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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下的女人(中篇小说)

2016-01-19薛喜君

小说林 2016年1期
关键词:寒霜榆树烧饼

第一章

月光衬着白莹莹的霜反射进屋里,卢梨花以为天亮了,她一骨碌爬起来。

“才几点,你就把我劐娄醒。”常兴明觑着惺忪的睡眼嘟囔。

卢梨花借着窗户上的月光看表,才三点半。是早了点儿。她想和衣再侧歪一会儿,常兴明粗重的呼噜声,让她厌恶地皱起眉头。卢梨花索性趴在玻璃窗上看老榆树,“嘻嘻,你要做新娘子啊。”他自言自语。原来,老榆树披了一身毛茸茸的树挂,宛若新娘子身上缀满流苏的婚纱。卢梨花回头望一眼常兴明,他正张着嘴抽气,她知道一会儿定是一串荡气回肠的呼噜。常兴明不待见老榆树,他只要看见卢梨花坐在炕上盯着老榆树发呆,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说卢梨花简直就是与高三一个鼻孔出气的癞蛤蟆。高三整一堂子仙人,不是烧香就是上供,弄得乌烟瘴气。而她就神神叨叨地对着“妖精树”使劲。还真像一家人。

据常兴明他妈说,窗口这棵孤零零的老榆树是修中东铁路时“老毛子”栽下的。常兴明叫它“妖精树”,只要一喝酒,他就撒酒风要把妖精树砍了。卢梨花就像只老母鸡似的张开双臂贴在树干上,说你要砍它就先砍我吧。常兴明手里的菜刀咣当地摔到菜板上,他知道砍树还能将就,杀人得偿命。

卢梨花不想听常兴明刺耳的呼噜声,她穿上那件红白碎花棉袄来到外屋。此时,揉面有点早,面醒时间长了跑碱,烤出的烧饼就失了松软脆香的口感。炉火被湿煤压了一宿,死气沉沉的没有朝气。卢梨花用一块湿抹布遮住炉口,小心翼翼地把炉篦子下积了一宿的煤灰透出来,炉膛下瞬间就一片通红。她又在炉膛内的煤饼上捅了三个眼,上下通气,三条夹着浓烟的暗红火苗就“嗵”地一声蹿出来,一股轻微的热浪也扑在卢梨花的脸上。炉子的火不能浪费,她把铝锅坐到火上,一勺小米一勺大米淘好下到锅里,盖上锅盖后,她又往炉子底下扔四个麻皮土豆。上高一的常美美只要一睁开眼睛就喊饿,就着香喷喷的二米粥和腌透的雪里蕻吃烧饼,美美的早饭也说得过去。卢梨花自己吃烤土豆就顶饱。常兴明无论是早上还是晚上,都要捏着酒壶喝上一口。他皱着眉头说破土豆有啥好吃的,看着都烧心都吐酸水,真是个穷命相,怎么看都不是发家的娘们儿。平时卢梨花一瞪眼常兴明就不吭气了,只要喝上酒,就算她把眼珠瞪出眼眶也白费。只要有一口酒垫底,常兴明的英雄气概就空前地高涨。卢梨花就好这口,又不想听常兴明捏着酒盅数落。她一吃烤土豆都蹲到面板下紧着吃,面得起沙的土豆噎得她直打干嗝。常兴明没好气地拍打着面板上的面,“吃个破土豆也急三火四,又不是偷男人。”

卢梨花本来已经弱下去的嗝声,又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像刚凫水上岸的大鹅。

卢梨花吃力地端过面盆,她拽起一绺面,蜂窝均匀,她抿嘴乐了。卢梨花给面使上碱后,往屋里瞭一眼躺在炕上的常兴明,他还睡着。左膀子受风,揉面使不上劲,揉不透的面烤出来的烧饼发艮。她又看一眼里屋,咳嗽两声。常兴明第一次没用她三番五次地叫,就趿拉鞋起来了。“又烤土豆了,我都闻到香气啦。”常兴明青黄的脸软得像一团面。

“你看着都烧心吐酸水,咋还能闻出香?”卢梨花盯着面盆。

“面发好了?今儿个我搋面。你不是膀子疼吗。”常兴明两只手不由分说地插到瘫软的面里。“其实我一天搋个三五十斤面也不算啥,当锻炼了呗。”

正在火上炒芝麻的卢梨花,没搭话。或许常兴明早已习惯了她有一搭无一搭的状态。他专心地揉面。炒好了芝麻,卢梨花给面使碱、揪团、擀饼、压花、滚芝麻、上炉,她做起来得心应手。没一会儿,电烤箱发出吱吱的响声,就宛若一群争抢米粒的老鼠。炉子上粥锅的热气也袅袅地蹿到屋顶,天花板上积了一层饱满而又晶莹的水珠。水珠个个都怀着哪怕粉身碎骨,也随时要扑下来享受人间生活的决心,贪婪地俯视着这对男女。

第一炉烧饼仿佛出阁的女子,怀着羞涩和向往,迫不及待地出来了。卢梨花用手指尖点了其中的一个烧饼,一股热气滋出来,她急忙把手指含在嘴里哈气。

“烫着了吧,你老用手摸它干啥?”常兴明数落女人,还凑上前去,“让我看看,要是起泡了就抹点豆油?”

卢梨花垂下手,说:“哪有那么娇气。”常兴明在她身后嘻嘻地笑出声。第二炉烧饼入炉,常兴明掸掉身上的面尘,拿过酒壶坐到炉子边。常兴明先是自言自语,然后就大声地说起来:“俩膀子焦酸,我说买个搅面机就舍不得花钱。”他咂口酒又继续说,“再说,人家篜馒头烙饼都用酵母粉,就你还使碱。使碱的面揉不透揉不开,就红一条白一块,别说卖呀,自个儿吃都瞅着不顺眼。”

正在清洗面盆的卢梨花瞥他一眼,把手里的刷子啪嗒地扔到盆里,“一喝上酒就磨叽这事儿,咱是比别人挨累,可老主顾们不也冲着纯手工烤的烧饼才来的。要不是靠‘手工这块招牌,还不早就让人挤对黄了。现在的生意多难做呀,咱不能自个儿砸饭碗。”卢梨花说话时尽可能地和风细雨。

“就这破铺子还叫生意,无非是饿不死也撑不着的小作坊,真是女人见识。”常兴明唾沫星子溅到炉子上。

“你说不是生意,那孩子大人还不是靠它吃饭,你以为我愿意挨这个累,我也知道吃香喝辣的好……”卢梨花的声音高起来。

“一睁开眼睛说话,就没好气儿。”美美倚在厦屋的门框上 。

“不知道你妈作啥妖,二半夜就起来折腾,整得别人也睡不好觉。”常兴明的话匣子打开,很难关上。

“来回过火车像地震,你都照睡不误,我还能影响你睡觉。再说,你那呼噜声快赶上火车鸣笛了,还好意思说别人。”卢梨花不想再和他争论,她笃信,早晨生气一天不顺。她为美美盛一碗黏糊的二米粥放在面板上,让她快梳头洗脸吃饭。美美冲常兴明翻着白眼,转身进了里屋。卢梨花瞄一眼墙上的电子钟,麻利地挑起堆在墙角的红布幌子,挂到房檐的铁钩上。

门,吱扭一声响,一股清凉像淘气的小狗汪地一声扑进来。只要卢梨花挑着沾满油污的幌挂到房檐下,高三一定是烧饼铺的第一个顾客。“离老远就闻着咱家烧饼的香气,还来六个。”endprint

卢梨花撂下手里的活,要为他捡烧饼。

“我来。”常兴明笑嘻嘻地放下酒壶。

“唉,跟你说,我昨晚又做梦了,看来这回我要成了。”高三瞟一眼卢梨花,神秘兮兮地对常兴明说。

“说说看,老仙又给你托啥梦了?”常兴明一本正经地问。高三摇头,说吃了饭好开板,有三双鞋急等要,若是想听,就去他家。眼窝黢青的高三托着一袋烧饼,再次瞟一眼卢梨花,兴冲冲地走了。高三和常兴明是发小,俩人从上小学一直到初中毕业,都在一个班。娶了女人后,又都住在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里,成了邻居。

老房子下窖,家家都在门里修三四个台阶。太阳吝啬又势利眼,专挑高门大户关照,很少把光亮照进低矮的窗户里面。因此,这趟铁路街的家属房家家都黑黢黢的,只要进屋就得开灯。可谁家也不想搬离,一来是热土难离,二来是老房子虽然低矮,却占着临街的优势,又是站前的黄金地段。于是,家家户户都向大道延伸接出几平方米。利用这几平米开起了粮油店、干果铺子、日用品批发。不到一年,这里就形成了规模。开始别人家干的时候,卢梨花还没觉得有啥甜头可图,直到高三第一批从酒厂下岗后,也在主房前接一个砖门斗,并在门斗里开起了掌鞋铺。眼看着掌鞋铺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卢梨花心里开始泛酸,可她还清高地想,“掌破鞋有啥出息,谁家好老爷们儿干这个。”那时候,常兴明还在酒厂里上班,每月十号都有工资进项。

“梨花,鞋要是坏了就拿来修啊,保证整得像新鞋。”高三正给一双女人的高跟鞋底粘皮子。

“这个殷勤你可献不上,人家的鞋坏了不修,直接买新的。”高三老婆张寒霜双手袖在棉袄袖筒里,笑呵呵地看着卢梨花。她的话听上去像是抬举,可卢梨花觉得她是在奚落自己,当然也有几分嫉妒。毕竟,常兴明还端着铁饭碗吃饭。卢梨花发誓,再也不去高三家。

可张寒霜却一反常态来她家串门,袖手往当地一站,让她看自己的新靴子好不好看。张寒霜扭动着粗壮的腰,炫耀着脚上的鞋。卢梨花吃着烤土豆,故意吧唧出响声,半天才轻描淡写地说她脚肥,把鞋都撑走形了。张寒霜不生气,过几天又穿一双坡跟,鞋腰上还带一圈毛的黑色皮鞋,她说这鞋在大城市可流行了,是高三去省城进修鞋料时买的。还说,要是卢梨花喜欢,等高三再去进货时捎一双回来。

卢梨花肚子都气鼓了,呼呼地喘粗气。晚上,她鱼一样钻进常兴明的被窝,柔声细语地说也想在门前接出个门斗,开个烧饼铺。小时候,她看姥姥烙火烧,用烙火烧的法子烤烧饼肯定行。

“得了吧,满大街的馒头店、饼屋,就你烤的破烧饼还不把老底赔进去。” 常兴明的手顺势在女人身上像蛇一样的游走,嘴也贴过来。

“我还没烤,你就说不行?”卢梨花翻身躲开他。大概是想到自己没本事把门斗盖起来,她又软下脸,说就算不开铺子,接间房子也宽绰宽绰。再说,开个铺子能咋地,房子又不用租,就是搭点面和油呗,自个家也挡不住吃……男人想了想,搂住她的肩膀说:“那你得先让我乐呵,要是侍候不好我,盖房子的事儿免谈。”

若是平时,卢梨花早就冷下脸推托,可今天她豁出去了。男人气喘吁吁地忙活半天,气急败坏地从她身上滚下来,问她就不能拿出点真格的配合一下?卢梨花第一次没有被男人揉搓得心烦气躁,她望着房笆盘算着盖房子的事儿,等挣了钱就一天换一双鞋,一星期换件衣裳。

烧饼铺在爆竹的爆炸声中,热热闹闹地开张了,卢梨花兴奋得两腮像打了胭脂。她对来看热闹的张寒霜说,“嫂子,这回你不爱做饭就吃烧饼,保管你吃这顿想下顿。”

张寒霜一撇嘴,“你大哥爱吃面,我和胜利都爱吃米饭。”高三儿子高胜利和美美是同学。开张才两天,卢梨花就蔫头耷脑地没了精气神儿,稀落地来两个买烧饼的,大多是赶火车的旅客。可防火的、收电费的、工商税务,卫生防疫的比顾客来得还勤。进门就绷着脸吆喝着要查这个证件收那个费,卢梨花无奈地交了费用。几天下来,她就被弄得心绪烦躁。工商所的刘博从门前经过,他嘀咕说现在的人动作可真快,开个铺子就像房檐底下长出的狗尿薹。刘博进屋,卢梨花以为又来收费的,就大吐苦水。说自己刚开张,这个费用那个费用交了好几笔了,还没赚先搭钱了。刘博说自己不是来收费的,路过进来看看。刘博说她够实诚的,哪有没挣钱先缴费的,费用先缓缓再交。卢梨花感动得给刘博装了十个烧饼,反正卖不出去也吃不了。刘博也没客气,只是临走时把烧饼钱压在喝水的杯子下。

十月底,酒厂被一家公司收购,像常兴明这样用土办法烧酒的技工,都被动员下了岗。这家公司要把酒厂做大,需要专业的技术人员。常兴明心里窝火,就和车间的几个技工撺掇如何上访。他的心思不在烧饼铺上,也打心眼里没瞧起女人做的营生。卢梨花如同拴在碾子上的驴,没人卸套就下不来。高三每天都过来买六个烧饼,趁买烧饼的空儿跟卢梨花唠两句,“梨花,要是再磨豆腐脑就更好了,松软酥脆的烧饼就豆腐脑,那简直就是神仙的日子。”

卢梨花咧了咧嘴,说:“生意不好,也不敢往大了想。”

高三让她别灰心,自己保证天天吃她烤的烧饼。卢梨花心说,天天吃也就六个。就靠他买这六个烧饼,赔个底掉还白搭了工夫。想归想,卢梨花还是像恭敬财神爷似的感激高三,每天烧饼一出炉,她就用纸袋先装上六个。开业之前,卢梨花特意定做了纸袋子,她说烧饼用塑料袋装,热气跑不出去,湿溻就不酥脆了。一直躺在炕上怄气的常兴明,看到高三天天来买烧饼,他一骨碌爬过来,蹿过去夺下女人手里的袋子。常兴明表面热情地跟高三打招呼,可他却在心里狠狠地骂,“像只狼似的老惦记别人圈里的羊,小心我这杆猎枪走火,跑到你屋里去。” 每次,他都冲高三的背影呸吐一口。卢梨花不屑和常兴明计较,她的心思都在卖不出去的烧饼上。半个月过去了,生意还一点起色都没有。除了高三坚持天天来买六个,铺子里的人影寥落。有的人还只买一个,说是尝尝,一个烧饼再搭个纸袋子,基本没赚头。

“不让你整,偏不信。这回好,卖不出去的烧饼吃不完,明儿个还不吃烧心。”常兴明捏着酒壶抱怨。endprint

卢梨花没心思跟他掰扯,她心里琢磨咋能让生意好起来,一家人总不能坐吃山空。每一炉出来,卢梨花都尝尝。平心而论,她也觉得不错。特别是椒盐的烧饼,酥脆可口,吃到嘴里,满嘴都飘着花椒的香气。“大哥,你说实话,烧饼的味道究竟咋样?”卢梨花问高三。高三诚恳地点头,说味道没得挑,百吃不厌。张寒霜撇嘴说还行,她恶狠狠地白了高三一眼说,“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整天贪吃,别再吃倒了牙,吃伤了胃,吃得上吐下泻……”

每天只发十斤面,还是卖不出去,卢梨花嘴角起了一串黄亮亮的水泡。她坐在炕上呆呆地盯着窗前的老榆树,“老榆树,你说,烧饼铺真要关门啊?”一阵微风袭来,锯齿的叶子窸窸窣窣地响起来,卢梨花不顾裂了口子的嘴唇,咯咯地笑出声——在她看来,老榆树是在摇头。卢梨花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她突然抬起头来,应该做广告,要不人家咋会知道有个好吃的烧饼铺呢?卢梨花从老榆树那儿得到了灵感和信心,她一抹腿跳下地,拿过特大号的铝盆发一大盆面。

“你疯了,十斤面都卖不出去,又发那么多面干啥?”常兴明差点把酒壶摔出去。卢梨花发好面就躺下睡觉了,这一夜,她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第二天早上,卢梨花把新出炉的烧饼,两个装一袋,还在每袋烧饼里配上一小袋咸菜。卢梨花一口气走了七条街,“祖传的手艺,纯手工烤的烧饼,您尝尝。门面在铁路街,纸袋上有门牌号。”

一上午走下来,卢梨花嗓子干疼,宛若扎了鱼刺。生意果然渐渐地好起来,卢梨花很得意自己上门做广告的举动。常兴明不屑地耷拉下嘴角,“卖得再好,也就挣俩一脚踢不倒的钱儿。要想穿新鞋买好衣裳,等哥给你挣吧。”

这些日子,常兴明从炕上爬起来就往外跑,卢梨花一个人支撑着烧饼铺。她弄不明白,常兴明天天跑外面干什么,还喝得醉醺醺的,家里的活儿一点都指望不上。卢梨花疑惑地盯着刚从一场宿醉中醒来的常兴明。

“我一个老爷们儿还能老在家憋着,反正,没出去养女人就是了。”常兴明眯缝着眼睛理直气壮。

“量你也没胆,更没那个能耐。”卢梨花闪身去了外屋。

“啧、啧,瞧不起我是不是?”常兴明被女人说到了疼处,盯着她的背影刚要呸一口唾沫,一想到女人不是高三,就咽回了唾沫。常兴明今天没往外走,在家里又待得无趣,便来到高三家。高三正捧着一只女人的高跟鞋抛光,张寒霜抄手站在他身边,腆起的肚子宛若身怀六甲的孕妇。“啧啧,今个咋有工夫串门子?”张寒霜阴阳怪气。

“你就欠高三修理,改明儿让他把你嘴缝上。”常兴明习惯性地呸了口唾沫,挑衅地看着她。

“啧啧,俺家老爷们儿就会修鞋,不像你家那位不光会修理你,还会烤烧饼。”

高三说他俩见面就掐,说不定前世是夫妻俩,打离婚了。这世做邻居,还带着前世的积怨。高三也知道,张寒霜从心里嫉妒杨柳细腰的卢梨花。

“看出你有钱了,她肚子都鼓起来了。”常兴明嘻嘻地笑。

“就是,她哪能跟梨花比,你看人家那身材,那脸蛋,根本不像四十岁的女人。你娶了她,是前辈子积了大德。”高三甜嘴抹舌地夸赞卢梨花。

压在常兴明心底的一股酸水涌上来,他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别老看别人的老婆好,我看嫂子胖得热气腾腾的,像刚出锅的馒头。”

“行啊,你看张寒霜好,咱俩换。”高三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

常兴明乜斜一眼高三,“别磨牙了,赶紧给我找茶缸子倒水,都渴冒烟了。”常兴明没想到高三厚颜无耻地说要换人,他没好气地喝一口水,“别扯淡,说说你的事儿,到哪个层次了?”他真想把热水泼到高三的脸上。高三引常兴明走进里屋,掀开一块红布帘。一张红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蝇头小楷,常兴明仔细一看都是人名。“高张氏、高利满、王学仁、张殿堂……”常兴明一脸迷惑念着红纸上的名字。高三用手肘拐他一下,让他别念出声,他说这都是自己逝去的先人,他们修行得道后上了堂子,通过他,用他们修来的道行,解救苦难的芸芸众生,为劳苦大众指点迷津……高三说得唾沫星子都崩到常兴明的脸上。常兴明忍住笑,说高三把自己都说成救世主了。

“你严肃点,要是不信就别到我这儿来。”高三瞬间变了脸色。

常兴明收敛起笑容,说:“行行,我严肃点,最近我要做点小买卖,你给我掐算掐算要防范点啥?”他一本正经地看着高三。

“看在梨花的面子,也看在咱俩一起长大的分上,求我家老仙给你指点一下。”高三点燃一把香,虔诚地举过头顶拜了三拜,插到香炉里。高三坐在凳子上,食指弯成勾形敲着桌子,常兴明一脸迷茫。高三还敲,他只好问是什么意思?

高三一梗脖子说:“压堂子的香钱。”

常兴明扑哧乐了,“啊,哦——我忘了、忘了。”常兴明从上衣兜里摸出十块钱放到香炉前。高三闭上眼睛掐着手指头默默地念叨着,嘀咕了半天,高三才睁开熊猫一样的眼睛,盯着常兴明看。

“说话呀,死盯着我干啥?”常兴明不自在地摸一把脸。高三看了半天才劝他别出去得瑟,说他这个买卖十有八九挣不到钱,还会惹祸上身。高三说他根本没外财的命,别瞎折腾,在家帮衬一把梨花,把烧饼铺做大,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多好。那么好的女人你不好好稀罕,再弄丢了……常兴明眼珠子瞪得快要鼓出来,他霍地站起来,“操,这话是你家老仙说的,还是你的心里话。卢梨花自己丢不了,就怕被狼叼去。”

“咣当——”被摔上的门震得高三直眨巴眼睛。

第二章

卢梨花哏嘎地打嗝。美美笑嘻嘻地说她一定是趁着自己上学,在家偷好吃的了。卢梨花觑了她一眼,说是被她爸气的,常兴明整天连个鬼影子都抓不着。

“我爸眼里只有酒壶,要是我早就跟他离了。”

卢梨花转回身盯着美美。

“看我干吗?寻找真正的爱情是你的权利,你不用考虑我。只要那个人爱你,我就叫爸。”美美一本正经。

“这孩子,胡咧咧些啥?我们这代人可跟你们不一样,好歹都得过下去。离婚,只是嘴上说说。”卢梨花使劲地拍打胸脯,想把嗝拍打下去。endprint

“哎,妈,说真的,其实你挺招人喜欢的,我看高胜利他爸对你就……”美美把筷子杵在嘴唇上。

“越说越不像话了哈,快吃,吃完赶紧写作业。”卢梨花撂下脸。

下半夜,常兴明一身寒气溜进家门。常兴明踉跄地爬上炕,脑袋一挨枕头,呼噜声就响起来。卢梨花觉轻,门一响她就醒了。卢梨花没了睡意,心里乱糟糟地理不出头绪。打啥工也不至于打到三更半夜,莫非是给女人打工……卢梨花不自在地翻个身。再一细想,除了她,谁要一个“不成事儿”的男人。卢梨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强迫自己盯着老榆树数数,数着数着就迷糊过去。

冬天的小镇,乌涂得宛若一块旧布。

小镇的火车站是一个交汇点,过往的火车争先恐后地吐出白花花的雾气后开走了。小镇上,家家户户屋顶的烟筒上喷吐出或黑或白的煤烟,被火车吐出来的热气和煤烟笼罩的小镇,仿佛得了哮喘。三九天的太阳也如同失了青春的老妇人青晃晃的一张脸。而这青晃晃的光只在卢梨花家的窗前小站一会儿,就越过屋顶到别处去了。就在此时,常兴明睁开惺忪的睡眼。

“睡够了,你半宿半夜不着家,忙乎啥呢?”卢梨花一屁股坐到炕沿上。

“给拿口水喝,我就告诉你。”常兴明吧嗒着干涸的嘴。

“渴死得了,省得跟你操心。”卢梨花站起身来。

常兴明咕嘟咕嘟地喝够了水,又要打盹。卢梨花一把拽掉他身上的棉被,打定主意耗到底。常兴明说卢梨花又发疯了,说自己打工,过两天拿回工资她就信了。卢梨花不依不饶,她说啥工,能起早贪黑地干?累死人不偿命啊?卢梨花推搡他起来说话。常兴明强睁开眼睛,打着哈欠,他说自己就是想挣点钱,攒够美美念书的费用,够他俩生活就行。到时候就不开这个破烧饼铺了,挣不了几个钱还累得贼死。常兴明说完,躲在被窝里求饶,求卢梨花让他再睡一会儿。

“你不是给哪个女人扛活呢吧?”卢梨花的口气也软下来。

“嗨,你还不知道我啥样,哪个女人招我这样的长工,就算是打短工人家也不要。”常兴明眼皮又耷拉下去。

“起来吃口饭再睡,我做一锅五花肉炖酸菜,还放了一绺粉条呢。”卢梨花虽然还疑虑重重,但她相信常兴明不会出去找女人,一来他没能耐,二来他身上只有一盒老巴夺的烟钱。吃两大碗酸菜五花肉炖粉条,常兴明一抹嘴还要走。卢梨花堵着门口,并声称只要常兴明敢走出家门半步,她就上吊。第三棵烟刚抽两口,常兴明就把半截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碎,“别挡着,我都跟人约好了。”他抬手把卢梨花推个趔趄,推开门走了。

卢梨花坐在地上想撒泼打滚,一想到连个拽她的人都没有,就站起来倚在面板上生闷气。卢梨花胸口憋闷,她极想到外面透口气。看着漫天大雪的窗外,她情不自禁地打个冷战。发面还得等一会儿,卢梨花在床下找出美美的一双雪地靴,靴底的花纹都磨平了。“这孩子,冰天雪地的路上多滑啊。”卢梨花心疼地拍打着鞋面。

卢梨花很讨厌张寒霜的酸劲儿,可她实在没别的地方可去。

“哟,真是稀客呀。”张寒霜大惊小怪地打招呼。

也许是不常串门的缘故,卢梨花有点不知所措。她忸怩地站在门廊下,说美美雪地鞋的鞋底都磨平了,过来粘块皮子。

“快进里屋坐,这儿有风。”高三热情地招呼,“给你个棉垫,凳子上凉。”

张寒霜瞪了一眼高三,她拿过装瓜子的笸箩,坐在卢梨花的对面,“你家美美出落得越来越水灵,真招人稀罕。”张寒霜吧唧着嘴。

“嗯,越来越像梨花了。”高三刺刺地拽着手里的线。

张寒霜使劲地剜他一眼,还呸地吐出瓜子皮。高三低下头。张寒霜噗噗地吐着瓜子皮,偶尔还朝高三翻白眼。她说也不知道你家常兴明忙啥呢,好些日子没来串门了。卢梨花“唉”了一声,说常兴明不知道中啥邪了?啥事心急火燎,半宿半夜地不回家。要是硬拦着不让出去,说不定还得揍她。卢梨花说这话,又开始打嗝。张寒霜白了一眼高三,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不着家还能干啥好事儿?张寒霜又没好气地斜楞一眼高三。

“你瞎说啥,兴明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除了好喝口酒,别的啥事儿也没有。”高三边说边给手里的刀蘸水。

“别帮他唬了,谁还不知道你们俩一个鼻孔出气。上学时,俺家高三和一个男生追同一个女生,争不过人家,就勾你家兴明和那男生决斗。结果,你家那位一听说那男生有哥,吓得掉头就跑。”张寒霜把手里的瓜子扔进笸箩,她指着高三又说,“就你们那点破事儿,都不稀得说。” 张寒霜把瓜子皮吐得上下翻飞,

卢梨花扑哧笑出声。

“梨花,你笑才好看呢,别跟兴明生气,他兴许是有啥事儿,还不是为这个家。你最近都瘦了,脸色也不好看。”高三停下手里的活。

“高三,你馋得哈喇子都淌出来了哈。”张寒霜脖子根都红了,她刚要发火,看一眼卢梨花又坐下了。撇着嘴说:“梨花,别看你大哥是个掌破鞋的,可知道心疼女人啦。”她呸地吐出嘴里的瓜子皮。

卢梨花站起来说:“我回家发面了,鞋修好了让胜利给我送过去,或者美美来取。”

卢梨花的心口更像塞了一团破棉絮,她恨自己讨个没趣。

卢梨花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火车轮子和铁轨咣当咣当的咬合声让她心脏悬在半空,难受得直想吐。常兴明总是瞧不起高三,说他掌破鞋还神神叨叨地装神弄鬼,可他给老婆孩子踏实。要是生活没着落,谁还有心思吃零嘴。张寒霜爱吃瓜子,从来不断溜。卢梨花一想到炕上那点儿事,心更像长了一蓬杂草。每次,常兴明都急赤白脸地埋怨她,不是说她的热度不够,就是说她配合的不好,要不就说她想别人,心没在他身上——弄得卢梨花一看到天黑,就全身起鸡皮疙瘩。最让她舒心的日子就是来例假那几天,只要常兴明不纠缠,她恨不能天天来月经。卢梨花也劝自己,熬吧,熬老了他就没这个能耐了。为了熬日子,还没到经期,卢梨花就先弄块卫生巾摆弄。常兴明用脚后跟刨炕,说她阀门不好使,老没个准头,还一整就六七天?不管常兴明如何咆哮,卢梨花都心安理得转过身子睡觉。“唉,常兴明就像门前的幌,只不过是个招牌而已。可他的嘴就从没服过软,噼里啪啦总能说出别人一身不是……”卢梨花始终想不通,常兴明为那点事儿能豁出命,虽然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endprint

窗外的老榆树宛若通情达理的男人,乖巧地倾听卢梨花的述说。

“睡得真香。”半夜,常兴明从外面回来,嘴里的哈气扑在卢梨花脸上。其实她早醒了,可她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被窝里。卢梨花不搭理他,常兴明无趣地钻进被窝。没一会儿,长一声短一响的鼾声就响起来,屋子里仿佛有无数只猫在棚顶蹿来跳去。卢梨花在黑暗中想,就算常兴明在外搞女人,也不至于下这么大功夫。卢梨花知道常兴明没喝酒,要是喝了酒,他才不会善罢甘休地让她消停地躺着。卢梨花再也没有睡意,凌晨三点,她爬起来捅着炉子,炉膛底下的光亮映衬她满脸通红。

烧饼卖差不多了,常兴明才揉着满是眵目糊的眼睛,踢踏地从里屋出来。“美美走了?”

卢梨花继续给烧饼装袋,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干啥又带搭不理的,无缘无故地你又耍啥?”

卢梨花最佩服常兴明这一手,总是一脸无辜地责问。平时,不管卢梨花搭言不搭言,常兴明都能口不择言地抢占上风,还能找出她一身不是。美美说她爸装出这副嘴脸,根本就是没有牙齿——无耻。卢梨花不想跟他吵架,买烧饼的顾客一个接一个。“没咋,就是累了,你再去睡一觉。”卢梨花坚信,家和才聚财。

常兴明也一反常态地有耐性,他让卢梨花先把门关一会儿,进里屋跟他说话,少卖几个破烧饼穷不死。卢梨花并没有挪脚,她忙着招呼进来买烧饼的人。买烧饼的人络绎不绝地出来进去,卢梨花满脸笑容地招呼。送走最后一个进来卖烧饼的人,卢梨花洗了洗手,想不到常兴明还站在原地。卢梨花问他是啥好事儿,还非得进里屋说。常兴明冲她勾手,说你进来。就知道了。卢梨花把毛巾搭在挂钩上,不情愿地走过去。常兴明从棉裤兜里掏出一沓钱,“给你,买高档的鞋穿,别像高三老婆穿的都是地摊上的破烂货……”

卢梨花惊愕地看着手里的钱,她问常兴明哪来的?常兴明翻着白眼说是挣来的,不可能是大风刮来的。常兴明得意地甩着手,“不信我啊?你以为就高三掌个破鞋能挣钱,我就不能?这可都是真票子,嘻嘻……”卢梨花不想听他吃酸拈醋的话,她只想知道这钱的来路,她追问常兴明到底咋挣来这么多钱。

“行了行了,给你就收着,反正我没去抢银行。”常兴明不耐烦了。

卢梨花把钱掖到衣柜的被卧下面。她没有胆量去银行存钱,她觉得银行的人都眼尖鼻子灵,一眼看出这钱的来路,闻出这钱的气味。

傍晚时分,刘博来了。他让卢梨花明早多烤一炉烧饼,他要送朋友。临走时,刘博还说明天上午十点钟来取。卢梨花又起了一个大早,收拾好了屋子,梳头洗脸刷牙。她在烤烧饼时从来不搽胭抹粉,她觉得烧饼是有灵性的,她怕脸上的脂粉气玷污了烧饼的醇香。卢梨花惦记刘博要的烧饼,她觉得刘博看重她才让她烤烧饼。卢梨花掐准时间,她觉得差不多了才开始揉面,她给刘博要的烧饼加了花生和核桃碎。她要精心地为刘博烤一炉酥脆的烧饼。高三撩开门帘子,嗅了两下鼻子,说今天的烧饼有特殊的香味。卢梨花笑了,说是一个朋友预定的烧饼,多给加些料而已。高三沉吟了一下,笑着问是谁让她这么上心?高三脸上掠过的酸楚,没能逃过卢梨花的眼睛,她调皮地紧一下鼻子,说:“你认识,就是工商局的刘博。”

高三拿烧饼的手迟疑了一下,他轻轻地叹口气,慢吞吞地说:“哦,是他呀。这小子看上去有点阴,不爱说话的男人都在心里使劲,都好色。”

卢梨花笑了,“男人有几个不好色,就连你们家胜利都知道讨好美美。”她把话岔到孩子的身上。

“我那儿子像我,他不是好色,是重情。” 高三呵呵地笑了,“哎,兴明这几天还不见人影哈?”他压低了声音问。

卢梨花愣一下,又轻描淡写地说:“他啊,天天回家。这不,还睡着没起呢。”卢梨花举起高三的烧饼袋子,翘起嘴角又说:“别在这儿磨牙了,一会儿嫂子该找你啦。”不知道为什么,卢梨花的潜意识里,不想跟高三说常兴明没在家,她总觉得常兴明的钱挣得不光明。

高三悻悻地走了。

差十分钟十点,刘博来了。看到刘博进门,卢梨花有些慌乱,她说还有几分钟就出炉,让他等会儿。刘博摆手说不急,还说自己没啥事儿,就是想来这儿坐会儿。刘博坐在门口的木椅子上,嚓地一声点着一根烟。烟草的味道随着淡蓝色的烟雾弥漫开来,卢梨花痴迷地盯着刘博,她被他抽烟姿势吸引了。从抽烟的姿势,就能看出刘博霸气中还藏着温柔,每吸一口烟,他眉宇间的两条竖纹就更深了。卢梨花想,霸气的男人温柔起来,一定能让女人神魂颠倒,做刘博的老婆真有福气。卢梨花惋惜地咂一下嘴。

“看啥呢?”刘博又续上一根烟。

“没……不是,你别坐门口,那儿冷。”卢梨花的脸腾地红了,她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刘博一连抽了两根烟,才慢腾腾地说话:“从下月起,就不用再交工商费了,我给你办了优惠证。对了,咋老没看见常兴明?”

卢梨花唰地红了眼圈,她忍住热辣辣的泪水,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刘博再也没追问下去。“叮铃——”烤箱发出了提示音,卢梨花急忙戴上棉手套。

“把手套给我,你歇会儿。”刘博从卢梨花的手上接过棉手套,他熟练地打开烤箱,扑喽几下氤氲的热气,待热气消散,他把铁托盘从烤箱里拽出来,双手托到面板上。“傻看着我干啥,一个纸袋里装五个。”刘博像烤烧饼的行家。

“哦,哦,好。”卢梨花从面板下拽出一摞能装五个烧饼的纸袋。刘博装好了烧饼,直接送到车上,他再次返回来递给卢梨花一个精美的包装盒:“整天油渍麻花的,搽这个清爽。”刘博转身走了,留下卢梨花呆呆地站在门口,她恍惚地觉得刘博才是自己的男人。

“大冷天,你十八相送呢?”张寒霜正好出门倒炉灰,看见站在寒风中的卢梨花,她大声小气地吆喝。

“谁相送?说谁十八相送?”高三手里拎着修鞋刀慌张地跑出来。

“呸,哪儿都有你。”张寒霜像赶鸭子上架似的抖动着双臂,把高三撵回屋里,咣当地关上房门。

卢梨花梦游似的回到屋里,脸朝窗户坐在炕上,随手打开化妆品盒。阳光透过老榆树桀骜不驯的虬杈,来到炕上,星星点点的阳光足以让卢梨花满足。往常,一有零星的阳光进来,她就欣喜地说冬天的阳光像一壶烧酒,暖心暖肺。常兴明从牙缝里嘁一声,说她是娘们儿见识。还说妖精树是她男人,要不她咋老拼命地护着,要是砍掉妖精树,这屋还能亮堂不少。那以后,卢梨花再也不提冬天阳光像酒的话了,她怕哪天常兴明借着酒劲真把树砍了,那她的心也被砍碎了。现在常兴明再也顾不上砍妖精树,他的心野在外面。卢梨花的脸被零碎的阳光灼得生疼,可她实在舍不得这难得的温暖。平日里,她很少有时间,在这时候坐到炕上。endprint

老榆树上那对喜鹊叽叽喳喳地叫,还窝里窝外地忙碌。“你们两口子也不用烤烧饼,更不用挣钱供孩子上学,不睡懒觉扑腾啥呀?”卢梨花癔症般地自言自语。零碎阳光下,卢梨花和老榆树和树上的喜鹊慢条斯理地说着话。她右腿坐麻了,就试探着换一个姿势,扭动一会儿,还用手捶打了半天,右腿才恢复如常。“唉,人得认命啊。不能跟喜鹊比,人家有皮毛大衣穿,还有老榆树护着。我只有小棉袄,又抓不着男人的影——得给炉子添煤去啦,日子还得过。”卢梨花一磨腿下了炕,离开了斑斑点点的温暖。

三天没进家门的常兴明是在午饭后回来的,一双断底的皮鞋嘎吱嘎吱地蹭着水泥地,他醉醺醺地掏出一沓钱摔在炕上说:“存上,这么干下去,不出一年就能在八卦城买一套两居室的楼房。快点离开这个黑黢黢的鳖窝,最膈应妖精树,看它一眼都闹心。” 卢梨花瞥一眼散在炕上的钱,扭身走出去。常兴明一把拽住卢梨花的棉袄后襟:“咋地,不稀得要啊?”

“松开,不明不白的钱,我拿着不踏实。”卢梨花作势要大打一架,逼出常兴明究竟咋挣来的钱。

“咋的,有人给撑腰啊?告诉你,王八好当气难受。你以为他跟你动真格的,他有老婆孩子,就是跟你玩玩……”常兴明说得唾沫星子四溅,“卢梨花,有能耐你就找野汉子去,靠他掌破鞋能给你好日子过。去呀、去呀……”

卢梨花嘎巴着嘴没说出话,她抽噎着。

镇子最北端是火葬场的旧址,前年,有开发商把那块地买下了。大概是怕风水不好,卖不上价,开发商找阴阳先生给小区起名“八卦城”,房屋的走势也按照八卦图设计的。小镇上的人都以能在八卦城买上一处住宅为骄傲。常兴明的胃口越来越大啊,他都想住楼房了。卢梨花越想越气,越想越害怕。她真想一甩手离开这个家,要不是美美,她一天都不想和常兴明过下去。可是,她能去哪呢?左邻右舍除了高三家,基本上不和别人家走动。可是,高三家又不能去,常兴明越来越肆无忌惮地拿高三说事儿。卢梨花知道常兴明以酒盖脸,故意胡搅蛮缠。卢梨花手脚发麻,嘴唇哆嗦地盯着炉子里的火苗——有一阵儿,大脑一片空白,她真想一头扎到炉膛里把自己炼了算了。可能是卢梨花绝望、哀伤的眼神儿刺疼了炉子里的火苗,火苗噼里啪啦地一阵响。

卢梨花眼睛都不眨一下。

常兴明的骂声渐渐地弱下去,没一会儿,呼噜声就起来了。卢梨花蹲在炉前一动没动,她没心思做晚饭,更没心情吃饭。这些日子,常兴明老不在家,她一个人的晚饭多半是稀饭就咸菜,糊弄一下胃口。为了女儿,日子也得过下去,就算自己不吃饭,明早烤烧饼的面也得和出来。卢梨花一边和面一边想,常兴明在哪个工厂打工?不像。哪个工厂也不能两三天就给开几千块钱的工资。做小买卖?也不像。那他会干些啥呢?偷啊、抢啊,好像也不应该。一来常兴明胆子小,二来,四十多岁的人也应该知道啥叫犯法。常兴明的能耐都使到家里。跟他过了十几年,卢梨花对常兴明看得一清二楚。那年,也是冬天,常兴明下四点班,他前脚刚进家门,外面就响起砸门声。卢梨花和他面面相觑地看了好半天,听砸门声不像是家里人。再说都后半夜了,除非家里有急事,就算有急事,家人也不会这样砸门。卢梨花让常兴明开门看看就清楚了,可他站那儿一动不动。“哗啦——”里面的门玻璃被震碎了。

卢梨花气愤地拉开第二道门,门外站着七八个男人。“你们找谁?”结果是敲错了门。听说是找错了,常兴明才从里屋乐颠颠地跑出来。玻璃碎时,他躲进里屋。

“哦,是找错了啊。”常兴明冲着门外的人点头哈腰,仿佛是他砸错了门。

“要是他们不问这家姓啥,先攮我一刀咋办?”卢梨花意味深长地问。常兴明没说话,那晚,他给卢梨花倒一盆洗脚水。卢梨花怎么也想不出,靠酒壮胆的常兴明能在外面干啥大事儿。卢梨花哀叹地垂下头。“咋说,他也是美美的爹,不能不闻不问。明早,他睡醒了,一定心平气和地问。”卢梨花宛若一根青藤,左缠右绕地折磨自己。

第三章

“烤你的烧饼得了,打听那么多干啥?”常兴明极其不耐烦地倒头又睡。

这晚,卢梨花呆呆地坐在炕上。冬夜里的月亮格外清冷,她的心也和月光一样。她盯着寒风中的老榆树,街路上别说车连个人影都没有,空当寂寥得让人心发慌。“大冷的天,谁在外面溜达啊。”卢梨花自言自语。忙碌一天的喜鹊也钻进窝里,只有老榆树还醒着,它的枝杈在寒风中不停地抖动身子。卢梨花由衷地羡慕老榆树,做一棵老榆树多好,虽然孤身地站在门前,可是却一点都不孤单。身上住着一对喜鹊,还有她天天守护着老榆树。刚杀冷那会儿,卢梨花怕榆树冻着,又怕它冻伤,来年开春不发芽,夏天也不能枝繁叶茂了。她就把炉子里刚掏出的炉灰围在根底下,还把一块老毛毡缠在树干上。白天没工夫坐在炕上和老榆树说话,卢梨花就趁撮煤倒炉灰时,站在树下和老榆树说两句家常。“你女儿又飞出去了,没人跟你说话了是吧。也是,你也太长寿了,谁能陪得起你呀。”可这个晚上,卢梨花恨不能做一棵榆树,她觉得做一棵树没什么不好,既不用操心也不用费力,还能看人间冷暖。

卢梨花一夜没睡,她和老榆树唠了一宿家常。

原本打算,亮天后再和常兴明唠唠。卖完烧饼又忙活午饭,她一直没得空。只能等吃饭时再说了。卢梨花焖锅米饭,切半棵酸菜和两个土豆条。菜锅咕嘟出香味,她又拿几个干辣椒放在炉盖上烤。一会儿,辣椒糊香的味道就飘出来。常兴明一连气打三个喷嚏:“看来,有人叨咕我。”常兴明撕下半张报纸擤鼻涕。

卢梨花从墙角处拎过来“靠边站”放在当地,她刚把饭菜端到桌上,房门吱嘎一声开了,进来的男人,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

“今天的烧饼卖完了,明天再吃吧。”卢梨花温和地说。

“我找他。”常兴明急慌慌地迎出来。男人并没进屋,而是拉开门,原来外面还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看来,是娘俩。常兴明愣怔一下,随即兴高采烈地把娘俩让进屋。常兴明没给卢梨花介绍进屋的两个人,他带着娘俩从她面前走过去,看都没看她一眼。卢梨花也跟进去。“你进来干啥?上外屋去。”常兴明把她推出来,还咣当地关上门。碍于家里有两个身份不明的外人,卢梨花不好发作,她心里像着了把火。恨不能一脚把门踹开。屋门关得严实,但是间壁墙是单砖砌的,再加上门板有缝隙,尽管屋里的人都压低嗓子说话,卢梨花还是听到一句半句,她记住了一个叫“王艳秋”的名字。看来,王艳秋是个女人。endprint

三个人终于从里屋走出来,卢梨花迎上去问:“还没吃饭,你上哪去?”

常兴明没好气地说:“你吃吧,起来,别碍事儿。”他一挥手把挡在门口的卢梨花搡一个趔趄。卢梨花脚跟没站稳,扑通跌坐在地上。

三个人鱼贯地走出屋门。

“吱嘎——”卢梨花以为是常兴明又返回来,她刚要发作。原来,进屋的是张寒霜。“呦,这大冬天的咋还坐地上?”张寒霜要拽卢梨花起来,卢梨花躲过她伸出来的手,自己扑喽扑喽站起来。张寒霜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她袖着手瞥了一眼玻璃柜,烧饼都卖完了。

卢梨花看她一眼,“你们家不是早上才吃烧饼?”

“上你家来非得买烧饼,就不能来串门?”张寒霜上挑着眉梢儿。

卢梨花苦笑一下说:“谁说不能来串门,进屋里坐。”

张寒霜扭着胯骨坐到炕沿上,说刚才出门时看见常兴明和一个男的,搀着老太太走了,那热乎劲儿我还以为是他家亲戚,仔细一看不认识。她的话无疑是在卢梨花的心口上撒盐,她咽口唾沫,说是常兴明他表姨。张寒霜哦了两声。显然,她对卢梨花的话充满怀疑。

“你整天忙着烤烧饼,也不知道关心美美。” 张寒霜少有地莞尔一笑。

卢梨花对她突如其来的话莫名地紧张起来,她看着她。张寒霜扭动着脖子,说昨晚睡落枕了。还说高三给她按摩一早上,也没管用。卢梨花不想听她脖子的事儿,又追问着美美到底怎么了?张寒霜白了她一眼,“咱们都是当妈的,你家美美又是丫头,现在的孩子都早熟,万一哪天出点啥事儿,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有啥话你就直说,别拐弯抹角。” 卢梨花有些生气,

张寒霜扑哧笑了,“我们家这儿子,为了讨好美美,经常从他爸的鞋摊上拿钱。说是下晚自习走路回家太冷,拿两个打车钱。这不,今早又偷拿五十块钱。你说,这个岁数的孩子——虽然胜利他爸是掌破鞋的,可他心比天高,老想吃天鹅肉,一想到他不自量力的劲儿,我这心就堵得慌,我可不想让胜利再给我添堵……”

卢梨花完全明白张寒霜的来意,脸唰地就红了。她沉吟了一下,说:“天鹅肉不是谁想吃就能吃到嘴的,你看住胜利,别让他再拿钱了。我让美美住宿,铁路高中的寝室条件挺好。”

谁知,刚才还一脸得意的张寒霜竟哇地一声哭起来,“梨花,其实,我这些年可憋屈了,你大哥心里一直惦记你,睡梦都喊你……他要是不要我,我可咋办?我不像你要长相有长相,还会烤烧饼,我啥都不会干。这不,昨天还检查出糖尿病了,高三听说这病得终身吃药,那张老脸一小天都没开晴。我,我可咋整啊?”

张寒霜擤一把鼻涕甩到地上,她刚要在炕沿上抹手,卢梨花递上常兴明用剩的半张报纸,说自己不想听她家的事儿,让她回家歇着吧。本来就心乱如麻,被张寒霜搅和得更是一点缝儿都没有。卢梨花坐在窗前盯着老榆树,盼着美美快点放学,告诉她不要再和胜利搭伴,到学校住宿吧。她也盼常兴明快点回来,问问王艳秋到底是谁?她俩又是啥关系?

第三天傍晚,常兴明拎着两个羊蹄,哼着小曲回来了。

“平安无事。”他一进屋就冲卢梨花打个响指,“炒俩菜,三天没喝了,喝一盅解解馋。你不就想知道我在外面都干些啥嘛,吃饭时我就告诉你。”

卢梨花压住心中的不快,炒了一盘酸菜丝,本想再做一个红烧土豆块,一想到常兴明不待见土豆就炒了白菜片木耳,又炸了一盘花生米,再把常兴明拎回来的羊蹄照骨头缝儿的走势切开。

“咦嗬,挺开事儿啊,整四个菜慰劳我。”常兴明盘腿坐到炕头。

卢梨花给自己盛半碗二米饭,她这几天也没好好吃饭,就连吃烤土豆都没滋味儿。卢梨花等着常兴明先开口,她此刻最想知道王艳秋是谁?看出来常兴明好几天没喝酒了,他端着酒壶就没放下。终于等他啪地撂下筷子,又抓起一块羊脚趾头津津有味地啃起来。卢梨花夹一筷子酸菜丝,她在心里告诫自己沉住气,一定等他自个儿说出来。常兴明狼吞虎咽地啃了半盘子羊蹄,才乜斜一眼卢梨花。

“我知道你惦记我。刚下来那会儿,我也想出去打工安安稳稳地挣俩钱。可我除了会烧酒,啥也不会。只能出苦大力,这年头,出力能挣几个钱?要是跟你在家烤烧饼,我算了一下,撑不着也饿不死。你说,人活一辈子图个啥呀。我这一辈子活得冤枉,一生出来就挨饿,想吃顿肉都没放开过肚子。从十五六岁开始喝酒,除了喝咱们当地白酒就没差过样。咱差啥呀,不就是缺钱吗。老话说,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咱不能守着金山饿死。”

“啥金山?”卢梨花睁大双眼。

常兴明吱地喝一口酒,他吧嗒着嘴,又上翘起嘴角说:“铁路呗。我不能像高三那样,掌几双破鞋就当事业了,他见识太浅。我要让你和美美住楼房,穿绫罗绸缎。我最看不上高三瞅你那眼神儿,像狗看肉骨头,馋得耷拉着舌头。”

常兴明的话卢梨花没细听,她惊愕地喊,“你去扒火车?”手里的筷子啪嚓地掉到炕上。

“干啥大惊小怪,又不是我一个人扒火车,你问问这个镇上的人,吃穿像点样的,有几个没干过这营生。除了像高三那样没能耐,只能蹲在家里掌破鞋。”常兴明眉眼挤到了一处。

“那是犯法啊,要坐牢的呀。”卢梨花的脸宛若一张白纸,没有一丁点血色。

“喊啥,你还要把我喊进去监牢啊?”常兴明扬起手里的筷子,打在卢梨花的手背上。

卢梨花立刻噤了声,她微张着嘴,盯着常兴明。常兴明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他说火车上应有尽有,只要手脚快,肯吃苦,发财不是梦。卢梨花的心狂跳,她问,“那、那些扒下来的东西呢?”

常兴明用眼角瞭她一眼,刚要说话,却打个饱嗝。“看看,被你传染了吧。”他喝口酒,然后把酒盅蹾在桌子上,“我当时的选择太英明了,一个人干,虽然少挣点,但安全。扒下来的那些东西都送到艳秋废品收购站,卖了。”常兴明吧唧着嘴,“别看艳秋是个女人,办事儿敞亮,她是我这辈子最感激的女人。”常兴明觉得在卢梨花面前夸赞别的女人,有点不地道,就急忙补充道:“我说是事业上、事业上。”endprint

卢梨花没心思在女人身上和他较真,她问王艳秋的男人是和他一起干?常兴明呸一口唾沫,说:“那不是个爷们儿,放着艳秋这么好的女人不要,给别的女人打工养孩子去了。”常兴明眼神儿里,闪着亮光。

常兴明父亲是火车司机,他从小就对火车情有独钟。有一次,他跟父亲在火车头上玩,左摆弄,右鼓捣,竟然把火车头弄走了。为此,他爸还受了处分。常兴明最大的愿望就是像父亲一样,开火车。可是命运弄人,铁路好几年都不安排待业青年,常兴明只好随母亲就业到地方,在酒厂当了技工。常兴明对火车的痴迷一直延续下来,他经常站在道线上看过往的火车。他说,只要一听见火车轮子撞击铁轨的声音,他就心跳加快,血流加速。常兴明不仅对火车情有独钟,他还咽着口水告诉卢梨花,自己一看到从北来的火车上拉着比腰还粗的红松,眼馋得直淌哈喇子。卢梨花笑着问他有啥可眼馋的,那么粗的木头咱个人家又用不上,也不当吃不当喝。常兴明说她就是女人见识,不会换来吃喝呀。卢梨花一头雾水,可她不愿多想。常兴明躺在炕上,就能听出过往的火车是客车还是货车,这些年,他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火车,只不过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想法也在改变。小时候是想开火车,后来是贪婪火车上的东西。

从酒厂下来,常兴明就一直琢磨这事儿。他几次半夜到铁道边打探。结果,他被扒车的人打了一顿,他们以为他是蹲坑的警察或是告密者。一听说他要入行,他们不屑地问他有啥能耐?火车不是停下来等你上。常兴明从牙缝儿嘁了一声。第一次,那些老扒火车的车皮子,就对他刮目相看。常兴明不仅能在瞬间就扒上飞奔的火车,还能用铁钩子准确地把车上的东西扒下来。常兴明在线上成了香饽饽,都想跟他合伙。常兴明拱手作揖地讨饶,说自己脑瓜皮薄,也不想发大财,只想小打小闹地养家糊口。常兴明还再三保证一定遵守“行上”的规矩,不但另开地盘,还绝对不会像疯狗一样瞎咬。开始,常兴明也确实是小打小闹,有时候,一晚上只扒了两袋子煤块。驮着两袋子煤块,常兴明像一只瞎猫,撞到了“艳秋废品收购站。”王艳秋表面上只收纸壳子废报纸之类的东西,连废铜烂铁都不收。她说自己不过是个女人,干收废品这行不容易,不想遭灾惹祸,只想平平安安地挣几个吃饭钱。常兴明还真信了王艳秋的话,就在他转身时,瞥见纸壳堆下面露出来的水泥袋子。常兴明笑了,“看来,大妹子不信我?”王艳秋也笑了,说已经有搭档了,不想再跟第二个人合作,人多嘴杂。

“看来是遇到志同道合的人啦,我和你的想法一样。”常兴明哈哈地笑。王艳秋当即就收下常兴明的货物。钱拿到手的时候,常兴明像牙疼似的直唏嘘。刚扒火车时,没有门路,扒下的东西被压了一半的价还拐弯。王艳秋带着儿子与母亲和弟弟一起住。反正,收购站有都是住的地儿,常兴明就经常住在这里。他不拿自己当外人,收购站有个大活小活都抢着干。来卖废品的人都以为他是老板娘的男人。

铁路加大防范力度,前两天抓了一伙长期在铁道线上扒火车的盗贼。镇上开废品收购站的也受到牵扯,王艳秋当然是其中的一个。那天,王艳秋她妈和弟弟去家里找常兴明就为这个事儿,她被铁路警察带走了。三个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打探消息。铁路和地方一直都老死不相往来,想打探点消息比登天还难。三个人只能愁眉苦脸地窝在家里。“一个女孩儿家哪受得了牢狱的苦?”母亲泪水涟涟哭着;弟弟怕姐姐出事儿,姐姐进去出不来,摇钱树倒了,姐姐答应给他买出租车;常兴明知道,王艳秋要是扛不住,肯定会连累自己,他后悔当初没多扒点值钱的东西。挣了钱,犯事儿也值。三个人各怀心事,唉声叹气地等着命运的判决。三天后,王艳秋回来了。她憔悴得一下子老了十岁,常兴明跑过去抱住她,女人的热泪就下来啦。“这三天,我后悔也是最遗憾的,是没能为你织件厚毛衣,半宿半夜地在外面蹲着太冷。老了,还不坐一身病。”

常兴明泪湿眼眶。

常兴明终于和火车打交道了,还有红颜知己做帮衬,也算实现了理想。卢梨花长叹一口气。吃过晚饭,常兴明涎着脸让她先别拾掇饭桌,趁女儿没回来,乐呵一下?卢梨花一百个不情愿,可她又不好直接回绝,说他也不嫌累?常兴明嬉皮笑脸地说:“不累、一点都不累。”他讨好地为卢梨花解棉袄的扣子。卢梨花知道今晚是逃不掉了。卢梨花没想到,这次常兴明却成了。卢梨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兴奋得脸通红,伏在她耳畔说:“我心里就有你,艳秋要给我织件毛衣,我怕你不乐意,都没让她织。”

卢梨花推开常兴明,说:“她那么有钱,你让她给你买件羊毛衫不就得了。”

“就是,我咋没想到,我咋没想到。” 常兴明手舞足蹈。

卢梨花平静地看着常兴明,“你在炕上高兴吧,我要给美美做饭去了。”她望着黑暗中的老榆树,“我是该高兴常兴明没要王艳秋的毛衣,还是应该不高兴呢?”卢梨花不允许常兴明走出家门,她说不能再干了,等出事儿再收手就晚了。常兴明躺在炕上呼呼地睡觉,睡醒就端着酒壶吱吱地喝酒。卢梨花不给他炒菜,他就扒棵酸菜心蘸酱就酒,还夸张地吧唧嘴。卢梨花忙得手脚不得闲儿,常兴明像没看见,仍旧喝酒、吃酸菜、吧唧嘴。俩人赌气,谁也不说话,屋子里凝着一股冰冷的寒气。

这天,卢梨花刚摘下门前的幌,随着一股寒风进来两个人。她定睛一看,是王艳秋她妈和她弟弟。看到他们,正在喝酒的常兴明差点把酒壶扔到地上,他兴奋得直搓手。卢梨花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没有进屋。她在外屋心不在焉地擦擦这擦擦那。热烈的讨论声从里屋传出来,好像是说买出租车的事儿。卢梨花有些恍惚,她觉得自己置身到了别人的领地,有点外来人的味道。她坐在木板凳上,听着炉膛里的煤燃烧的响声,她四下踅摸,被油浸得发红发亮的面板、压花的擀面杖、发面的大铝盆、烤箱、装芝麻的袋子、墙角处堆放着昨天刚买的五袋面,还有……这一切都是自己亲手置办的,咋有些恍惚呢?这一刻,卢梨花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种被侵略的耻辱。她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蹭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就在这时,屋子里的三个人带着兴奋的余韵走出来,王艳秋她妈和她弟弟照旧连招呼都没打,低头走出屋门。

“明早我来接你。”卢梨花清晰地听到门外男人的话。endprint

看到卢梨花站在身后,常兴明愣怔一下,仿佛才意识到屋里还有一个人。

“呸——”卢梨花也学常兴明吐了一口,“你弄明白,这是我家。你们那些鸡鸣狗盗的事儿上一边说去。”

常兴明嬉皮笑脸,咕嘟咕嘟地又灌几口酒,“你红毛了,拿炉钩子要刨人那,这家不是还姓常,姓高?我朋友来家里商量点事儿,碍你啥了。哪天早上高三不都是第一个来,好像是买烧饼,还不是为了看你。我说啥啦?”

“常兴明,你太欺负人了吧?”愤怒让卢梨花的脸都变形了,她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她抬起手,扇了常兴明一个嘴巴。

一轮满月游至到中天,卢梨花疲惫得腰酸腿疼,可她一点困意都没有。她和衣仰躺在炕上,哀伤地盯着月亮——还是去年清明时给父母上的坟,都一年了,父母的坟上长满没腰深的蒿草。她号啕着一边拔草一边说自己对不起父母。手被草叶割破了,胳膊被带刺的蒿子划出了血道道。刘博拿来了镰刀,只几下就把蒿草割得一干二净。卢梨花的心顿时敞亮了,可刘博又告诉她,美美不念书了。那咋行,咋也得高中毕业——卢梨花哭醒了,她一骨碌坐起来,脸上还残留着睡梦中的泪水。她坐起来,心跳得仿佛刚从山顶上跑下来,她抚着胸口看着窗外,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撒了一地的清凉,站在寒风中的老榆树,瑟瑟地抖动着身子——卢梨花的梦跟她的心事一样,零碎得捡都捡不起来。

卢梨花一整天都沉浸在梦里,梦中刘博的体贴,让她无着无落的心似乎有了依靠,也有了一些暖意。

第四章

“烤土豆味儿可真香,哪天给我烤俩尝尝。”高三来买烧饼。

“这年头除了我这穷人的肚子,谁还吃烤土豆。再说,你们家也有炉子。”卢梨花给他装烧饼。

高三嘻嘻地笑了,“哎,梨花,那天你嫂子说的话可别往心里去,她呀,就是神经病。”

卢梨花白了高三一眼,问:“还装六个?”

高三急忙点头:“兴明又没回来,他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做多大的买卖,还至于不回家?”

卢梨花不想听高三问常兴明,她岔开话茬问:“嫂子的病,这两天咋样?”

高三说:“别提俺家那个泼妇。她有病心情不好,偏说我心疼她吃药花钱了,你说歪不歪?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就是心疼你,一个人支撑这么大个摊子,真难为你。”

吱嘎一声响,开门声和突兀而至的寒气让卢梨花的两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咦嗬,你就像窗前老榆树上的那对喜鹊,一大清早就听你叽喳地叫唤。你真是我们家的财神,还是风雨无阻的财神。”常兴明站在门口。

高三并没有因为常兴明的奚落而不高兴,他扔给常兴明一支烟。给自己点着一支,高三觑着眼睛吐出一口烟,“说说你最近都到哪个地带活动去了?别进屋就打醋坛子,女人支撑着家不容易,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不为她分担,相反还让她为你担惊受怕。你还是人吗?你还别瞧不起我那堂子人马,十五那天,又为你上三炷香。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外头干些啥,但是从香火上看,可不是啥好事儿。”

“少给我上课,喝酒比灌尿还费劲,烟抽的倒勤。咱俩也好久没一起喝一口了,只要你不跟我嚼舌头,挡我发财就行。”常兴明使劲地吸了两口烟。

高三拎起烧饼袋子,“别说不喝酒,就是喝也不跟你喝,好酒都得变味。你以为是看你呀,我是看在梨花的分上才跟你说这些话。”咣当合上的门,余怒未消地震颤两下。

“呸,跑我家来装人,小样儿,老子一宿挣的钱够你挣一年的。”常兴明冲门口嘟囔。

“你留点口德吧,他挣得少,可他踏实。”卢梨花啪嚓地把炉钩子扔在装煤的胶皮桶里。

“咋的,你也把他当成你男人心疼了?”常兴明从牙缝里嘁了一声。

“你自己吃吧,我和别人约好有事儿。”睡了一天的常兴明盯着落下去的日头。卢梨花懒得问他和谁约好了,慢悠悠地为自己盛碗黄豆芽土豆条汤,手里掐着半个烧饼。卢梨花吃不下去饭,胃里有一团东西堵着,她哏嘎地打又长又响的嗝。美美住进了学校宿舍,她的心更空得没着没落。开始,卢梨花要每天接美美下晚自习,怕宿舍里啥孩子都有,担心她学坏。美美说她是更年期,自己天天回家,怕跟高胜利私奔,住宿舍又怕学坏。干脆把我放回你肚子里最保险。卢梨花扑哧乐了,说若不是她长大了,还真想把她塞回肚子里。

美美像只归巢的燕子,叽叽喳喳地住进了寝室。美美吃住在学校,卢梨花早晚不用给她准备饭。虽然增加了费用,但卢梨花也心甘情愿。尽管,常兴明经常给她三五千,可是她一分都不敢花,她始终觉得那钱不是她的,说不上哪天,那些钱从哪来的还得回到哪去。美美住校,常兴明很少回家,这个家就更清静得没了过日子的气氛。卢梨花忙完了手里的活儿,还像往常一样坐在炕上看老榆树,她不知道常兴明啥时候回来,她就一直坐着,直到听见开门声她才刺溜钻进被窝装睡。如果常兴明没喝酒,他就消停地上炕睡觉。要是喝醉了,他不管卢梨花睡没睡着,都要把她从被窝里拽起来。

黝黑的天上,繁星宛若洒在烧饼上的芝麻。卢梨花坐在炕上,看着星光下的老榆树,想着远远近近的事儿。年轻时,常兴明早上起来都要喝一瓶酒才去上班。卢梨花不解地说,酒那玩意儿齁辣的,有啥喝头?又不是吃肉。常兴明不理会卢梨花的苦口婆心,早上微醺着走出家门,傍晚带着浓浓的醉意回来。卢梨花怀美美时,患了妊娠高血压。临近预产期,她说这几天自己走路头重脚轻,让常兴明晚上早点回来做饭。常兴明爽快地答应,可她左等右等都不见他的影儿,她扶着墙到隔壁的高三家打听咋回事儿。张寒霜敞怀正给四个月大的高胜利喂奶,看到脸色苍白的卢梨花,她惊讶地说卢梨花要生。卢梨花虚弱地说预产期还有十多天,就是头晕。高三说弄不好是饿了,让她在他家吃一口饭。卢梨花也不客气,她一口气吃三个馒头,半盆五花肉炖酸菜。肚子里有了食儿,她也有了精神。

常兴明九点多才回家,进门问她吃了吗?卢梨花说在高大哥家吃过了。常兴明说高三至少炒六个菜,招待他。卢梨花莫名其妙地盯着常兴明。他从牙缝儿嘁了一声,说高三也不知道家伙什儿有多大能耐,老惦记别人家的东西。卢梨花越发迷糊了,她不明就里地看着他。常兴明翻着白眼,没好气地说高三不光手脚不老实,关键是心贼。卢梨花这才听出了弦外音,“睡觉吧,我肚子疼。”endprint

常兴明宛若一只被突然拴上绳子的狗,可地转磨磨。他还不停地抽烟,呛得卢梨花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卢梨花肚子一阵阵的疼,她一会儿伸开腿,一会儿蜷缩起腿。实在挺不住了,才哎哟着叫起来。常兴明把烟头掐灭在空酒瓶子里,说你肚子疼,我有啥招。再说哪天你不肚子疼。他大头冲下躺下,一会儿就响起了呼噜声。开始,卢梨花还能躺着,后来,肚子疼得躺不住了,她几次扒拉常兴明都没叫起来。血水,从卢梨花的裤腿流下来,炕上两条深深浅浅的血印。卢梨花费了好大劲,才叫醒常兴明。大夫接到家,孩子已经露出半个头。

“你们这些年轻人哪,头一个孩子你知道哪天生 。多危险啊……”常兴明低下脑袋。三天后,常兴明在外面喝酒,酒桌上和人言语不悦,他撒腿跑回家,可对方竟追到家里来理论。惊吓让卢梨花回了奶,美美也夜夜啼哭。

“咔哒、咔哒——”钥匙开门的声音打断了卢梨花的思绪。常兴明一进屋就啪地打开灯,“摸黑坐那想谁呢?”他嘴里仿佛含着东西。

卢梨花知道他喝醉了,她磨腿下地。

“咋地,我回来你就走?”常兴明吐出一口黏痰,“你瞪眼睛瞅我干啥,我不如别的老爷们儿,他会掌鞋,还知道心疼人。看他好,你上他们家过去。”常兴明推搡卢梨花,“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给我手续,我挪地方……”

“常兴明,你能不能不胡说八道,能不能闭上嘴?”卢梨花扒拉开他。

常兴明嘻嘻地笑了,“揭穿你了是不?说到你心里了是不?碰到你疼处了是不——”

为了美美,卢梨花忍着,忍得心都生疼——卢梨花心中的怒气直冲头顶,她使足全身力气把常兴明推到一边,“闭嘴——”卢梨花歇斯底里的叫声,并没吓住常兴明。他坐在炕沿上骂,骂到起劲处还呸呸地吐口水。卢梨花先前气得浑身乱颤,嘴唇青紫。深更半夜,她不想和常兴明打,就算打也打不出个对错。前些年,卢梨花还不忿这口气,总是跟他对着干。把自己气得七窍生烟,气得肝疼。常兴明酒醒后,所有的事儿都像一缕烟一样飘走了。

卢梨花把下嘴唇咬出一排血淋淋的牙印,她哀叹命运不济。

高三了解常兴明。背后他没少劝卢梨花,让她有话别憋在心里,他就那秉性,改不了。刚结婚时,卢梨花还心存希望,她想用温柔、贤惠感化打动常兴明。可男人并不理会她的苦心,只要端起酒盅,所有的承诺都化到酒里。卢梨花又把期盼留给岁月,岁数大就好了,喝不动就不喝了。年轻那会儿,卢梨花认为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女人都一样,同在一个屋檐下,过着白天吃饭晚上睡觉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张寒霜神秘地说,别看高三那双手糙像老榆树皮,白天还老跟我嘟噜着脸,他在炕上可不这样。就算是公安局来了,也得告诉他等会儿。张寒霜边说还边嘻嘻地笑。卢梨花也笑,说她真不知道害臊。张寒霜扭着粗壮的腰说别装了,女人都一样。卢梨花的心像被虫子蜇了一下,隐隐地疼。自此,她知道了男人女人的夜晚有所不同,她的夜晚在常兴明无休无止的纠缠中度过的。

一旦发现了夜晚的不同,卢梨花的精神懈怠,她再也没有精气神儿说话了。常兴明也有变化,脸色青黄,人也一天比一天瘦,不喝酒时也常说酒话。他说自己都不如妖精树,卢梨花有事没事地盯着它看,跟他连话都不说。卢梨花回头看他一眼,说好话都说尽了,再说就是不好听的话。常兴明不喝酒时,扭头走了。喝上酒就大骂,说卢梨花跟他当然没好话了,把好话都说给别人。卢梨花心灰意冷地想,她的日子就像小镇的天空一样,灰不秃噜的不清亮。常兴明整天沉浸在酒里,乐此不疲地说着那些痛快他自己的话。在卢梨花看来,常兴明自从开始扒火车,确切地说,自从认识了王艳秋,他像装了轱辘的冰爬犁,不用推都噌噌地往前蹿。

“又喝了?”高三向屋里努一下嘴。

“看到你,我就知道几点了,你比表还准。你还管我喝酒,我有钱,我愿意喝。”常兴明趿拉着鞋从里屋走出来问。

“看来,猫尿还没把你灌傻。”高三拎起烧饼,头也没回地走了。

“饿得胃疼,早上吃点啥,不会让我也跟你吃烤土豆吧?”

卢梨花头都没抬。铺子里实在离不开人,要不,卢梨花一定走出家门,哪怕到大街上溜达都不想看常兴明的脸。以前,常兴明深一句浅一句的,卢梨花都不跟他计较。她劝自己别跟喝酒的人较真儿。有一次,常兴明从外面喝酒回来,拿起茶桌上装白开水的搪瓷缸子,就往里撒尿。第二天早上,常兴明说嘴干口苦,让卢梨花给他倒水。卢梨花把搪瓷缸子端过去,常兴明死活都不喝。卢梨花才明白,常兴明原来是昧着心眼子作人。王艳秋弟弟兴冲冲地来了,正吃饭的常兴明急忙撂下筷子。看着走出房门的背影,卢梨花既没阻拦也没问,她长长都叹口气。直到常兴明在除夕夜被带走,卢梨花也没想明白,自己那天叹气是因为常兴明又走了,还是对他伤心至极。

年根儿,刘博给卢梨花送来了米面和一角猪肉。把东西放在地上,他坐在门口的木椅子上抽烟。卢梨花脸通红,她意外地看着地上的东西。刘博也不看卢梨花,一心一意地抽烟。淡蓝色的烟雾宛若一缕丝绸,遮住刘博的脸。卢梨花没有勇气看刘博那张有棱有角的脸,她会脸热心跳。

“常兴明是不是干道线的勾当?你告诉他,现在风声特别紧,别出事儿。”听了刘博的话,卢梨花心头的万千委屈都涌上来,她真想扑到刘博的怀里大哭一场,可她只是冲刘博点点头。刘博站起身来,问她过年的东西还缺啥?卢梨花摇头。可她不希望刘博这么快就走,她想让他多坐一会儿,哪怕啥都不说,就静静地坐着抽烟。刘博还是头也没回地走了,卢梨花清楚地听到关车门的声音,那嘭的一声响震得她心头直颤悠。卢梨花六神无主地在屋里转悠起来。

刘博刚走,高三就抄着手进来。“工商那人又不管收费,老往这跑啥?”卢梨花看着高三,她的眼神分明在指责他管多了。高三脸红了,他说自己也没啥事儿,就是过来问问她修不修鞋。卢梨花笑了,让他没啥事就快回去吧,一会儿,张寒霜该找了。高三脸上有点挂不住,他涩然地走到门口又突然站住,说:“梨花,兴明不在家,有事你就吱一声。邻居住着,再说,我和兴明不分你我。”endprint

卢梨花真想告诉高三,常兴明跟你可分得很清楚。腊月二十三,常兴明回家送一次钱又匆匆地走了。“你打算啥时候住手?”卢梨花堵在门口。

“这些日子辛苦点,来到年了,火车上都是好东西,都是值钱的东西。”常兴明兴奋得脸通红。

“再好再值钱,那是公家的东西。听说现在风声可紧了。”

常兴明忽地撂下脸问:“谁告诉你的?指定又是那个‘高半仙白话的,要是听他说话就得饿死。”他怒气冲冲地骂,“以后不卖他烧饼,不差那两吊钱。”

卢梨花本来想说刘博来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常兴明这一走,直到年三十的傍晚才回来。年三十的早上,卢梨花早早地起来,还比平时多烤了十斤面加料的烧饼。除了给刘博留一份,还给高三家送去一份。卢梨花把烧饼放到桌上,说糖尿病人吃面好,给她烤的没加糖。张寒霜的胳膊腿瘦得像麻秆,只有肚子撅着。她看着卢梨花说:“你说也是,就你烤的烧饼咋吃都没够。就说你大哥吧,不管是啥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到你家买烧饼。我说今早咱们换个样,吃点油条啥的,你大哥都能把眼珠子瞪掉出来……”

张寒霜一大堆拈酸吃醋的话并没有影响卢梨花的心情,她一定要自己在年三十这一天高高兴兴,一年才能顺顺当当。从高三家出来,卢梨花就开始贴对子,前两天她精心挑选了,“财运亨通步步高,日子红火腾腾起”的对联。

“婶儿,你下来,我贴。”不知什么时候,高胜利站在她身后。卢梨花笑了。高胜利踩着凳子一会儿就把对子贴好了。美美也跑出来帮忙,还在横批上贴了挂钱儿。卢梨花笑呵呵地看着俩孩子忙活,胜利坚持要把窗户上也贴个福字。卢梨花想了半天才点头,她是怕贴上“福”字影响她看老榆树,再一想,在“福”字下看老榆树不也挺惬意的。给老榆树也贴个福字,也让它过个年。美美知道她妈就这点念想。老榆树的树干都是不规则的裂纹,还粗糙,贴福字时多刷了不少糨糊。老榆树上的福字总算贴结实了,张寒霜悄没声地走过来,“俺家这爷俩就是热心肠,老的体贴你,小的关心美美,剩下我这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半大老婆子,眼巴眼望看着你们热闹。”

高胜利冲他妈翻着白眼仁儿,说:“妈,你还没喝就说醉话了?” “胜利,快回家帮你妈忙活忙活。”卢梨花笑吟吟地看着高胜利。

“高胜利他妈忒庸俗,长得也俗气,说话更俗气。”美美气得直抽冷气。

大红的灯笼一亮,过年的气氛就在屋里屋外弥漫。常兴明是在晚饭时分进屋的,美美瞥他一眼,“爸,你还真行,走出去多远都不耽误吃饭。”

常兴明嘿嘿地笑,“咋跟你爹说话呢,别像高胜利他妈似的,一说话就把人噎死,长大嫁不出去。”

美美翘起嘴角,她一边往桌上端菜一边说:“就怕因为我有个喝大酒还耍酒疯的爹,才没人要呢。”

卢梨花招呼美美帮忙,她不想美美呛常兴明的肺管子,大过年的惹气生。

“妈,你怕啥,大不了不过。我爸就是你惯的。”美美撅起嘴嘟囔。

“小孩子,你的任务就是学习。少管大人的事儿。”

年夜饭刚端上桌,就有人敲门。美美瞥一眼卢梨花,“准是高胜利。”她乐颠颠地跑去开门, 进来的两个人,直接就奔端着酒壶的常兴明。三个人都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常兴明已经被戴上了手铐。

王艳秋让常兴明吃过晚饭再走,她说回家赶上吃年夜饭就行呗。常兴明为难,他好久没见美美了,再说,年三十再半夜回家实在说不过去。王艳秋说那你就回家过团圆年去吧,别在这揪心了,别人看着也不痛快。常兴明刚离开艳秋废品收购站,王艳秋就被警察带走了。不知道她是因为常兴明执意回家过年而赌气,还是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失去了抵抗力,这回王艳秋一点儿都没扛,竹筒倒豆子般地把常兴明交代出来。

年三十,高三一家陪着卢梨花母女俩。

卢梨花一滴眼泪都没掉,苍白的脸像受冻又缓过来的白菜叶。她手脚抽筋,任凭美美和张寒霜换班揉搓,怎么都捋不开。“梨花,你哭出来,哭出来啊——”张寒霜的叫声像招魂。

第五章

从年三十到初五,卢梨花几乎是水米未进。美美哭啼啼地端着高三煮的鸡蛋面哀求,卢梨花还是紧闭双眼。美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高三也是手足无措地来回在地上走。张寒霜冲高三直撇嘴,用炉钩子不断地捅咕呼呼蹿火苗的炉子。

刘博急匆匆地赶来。进门,他一如既往地坐在门口的木凳上抽烟。美美抽搭着看刘博。他把最后一口烟吐出来,说:“盛碗粥。”

美美宛若听到圣旨,把一碗二米粥端给刘博。刘博咚咚地走进里屋,卢梨花气若游丝地瞄他一眼。

“把你妈扶起来。不吃不喝能解决问题的话,我也陪你挨饿。还有好多事等你呢。”刘博一句话就让卢梨花眼泪迸出来。她低垂着头倚在墙上,刘博把枕头垫到她后背。“来,吃饭。吃饱了,才有劲哭。”刘博盛起一勺粥在嘴边轻轻地吹,还用筷子夹一条雪里蕻,喂到卢梨花的嘴里。高三眼睛里充了血,他红头涨脸地嘀咕,说那么大人,还用人喂。张寒霜眼神,分明在嘲笑高三,说他白忙活了。

张寒霜用胳膊肘拐一下高三,说:“梨花,要是早知道你这饭非等刘领导来吃,我们就不跟着你瞎着急上火啦。你大哥都好几宿没闭眼睛了,你看,嘴都起大泡了。”

高三的心思被张寒霜捅破,他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呵呵地傻笑着,高三的笑宛若老榆树皮一样的干巴。刘博该干吗还干吗,好像屋子里就他和卢梨花。高三撑不下去了,他说:“美美,好好照顾你妈,要是有事儿就敲墙。”

一出门,张寒霜呵呵地笑起来,“螳螂捕蝉,便宜了黄雀啊。”

高三气哼哼地斥责她少扯鸡巴蛋。晚饭,张寒霜特意做了酱拌黄瓜丝,她招呼高胜利,“冬天的黄瓜清凉败火,儿子,给你爸端过去,他有火嘴苦。”她瞥一眼高三,高三正咬牙切齿地给一双黑皮鞋抛光,“别抛破了,咱还得给人家赔。”

两个星期后,看守所通知家属给常兴明送些衣物及生活用品。卢梨花细心地为常兴明整理衣物,还到百货买件厚羽绒服。听说,里面很冷,刚进去,老犯人还会给新进号的犯人洗凉水澡,最少是六盆水。一想到大冬天的,凉水洗澡,卢梨花冷得直磕牙。仿佛,她自己被浇了六盆凉水。美美还给常兴明带一根火腿肠,一只羊蹄。结果,她们根本就没见着常兴明,东西只从一个小窗口送进去,负责登记的人告诉她们,号里有病号饭。两个菜的一个月三百五,四个菜一个月七百五,不吃病号饭也有不用花钱的饭菜。卢梨花咬牙给常兴明订了七百五十块钱的病号饭。endprint

“多余给他送好衣裳,你以为能轮到他身上?”刘博傍晚时分来看卢梨花。

“我在门口的小窗户前都登记明细了。”

刘博再也没说话,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卢梨花绝望地坐在面板上,她半天才说:“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溜窗户缝的纸条,被风吹起来,吱吱作响,刘博盯着纸条说:“别顶风上,过几天我去看看。”平添了七百五十块钱的支出,卢梨花每天又多加了二十斤面。她要让常兴明和美美都吃得好点儿。最近,卢梨花一直咳嗽,美美催促她吃甘草片,她认为自己就是火大,撤火就好了。卢梨花吭哧吭哧地揉面,累得满头大汗。自从常兴明被带走,卢梨花就开始偏头疼,手关节肿大,咳嗽也一直不见好。吃了几次甘草片也不见好,她舍不得买药,就吃青萝卜。卢梨花一宿一宿地坐在炕上看着老榆树,她告诉老榆树,“这回好了,再也没人骂你妖精树,再也没人一喝酒要就砍你了。”说到这里她呵呵地笑了。“唉,我的日子也清静了,再也没人找茬儿打架了。也是,他想喝,那里也不会有酒,馋死他。”一想到常兴明喝酒耍无赖的劲头,卢梨花很解恨他现在喝不上酒。再转念一想,那里毕竟是深牢大狱,她的心就揪着疼。想起常兴明总是把她的话当耳旁风,卢梨花的心就堵个大疙瘩,他恨不能揪住常兴明的耳朵,问他你咋就不听话,我是你女儿的亲妈,我能害你吗。这下好了,常兴明也算实现了夙愿,终于和他生命中最感谢的女人在一起了。

卢梨花一上炕,就把憋了一天心里话和老榆树说出来。

刘博总是在卢梨花发面的时间来,进屋也不说话,挽起袖子就把卢梨花扒拉到一边,吭哧吭哧地和面。卢梨花乖乖地给他打下手,看到刘博出汗,她就递过去毛巾,有时候,还给他端过去晾好的白开水。刘博也不客气,端过来就咕嘟咕嘟地喝掉。刘博从来没在卢梨花家吃晚饭,不管她怎么留,刘博都是急匆匆地走。卢梨花很纳闷,总是准时准点地上哪去啊?有时候卢梨花做好饭了,近乎哀求地说:“就在这儿吃顿晚饭呗,大骨头炖酸菜。那骨头都是从你拿来的肉上剔下来的,可鲜了。”

刘博笑了,半天,摇摇头又说:“大骨头,留着你和美美吃,你给我烤几个土豆。”

卢梨花笑眯眯地挑了八个匀溜的麻皮土豆,扔在炉膛下。炉膛像是懂得卢梨花的心思,火炭从炉箅子上流星雨般地落下来,没一会儿,土豆的香气就在屋子里蔓延,卢梨花一直苍白的脸也红扑扑地有了血色。刘博掰开一个面得起沙的黄瓤土豆咬一口,说真香。刘博就着雪里蕻吃得津津有味。卢梨花出神地看着刘博的吃相,这个男人虽然话不多,心却热得烫人。刘博突然抬头看了一下时间,“我,我得走了。”他嘴里的土豆还没咽下去,人已没了影儿。

卢梨花看着面板上剩下三个烤得焦黄的土豆,心一下子就冰凉。

以前,卢梨花只烤够一上午卖的烧饼,可现在要烤够卖一天的量。她要把常兴明的生活费挣出来。这样就要多花费不少工夫,刘博让她雇一个小工,每天帮打打杂也行。卢梨花沉思了一会儿,还是不想雇,她说干惯就不累了。刘博再也没提雇人的事儿,傍晚时分,他就赶来发面。

自从那天看到刘博喂卢梨花吃饭,高三的情绪一落三丈。他腻歪了上供烧香,说我整天这么恭敬地伺候你们,你们却不帮我,愣把那么好的女人送到别人怀里。高三埋怨一堂子人马,整天对着一双双旧鞋使劲。精心地为它们钉跟、粘鞋底,缝开线的鞋帮。平日里,高三把张寒霜穿旧的线衣线裤撕成一块块铺衬。他对铺衬有讲究,一定要全棉的。张寒霜讥讽他修破鞋还捡破烂,你快成破烂王了。从卢梨花家回来,高三平日攒下的纯棉铺衬都派上了用场,每修完一双鞋他都给它们上油,晾个三五分钟后,他就用全棉的铺衬来回地打磨。一双旧鞋,在他手里就光洁如新了。

“哟,把鞋当你妹子伺候了。你还傻了,打算下半辈子就跟一堆破鞋较劲啦?”张寒霜扭着两条瘦成麻秆的腿。

高三不搭理她,张寒霜把高三手里的鞋抢下来扔到地上:“你是心疼你妹子守活寡,还是眼气你妹子被人霸占了?看你整天丧打游魂的劲儿,比死了妈还难受。”

高三像没听见张寒霜的数落,他坐到饭桌前,刚拿起筷子又放下,站起来给自己倒半杯酒。年三十以后,高三就开始喝酒。张寒霜一口咬下半拉馒头,嘴被撑得鼓起来。高三仍然不说话,一口酒一口土豆丝地喝着。酒,这玩意儿真是个好东西,怪不得常兴明爱喝。第一回喝时还真辣,辣得他咳嗽出眼泪。第二回就不辣啦,第三回要是不喝就无法下饭。高三切身的体会,酒才是妖精,而且是个女妖精。一旦沾染上这个“女妖精”,男人就无法自拔。

卢梨花总是在刘博发好面时,把烤得恰到好处的土豆端过来。卢梨花还给雪里蕻淋上辣椒油,拌上炒好的芝麻。刘博爱吃焦黄的土豆嘎巴。卢梨花就把嘎巴掰下来喂给他,刘博张嘴接过去。还让她也趁热吃,回生就不好吃了。卢梨花痴痴地看他嘎吱嘎吱地嚼土豆嘎巴,还嘻嘻地笑出声。那贪婪的眼神,像母亲看远归的儿子。

“我脸上有花啊?”刘博笑着问。

“嗯,你脸上有土豆花儿,透粉透粉的可好看了。”卢梨花的声音软绵绵的。“喳、喳……”老榆树上那对喜鹊叫起来,卢梨花笑了,“早报喜,晚报财,看来我要发财啦。”刘博似乎没听卢梨花说话。“让你看,让你发财——”他一伸手就把卢梨花拽过来。她愣怔了一下,随后就宛若垂在河边的柳枝,躺在了他怀里。俩人的纠缠让面板上没吃完的土豆叽里咕噜地跑走了,有一个还骨碌到炉膛里……

这以后,刘博再进屋不是接下卢梨花手里的面盆,而是先把她抱起来放到炕上。有时候,卢梨花也自己跑进里屋,羞答答地像入洞房的新媳妇。卢梨花再和老榆树唠嗑时就添了新内容。

原来快感不是蜻蜓点水,还像涨水的河床一波一波地袭来,并且一次比一次湍急。卢梨花握着刘博的手说:“一个男人的手竟软得像面团。”刘博笑了,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额头。正是这双手抚慰了卢梨花心头的孤寂,也让这个寒冷的冬天有了温暖。刘博说日子真像流水啊。卢梨花不觉得日子像流水,流水还有哗啦哗啦的响声,而日子悄没声地就过去了,只有夜晚是有响动的。可她的夜晚与她的日子一样,她的夜晚只有老榆树。有时候,卢梨花觉得屋子里寂静得像坟茔。要不是有炉火呼呼的响声,寂静就会把她吓着。她总是把炉子烧得旺,只有看见通红的炉火,卢梨花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日子还在继续。endprint

刘博从来不在这儿过夜。他总是在特定的时间几大步就跨出房门。有几次,卢梨花用哀求的眼神求他留下来,刘博都无动于衷地走了。没了刘博的屋子,也没了生气,卢梨花借着炉火的亮光也不开灯,盯着炉火一直到夜深人静,再从铁炉子前挪到炕上,盯着老榆树述说一天的心事。卢梨花告诉老榆树,一个女人的夜晚,不能拥有心爱的男人,不但身子不热乎连心都冰凉。

卢梨花把自己比喻成蛾子,只要见到刘博,她就会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这天,她久久地缠绵在刘博的怀里,不肯下来。直到看见呆站在门口皱眉咧嘴的高三,她才刺溜地滑下来。刘博“哦”了一声后,平静地走进里屋。卢梨花第一次心不在焉,她满脑子都是高三凄苦的脸。刘博抚摸着她的脸颊,还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卢梨花让刘博留下来陪她,他无奈地摇摇头,决绝地走了。卢梨花像跌进深沟里的一条狗,怎么用力扑腾都爬不上来。她觉得,刘博本就不属于她,她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那晚,卢梨花破例没站在炉子跟前,她仰躺在炕上,承受着巨大的失落和空茫。老榆树的树梢儿有些摇晃,卢梨花知道是冷飕飕的北风在作祟。“你冷了吧?”卢梨花深情地问老榆树。一根树杈断了,折了几个跟头掉到地上。“你可真是老了,都经不起风了。”卢梨花心疼老榆树。“你说,我把他当成男人,错了吗?可他的夜晚却不属于我,我要求过分吗?”卢梨花跟老榆树唠叨了一夜。

这天早上,高三没来买烧饼。卢梨花心烦意乱地看着吱嘎吱嘎响的木门,她打算一会儿卖完烧饼,到高三家看看。还没等她出门,张寒霜号啕声像鬼魂似的飘进来,“梨花,不好了,你大哥不行了——”

卢梨花往出跑时被门槛子绊了一跤,她不顾一切地爬起来。卢梨花亲眼看着闪着灯的救护车把高三拉走了。等她赶到医院时,高三已经被送去了殡仪馆。

卢梨花的烧饼铺歇业两天,她和张寒霜一起为高三准备后事。“大哥身体一直挺好,咋说不行就没了呢。”

张寒霜长长地打了个唉声,“你说说,常兴明也没死,只不过是蹲了监狱。高三像鬼魂附体了整天喝酒,开始是试探着喝,后来就干脆喝大酒。那天晚上,从外面回来一口气灌了一瓶酒,我抢都没抢下来。喝完就躺在炕上说头晕,我说你喝了那么多酒还能不迷糊。我就把他按到炕头。我看见他脸通红,以为是喝的。谁知,谁知……”张寒霜哭得说不下去了。

卢梨花的心一下子揪起来,高三那张痛苦的脸又浮现在她眼前。卢梨花干哕得要吐,她急忙跑到门口,吹了半天冷风,她才再次回到桌前给高三叠金元宝。高三下葬的那天,正是探视日。刘博来了,卢梨花临出门时嘱咐,“到点儿,你锁好门就行,我身上有钥匙。”

监狱里常兴明看到卢梨花兴奋得眼睛里闪着亮,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会儿,问美美咋没来?卢梨花嗯了一声,说她和胜利陪着张寒霜,高三死了。常兴明本来迫不及待地要撕开烟盒,听到高三死了,他的手停住了。“咋死的?”常兴明颤着声问。

“脑溢血。”

常兴明脸颊上的肉抽动起来,他哆嗦着手点上烟,狠命地吸两口。沉默地抽了一棵烟,常兴明才恢复了常态。“我说你眼睛咋哭的像烂桃,高三这哥们儿,太不够意思,有两个女人给他守寡啦。”

卢梨花心中像着了把火,她强行把火气咽下去。都说政府教育改造人,可常兴明这张破车嘴一点没改。常兴明看出卢梨花不高兴,临走时,他说:“我满嘴胡咧咧,你别生气哈。下次再来,给我带两只羊蹄,就想吃那口。”

卢梨花从监狱里走出来正好是顶风,她迎着呼呼的北风往家走。她愿意让冷风吹,冷风能把她郁结在心中的火气吹薄,把内疚吹淡。后天是高三圆坟的日子,到时候给他烤俩土豆拿着。北风卷起的沙尘打在卢梨花的额头上生疼。离家还有段距离,卢梨花叫辆出租车。看到刘博嘭地关上车门,卢梨花坐的车子也开动了。

卢梨花咋也没想到,刘博也住在一片平房区里。好在刘博匆忙进院,大门虚掩着,卢梨花轻轻地走进院子。窗玻璃上了一层哈气,卢梨花站在外面看不大清楚。凭直觉,刘博进屋就开始忙乎饭。炕上好像躺着人,难道这是他妈家?卢梨花一直没看见女人的身影,更没听见女人的声音。女人不在家,孩子呢?也许和美美一样住校吧。

“进屋吧,怪冷的。”刘博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卢梨花一点都不知道。她尴尬地站着没动。“别冻感冒了,快进来。”刘博拉着她的双手。屋子里的摆设比卢梨花家强不多少,躺在炕上的女人是他妻子。女人看见卢梨花进来哈哈地大笑,她的笑声在屋子里游荡一圈,咣当地砸在卢梨花心上,她头发根都竖起来。

“她就会傻笑。”刘博指着炕上的女人。

大笑之后的女人,嘴角的哈喇子像条线似的流出来,刘博拿过毛巾给女人轻轻擦拭。

“我俩是财税中专时的同学,她本来有机会留校任教,为了我,她放弃了学校。十五年前的一场车祸,让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所有的钱都捐给了医院,只捡回一条命。父母都没了,兄弟姐妹指不上,一天三顿饭都靠我喂。晚上,摸不着我手,她会闹腾。我舍不得绑她,把她当孩子养——”刘博说这些话时脸上平静得像一块镜面。

卢梨花进门刚捅着炉子,张寒霜就咣当地推开门。“梨花,我真是没法活了,你看看这个……”张寒霜坐在面板上号啕大哭起来。胜利留下的字条,“妈,我不打算读书了,我和美美出去打工,挣钱养活你们。”

卢梨花急忙拉开灯,美美的字条也放在炕上,内容和胜利的一模一样。虽然卢梨花认为女孩子学得好不如嫁得好,可她还是希望女儿能念完高中。卢梨花呆呆地看着大哭的张寒霜,心想,能哭总是好事儿。她眼睛干涩得着了火。

一场大雾就在卢梨花的眼皮底下升起来,也就是说,卢梨花亲眼目睹了大雾是怎样由薄变厚到浓得化不开。前半夜,卢梨花坐在炕上看老榆树,看着看着,老榆树就不那么清晰了,像披了一层薄纱。卢梨花揉揉眼睛,老榆树还是一点点地隐没在白纱里了,“你呀,真淘气,跟我捉迷藏呢?还是有心上人啦,要弃我而去?”此时,卢梨花还没有意识到下雾了,她还在细声细语地埋怨老榆树。直到完全看不清老榆树了,卢梨花才回过神儿来,她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别说看天上的星星,就连常兴明锁在窗户下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都影影绰绰。卢梨花这才意识到是下雾了。大雾把老榆树吞噬掉,把卢梨花烦乱的心事淹没在遥远的地方。

“下吧,下吧……”睡梦中的卢梨花看到刘博穿过浓雾朝她伸出双手。

作者简介: 薛喜君,女,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作品先后发表于《岁月》《北方文学》《地火》《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山花》《小说林》《章回小说》《新青年》《意林》《文艺报》《黑龙江日报》等报刊杂志。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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