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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雾烟

2016-01-22宫林

山花 2015年16期
关键词:土堆老爹二哥

宫林

秋收季节,本该喜悦,我却悲催。我的女人跟人跑了。老爹帮我秋收,摔伤住在县医院里。儿子从教学楼上掉下来,住在镇医院里。我——够倒霉的吧。不过,你们千万不要同情我,那样我会受不了。因为自从我娘去世以后,三年来我的眼窝不知怎么搞的,变得越来越浅,一听到别人同情的腔调,泪水像戳了腚的乌龟一般朝外爬。一个泪流满面的五尺男人,多么没有面子啊!

下午四时,我开了电动摩托从县城奔往村子。双肩让车把抖着,有点痛。这几天的农活还是真累人啊!我想起我娘拍我左肩时说, “你是个爷们儿,记住你女人的恶心事。”又想起瞎大娘拍我右肩时说,“将你女人的恶心事全都忘掉吧。”

这条路除了柏油就是水泥,我顺利地奔跑着。只是,我不想流泪都不中。一出城,浓密的白色雾烟劈面而来,呛得我鼻子发涩,嗓子发燥,眼珠发硬,禁不住泪流满面。

本来我该先到乡医院里看望儿子。二十分钟前,我刚倒掉老爹的便壶,儿子的老师打电话,说杜道生呀,你儿子从教学楼上掉了下来,你能不能到乡医院来一趟?我赶紧问伤得重不重,他说不太重,要不要儿子接电话。我听到儿子说爸我没事,你看好爷爷就行了。我觉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刚才眼前的纷乱一下子平定下来。花坛里的月季花开着,廊边的树叶在风中响着,偶尔落下一两片来。县医院的门楼依1日那样的高大伟岸,反射着太阳光。虽是下午四时,楼门口依旧有不少晃动的身影,还有一波一波的说话声。别看我们村里没剩多少人,也没住院的病人,可医院里人真多,每个病房都没有空床位。我曾嫌老爹的病房和床号不吉利,要求他们给调换调换,那护士微笑着说,你在病房楼里找找,找到了空床我马上调换。老爹是14号房,44号床。我一瞅见心里就像被驴踢了一下那样别扭。这满楼的病人以及家属,一个个灰头土脸的,跟那些笑容满面的护士一比,简直就是鲜花与牛粪了。那之后我再没提换房换床的事。谁想大哥二哥回来时,二哥没有先问老爹的病况,而是说这房号与床号不好。老爹可能听到了我求人换房的事,马上递给二哥一句话,我今年68岁,数字吉利吧,本该又顺又发的,哪想到有此一灾,差点交待了老命。我看到二哥的嘴唇抽搐了两下才笑了出来,说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二哥不愧是直销高手,真会应付场面呀。

儿子这事,我没告诉老爹,只悄悄告诉了大哥。人哥足厚道人,拍拍我的肩,说你要冷静啊。

我真的冷静,将车子开得四平八稳。车到岔路口,我看见好多人戴了眼镜和口罩,心里止不住发笑,日扯的!这点雾烟算什么,值得去护眼捂嘴?值得戴驴哜眼和笼头吗?

雾烟来自原野,阡陌之上,秋收秋耕的机器声遮掩不了黄泛区平原上玉米秸燃烧的噼驳声。当然,还有那些燃着的麦秸垛。麦收时上面不让烧,乡里的宣传车抓贼般地巡回游动,喇叭一会儿放段轻松的流行歌曲,一会儿一板正经地宣读禁烧条令。谁烧谁挨重罚,没有谁跟钱过不去,大伙甚至在有麦秸的地方不敢吸烟。人批麦秸只得就地垛垛,一个个坟包般地散在田野里。加上如今的村民烧地锅的很少,它们兀立在那里经受了一夏半秋的雨淋风吹,垛里进了水,时间一长垛心坏了,沤成了湿湿的一团糟。现在急着耕地,准都小想让它们占着茅坑不拉屎,只有烧掉。它们起不了大火头,只会慢慢熬着火,冒着浓稠的狼烟。

我并不讨厌这气味。一是这种气味与炊烟味相同。二是它叫众人流泪,这样,我的流泪就变得合情合理,不冉难堪了。父亲和儿子问怎么流泪了,我可以堂而皇之地回答,雾烟太厉害。但我说喜欢它,一定有人说我变态,非挨板砖不行。

这可能是我小时候烧地锅太多,练成了。

兄弟三人,数我烧锅最多。我烧锅之前,是老爹烧。我娘光做饭小烧锅。二哥偶尔客串一回两回的。那种烟熏火燎的滋味,那种一手拉风箱,一手塞柴草的动作,到现在都忘不了。说起来这也是命中注定。我娘生我之前生了四个男孩,成了俩,待到生我时,她想生个闺女,却生了我这个带把儿的。而且是倒生,出生时就跟她过不去。我的名字就这么来的,杜道生。烧锅不是什么好活,但我并不怨愤。村民好说,老小老小,锅门前边找。老小就该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烧锅。那时我最羡慕大哥,我知道谁是老大,什么荣光呀关爱呀庇护呀全会降到他头上。但如果老大是个女孩,那可就另当别论,我们这儿有句俗话,老大闺女是丫头,大儿媳妇领墒牛。男尊女卑啊。

到了村外,我忘不了朝我娘乌黑的坟头瞅上几眼,心里酸酸的。我许久没有烧过地锅了,更没有在老娘唠叨声中烧了。如今一想,少了许多念想啊!那时无奈的事现在却生出一种柔软的温馨来。人到中年,有时发愣时,真想让老娘敲过来一擀面杖。但那是不可能了,娘的坟头浑圆而发黑,擀面杖却又白又细长,联系不上了。

到了院门口,远房堂兄土堆哥过来问我爹的病情,递我一支烟,问犁地不犁。我吸两口,摇摇头,说顾不过来,老爹还没出院,儿子又摔伤了。上堆哥了解我脾气,没有大惊小怪地发出同情的声音。

他静静地看着我换了身新衣服,帮我轧了盆水,指指我的脸与脖子,我明白地洗了脸和脖子。然后义梳了几下头发。

在大门口,他拍了我一下,说道生,缺钱了言声儿。他顺手推了一下我的车屁股,车子呜一声飞响了官路。

之所以先换身衣服,整理整理自己,主要是怕给儿子丢人。咱也是经常进城打工挣钱的人,虽不是什么大款,几件西装还是有的。尽管我个子不高,也显瘦小,但稍一打扮,还有几分洋气的。我还买了盒好点的香烟,准备敬给老师和医生。真的,我想得最多的是不给儿子丢脸,并不太担心儿子的伤势。

我递给老师一支烟,然后才朝儿子看一眼。儿子用没有扎针的那只手朝我挥了一下,我竖起拇指朝他划了一下。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心急火燎地扑过去问儿子伤势,以致于老师都说我有大将风度。日扯的!我笑笑,说碰到这种事,急也没有用,一切有医生安排呢,咱来这儿,只是给孩子精神鼓励。那老师马上敬我一支烟,夸我的素质高,遇到大事有静气。

他是儿子的班主任,刚说学校那边事多,我马上让他回学校,别误了上课。送他到医院门口,他握了我的手说,考虑到你家特殊情况,明天我让其他老师来帮你照顾孩子。没等我推辞,他说你家情况我们都知道。望着他的背影,我叹口气,日扯的!我小想叫人家知道家里的事。

回到病床,先将儿子查看了一遍。儿子的一条腿已打上了石膏,另一条腿上擦掉了不少皮,有乌血渗出来。我说,乖,你真坚强,没有哭叫,你爷爷摔伤,在医院里嚎了半夜呢。儿子眨眨眼,说不怎么疼。我赶紧抓起床头柜上的香蕉,剥了一根送到他嘴边。

趁他吃香蕉,我扫了一下病房号与病床号。3号房6号床。我的心更加舒展了。这两个号码我喜欢,吉利,先顺嘛。儿子肯定会很快好起来的。闹不好,他出院了,老爹还不一定出院呢。

屋子里药味浓,也有些热,我脱去外衣,推了窗朝外望去。窗外有几棵泡桐树,正在落着叶子。远处是田野,田野里弥漫着灰白的雾烟,这时的田野没了长秆庄稼,本该一望无际,一马平川,但却给雾烟弄得朦朦胧胧睡不醒的样儿。雾烟里,有旋耕机和人走动的影子。影子有点发虚,发飘,像是假的。

半个月里,我们家摔伤了两个人,一老一少。夹在中间的我叹了口气,日扯的!这到底是怎么啦?倒霉事怎么就瞄上了我家?

儿子听到了我的叹息,喊了我一声,说爸,医生说没事。他在宽慰我呀。这孩子不但成绩好,也很懂事。可伤筋断骨一百天,耽误了学习是大事。他是我的骄傲,在人面前,我几乎没喊过他的名字,总是喊他“大学坯子”。

我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十八了,已经去南方打了两年工。他跟我一样,不喜读书,连初中都没毕业。我家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个“大学坯子”的身上了。在城里也混了恁多年,打了不少的工种,我算真正明白了,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我这辈子除了多挣点钱,为儿子铺点路,基本上刮光头的拍巴掌,完蛋了。

这种话,这一段跟堂兄土堆喝酒时,噌噌往外冒,几乎全都倒给他了。尤其前天晚上,倒得最干净最痛快。

土堆是条光棍,因为瞎眼老娘而出不了村,只好窝在村子里。但他过得还滋润,天天喝小酒,没有一丝的沮丧。我那几亩秋庄稼,玉米与豆子,如果没有他帮忙,现在还烂在地里。他在村里干活,帮人打除草剂,帮人收割耕种,农闲时跟人家搭帮盖房子,手里也不紧巴。我请他喝酒,他还抢着付钱,舌头发硬地说,道生兄弟,只有跟你喝酒,我才醉,平时我可只喝二两的。一碰上你,超标了。他说我不能醉,老娘要骂的。我拉他到我家先喝点茶,醒酒再回家。我们喝茶时,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只有他家的花猫在墙头上,偶尔叫一声。我把什么话都竹筒倒豆子一般倒给了他。日扯的!我忘记了,小儿子正在另一间房里写作业,什么都听去了。我说的是女人跟人家私奔,骂的是女人太贱,将我与大儿子挣的钱倒贴给了玉新那个狗杂种。后来,是小儿子出来,指着挂钟提醒我,我才送走了土堆。

我也是最近才跟土堆玩到一块,为什么对他这般信任,我自己都不明白。入秋以来,因为女人跑了,我不得不留在村里,照顾小儿子。村里最热闹的是桥头,那儿有刘磊的商店与小饭馆,很多人在那里打麻将打扑克。我打麻将,小赌无输赢,权当消磨时光了。土堆跟我想法差不多。别看是同宗的兄弟,因为不同岁茬,平时聊得少,走得不近。这一打牌,就成了好朋友。晚上没事,总是他请我我请他的,弄几杯晕晕。好几次,他都拍着我的肩说,兄弟,想开点,别叫女人闹了心。你哥我光棍一条,还不照样有吃有喝,日子过得不比人家少一个角少一个棱嘛。这是肺腑之言呀!如果不是夜色掩护,我的泪光肯定会让他发现。尽管如此,我还是高兴的。

当然,最教我扬眉吐气的是,土堆他们砸了玉新——我女人的野男人——的家。事后我虽然花钱请了客,但我心花怒放,钱花得值啊!

谈到女人,土堆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他说这世上本来就男多女少,咱打光棍,支援别人了,是学雷锋,是积德行善哩。

可我毕竟不同,我心里总少不了疙疙瘩瘩的,干净不下来。

我去过土堆家几次,土堆家的房子早该翻修了,上面的瓦缝里射下一束束的光线。土堆说不漏雨,瓦上面蒙了一层塑料布。他家里收拾得干净,显得也宽敞。但屋里的气味我受不了。他娘每天至少焚三遍香,这些香的质量低劣,跟大寺院的没法比,闻起来刺鼻顶嗓子。靠后墙的供桌上有三尊佛像,佛像前放了一盘桔子,一盘糖果。我坐了一会儿,光咳嗽,只好到院子里。我问土堆娘,大娘呀,这气味你受得了吗?她说你这孩子,佛主享受的气味有啥难闻的。噢,对了,你是俗人。我看到屋子里丝丝游动的白烟,有点迷茫,不知如何说话,怕伤了佛主。土堆递了烟,朝我递个眼色,我们不说话了。

她问,道生,你晚上睡觉好吗?

我说好。因为晚上都喝几杯,脑子晕乎乎的,一沾床就睡着了。

她说,男人心要宽敞,忍字高呀。

我说,只是半夜醒来,得好长时间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跟驴打滚儿差不多。

土堆嘿嘿笑,将半截烟吐到了地上,指着我说,兄弟成了赵本山了。

他娘一点也没笑。等土堆不笑了,她才轻咳一声,说道生呀,我教你个法儿,保管叫你不再翻烙饼。不知你愿不愿意要。

我连说要要,这法儿能治失眠,我当然要。

她一说我就傻眼了。

原来她教我念《大悲咒》和《心经》。《心经》吧,因为我去过相国寺,听讲解员们讲起过,什么“色小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什么的。 《火悲咒》没有听过,一听名字,就有点悲凉。老太太一张口就把我震住了。“南无喝哕怛那哆哕夜耶,南无阿唎耶……”我根本没有分辨出字音来,也许她背得太快了,光听到嗡嗡的一阵响。等她诵了一段停下来,我说大娘,您是老神仙,别难为我了,上学时我就怕背课文,背英语单词,您说的这个比那还难哩。老太太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连说佛缘佛缘,一切靠缘,你若想学一点不难,我一个字都不识,还是瞎子,都能学会,你咋就怕难呢。土堆,你把那两本红皮书拿出来,叫道生看看。

从他家出来,以后就再没去过,怕老太太问我话。说实话,作为男人,不少根不少梢的,女人却跟人跑了,这叫我受不了。我非常害怕人家像土堆娘这样,变着法地安慰我。他们不安慰我,我心里似乎还平静一些。

儿子突然流起了眼泪。两串泪一下子冲到了下巴尖。

我连忙给他擦,问他是不是疼得难受,真撑不住就哭吧,医院里不怕有人哭。反正咱这房里没其他人,你就大声哭出来吧。

儿子反而不流泪了。他眨了眨红红的双眼,盯上了我。我装作为他掖被子,避开了他的目光。真的,这些天,我想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失败与倒霉。作为丈夫,女人跟人跑了。她若跟的是陌生人或者大款,也就算了。但她所跟的玉新是我的小学同学,没有钱,在刘磊的砖窑上垛砖头的。而我的女人是在那里送坯子的。他俩勾搭成奸,刘磊该知道的。他为什么不提醒我一下?要知道,原先我们仨关系最铁,我的大儿子还认刘磊作干爸。我的手机号一换,总是先告诉刘磊和玉新的。刘磊有了钱,他是瞧不起我呀。玉新给我戴绿帽子,他刘磊知道,为什么不管不问?至少也该告我一声吧。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看我笑话!看我丢人现眼吗……我真的不敢与人对视,哪怕是此刻躺在病床上弱小如兔的儿子。

你想问啥?我看出他有心事,想问我东西。我知道有些事不能回避的,他已十三岁,现在的孩子都早熟。

我想妈了。儿子眨眨红红的眼,说话时他没有再盯着我。他说,我想叫你,给妈妈打个电话。

我明白了,原来前天晚上与土堆说的话他全听到了,一定是那些话触动了他。但我真的不想给那个女人打电话。

这个中午,我在县医院照顾老爹时,大哥也叫我给女人打电话,就说爹摔伤了,叫她回来看看。我真的打了电话,我按了手机的免提键,彩铃声全病房都听得清清楚楚。

女人的声音斩钉截铁,你还打我电话干嘛?你的拳头还没打死我吗?!

日扯的!我压了火气,平心静气地说,咱爹帮咱秋收,摔伤住在医院里,想叫你回来。你猜那女人怎么说吧,她说,有难事想到了俺,没事时只会打俺。不等我解释,她已经挂掉了。她的话让我想到一句老话,叫下雨天打老婆,闲着也是闲着。但我打她与这种说法完全不同。这种说法现在也过时了,如今娶个女人不容易,谁还敢像消遣一样打她呢?女人L经翻身了,我算服了气。

半天我才合上手机,朝他们苦笑一卜,说你们都听到了吧,她不回来,我再妥协都没用。她只记得我打她,却忘记了她先用碗砸了我,幸亏我一歪头,砸在肩膀上,否则我的头上非缝上几针不可。对不对呀。我们打架时你也看见了。我对爹说。老爹唉地叹了口气,说会打人的打屁股,谁叫你打的不是地方呢。我又苦笑,我那时确实急了,打架已找不到该打的地方,没想到一拳头杵在了她的奶子上,那女人当下就趴下了,把手中的圆头锹扔在了-一边,将枣树皮铲掉了一大块。

这个下午我回到村里,割剩下的儿分地的豆子。等快割到地头,放学回来的小儿子嘁我,喊十堆人爷,我才发现土堆也在另一头帮我割。恍过神来,抽烟递过去给他,又叫儿子去买两瓶啤酒来。如果没有他帮忙,割到星星出来都未必割完。我们用牙起了瓶盖,嘟嘟灌下一瓶啤酒,然后土堆拉他的架车,我拉自家的架车,将豆稞拉到了村口的空场里。卸完豆稞,望着头项几颗闪烁的星星,我才长舒了一口气。这时我已经很困,上下眼皮直打架。但我还是拉着土堆到家,我买了豆腐皮、花生米、两个猪蹄子,又拍了个黄瓜,拎两瓶白酒。屋子里堆的有不少玉米,太乱。我俩在厦檐下喝酒,儿子在旁边吃了点东西回屋做作业了。土堆家的花猫过来吃剩下的骨头。我把白天的事统统倒了出来,骂女人没良心,不接电话,不回来分担责任。我对她的底线已经够低了。没想到让儿子全听到了。如今他说想妈,还不是想趁机给我俩牵牵线嘛。孩子有时比红娘还红娘呢。

我拿出手机,照儿子晃一下,说这就给你妈拨电话。不巧的是,刚拨通,我的手机没电了,只好朝儿子又晃晃,关键时刻掉链子,这儿又没有充电器。

儿子要过手机,抚摸了一会儿,摁摁键,说没事,明儿再打。

儿子问,爷爷好些了吗?

我说好些了,有你大伯二伯看着,不会有事。这一刻我有些感动,这孩子,你自己摔成了这样,还想着爷爷。刚好药水下完了,我出来喊护士,才没有在他面前流泪。我在厕所里,泪水与尿水同时泻下,哗哗的声音让我渐渐平静下来。

这一夜我睡在儿子身边,听着他甜美的微鼾,怎么都睡不着,又不敢翻身。我真后悔没有学会《大悲咒》。

第二天上午,那班主任又来了,他拉我到僻静处,谈了儿子近来的状况,吓了我一身的冷汗。

老师先说了几句套话,然后话锋一转,说儿子近来精神有点反常,没掉下楼之前,有人发现他好几次走到那断栏处停下来,用脚踢踢断栏,目光朝楼下看。这次由三楼的断栏上掉下来,当然是因为放学时人挤,但他是不是有难言之隐,想自杀呀?也幸亏学校的地面没有硬化,否则摔成什么样可就难说了……我不晓得老师什么时候走的。我一个人在那里站了半天,看着那几朵鲜艳的菊花上飞动的嗡嗡叫的蜜蜂,我的脑子一直在嗡嗡作响。等我冷静过来,望着磁白的病房楼上有点恍惚的红字,才晓得这院里也涌来许多的雾烟来。我咳嗽几下,暗暗骂那臭娘们儿,都怪她太过分,不但不顾孩子,临走还卖掉二十袋麦子。只想自己,不顾别人。但我马上唏嘘几下,如果真像老师说的,儿子万一出了大事,那可真要后悔一辈子了。

我到病房里,见老师正跟儿子说笑着。他们才像一对父子呀!

等到儿子的吊针挂上,老师起了身。我送他到医院门口,他拦住我,要我与孩子好好沟通一下,与孩子妈好好沟通一下,快点解决家庭矛盾,别让孩子心里有阴影,戴着镣铐跳舞是跳不好的。你掂掂,孩子的前途重要哇。

他的话没错,将心比心,如果自己跟儿子换换个儿,会怎样?小时候,每逢父母打架,母亲坐在榆树下哭泣,不做饭;父亲躺在床上吸自卷的喇叭烟,也不做饭。他们僵持着。我却偷偷地抹眼泪,空着肚子到学校,课堂上连抬头看老师与同学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唯恐人家鄙视自己……可想而知,儿子心里有多难过了。

我不自觉地掏出手机,但它已经没电了。我说,要不,我到外边找公用电话吧。

他摇摇头,说我想从手机里听到妈妈的声音。

他说,中午你回家充电吧,顺便给我带本书来。

真的,我庆幸手机救了场,那个时候没了电。当时如果真的通了,我该跟女人说些什么呢?我真没有想出来。万一她再臭骂我一通,孩子会怎么想呢?我还算比较笨的那种人,可儿子比我聪明多了。

透过窗户,看到原野的雾烟依旧迷迷蒙蒙的,阳光也变得浑浊了一些。因为屋里寂静,我又想跟儿子沟通,又找不到什么话题,只好指着窗外的雾烟说,我觉得这雾烟团团的,包得人和物如同穿了层纱,有种朦胧感,比光天化日下要好。儿子不赞成我的看法,说雾烟对人体健康危害大,说秋季不该乱点秸秆,卖了不行吗?玉米秆可以打碎当饲料,麦秸可以造纸。我笑笑,说是那个说法,但眼下没人收购,大伙又急着整地,趁地里的墒好种麦子。儿子说,这也是浪费资源。

这种话我觉得不痛不痒。我真希望他说说我和他妈的事,这事让我都失眠,何况他呢?但他很沉得住气,不往那方面扯捞。

他问,爸,你是不是很喜欢这种天气?

本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却让浓稠的雾烟给破坏了。我说,我并不讨厌雾烟。但多数人跟我想的不一样。县医院的护士们说,由于连日不开的雾烟,让人觉得不像深秋,而像懵懵懂懂的初冬时节。有限的视线,总产生幻觉,以为流动的空中有天女散“花”。散的不是花,是刺眼的盐,刺心的碱,甚至有三聚氰胺严重超标的牛奶,灰白灰白的一片萧条。连土堆都说,如果不是这种天气,你爹也不一定摔成了那样子。我一想,也对——

十天之前,突然下起了细雨,我慌了,一个上午竟然割下二亩豆子,下午借了刘磊的拖拉机准备拉到空场垛起来,等天晴了再摊开碾打。女人在家时,她会自觉跳到车斗里踩车,女人的“踩车”技术没得说。现在没了女人,只好叫老爹帮忙“踩车”。早知道出事,我会用条绳子揽住豆秧。但那时我只顾闷着头用木杈往上搭豆秧,把踩车的老爹当成了女人。别看举着木权朝上送秧子,干得有条不紊,脑子里却混混沌沌,跟此刻的雾烟天气一模一样,真的以为上面晃着的人影是女人的。

日扯的!开车前我没有提醒老爹注意,也没想到用绳子揽一揽。我开车上路时,车子猛地抖动了一下,把老爹给抖了下来。他是一头扎向了路面。路面虽坚硬,他的头竟然将路面顶出个圆圆凹子来,光光的头皮上沾上了厚厚一层泥土,像有意戴了顶土帽子……我竟然一点不知道,别人喊停时,我已将车开出半里远,老爹还在路上窝着呻吟呢,我看到他一手捂住肋骨,一手提了裤子,裤带断成了三截……医生后来奇怪,他将老爹头顶上干结的泥巴弄下来,说分明是头先着地,为什么颈椎没事,而腰椎与肋骨却严重受伤?交上3000元钱,我差点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恨自己没骨气,脑子进了水,为啥还想那个臭娘们儿?!

平时我与儿子的话都不多,如今我感到时光太慢。不时朝外看,是想叫日头快点翻到头顶西边去。

还好,学校又派来了一个老师照看儿子。这个花白头发的崔老师一进屋就喊了我的名字。他是我的中学老师,如今退了休,让学校返聘过来,帮助做学生的思想工作。

崔老师吸着我的烟,对我说,道生,你的事大伙都知道,别太闹心,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我想起来他老家跟我女人是一个村的,当初我娶女人时,他也来送亲。他应该知道我的事。我问他过得好吗,他说老两口一块过日子,带带孙子。儿子在咱派出所,儿媳在中心小学。他们周日过来,一家人团聚团聚。我说还是您有福气啊!

看看天近中午,儿子的药还没输完,我掏出二十元钱给崔老师,说如果我回不来,你帮他弄些饭。崔老师不接我的钱,说道生,你别外气,我来就是负责他的。你有事去办吧,我守着这。

我得回家充电,手机不响,也不了解老爹那边情况,人不方便,我心里也不踏实。大哥二哥虽在那里,大哥昨天还接到火嫂的电话,他接手机避开我们,回来时脸色有点阴沉,肯定是大嫂催他回武汉了。他们在那里好几年了,大哥干搬运工,大嫂给人家看车棚,还要照顾两个上幼儿园的孙子,儿子儿媳都在广州打工,她一个人真的顾不过来。相比之下,二哥倒要轻松许多,他跟人合伙包鱼塘,二嫂除了看看鱼塘,撒撒饲料,剩下的时间是跟当地人打麻将。二哥的主要精力放在直销上。他是前些年搞传销时出了臭名,家乡的亲戚朋友他扫了个遍,都在他鼓动下买那种晃脚的健身器。政府一千预,他携家跑去了南方。他儿子与大哥儿子同在广州,他女儿正上大学,有人说他在那里买了个院子,日子过得不错。其实,别看他们回来几天了,,只有大哥伺候老爹,喂饭、倒尿、擦屎。二哥不干,他跟医生护士聊天,推销他神奇的化妆品,将包里的彩色资料展给人家,他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敬业精神尤为可嘉。我担心如果大哥走了,二哥靠不住,老爹那边我还得去。

坐在老家的院子里,看着厦檐下空空的燕子窝,我有点心酸。这座院子本来四间宽,有四间出厦的大瓦房,当初老爹刚盖好时,在村里也是威风凛凛,数得着的。那时出厦房子少,下雨天,不少人在我们的厦檐下打扑克……如今这房子落后了,村里有钱人多了,比着盖楼。我也是因为想盖楼,才跟女人盘点要钱。这些年挣的钱交给她,有十多万了吧。当然,我还攒了几个私房钱。大儿子到了订亲的年龄,一旦订了亲,女方肯定会要新房子,如今没有新房子,新媳妇就是不上轿。十多万,在村里盖幢两层小楼,差不太多了。

我问她盘钱时,她支支吾吾地推托。先说又不盖房,你盘钱弄啥,存的都是死期。又指指老爹那一间,说他不搬走,四间宅子盖三间,多难看。老爹那一间是分家时分过去的。当初兄弟们之间有过口头协议,老大老二住新宅里去,将宽大的老宅撇给我,但老人的住处要在老宅里。所以,四间分给爹娘一间,用半人高的矮墙隔开,怕他们养的鸡呀鸭的过来捣乱。现在要盖楼,如果不拆掉老爹那间,等于一处四方头院缺了一角,不好看。当然,老爹的工作好做。他说没事,你们想咋弄咋弄,大不了我住村口趴趴屋去。这也不是啥丢人的事。儿住瓦房孙住楼,老头老婆住村头嘛。但他提醒我,钱够不够?我说十万还不够吗?缺了再借些。他指指女人那边,跟你女人好好盘盘吧。当时我没有品出这话的意味深长来。

没想到这一盘,才让女人破单子兜猪仔,露了蹄爪。

日扯的!十万块,只剩下一半。那一半全倒贴给了玉新狗杂种。他盖楼娶儿媳竞占了我的五万元。女人说丢了,她连说借都不说,而且相当干脆。我当然已经风言风语知道了一些,做梦都没想到这女人成了吃里扒外的潘金莲!如果她说借给他的,我还有点盼头,可她却一口咬定丢了,这就等于那五万血汗钱打水漂了。

我忍不住在院子里大叫,你找相好归相好,为啥倒贴我的钱?

用刘磊他们的话说,道生的底线够低的了,连女人为自个戴绿帽子都认了,倒贴钱这事,那女人真不该啊!

老实说,一开始我的底线都不高。咱瘦小貌丑,又无一技之长,能找到个女人,比起土堆,已经烧了高香了。女人之所以摊给我,是她当闺女时作风有问题。她人高马大,长相不赖,找了我,多少有点委屈。当初媒人说媒时,也没有瞒我,我心里真的打了一阵子鼓。老爹劝我,这不算啥,发黄水那阵,咱们这儿的闺女逃荒到洛阳西安,当小老婆、妓女的都有。后来领了孩子回来,谁都没有歧视过她们,照样嫁了男人生活,刘磊如今混得不错,他奶奶就当过妓女。只要她跟你好好过日子,熬个一男半女,你坟前也有香火了,比啥都中。我娘有点不悦,什么都不说,偶尔点下头,眼里有些惆怅。

我娘那时可能有了不祥的预感,多年后她会死在这女人的手里。

前几天,在老爹的病床前,我与他说到娘的死。他连忙摆手,说人都死了三年了,骨头都沤烂了,还掀那一章干什么?翻过去就翻过去了。

其实他和娘一样,三年前都晓得女人跟玉新的事。就隔了一道半截墙,别说男女的脏事,就是两只燕子求偶,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娘不像老爹那么沉默,她不允许别人欺辱到门上来,偷偷扎破了玉新的车胎,还有意对着这边的窗户咳嗽,指桑骂槐,骂骂屋顶叫春的猫。女人不听她善意的提醒,有意推了自行车去外边补胎。有个大白天,女人坐着玉新的车回来了,有说有笑的。娘正在墙头上摘梅豆,眼前一黑栽了下来,在医院住了几天就闭上了眼。她拍我肩膀说的话,我不会忘,想忘也忘不掉。我爹晓得死因,却不愿多说,只会埋怨我娘心胸狭窄,偌大的肚子,揣过几个孩子,咋就连一点小事都揣不下去呢?

土堆曾告诉我,我娘与玉新还吵过一次架。

娘在墙头摘梅豆时,玉新载女人回来,买了半袋子西瓜。女人回屋切西瓜,娘叫玉新以后别再来。玉新怪怪地说,来不来你说了不算,她说了算。这时女人捧了切好的西瓜出来,笑盈盈地递给玉新,娘说你们这样伤风败俗。女人说你少管闲事,玉新说你老了,搞不成相好了吧。我娘起身大骂,一头栽了下来。因为土堆过来时,玉新刚骑车离开……

说出来脸红,全村人可能就我知道得晚。甚至我的小儿子都曾拉了醉酒后的我说,爸,妈不喜欢你喝酒。我出门时,他送我到村外,说爸,不进城不中吗?我笑笑,不进城挣不到钱。他说,我妈在窑上不照样挣钱。我说她那仨核桃俩枣的,塞牙缝差不多,还累死累活的。我指着刘磊他们几家的三层洋楼,说乖呀,咱要盖楼,非得进城赚钱不可……这难道不是提醒我吗?只不过我没在意。

午饭后,我带着充满电的手机骑车去乡医院,雾烟浓稠,刺得我眼前一阵阵的模糊,也一阵阵地咳嗽。田野里除了犁地的人与机器,还有一些人领着瘦瘦的细狗逮野兔。我真想锁上车子,跟着他们玩上一阵。他们才活得自在。

快到医院时手机响了,我一看是二哥的号码,打开喊了声二哥,大哥说你那边情况咋样,我赶紧改喊大哥,支支吾吾说这边没事,孩子情绪稳定,没有哭闹,学校派崔老师来帮着照看,你们放心吧。

大哥说,如果那边没事,你过来一趟。

我头一懵,难道老爹出了新情况?没等我问,他已经挂了。我在乡医院门口愣了一会儿,太阳光照在白色门诊楼上,医院显得比外边明亮了许多。我揉揉眼,抹抹头发,才进去。

崔老师正跟儿子聊天,聊的像是他早年的逃荒经历,我仅仅听到他说他爹在陕西卖果子,我一进来,他就不讲了。他说你有其它事办其它事,现在正是秋收秋耕的忙碌季节,别耽误了。我拍拍儿子的头,说到县城一趟,一会儿就回来了。儿子说,你告诉爷爷,我没事。

到了县城才晓得,大哥要回武汉了。大嫂那边顾不过来,他们的小孙子昨天在街上玩,差点走丢,是老乡送回来的。

大哥说,如果孙子走失,儿子儿媳不说,这辈子咱是过不得劲了。那孩子太调皮捣蛋,你嫂子收拾不住。

二哥说,你走吧,这儿有我呢。

我心说,二哥你是指望不上的,这些天我可没见你给老爹倒一回便壶。那便壶是绿色的,很打眼,你好像连碰都没碰过。好在医生说老爹的伤情不要紧,过两天可以出院,回家再输些水吃些药,慢慢恢复。医生说,只是骨裂,还没有断下来,如果断掉,当时摔下来,断骨扎破了肺,就不得治了。不幸中的万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我爹笑笑,谢谢您的吉言,希望以后的日子顺风顺水,不求富贵荣华,只求平平安安。

临走时,大哥给爹点了支烟,有点依依不舍。

二哥安慰他,没事,爹会康复的。如果没了爹,咱可没了上线。如果没了孙子,咱就没了下线。咱们得好好混。

大哥可能感到二哥不可靠,拉了我的手到门外。他的手上全是老茧,夹得我的手生疼生疼的。二哥也跟了出来,大哥有话对我说,却没说,避着二哥的。二哥问大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大哥说有你俩在,我放心。

我背着人哥的黑色背包去汽车站送行时,大哥拍着我的肩,说老三,要撑住啊。我点头。他说,本来我该看看小侄儿,多年没见了,但这回真不巧。我打断他的话,叫他回去传达大嫂和孙子们,我们虽然远隔千里,我可一点没有忘记过他们呀。我女人刚嫁过来时,不会做针线活,我家的针线活全是大嫂做的,我就是化成灰,也不会忘。大哥听出了我的哽咽,说老三别难过,网去我叫你大嫂给你女人打电话,好好劝劝她。她们妯娌关系好,应该能起作用。他说,爹的事,靠你了,你二哥满口上线下线的,不靠谱啊!

县城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高楼耸天,却模糊。雾娴的烧柴味跟乡下差不多。我嗓子堵得慌。在一个僻静处,大哥掏出一叠钱,全是红色的百元票,他将钱扪在我的手心里。我不能要他的钱,虽是亲兄弟,都各有一摊子老小,不容易。我推辞。大哥的手捏得我握钱的手根本张不开。我说大哥,咱爹是帮我干活摔伤的,一切费用该我出。你能回来伺候几天,解我大围了。大哥腾出另一只手,拈住我的耳朵轻轻抻了两卜,笑着说老三,这可不是给你的,是给咱爹的……人哥上了车,我觉得身边的黄尘与雾烟纠缠汇结在一起,刺得我的双眼又涩又睁不开,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着。

为什么大哥不把钱交给二哥?这是他对我的信任那!从这一刻起,多年来大哥对我的帮助浮现眼前。大哥与二哥在说话上恰恰相反,他言语金贵。但他的这些话可不少了,让我心里好受不少。小时我生一种黄疸病,面黄肌瘦,个子又小,上学时总被人欺负。我也小爱说话。那时我与大哥睡一块,家里被子少,人哥扛起他的被子,扯了我去睡生产队的饲养室。饲养室有一间全是麦秸,不少缺被子的人搭伙睡在那里。这里很暖和,冬夜的严寒只在外边转悠,就是不进来。热得我总把身子窜到被外,大哥因此看见了我青一块紫一块的伤。他问我都是谁欺负时,我哭了。人要是太弱,总被人欺负,一个人打,其他的人在旁边-啦啦队,为那个人加油助威。还会指划,再打屁股两下,为我的,那天欠的那块糖不要了。扇他两下,给你个铅笔头。我说是一群人欺负我。大哥说没事,他们以后不会再欺负你了。我说大哥你揍他们吧。大哥一笑了之。我以为大哥根本不当回事。没想到有天放学,大哥拦在路中间,叫那群叽叽喳喳的孩子站成一排,又指指我,说你们每人向道生鞠一躬,表示以后再不欺负他了,我就放行。否则,你们看看这块砖头吧。大哥举起手掌将砖头劈断了,然后问,你们的头有这砖头结实吗?他将两截断砖互相碰击,发出刺耳的响声,砖屑哗哗下落着。这群平时趾高气昂的家伙纷纷朝我鞠躬,有两个瑟瑟发抖,尿了裤子。以后再没人欺负过我。我这个靠力气挣钱的大哥,苦在没文化上,如果他有文化,以他的智商,在城里肯定能发财致富的。力气改变不了命运,还是知识改变命运呀。

回到那号码不吉利的病床前,我给爹点了支烟,问他怎么样,他说我已试着活动活动,估计过两天就出院没事了。我想让二哥一支烟,不知他跑到哪去了。我嗫嚅道,如果不中,咱再住几天。爹说一天也别多住了,我都快憋死了。在这住,是跟钱过不去呀!我拍拍鼓鼓的口袋,笑笑说爹,钱你不用愁,大哥刚给了我一匝子,一两千吧。爹说老三哪,你不该要他的,他们在外边比咱难,咱在家好对付,没钱有粮食,吃饭总不愁人吧,喝水不用钱吧,他们在那,吃的喝的用的,哪一样也少不了钱呀!

后来,我爹说了句让我痛哭流涕的话。

他说,我的秋粮卖掉后,钱归你,这个债不能叫你摊。这是我的命。长这么大没病没灾,该有一劫了。

他都68的人了,种着我大哥的四亩地,又是为J,我才摔伤的,我岂能叫他负责。我连连摆手,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说,你哭也不中,这事就这么定'。你大儿子到了订亲年龄,小儿子又上学,房子没翻盖,用钱的地方多。这回我孙子摔着,不定花去多少钱呢。

我赶忙解释,人家老师说啦,孩子是冈楼栏断掉摔伤的,所有费用学校承担,不要咱花钱。爹摆着手,吸口烟,说你擦擦泪,我最见不得男人流泪。

出了病房,我一个人在花坛那儿擦干眼泪,义到旁边的水笼头那洗了手脸。点上烟想到外边走走,外边的雾烟太浓,呛得我咳嗽几下。我蹲在一从冬青边静静吸完烟,依旧没回去,而是静静地深吸着外边浓郁的雾烟味。这种气味,此刻比香烟味更有后劲,更过瘾。我看到门诊楼的三楼,二哥正手扶楼栏跟.个白大褂说着什么,他的两手配合说话而挥舞。我想喊他回来,却没有喊出口。二哥简直鬼迷心窍了。我真希望他对面的医生是精神病科的。

如果说大哥一家离开村子是万不得己,那么二哥一家离开纯属多此一举。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听桥头那些人议论的。

大哥老实能干,种庄稼是把好手,并不想弃农从商。但他儿子女儿做的事叫他们顶不住。先是女儿在临出嫁前偷偷溜了,不知去向。让大哥退还人家彩礼时说了不少好听的话。不爱发脾气的大哥将大锅砸了,说日子没法过了,脸丢尽了。再是儿子领了邻村的姑娘私奔了,抛下了他订了亲的女孩子。这女孩是大嫂的远房亲戚,这回大嫂出面去陪情。回家后将小锅砸了个稀烂。他俩卖光粮食,草草向老爹交待几句,趁着幽暗的夜色进了城,淹没在了繁华喧嚣的大都市里。

二哥呢,在镇上做小生意,有个小铺子,家里的地种着,日子平静而滋润,但他突然搞起了传销,将亲戚得罪个精光。人家找他说事时,他跑掉了。他跑可以,女人可以守摊子呢。受害的亲戚朋友不会为难她。但她也跑去了。她在外边没事,看看鱼塘,打打麻将。村里人听说二哥搞直销什么时,都说他们不该走的。如今镇上的那间铺子涨了天价,不走,再种地,日子照样滋润,总比背井离乡在外边强吧。

不管我心里多有意见,有一点我还是感动的。那就是在老爹摔伤住院后,我打电话先告诉了二哥,二哥没有犹豫,马上说去找大哥,一块回来伺候老爹。那时我一个人,头胀得箩斗大,非常渴望他们的到来。人常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他们及时回来,正是雪中送炭啊!就连医生都说我爹,这老头还算有福气,有了病,儿子们全都在床前行孝。不像刚去世的一个老干部,卧床三年,孩子们很少回来,都推说忙,有的是工作忙,有的是生意忙。病床前只有颤巍巍的老伴和一个保姆,很冷清。在伺候老人的问题上,人场比钱场都重要。

同屋的其他病人出去散步了。屋子里就我与老爹。老爹想小便,我马上从床下摸出便壶。这绿色的便壶外型精致,像个斑鸠。老爹接过去,自己塞进被窝里,他不让我再帮他。刚开始时他不能自理,全靠我去解他裤子,将壶嘴塞向那地方。我没有因为臊味,因为他的尿滴在被褥上嫌弃老爹。我的悲哀是因为看到了他衰如枯草的体毛。这让我想起多年前跟他去河里逮鱼的情景。那时的他年轻有力,他和其他人一样,全裸体下水。肌肉有型,体毛乌黑发亮,有明亮的水珠挂在上面闪闪烁烁,生机盎然。尤其他撒尿时,一条亮线斜射水里,发出极响的声音……一晃他老了,我也人到中年了,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个捣蛋的女人,心情能不悲伤?

老爹劝我回镇里照看小的,他这里没事了。我将大哥给的钱给他,他不要,叫我先放着,用着了再说。恰好这时二哥回来了,在门外说,老三呀,你回镇里吧,这儿有我呢。老爹赶紧将那叠钱塞进我兜里,挤挤眼,推我离开病床。

雾烟聚聚散散,如火如荼,笼罩四野。

路两边的田野虽被不明不灭的阳光照着,但仍给人一种半醉半醒的惺忪感。灰白的雾烟连绵不断,和此刻的机器声一样,虽看不清楚,但声音告诉我,别人都已忙着秋耕了。隆隆的声音轧过耳边时,雾烟里多出一份柴油的气味。旋耕机模糊的样子由大变小,又由小变大。看不见上面开车的人,只看见一头头黑家伙在两边的田野里突突蠕动着。田野有点变形,不再是一望无际的那种,而像是褐色而朦胧的水墨画,在风中悠悠欲动。

我骑得飞快,想尽快见到儿子,又想回村整地。老爹的几亩还有我的几亩在,至少得用两天时间。当然是用旋耕机。因为麦收时下了雨,收割机收麦,把地碾成了大砣砣,但却不影响秋庄稼的生长。如今犁地却成了问题,一般的犁头不行了。只有旋耕机的锋利犁钯可以把它们切得粉碎,耩起小麦来舒服,出苗匀称,能保证明年麦季的收成。干农活就是省心,傻子赶集看邻居,比在城里容易多了。说实话,这一段我在家里,心里倒是轻松愉快。可惜好心情让老爹与小儿子的摔伤事情破坏得荡然无存。

到了乡医院门口,我才想起该给儿子买点东西。

这些天一次次往返于县城与村子,却忘了给他买点什么。我在他这个年龄,每逢父亲赶集,我总爱跟着,为的是到热闹的集上看看热闹,再让老爹给我买几两香喷喷的卤肉。现在我不知道儿子想要点什么。据我所知,他并不喜欢吃卤肉,只喜欢吃鸡爪,大家称它为凤爪。这些天我跟土堆喝酒,总会买那个下酒,土堆嫌啃着麻烦,我也吃不来,只有儿子坐在桌子一角,静静地啃凤爪,啃得肥肥的风爪只剩下细细的骨头棍儿,堆在桌角。土堆的花猫一来,偷偷爬上桌角,将那骨头吃得干干净净。

我回转车头,到镇中心的十字街,在几家熟食店门口看看,买了六只凤爪,用食品袋提着,回到儿子的病房。崔老师与儿子谈得很热闹,我在走廊里以为病房里又安排了其他病人了呢。等我挑门帘时,他们住了声。

我让崔老师烟,又展开食品袋放在儿子的床头。

儿子坐好身子,指指床头的一副橙黄色的拐杖,说是班主任送来的,明天我试着下床,躺在床上的滋味不好受,也不知爷爷一躺好多天咋受得了。我制止他,说不急,等骨头长得差不多了再下床吧。崔老师也劝他别着急。

这时手机响了。土堆打来的,问犁地不犁。他说人家差不多都犁了,你如果想犁,我能帮你,这台旋耕机是我亲戚的。只是你得回来,与邻居勘勘地边儿,撒撒化肥。我说晚上回家加班吧。他挂了电话。

儿子盯了我的手机看,我让他啃只风爪,他没拿。崔老师说道生,你先给他妈打个电话吧,她若能回来,你就轻松了,。

我按了免提,调出她的号打了出去。又是周杰伦的歌曲,我听着有点刺耳。响了一会儿她没有接。我干脆不摁重拨键,而是一个数一个数地拨了出去。她终于说话了,你打我电话弄啥?你不想叫人活了咋的?!我倒平静,说儿子摔伤了,他想你。女人呸了一声,说别骗我了,一会儿说摔了你爹,一会儿又说摔了儿子,你作啥孽,咒我儿子干什么?!啪地挂了电话。

儿子听得清清楚楚,两眼直直地看着我。我拍了一下他的头,轻松地说,她不信我了。不等儿子说话,我安慰他说,她肯定没忘这个家,不然她在外地,早把这手机号换了。要知道,她接一个电话要加长途漫游费,比在本地贵得多。

崔老师到旁边注射室里找来了纸与笔,说道生,你把桂花的电话给我,我回家给她打,这闺女出了阁,脾气也变拗了,我这个堂叔劝劝她,再叫你婶劝劝她。以前什么都不讲,全都一巴掌拍进箱子里,今后重新过日子,为了孩子。

儿子开始默默地啃起了凤爪。我让崔老师也吃一个,他指指牙,说啃不动了,吃点豆腐和鸭血还差不多。我叫他镶个满口牙,吃嘛嘛香。他笑笑说等这几个下了岗,就镶副满口牙。

天近黄昏,崔老师说回家给桂花打电话去,劝劝她。他叫我等他一会儿,今晚上他与儿子住在病房,叫我回家加班犁地。我猜想他回家可能是吃饭,如果他小走,怕我请他吃饭。他可能听说过我的脾气。在村里谁帮了我的忙,我都请他们喝酒。反正桥头有熟食店,弄四个菜一瓶酒花不了几个钱。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他骑车过来了,怕病床上的被子薄,他义带来了一床棉被,一口气抱上来,往另一张床上一放,喘了一会儿气,然后要我趁还能看清路影赶紧回家。我指指正吃面条的儿子,说等他吃完,我把碗还给人家再走不迟,反正从这到村里全是水泥路。这得感激政府搞的“村村通”呀!他笑笑点头,又问我面条是不是门外那一家姓金的。我说是。在他回家时,我给儿子要了一碗鸡蛋面。崔老师说你走吧,那金姓老板是我的学生,这碗不还都没事,你只管放心走吧。晚了,路上别不安全。他说小心无大差,现在跟我年轻那阵不一样了,那时路差,下了雨泥泞多深,我经常家访,半夜摸黑路多了,那时治安秩序好。他这么一说,我禁不住吃了一惊,摸摸兜中硬硬的那匝钱,赶紧出了医院,开车往家跑。

公路上雾烟弥漫,能见度很低。此刻天已黑透,田野里除去车灯光亮,还有不少成堆成堆的秸秆在烧,火苗闪耀。噼噼叭叭的烧柴声与隆隆机声,还有高一声低一声的人声混成一片,乱糟糟的。不用问,不少人家正加班犁地。

我一口气奔进家门,将那匝钱掏出来,将东墙上的一块砖搬开,里面有个洞,放了些钱,我把这匝也放进去,按好砖头。这地方连我女人都不晓得,别说小偷,就是警察也找不到地方。

我喝了半碗水,从屋里搬出三袋化肥,捆放在车上,开车去了村外。这时的天色,即便没了雾烟,也难以看清五步以外的人形来。但旋耕机在响,车灯在闪动。我的车灯切出一道亮光,迅速前移着。到了我家的地头,我发现两边的邻居已经犁了地,翻过的土地发黑,没翻的土地发白。这块地有四亩大,老爹就栽在了这里。另外我还有一小块,七八分地,在河边。河边是沙土,旋耕机走了,我可以用手扶带着普通犁子整,反正形不成大坷垃。这块地板结得太厉害,只能用旋耕机,旋耕机的犁刀又旋又切,再结实的土块两遍下来全都搞定。

一支烟刚点上,土堆摁着手电过来了,说你回来得及时,东边那辆马上就过来。每亩五十元,比去年涨了五元。我塞给他半包烟,说咱俩先撒化肥吧,我去那头,你在这头,这块地我抛三袋化肥。土堆用手电光划着我的车子,说你开着车去那头吧,在地中间卸一袋,别忘了开车灯,也好有个亮,撒得均匀些。我丢下这袋,开起车子冲向那头。

我欣喜地发现,这块地的秸秆已有人点烧过了。那黑色的灰烬铺在地面上,车轮碾过,噗噗作响。地那头的沟边,还有些在烧。一定是土堆帮我干的,不然可就影响犁地了。我撒着化肥,心里热乎乎的。

还没撒完,那辆旋耕机就过来了,停在土堆那边的地头。我听不清土堆跟他们说些什么。等两个人打了手电过来时,我才明白他们是用皮尺量地的。我说你们也别量了,四亩多一点,多不到一分地,挂不上吃亏占便宜。一个人用灯照照地头,一个人说筹不多,他们帮我撒起了化肥。

这块地犁完,地里只剩了这一台旋耕机了。我与土堆本想去犁老爹的那几亩,可是那块地的玉米秆还摊在地里没点烧呢。

旋耕机走后,黑幽幽的田野马上寂静下来,野火的噼驳声显得更响。夜风冷飕飕地袭来,让我撒尿时不住地打尿颤。系好裤带,我说天晚了,咱回去喝酒吧。土堆猛吸几口烟,弹去烟蒂,说兄弟,先别急,咱俩先烧了这儿的玉米秆吧,现在点着,烧一夜,明儿一早就成了几堆灰,不耽误上午撒化肥犁地。我虽累得够呛,也只好同意。这块地的玉米棒子早己择去,玉米秆已晒了多天,摸一把,焦干焦干的。我将车灯打亮,照往地里,我们开始将玉米秆抱在一起,由土堆叠摞起来,呈井字型。他摞成一人多高的柴垛时,摁亮打火机,火焰哗地喷了起来,烟雾不大,噼噼叭叭,火光照亮四野,比灯光亮多了……我们共摞了六堆。六堆火着起来时,周围亮堂堂的。由于火温,我也没了冷意。

我要请土堆喝酒,土堆口头上说别客气,但他帮着这台旋耕机干了一天活,有点累,也想喝点,没有再推辞。

我载着他跑到桥头刘磊的熟食店前,以为没什么人了,哪想还有几个人正喝酒。他们是从码头上过来的打鱼人。划拳声老远都能听到。我问他们有鲜鱼没有。他们说有,一个人下了码头,从船里提来一食品袋来,往我脚前一丢,说你给十块钱吧。土堆用手掂了掂,朝我点点头。我知道他的手有准头,肯定亏不了,便掏了十元给那人。

我们喝了一瓶白酒,提了鲜鱼回家。土堆想回家,我拉住了他。我们杀鱼刮鳞,然后用油统统炸成焦鱼。让他带走一些,他不干,说老娘信佛,不吃荤。我硬塞给他。他有点不解地问,深更半夜,又累得够呛,你炸鱼干啥,为啥不明天整呀?

他哪里知道,我的老爹和小儿子都喜欢吃焦鱼。别看老爹的牙掉了不少,特好吃焦鱼。小儿子呢,比他还厉害,连鱼刺都不吐。还常说野生的鱼对儿童的大脑发育有好处。但我幼时可没少吃鱼,怎么就不聪明呢?

这种浓烈的人为雾烟与冬春时节自己形成的雾烟截然不同,那时的雾烟黎明时升起来,又白又厚,如同层层密密的棉絮,笼罩着地面,五步之内,但闻人语响,对面不见人。况且那时的雾烟没什么特殊气味,人走在雾幔里,有种放松感。想撒尿只管解裤带,想唱戏只管吼两嗓子。现在的这种人工造成的雾烟,不是纯白,而是灰白,气味也太呛人。我虽受得了,但燃秸杆的气味,有时让我觉得自己的头发与衣服都有点焦糊了。甚至汗毛眼里都渗了不少这种焦糊味,晚上脱衣时马上会有一股焦糊味拱出来。

我早起穿衣时依然闻到了那种味。

提起装着焦鱼的食品袋,我专意闻了闻,以为昨晚炸糊了,其实不是。

早上的潮湿并没有浸掉雾烟的焦糊味。我在这种气味里奔跑着,胡思乱想着,在一个岔路口,突突斜刺里上来一台四轮车,差点撞上,我心猛地一惊。如果撞上,那可就热闹了,自己肯定会像老爹和儿子那样躺在医院里“享福”。那样的话,这个家可真像此刻的天气,四下起火,八下冒烟了,在黄泛区的名声更大了。

先去县城看老爹。比较而言,儿子那边有崔老师在,还是老爹那儿叫我不放心。人常说向小不向老,今儿我的心情恰恰相反。用二哥的上线与下线来说,我此刻更挂念上线老爹。细想想,还有两个原因:一是老爹今儿可能出院,二是我得去结帐。

老爹果然出院,我办完出院手续,心里估摸了几分钟,发现到现在为止,他一共花了不足四千元。但出院以后还要打针吃药,还得花一些。医生有点同情我,说如果你老爹办了新农村的合作医疗,可以报销百分之六十,你负担轻多了。我问老爹为什么没有办,是不是信不过上级。他说我也想办,但我没有户口。我有点吃惊,你怎么会没户口?你又没出过远门。他说真的,别说我,连你娘都没有户口,所以你娘死时,咱才没有去火化,千干脆脆地埋了。当时我想,谁敢举报我们不火葬,谁就负责给我们弄户口。

日扯的!还有这种事。

我问二哥为什么会出这等事。二哥说我心里透明透亮。

二哥说是村干部搞的鬼。前几年农业税没有免单时,村干部往乡里报人数,报的少,但在收统筹提留各种杂税时按实数收,瞒了乡里,他们扣下来自个分。不光爹娘没户口,还有不少老人没户口昵。

二哥又说,你看前几年村里不少人争着当干部,油水大。这二年免了农业税,谁都不愿干了,纷纷往城里跑着挣钱。

我与老爹同时哦了一声,原来是他们有意搞的。老爹说等我好了得去村委会问问,得办户口,得办新农村合作医疗证,人老了得想多点。我说爹你别生气,赶明儿我去问刘磊。他虽不是村支书、村主任,也是村干部。他们怎么这么干,把好端端的人销了户口。你才68岁,不老,现在90岁以上的人多了。他苦笑一下,说昨晚做梦还见你娘呢。咱也不是能活90以上的命。二哥劝他,人终有一死,关键是活好每一天。老爹说,我明白,这回跟阎王爷照了个面,以后算是多活的,活好每一天。一天能吃三顿,绝不吃两顿,坚决顿顿有油。

他们叫了辆机动三轮,奔入迷茫的雾烟中。我看到二哥不住捂鼻子,虚着眼。街上浮着懒散的阳光,小少人戴着茶色眼镜和白色的口罩。人与物都有些虚幻,有时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没有擦利亮。

我踩着车,奔往乡医院。路上的车辆不少,尤其是农用车,嗵嗵叫着,喷着刺鼻的黑烟,载了满拖斗的秋粮。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的人收购秋粮,他们是自己囤起来,还是再卖给国家?我很快便有了答案。在一个路口,两个载秋粮的四轮车撞了,一个拖-翻在路边,一边的车轮在半空中转动着,粮食撒得路边和沟里一片金黄。不少车辆堵在了那里。

我完全可以从旁边绕过去,但我支起车子,点上烟,与旁边的人聊起了天。他们中的不少人不是黄泛区的。他们收秋粮也不是倒卖出去,而是养猪养羊养鸡养鸭。这时我仔细一看,撒在地上的是玉米,而没有豆子。沟什么不收豆子呢?有人告诉我,豆子能榨油吃,舍不得喂畜禽。而且现在豆子价格太高,真正的粮食贩了郜觉得时机未到。我问了他们收购的玉米价格,估算着如果自己的地不种豆子,全种玉米,可以挣到多少钱。一支烟吸完,我才发觉自己这么估算一点意义都没有。我拍了自己的脸,凉凉的,又拧拧自己的鼻子,嗅觉正常,照样闻得见那种柴禾味。我是怎么啦?儿子在医院里躺着,我却在这儿悠闲地胡思乱想。我的责任心哪去了?我的舐犊之情哪去了?

跳上车直奔镇医院,一口气跑到儿子的病房。他还没说话,我先说去了县城,你爷爷已经出院了。

崔老师叫我守一会儿,他回家。我剥了香蕉送给儿子,儿子乖乖地吃着,面色平静。

我拿出手机,说这就给你妈打电话。儿子叫我等一会儿,等崔老师回来。

崔老师回来时,朝儿子点了点头,面露喜色。两人像打哑谜一般。我不解,让烟给崔老师。儿子说爸,你打吧。我拍了一下他的头,说我为“大学坯子”打电话。

手机里响起周杰伦的歌,我不想听这个,它还没普通的振铃更悦耳。我递给了儿子,儿子平静地接过。

出我意料,他喊了一声妈,竟然放声大哭起来。崔老师也没有想到,他用手握住儿子扎针的手臂,牛怕他的抖动弄脱了针头。我听到女人火声说,别难过别难过,别哭别哭,妈妈交待一下就回去。儿子叫她赶快回来,说咱家和爷爷的豆子都撂在场里没有打,人家都打完了,咱这儿雾烟呛死人。崔老师接过电话,说桂花呀,你婶子都给你说过了吧,过日子比树叶都稠呀,夫妻是冤家,谁家的烟囱都冒烟呀。犬妻不和,最受伤的是孩子呀……我听到了女人的抽泣声。

我低着头,脑子里木沉沉的,仿佛进入了真空状态。

崔老师递我一支烟,拍了我一下,说别想太多,酒肉朋友,米面夫妻,谁家的碗不碰锅,谁的牙小咬舌头呀。道生,桂花回来,以前的事啥都别提了,一巴掌拍进箱底去。好好挣钱,供儿子读书,知识改变命运呀!我频频点头。如果能时光倒流,退问二十年,我一定认真读书,一定考上大学,彻底离开这黄泛区,做个体面的城市人——如果真就这样,我自然会找到另外一种女人,贤淑大度,温柔体贴,哪里会给我戴上沉甸甸的绿帽子呢?

等到护士来换药水时,我看到儿子脸色平静,像个红苹果。我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擦干泪水的。

想一想,他小小年纪,躺在病床上,给他妈打电话时,想到的是我们的豆子没有打,垛在空场里,这让我惭愧。刚才我在两车相撞的地方,想的是什么?我真是没救了。我身上有一种得过且过的麻木。这种骨子里的麻木与我的眼神恰恰相反。我的眼泪那么容易流出,而整个人又是那么的麻木,这是小是出了毛病?

我真的不敢面对儿子的目光了。

我悄悄到了医院外面,走到镇外的田野里。我宁愿让浓郁的雾烟呛得我嗓子发烧,鼻子发烧,眼睛发酸,却不想在安静的病房里看儿子的目光。外面的雾烟毛茸茸的,无头无绪,跟我此刻的心思很融洽很和谐。

走在松软的黄土上,我在想,日扯的!这可是我的原产地呀,我之所以想此刻出来,是不是与此有关?生身之地,比什么都了解我的想法,比什么都闻得懂我的汗臭。因为我的胎衣与胎盘就埋在这里,我的老娘也埋在了这里。我走在黄土上,才比走在水泥地板上亲切。甚至有种幻觉,我走在了水中,是浑黄的羊水吗?

如果不是二哥打电话,我可能还会走下去。二哥打电话时,我甚至怀疑手机是不是我的,手机的声音是不是真的。当然,我还是接听了。

二哥说派出所的人找我,吓了我一跳,脚下的土坎绊得我栽了一跤。手机掉在地沟里。二哥听出了动静,对我说别紧张,他们是问那次你们砸玉新家的事,土堆哥说了,你没有去。

刚才还迷糊的头脑被这瓢冷水一浇,一下子清醒过来了。那件事电影般浮现在脑海里——

芝麻开花时节,正是农闲。我与土堆几个人在刘磊商店里打麻将,天下着小雨。傍晚未到,天气就暗了。土堆手风不顺,没了打牌的兴趣。土堆对另外几个闲人说,咱趁着天阴下雨,到玉新家为道生出气吧。其他人都马上同意,纷纷起了身。说正好天阴下雨,街面上没人,咱们砸玉新家,谁都不会干涉。我昵,也是一时激动,说你们狠狠砸,回来我请客。他们几人连雨伞都没打,就钻进濛濛的雨雾中,去了玉新家。

晚上我请他们吃饭喝酒,在我家屋子里,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砸了这砸了那,锅碗瓢盆烂了一地。玉新的女人一点没叫喊,还叫大家狠砸,反正,日子没法过了。你们最好连玉新家的祖坟都扒了。土堆说扒他家祖坟太费劲儿,还是这样省事,又为道生出了口气。

这件事以后,我也曾想到过他们会报警。我跟土堆他们都订了攻守同盟,谁都不认去了那里,警察来了也没用,没证据他们一点招都没有。从芝麻开花等到秋耕都结束了,警察才过来找我,难道他们已经掌握了铁证?但无论如何,这时的我可不能蹲大牢,那样我儿子可惨了,我老爹还不心疼坏。

没到病房,我就想起崔老师的儿子在派出所。这倒让我有了底气。有他在,等于是朝里有人,至少我能说得清情况,我确实没有去玉新家。

我把崔老师叫到走廊里,把这事跟他简单说了一遍。他皱皱眉,说没事,没有证据的话,你连赔偿的义务都没有。你别害怕,我给儿子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他用我的手机给儿子打电话,问了我的事是怎么回事。我回到病房看儿子,剥了香蕉给他吃。儿子说,外边雾烟那样,你想炼火眼金睛吗?我笑笑说,雾烟跟我小时候烧的地锅差不多。

崔老师叫我出去,指指天气,说没有事,你趁上班时间到派出所一趟,说你没参与此事,也不晓得此事就成了。我儿子你认识的吧?我点点头,我上学时,他儿子跟着他,比我低两年级。那时崔老师的女人在学校里摆个茶摊,我们买茶喝,与他儿子见过不少次面,偶尔也打打招呼。

临走时,我还心虚,毕竟派出所不是麻将铺,日扯的!那地方叫人起鸡皮疙瘩。我回头问崔老师,我那兄弟变化不大吧?崔老师拍拍我,说这案就是他们办的,别怕。我真的害怕他们会铐着我逼供。如果他们严刑拷打,我可不像电影里的共产党那般坚强,恐怕他们用不了几皮带,我自然就会招得千干净净。甚至为了免打,我会说出那件事是我的主谋,是我带着一帮兄弟过去的。

到了派出所院外,我没吸烟,而是闭着眼深吸了一会儿雾烟,冲鼻的秸秆燃烧味道让我平静下来。

副所长和崔老师儿子两人问我话。副所长问的多,崔老师儿子负责记录。当然,我全都说了不字,除了自己的姓名年龄。我说得干脆,那件事我连知道都不知道,虽然我很恨玉新。我这些年一直在城里打工,干过多种工作,从未违过法乱过纪,个人素质也提高不少,决不会干出这种傻事。

他们没有为难我,让我看了看笔录,签了自己名字,挥挥手叫我走了。

起身时我敬二人烟吸,有些不解地问,这件事过去了那么长时间,为什么现在才问我?

崔老师儿子说前一阵忙着弄大案,这种案放下了。

副所长有点不耐烦,说走吧走吧,不该问的别问了,你还想在这混顿饭吃咋的?

我挤个笑脸,跑步下了楼。

街上的雾烟缓缓移动着,人走在雾烟里,身上仿佛生了一层薄薄的白毛。当然,那种浓烈的燃禾味依1日呛人。我咳嗽了好几声。中心小学刚放学,我听见孩子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却看不清他们喜气洋洋的脸蛋。我推着车子,靠住路边慢慢走。脑子里还是在派出所的镜头,副所长与崔老师儿子全穿着整洁的警服,闪光的警徽与警牌,很威严,令人生畏。这件事是不是就到此结束了呢?

在拐向医院的路口,儿子班主任喊住了我。

他说有个小报记者来了几次,想采访一下儿子。我问什么意思。他说校长怕记者胡写,对学校不利,到现在都没有面见记者,只让教务主任与班主任见了见记者,说话口径统一,孩子从楼上掉下去实属意外,楼栏也是刚断掉没几天。我笑笑,问他让我说什么。他说如果有人问这事,你就说不知道就成了。我说老师请放心,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递烟给他,一起走向医院。老师说,可能有人不怀好意,想利用这件事做点文章,说校领导私吞了什么款,致使危楼不修,楼栏断开一个月无人问津,如今摔伤了一个学生,以后还会有学生摔下来。我说不就一截楼栏吗,快找人修好呀。他说今晚准备让人加班修,明天就看不出来了。他叫我见了记者要谨慎,小心当了枪使。

我听得有点发懵,但却有些兴奋。长了三十多岁,奔四十的人了,城里乡里混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教记者采访过呢。那一刻我想到自己站在摄像机前面,有漂亮的女记者举着话筒问我问题,我有一刻的飘飘然。

儿分钟过后,我看见班主任对儿子讲着什么,他叫儿子说自已是不小心摔下去的,至于别的什么都小嘤讲。如果人家问起你的学习情况,你可如实回答,你足尖了生嘛。你跟同学处得也好,还是三好学生,不会有任何自杀倾向的。儿子点着头。老师抓起拐杖,比划了几卜,问儿子合适不合适。儿子说昨天傍晚想拄着走走,但腿疼,腰也疼,没有走,又躺下了。老师说别着急,伤筋动骨一百天。学习方面嘛,近来是复习旧课为主,你也甭着急,有不懂的地方问我,问崔老师。儿子又点头。

老师走时又拍拍儿子的头,说记住我的话呀。在门口,他又握住我的手,使劲晃了晃,说记住我的话。我说你放心吧。

我没让崔老师走,我俩在门口饭馆里吃了饭,还喝了些酒。我说崔老师,桂花的事您费心了,如果我们能破镜重圆,真不知如何谢您。崔老师不教我客气,问我派出所那件事,我如实相告,他说这事时间仃点长,没有证据,不会有啥事。

病房只有我与儿子时,我朝他打了个响指,说大学坯子,老爹陪你风光了,人家记者要采访咱哩。儿子说你可要记住老师的话。我说难得有咱上镜头的机会,一定不会丢脸,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嘛。我发现自已突然心里敞亮,高兴起来了。

等了一两天,终于等来了记者,他只身一人,没有摄像机。这个光头记者个子矮小,穿着朴素,若不是戴了副眼镜,那就跟个普通村民差不多。老师陪他来,他一张口,满口的黑牙根,真的令我失望了。

他先问儿子,如何摔伤的,谁送你来的,学习压力大不大等等。儿子说不小心摔下的,老师和同学抬我求的医院。我没感到学习压力大,成绩前几名。

没等他问我,我指指金黄的拐杖,桌上的水果,说真得感谢学校,救了我儿子。他们还派了崔老师来看护儿子。这事正赶在秋收秋耕的大忙季节,不是他们帮忙,恐怕俺的秋庄稼都烂在了地里了。记者问我家几口人,我说四口,他妈与哥哥打工去了,我留在家给他做饭,招呼庄稼。他又问生活怎么样,我笑笑,递给他和老师烟吸,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小康还有点距离,温饱问题早解决了。记者在小本本上划了一会儿,弹掉烟头,与老师一块走了。

儿子说,不知道这记者又闻见什么气味呢,跑过来采访咱,他咋没有采访我爷爷.让县医院减免他的医药费呀?

崔老师笑了,指着我儿子说,小小年纪,什么都懂。等你妈回来,好好劝劝她,叫她守家,你爸进城挣钱。

一阵凉风拂过,天气变冷了。日扯的!我在路上,不时被瑟瑟的落叶打在脸上,丝丝地痛。刚出了镇辖区,下起了小雨。本来心情不坏,在约店买了几样针药给老爹带回去的。谁知这时接到了女人的短信。她写的是:“儿子,明天我就到家了。”乍一看,吃了一惊,我以为老爹发的。一看号码是她的,心情马上坏了,吃了苍蝇一般。这熊女人,发个信息到我手机上,为什么要写上“儿子”呢,分明不把我放在眼里。

雾烟起起落落,聚聚散散,满¨是迷漾的苍凉。我看到黄叶落下来被风袭向原野。野地里有不少人家耩上了麦子,耧沟直直地切划着野地,涂着模糊的褐色,向远处延伸……等女人回来,我们盖房子时,我能忘掉那五万块钱吗?过去的事真能一巴掌扪进箱子里吗?日子会怎么过下去呢?

雨水灰暗,眼前的雾呀烟呀沉沉地挤压过来,伴随着浓浓的雨腥,那种燃禾味淡了许多。奇怪呀,燃秸秆的味儿一淡,雨腥味一点也不好闻,这让我平静的心起了涟漪,乱麻一般迷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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