自己的祖父,心完全是敞开的,没有欲求,没有一点障碍阻隔。一句话,通透。他也不跟你说什么,只冲着你微笑,给你拿东西吃,可是,你就觉得待在他身边特舒服,平静而温暖,你被一束光笼罩着。这平静,你通过禅修是可能得到的,可“温暖”不常有呀,这种大智慧大修行带给我的内在心里的温暖,对于我来说是平生的第一次。今后,还能不能遇到,我不知道。

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在宾馆的床上双脚半盘不盘地对我说。她穿着男人半大裤衩子, 一脸的无邪。夏天,窗外有风吹过。此时,她笑嘻嘻的脸上,在提到如幻时忽然庄重起来。她谈起初次见到如幻时内心的感受。当时,她在追人大学南传佛教一位副教授。她的追,方式是直接的。我觉得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不是她不够城府。她的人生就是感受型的,小胡同赶猪似的,直来直去,对方却十分理性。我一见到她所谓的男朋友,便知没戏。当今学佛方式有多种多样,她是因为追随男朋友而学佛的。

接着,她又说道:

他是朴素的一位老人、长者。还有,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他的天真如童,平凡如实,所以,到了他的禅房心就塌实,心安了。不再躁动,无形中就把你的心收服了,像入了佛地。

印象中,如老的生活起居非常俭朴。在外人看来这个老和尚没啥了不起,只是一个饭僧。他和咱学僧的关系非常密切,对咱们非常关心。当咱们有啥心里话啦,学习和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难啦,问题啦,咱便去找他,跟他聊。他和咱们有亲切感。他是个耐人寻味的老和尚,在平凡中显现出不平凡。咱为啥这么讲,咱觉得,这个老人确实是完完全全把名与利,这个常人丢不掉的东西,偏偏他就把它放在一边。不去理它。咱举个例子,这件事一般人的心态是小能够做到的。像他这样一个老人,在佛学院从事佛教教育工作这么多年,但是他,始终就是个副院长。后来,换了多位院长,我们说像如老这样慈悲的人,他的为人、他的学问、他的品德,做个院长绰绰有余。可他总是笑一笑,一笑了之。

一位比丘的面相,修成女相且远远望去像个老婆婆的僧人,说着他老师种种品德。近了,我们彼此站着,时间久了站成了两棵树。此时,从他的声调和举止更具有中年女性的慈悲了。从我和佛教出家二众打交道两三年光景,他们的圈子让人着迷。有一种说法,十个僧人八个怪,彼此脾气秉性各异。他们讲缘分,没这个,任何人介绍去找他,他见你一而,一句话不说抹头就走。啥礼数呀,礼节呀,是全然不顾的。

老法师穿衣服也很朴素的。佛学院时常有结缘黄色的僧衣和新海青,他不穿,送别人。他穿老修行的衣服。他愿意穿灰色的僧服。冬天呢,他就穿一件圆领大棉袄,腰间用一根带子系上,就行了。就像古代老修行那种风范。他给人很俭朴的印象。

咱是在读三年级的时候,从学僧宿舍搬到法师宿舍里去的。搬到他那边去,我和如老接触的机会就更多了。在佛学院读书,所有的学僧早晨上完殿之后要出坡,要扫地,这是规矩。如老自己呢,一个大院子,整个教务处一个大院子,自己扫,每天自己扫。一年四季扫。我要帮他,他不让。他说,这是我的,你不可以代劳。

佛法是什么?首先是教化,然后才是佛性。如果连人性都没有,人情味都没有,哪有佛性呀。人可以学佛,但人的思想和观念没到佛的境界上,他还是个凡夫。我觉得如老,每当我想起来就感动,他的音容笑貌,总也忘不了。

曾经有一次,那是1993年的时候。记得那是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丁香花开得旺盛,佛学院天王殿有个角门,大白披风上面有一根电线,直接通到后面的厕所里。不知为什么,一只乌鸦就吊在电线上。作为一个出家人,佛教徒,咱看到这情形——乌鸦在张着嘴,死命地叫,在呼救——我还能袖手旁观吗?在当时,用东北的话讲,我在冒虎气,冲上去,上了树,就要去救这只乌鸦。如老看见了,就把我往树下拽,说国家和佛教培养你这么多年,你为了救一只乌鸦,摔坏了,电死了,多可惜呀。不行,坚决不行。你想一想,老人家觉得一个法师比一只乌鸦重要。但是,咱不能旁观呀,不管。咱在树下,就跟如老捉起迷藏,非要救乌鸦不可……最终,还是如老想办法,把乌鸦救了。

我感触最深的,如老这么大岁数了,还能保持那一份童心。我倒没想到他的性格,偏于南方还是北方。从认识如老时起,他60岁左右吧,哎,一个老人怎么会蹲在那看一条虫子,在那玩,或看蚂蚁搬家。好奇怪!现在他还是这个样子,我们在树底下散步时,地上有虫子,他就会在那儿看。哎,死的,还是活的。他还碰一碰它。

平时,他是很随意的。你想,我们一块去买菜,然后回来。如老有一个小的电炉子,我们就在那个锅里烧什么豆角、香菇,再加一把香菜。那时候如老做菜是很有特色的。切点香菇丝,多放油,在锅里煎一煎,然后放进蔬菜,再放香菜,便会很香。他一切皆随和。佛学院有时候要买笔墨纸砚,如老就会骑着学校的小三轮车去采购。买好了,他再骑回来。一副自在的样子,也挺好玩的。每当他骑着小三轮车买菜回来,半路上总有学僧上前拦截,把黄瓜啦、西红柿啦,随便地拿走,当水果吃了。

那时候,如老早晨起来喂鸟。我们隔三差五,就会去买5斤小米。喂不了一个星期,又得去买。他一吃饭便想起喂鸟,这碗还没端到嘴边嘞。每次都对我说,你看还有一家人没吃饭呢。我开始没听懂,就问:哪一家人?就那一家鸟。他说的是常见的小鸟,俗称麻雀,老家贼。在他屋前面,那时候还有个屋檐嘛,他就把小米撒在屋檐下的水泥地上。一会儿,他还嘴发嘘声,嘘、嘘嘘,叫它们。然后,这些鸟儿就过来,骑在树杈上,叽叽喳喳地欢叫。如老就偷偷地把门开一道小缝,看那条走廊,一会儿,鸟儿就落'卜来了,一只、两只……密密麻麻一地,整个密密麻麻一片,全都是,你就觉得特可爱,那头一啄一啄的,起起落落……

向我说故事的是一位与如幻学书法的小女孩。她的口音让我想起60年前和我相好的姑娘。她不是因学佛认识如幻的,而是另一门艺术:书法。

如幻老和尚真的是我60年前的那位老战友吗?不像呀。他那时候,只是一个战士,一个兵。可那颗红痣,又是多么的相似啊。老穆呀,老穆,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吃尽了苦头。

我在仙人岙的那间茅蓬,面积只有两张单人床那样大,很逼仄。其中,在一张单人床那么大的地方,起了个灶台,做饭。灶台旁边还挖了一个大坑。那个坑是干什么的?埋粮食的,要不然玉米和地瓜没办法储藏。那坑,有点像北方的菜窖。在坑底部,往外扩,扩成一个宽敞的圆洞。再储存些青菜。

住茅蓬,有两件事要特别留心,一个是蛇,一个是熊。它们容易记仇,很会记仇,特别是熊,轻易不能伤害它们。

生活非常艰苦,去买米得走三天。路程是如此之远。入冬以前,也就是大雪封山以前,要去买米。准矫过冬必备的食物和物品。当时修苦行,赤足,不穿鞋子,两年半不倒单。可是不倒单,并不能开悟。

住茅蓬,就意味着自力更生。种地、担水、劈柴、做饭,样样要自己来。没什么大事,了不起的事,一天吃两顿饭。九十点钟,一顿;三四点钟,一顿。不做三顿饭,没时间。

到晚上孤零零一个人害怕小?

你怕还住山?怕就别住山。

生存的主要来源是靠打柴,和到深山老林子刨草药,到由下去卖。那时候(解放后),很少有施主。或者根本就没有。人们日子都很苦,家里没有剩余的闲钱。不像现在。卖一次,两担柴,块八角的。草药,钱多一点。但也多不到哪去,且风险大。这钱,用米买盐和过冬用的粮食。油和其它调味品,根本不敢想。菜,自己种,也种地瓜和土豆等一些耐寒的东西。

在有水源的地方修茅蓬。那时候有土匪,住茅蓬,不能带手表,不能请金佛像,不能穿好的。和尚越穷越好,少烦恼。可没钱也烦恼,有时连八分钱都没有。小能写信。后几年,大茅蓬冬天打佛七,我就上山打柴护七,帮着干些粗活……

我摘抄一本日记。是一位老法师记录下来的。他和他曾经是同事,佛教叫同参道友。共同教书育人,结下不同凡响的道谊。

如幻老法师真的是我60年前的老战友吗?不像呀。他那时候,只是一个战士,一个兵。可那颗红痣,又是多么的相似啊。老穆呀,老穆,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吃尽了苦头。

咳,真让那两位比匠尼说准啦。老穆真的住过茅蓬。当和尚也真不容易,什么苦都吃。那时候我在哪?在军区大院里,吃香的、喝辣的。一步之差,各自的日子竟远隔千里,各自的生活如此不同。可事实上:当时,应该我去做和尚。

我现存的任务,是尽快找到老穆,了结心头之痛。

这痈,己搁在心头60余年了。

可他总像一股风,时而在我面前吹过,时而又了无踪影,无法捕捉。命运在折磨着我!

一晃,两年过去,《背影》仍没有转过身来。

一天,我正在家里小憩。电话来了,是找曾相以老穆的学僧打过来的。他说,您快来,晚了,恐怕就见不到我老师啦。

我急急忙忙赶往飞机场,连秘书小王也没带。经过一整天的颠簸和煎熬,第二天清晨,于朦胧的晨光中,我在一间小茅蓬里见到一个赢弱的老和尚。

这是我当年相识的老穆吗?当年那个英姿飒爽的穆志国……

解放了,我在解放区协助农会搞土改,到处呈现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我和老穆是一个警卫班的,我出身好,他文化好,大学上了一半,来参军,拥护共产党。我与他要好,千什么事总形影小离,形影不离到快成为一个人了。

跟他好,我是有日的的。要他教我学文化。我小学没毕业,要求上进,喜欢在纸上涂抹,写点东西他没架子。大地主家庭出身,就是想拿架子,谁敢?

有一天,他小妹妹来找他,我一见就失了魂魄,漂亮丰腴得活脱脱一个薛宝钗!我们一来二去,二去一来,就好上了。老穆警告我,跟地主家的小姐好上了,是没前程的。你还要不要前途?我当时年轻,头脑自然发热,哪还管那么多。三整吧两整吧就把她给睡了。

他家离我们驻地50多里,我恨不得一天跑个来回

那次,我和老穆一起站岗,守卫着从地主老财家收缴上来的浮财仓库。

没几天,他妹妹来了。把哥哥叫到一棵大树下,俩人神色慌张地嘀咕着什么。我离着大老远,看得见听不见干着急。她没有理我就走了。过了两人,她又来了。这回,让我把她堵住了。

问她啥事?

她开始不说,架不住我的猛烈攻势,她哭符,头依着我的肩头说了。

她家快完蛋了,田被没收分给了别人,现任又被逼催缴浮财。可她家已经没有那些黄白之物,早被抽大烟的二伯父给败了。但那些人不信,非说她家有,拒不上缴。再过两天,交不出,就再不照顾军属情面。要批斗,并威胁说死人是经常发生的书!家里人急得快不行了,这才派她找她哥想办法。我一听,当时脑袋就大了。怪不得老穆这几天没精打采的。

我急中生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每人守符的就是这些东西,国家里来,又国家里去,算不了什么。

夜里,我把老穆骗走,—个人进了仓库,装了小半麻袋,又人不知鬼不觉地传递给她。

然而,也该那天出事。她在另一个村口,被民兵堵住,东西被查出来了。她死活不说那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消息很快传过来,我当时没了主意,老穆也没办法。救人要紧。最后,老穆对我说,还是我顶扛吧。你根红苗正,前途无量,我不想毁了你。何况又是为了我家出的事儿。

我胆怯了,已吓得不行。

他放下肩膀上的枪,去了。

结果他被看押了起来。等候处理时,我在一天夜里,把老穆放了。至此,人地两隔,杳无音讯。他妹妹,我自然没娶,我娶了我们军长的女儿,一路飞黄腾达。

一个和尚,一个将军,相会于60年后的大西北。

茅蓬,也是庙。虽然它小。

始终有团慈和的光,笼罩着我。

如幻和尚见是我,嘴角抽动着,露出笑意,言道:不是说,不见面嘛?

老穆,我让你吃苦头啦。

和尚摇头。那颗米粒大小的观音痣,在渐明的光芒里,仍红润可爱。他说,你是我学佛路上的增上缘,老衲该感谢你。

老兄,我找你来,就是想证明你的清白。

他仍摇头。头在枕头上,脸白,头发茬上挂着霜白。

听说,你为了它,还进了大狱?

上辈子的事,该忘了。

你要给我机会。这心,压着块大石头……

好,把石头拿来。

说着,他伸出手,在虚空中一摆。

我握住。

它在我的手心渐渐地凉了。

真正的佛教徒丧事要七天。我作为他出家前的老友,当然想再送一送他。入土为安。

他的学僧多。第二天,就来了好多人。有世俗的,但,大多数为和尚。人们围着如幻的小茅屋,搭了许多帐篷。茅屋是简陋的,可帐篷各式各样,被衬托得有些华丽。当时我想不通。为什么不把他抬出来,找一个大一点的地方,让人祭奠?而更不尽情理的是,连身干爽衣服也不给换,起码用温水擦一擦身子吧?他的一帮弟子,不哭,也不闹,只是围着破『日的小茅屋24小时轮班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声震云霄。

我没事可干,跟着大众念佛。

他们没有给我排固定班,让我想念就念几句。他们对我说,这阿弥陀佛圣号是无量寿无量光的意思。我接纳这个观点,但,我不接纳他们丧葬礼仪为什么这样不尽人情。人死了,连翻个身也不行!

七天,是在等大人物来吗?

果不其然。听说中央统战部要来人,至于佛教协会的各级组织,都要派人到这个荒山上。这么形式主义?

念佛,我参加晚上的那个班。晚上我睡不着觉。

星空当头,在城市很难遇到。现实,啥都污染,连光都被人污染掉。从小就听大人讲,人这条命再贱,天上也有一颗星星与你相对。大一点的人物,再有一点文采的,就叫文曲星。如幻老和尚他那颗星星,是哪一颗?

到了第三天上,人们有些急躁了。各种文稿找人起草,什么追悼会议程啦,地方政府和上级政府怎么排序啦,等等,闹得人仰马翻。我坐在夜空下想佛教也不能免俗,这肯定不是如幻愿意看到的。他那性格我知道,更何况他当了这么多年和尚。

时间到了子夜。念佛的声音有些疲惫。

突然,我模糊的眼前出现了红光。着火啦,着火啦!睁开眼,只见如幻住的那间茅屋已火光一片,在人们喊着救火呀救火呀的当儿,火势扩大成了一片火海。一团一团的火焰,有的像一面旗帜,有的像一团火球,不断向空中窜去,把整个天空染得那么纯净那么光彩……

我向空中望去。那一团旗帜里,突然出现了如幻的面孔。我用手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当再睁开眼,那火红的旗帜变幻成一团火球,而且火球在扩大,向四周扩展,大出旗帜两倍多。这次我看得更清楚了。那上面幻化成了老和尚熟悉的背影,随风向空中飘去。

背影最后化入到星空那片光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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