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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食单

2016-01-19冯杰

小说林 2016年1期
关键词:西瓜皮烧饼薄荷

吃石榴者言

我吃过的石榴品种不多,陕西临潼石榴,个大,色艳,吃过荥阳河阴石榴,无籽,软籽。这些石榴都有个性。世间人民群众说它们是贡品,定位极高,相当于是说当下著名的人物也就是说它们一颗一颗是著名的石榴。

吃了无数石榴,印象最深的还是姥爷在自家门口种的那一棵白石榴树。它开白花。它结白籽。我吃时说白话。

村里诸多大人很少专门来吃石榴,石榴多走亲戚使用,出手排场。记得我姥爷开玩笑说过:吃石榴不过瘾,像是吃虮子,只听砰一声,就没有了。

石榴既不解渴,不如饮水,也不充饥,不如吃饼。一部《水浒》里面,我从头看到尾,没有李逵吃小石榴,常见他只吃大块牛肉。鲁智深也不吃。

想想石榴存在人间的道理,肯定自有石榴的道理。那么远,它从西域走来,道路遥遥,征途漫漫,磕磕碰碰,近似下东土传法布经,很不容易。

我想出来了,石榴只适合于一个人消磨时光,两个人说话,石榴用于调情。属于小格调水果。一座城堡的甜蜜。

两个有心人在吃石榴,慢慢来剥,急不得,石榴皮是苦的,把黄色分别一下,抠出来一颗一颗的话语,晶莹,透亮。最后,一颗石榴吃完了,人也该走了。

薄荷语录

乡村日子里要有一些琐碎的配合。植物细节亦然。

在我家墙角,薄荷开始是谦卑的样子,根须慢慢传递过来,敲打着其他根须。忽然,有一天就冒出头来,让你全然不知道。全株清气通体。风格独异。

我姥姥说过,尤其是在“麦罢”,热锅燎灶时能贴一片薄荷叶最好。属于清凉的道具。常见她做饭时掐两片薄荷贴在额头。

我姥姥向我说:你也试试。

我就唾口唾沫,薄荷叶子才粘上去,果真是一小片的局部清凉。一时清心明目。

薄荷使人自警。课堂上如果被一道四则混合运算缠住手脚时,这时薄荷能出现最好。

薄荷可以拌面蒸吃,在我家多是凉调。因为蒸吃就失去那种独有的味道,和其他菜味无异。它不适蒸吃。以凉调为佳,一碗捞面条浇上热卤,加入黄瓜丝了,还不能算最十分恰当,最恰当时刻是有几片薄荷点缀,白上添绿,像将军的领章,大有神来之笔。玉匠大师做工时的借势就是如此。

薄荷不可多吃,超量后它会消解味蕾,麻痹口感,让你对其他菜蔬迟钝。

吃薄荷面条只是明吃,一个暗处的好处是还治感冒。

除了种薄荷,我家还种有藿香、石香,从植物亲系来判断,诸香像是薄荷表亲。没有望眼欲穿的草木本领你快速分辨不出来。

薄荷只能稀少地在院子角落里出现,如果种一千亩薄荷一万亩薄荷用来抒情,真是一件荒诞的农事。

即使一棵,我会用眼睛来抚摸那些草木的味道。

青年时代上学时,我曾遇见一位姑娘。父亲是火车司机,她说记忆里铁轨上也长满薄荷,她小时候一个名字就叫薄荷。

这很突兀,也很重要。我不满地问,你怎么能叫薄荷呢?

白馍,是一种身份

“白馍”专指白馒头。这话等于白说。

在村里,玉米面蒸的馍叫黄馍。其他馍叫杂面馍、黑馍,黑窝窝。这种归类编制上近似正规军,伪军,杂牌军称谓。

吃白馍除了是一种自身需求,还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只有公职的国家干部平时才能吃白馍。我五岁到十岁之间就怀抱理想,理想并且是两条:一是能在天安门城楼端大碗吃鸡蛋捞面,另一个是一年四季一日三餐能吃白馍。

平时看我们不下苦功学习,班主任孙老师会开始不厌其烦地鼓励,里面包含“胡萝卜加大棒”成分。他说:“大家要好好念书,考上大学会天天有白馍吃。考不上只能吃‘窝窝,跟在牛屁股后打坷垃啦。”后一句我就不翻译了。他一说多就流口水,女生不喜欢他。

不能用现代眼光来看旧日,历史观不能超越。在我少年时代,就是这么两个理想:捞面和白馍。或,白馍和捞面。

我姥姥恭敬地把馒头称为“供馍”,白馍是只有节日上供时才使用的上品。你不能给祖宗上窝窝。摆三堆白馍在供案上,一直放到白馒头开裂,像钧瓷炸瓷开片。下供的馒头用于掰碎泡馍水使用,这种吃法有个专业术语,叫“焌馍水”。

在村里,一个人只有生病休养时期才能配吃“焌馍”的。其他或老人、孩子。几种馍类里只有白馍才能去担当“焌馍”之大任。

痖弦说过一个他老家的小笑话:背景是乡村三个孩子玩累了,要回家。

甲童说:我要回家吃馍了。

乙童说:还没过年你家都吃馍?

丙童说:啥叫馍?

在城市一条街道,我凑坐朋友的车赶一饭局。在东里路拐弯处开窗,正好飘出馒头味道,馍铺传出一声吆喝。忽然想到我妈蒸的白馍。一朵朵像白莲花在一盏黄昏的灯下晃动。

我叫道:停下停下。我下车出来,买了一个白馒头,一个刚出笼的馒头,能印出手纹。这是我在客居谋生的城市里第一次这样吃白馍。白莲花在黄昏凋落。

我有片刻的发呆。车笛响起,我最后留有一丝遗憾,心想,没有我妈蒸的那一种酵母味。是只有妈妈才会独有的一种妈妈的味道。

槐花碎

薄暮宅门前,槐花深一寸。

——引自白居易

槐花食用方式主要是蒸吃,以未开或者半开的骨朵状为佳。花全开就老了。

洗净后拌面,掺和均匀,方可上笼。蒸熟后需要在盆里摊开晾凉,之后再搅上蒜汁,之后再淋上麻油。上蒜汁太早会使槐花有一种“死蒜气”。像昨日过夜的剩菜。

蒸槐花拌面最是关键,面粉多了,蒸出来会呈面疙瘩状,面粉少了,又体现不出“蒸”的口感。好的蒸槐花出笼后要松散,适中,筋道。这三项基本原则不是一天学来的,靠多年灶头手艺功夫的掌握。endprint

我姥姥还有个习惯,槐花蒸好后,她总要给邻居送上一碗。后来我母亲也保持这一古风。

后来到我们这一代,面对利益,大家就开始“独吞”了。

槐树在村里有两种:

一种是黑槐树,小时候我常听留香寨前街姓杨的人喊作笨槐,就是传统的中国槐,那种黄色槐花不能蒸吃,晒干叫槐米,是一味中药。另一种是洋槐树,带刺,开白花,洋槐花不能入药,只能蒸吃。两者区别是:国槐叶子前端是尖的,洋槐是圆的。

我母亲去世那年时节,是花季,我车上带着棺椁,我妈躺在里面,我跪在外面。我们要带我妈回老家冯潭村下葬,从长垣县到滑县,两个县的春天都来临了,两个县的春天连在一起,乡路两边的槐树疯狂地开着白花,开着白花,还是开着白花。

感觉白花漫无边际,像一地大雪。我满眼是沉重的白。

回来后整理旧物,在厨房里,我还翻到一个装满干菜的塑料袋子,里面是母亲晒干的槐花、葛花,她准备用于来年冬天包菜馍使用。

年前我在豫西山地,看到山路边几棵洋槐树,竟开上了红花,我就特意下来端详了一眼,除了惊奇,还有一种惊心——红槐?

想起十年前在河南延津县黄河故道采风,我和老诗人王绶青先生漫步槐林,在槐林深处,他悄悄对我说:“槐树应该叫母亲树,我还写过一首诗。”

吃烧饼的适度

——讲述一种面食的中庸之道

吊炉烧饼,草炉烧饼,高炉烧饼,都是饼。诸饼叫法不一,但说的是一种,就是烧饼。

北中原“食物管控区”下的烧饼一律使用发面制作。使用死面制作的那叫火烧。算是烧饼的堂兄。

天下的高炉烧饼以夹熟牛肉最是般配。夹羊肉显得有一种异气,夹猪肉显得油腻奢华,夹咸菜又显得穷气。

烧饼必须夹牛肉且夹切片之牛肉最佳,方显夫唱妇随,珠联璧合。

烧饼并不是夹肉越多越好,而是要一种适度的夹法,夹肉程度需凭口蕾经验掌握。当年我姥姥说过:“烧饼夹肉,越吃越瘦。”说归说,我咽一口唾沫。我知道正话反说,是简朴日子里的一种生活反讽。

一方烧饼要夹多少片肉才合情合理?村里没人计算过。

以我的吃烧饼经验谈,肉夹过多,会掩盖住烧饼麦香味,让人吃不出烧饼神韵。肉夹少了则被烧饼味遮掩,面大于肉,会吃不出牛肉味。这是一种烧饼的辩证法。

万一你赌气不夹,烧饼则会更显逊色。

面对一摞上好的烧饼,当代气派的土豪劣绅往往会失去“食智”,老板拿出一个烧饼和大于烧饼的信用卡,说:“刷!给老子夹上一百块钱的牛肉。”即便如此,也会失去吃的妙趣,属于一种“失食真”。

烧饼的中庸不是钱多所能买来,哪怕你在烧饼里面夹上一匹南阳黄牛。

款待你以月光

上·酒俗

在北中原我们村里喝酒,开始时,需要上四个菜,方可动筷。

一个菜不行,那是临刑前犯人上的,三个菜是款待吹鼓手。五个菜骂人是老鳖。习惯是上双不上单。俩菜也可以开喝。以四个菜最好,四平八稳。

酒盅使用那种小瓷盅,叫牛眼盅,从道口镇瓷器店买来的,小瓷器瞪着眼,小如军大衣上的扣子。

盅子小,往往会使客人忽视,麻痹大意,一盅一盅复一盅,积滴成河,直到最后喝高。村里人虽穷,待客却厚道,待客的标准是让客人“竖着来,横着走”。这样才算诚心,喝好喝高了,主人有面子。

我二大爷家来客人就喜欢村里诸多名士来陪客,陪客者也会不空手来,腋下夹一瓶烧酒,先坐下来,把酒瓶放在桌子腿边,才开始喷空儿,划拳,对喝。

有时会因为一杯酒的喝法不一致而掀翻桌子,马踏飞燕,甚至上升到路线斗争。

中·夜饮

最轻松是在月下饮。可号称节省灯光。桌子上这时就不讲究盘子数量,是煮熟的毛豆、玉米和新出的花生,带着一丝清气。我姥爷一边讲狐狸喝酒,一边说,箸!

狐狸也要行令的,要对对子,要犯错误。月光须合乎平仄。

我还和父亲月下喝过酒,佐以去年的旧韭花,都是父亲腌制的。太咸,就用筷子头小心来蘸。战战兢兢,唯恐父亲提到学习成绩。还好,露水都上来了,还没说到考试的卷子。就把桌子缓缓抬回屋里。

掌灯。继续喝。

下·补遗

我姥爷月光里常讲的那个酒令游戏。多年后知道是蒲松龄房子上的一个片段。

在《聊斋》的一泊月光里。狐狸做游戏。

席中一人先行令:“田字不透风,十字在当中;十字推上去,古字赢一盅。”一人接:“回字不透风,口字在当中;口字推上去,吕字赢一盅。”一人接:“囹字不透风,令字在当中;令字推上去,含字赢一盅。”一人接:“困字不透风,木字在当中;木字推上去,杏字赢一盅。”轮到展先生,他出令:“日字不透风,一字在当中。”众人知其无法成字,紧问:“推上作何解?”他无奈说:“一字推上去,一口一大盅。”

这些都是文狐狸们或知识分子狐狸之间开展的一种游戏。

它们如此优雅,也款待以月光。

听我姥爷说宋朝的面

关于宋朝的面涉及学问,主要来源于乡间听我姥爷说《水浒》。

有一天,支书兼队长的老黑找来一篇社论,让我姥爷念,是当时流行的语录。老黑引用毛主席《湘江评论》上一句话,“世界上什么问题最大?吃饭问题最大。”

黑体字经话语说出来,就不黑了,不带颜色了。

我姥爷表示同意,也说吃面最重要,主要是“顶饥”。譬如壮馍、壮饼就比大伙食堂里的菜馍稀饭顶饥。外出干活时带着壮馍壮饼还有“壮胆”的功效。有粮带着,看着不慌。这种心理状态有《水浒》里面一段文字为证。endprint

我姥爷说,第52回里有交代,戴宗携带李逵到蓟州找公孙胜,自午时分,走得肚饥,进到一家素面店,吩咐店主造四个“壮面”来。戴宗说:我吃一个,你吃三个。李逵说:一发做六个来,我都包办。

后来我推断:李逵饭量大于戴宗饭量五倍,我还推断壮面是一种扯得很粗的捞面。

当时李逵对过坐一老者,要的是一个热面,宋朝的热面不是捞面,肯定带汤,这里有被李逵捶桌溅起面汤“一脸热汁”为证。

老者在宋朝就不满了:“你是何道理,打翻我面?”

河南话基本就是宋朝话,老者为证。我们村里至今还有壮馍、壮饼两种。在村里,这两种食品已经是饼,不再是面。尤其壮馍最有名,壮馍用死面(不发酵的面)裹上肉馅,拍成圆状的面饼,一指厚,在平底锅里油煎。煎熟后再用刀切块上盘。

那时,我一直担心的倒不是壮面,而是壮面之后的公孙胜三日之内是否出山?因为宋江害疮就要死了。

现在,我县的厨子们浮躁,浮躁地走向百家讲坛对外开始讲治大国如煎小鱼,我也开始敢给人说:这宋朝的壮面来到北中原,经我村的伙夫马三强他爷马天礼在郑州无意改良,竟成了现在的河南烩面。

西瓜翠衣是什么衣

牙痛牙痛/痛上之痛/西瓜皮烧灰/敷患处牙缝。

———— 冯杰诗句《龋齿》

翠,这名字听起来好,语音干脆,像叫一位乡村姑娘。实际是西瓜皮。有点像当下那些某种经不起推敲的伟大理论。

在孟岗小镇的夏天,西瓜上市,我家里不常买西瓜。其实是家中钱紧,我妈为了省钱。我妈说夏天喝开水最好。我妈说买西瓜吃不如买菜瓜做饭炒菜实在。

日到午时,到营业所办公的人会买个西瓜请客,大家围着群吃。我二大爷教我吃西瓜的方法,说人多时候,最好先由小块吃起,待吃了一轮之后,最后,拿一个大块,也叫后发制人。

西瓜宴上,也有轮不上我吃的时候,我就等别人把西瓜瓤啃完,把西瓜皮扔后,专门拾西瓜皮,我脸皮薄,看到四周没人时,我再带到厨屋。

在镇上,啃西瓜皮还有一个专用语,叫“遛”西瓜皮,或叫“遛”二遍。

我姐一向都嫌弃这种低级行为,说别人的嘴巴啃过的不干净,她从来不吃。她不像我。

吃是我的一种“胃的宗教”。我没有狭隘的食物立场,我还会啃西瓜皮。

我姥姥不慌不忙,把西瓜皮放上案板,用菜刀将上面那层红瓤片下,放到碗里,留给我吃,剩下的西瓜皮切丝,拌盐,凉调,或炒菜。一桌清香。

与西瓜皮有关联的姥姥、母亲都不在世了,我还做过一个涉及到西瓜的梦:西瓜皮上面纵横着绿色的虎皮斑纹,上面山水起伏,回转蜿蜒,迷茫,迷离,它们一道道恍惚能延伸到北中原土地的深处。

西瓜翠衣也就是西瓜皮雅称,它还有许多功能,我仅记下两则关联事。

例一:一年夏天,我家的那匹小牛患了口疮,我姥姥把西瓜皮炒焦研末,让我扳住牛嘴,撒在发炎处,两天后,好了。

例二:年轻时,我进京参加过一个自以为是的会议,回来后舍不得去掉,好多天还把那枚小红牌子挂在胸上。挺胸走路。

我二大爷看后,皱了一下眉:“你名人?你当年不是还啃过西瓜皮吗?”

我脸一红,以后就不好意思再翘尾巴了。

作者简介:冯杰,1964年生于河南。诗人,文人画家。获过台湾《联合报》文学奖、《中国时报》文学奖、梁实秋散文奖、台北文学奖等,有散文集《丈量黑夜的方式》《泥花散帖》《一个人的私家菜》《田园书》《捻字为香》《猪身上的一条公路》《马厩的午夜》《说食画》《野狐禅》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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