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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与记忆纠缠

2016-01-19李治邦

小说林 2016年1期
关键词:书库继母县长

在芦苇湖的东边有几幢高层,李书香和父亲李书库以及继母住在十三层。当初这几幢高层修盖的时候,很多人不愿意买。因为芦苇湖在这座城市名声不好,每到了秋季,芦苇湖四周的芦苇发白,像是一个个死人的脑袋。所以李书库买的时候一平方米才四千多块钱,买了一百二十多平方米,也就是三室一厅,总共花了六十多万。李书库当时还是主管文化教育卫生的副市长,他买房子就是因为大家都不愿意买。市长犯愁了,他对市长说,我买,我不怕死人脑袋,因为早晚我也就是死人脑袋。李书库买了,竟然成为一条重要新闻,不少人开始跟着买。有人说,市长都买了,老百姓怕什么。但很快就传出来别的消息,说李书库是个民主人士,他就是个去顶死的人。

李书香住一间,父亲李书库和继母住一间,还有一间是李书库的书房。为这间书房父子俩争了很久,最后李书库急了,说,我是你父亲,你做儿子的不得让着我啊!李书香没有办法只好屈从,他心里都是委屈,觉得父亲对自己太没有感情。于是,那一间客厅就被李书香完全占了,他的电脑桌和音响以及书柜满满当当。李书库不高兴,对儿子说,你说我好歹也是个副市长,来了人在哪坐着呢?李书香说,到你的书房。李书库不悦,说,书房是我的个人空间,懂吗?李书香回答也很简便,这也是我的隐私世界。两个人的对话就是这么剑拔弩张,继母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哪次都得找一个话题岔开,最后离开的人一定是愤愤不平的李书库,李书香则是笑着看着继母。

李书香喜欢看书,为了这个嗜好考进了武汉大学图书馆系。这个专业很不好考,父亲曾经不屑,说,全国的图书馆专业就是两家好,一家是北大,一家是武大。李书香问,谁的风景好呢?父亲说,当然是武大,那一个东湖就是它的校园。李书香点点头,说,那我就考武大吧。父亲笑了,说,你有多大本事,想考哪就能考哪。李书香第一年没有考上,差了三十多分,但完全可以考上省城的重点大学。李书香放弃了,父亲恼怒了,说,这已经是你超水平发挥了,你还想上天啊。李书香说,我就是考武大,就是去图书馆系。父亲不解,说,你考图书馆系干什么,这么高的分。李书香说,就是喜欢看书。父亲火了,图书馆系和喜欢看书是两码事,你这就是愚昧!第二年,李书香如愿考上武大的图书馆系,父亲哑口了,最后对继母说了一句话,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李书香毕业后回到自己城市去了图书馆,在借阅部工作了三年提出辞职。父亲说,你是不是疯了,能到图书馆工作是多少人的梦想!李书香回答,你说得对,图书馆和喜欢看书是两码事,你对我说了这么多话,就这句话说对了。我在那儿看不了书,也不让看书,这不就是要我的命吗。父亲愁眉不展,坐在儿子跟前问,你辞职了能干什么呢?李书香说,我自己开一个小书店,在芦苇湖边上找了一个空房子。以后我自己一边卖书,一边看书,挺好的。父亲哭笑不得,说,那得需要花钱,你在芦苇湖租房子需要花钱吧,现在那的房价看涨。你买书需要花钱吧,现在书成本又贵。李书香沉着地回答,我算了算大约租房子十三万,买书需要八万,图书馆给了我一批下架的书,我找人看店三万,一共也就是二十多万。我自己存了八万,你给我十五万,继母给我三万,基本就够了。父亲瞪了眼睛,说,我从哪给你弄十五万呢。李书香说,十年前,母亲去世给我留了六万,还有九万是你的稿费。父亲生气了,你怎么知道我有稿费九万呢。李书香笑了笑说,你出版的那几本研究清史的书我都有,我也找出版社问了。父亲拍了桌子,你混蛋,你怎么能这么做!继母总在关键时候走过来说,你就给书香,存在银行里也是闲置着。李书香对继母说,你还得给我三万,我知道那是你闺女给你花的,你一直没有舍得花。父亲红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那是你继母的闺女从挪威寄来的,只有我知道呀。李书香咂咂牙花子说,是继母告诉我的,说如果我有了缺钱的时候可以花这笔钱,你父亲瓷公鸡拿不出一分。

父亲瞪了继母一眼,继母扑哧一笑扭搭扭搭走了。

李书香开店四年多,生意上不温不火。

他找看店的都是在校大的大学生,每月给一千五。来的人不少,因为这个书店的对面就是芦苇湖。芦苇湖虽然不大,但一泓湖水倒是干净,湖面的水鸟也很多,飞起来也是千姿百态。周围的芦苇虽然到了秋季是一片花白色,但春季的嫩绿和夏季的茂盛也很有韵味儿。再加上书店不大,里边的书都是李书香精心挑选的,所谓精心就是他很喜欢的。他喜欢的成了这个书店的诱惑,在书店能看到很多别致的书。进店的人都经过李书香的认真考核,考核很简单,一般都是跟你喜欢的书有关系。能跟李书香对上号了,自然就入选。大学毕业的一拨一拨,李书香的书店也就是一批顶一批。有一个女孩子叫敏的,大学毕业了也不走,就愿意在书店看店。敏长得不很漂亮,但很有情致。就是那双眼睛,很汪,像是一眼深井。里面有多深,谁都不知道,李书库曾经来过书店几次看到的都是敏,回去对李书香说,这个女孩子你最好让他走。李书香不解,李书库说,你掌控不了她,她看的不是书,是更多的东西。李书香笑了,说,这不挺好的吗。李书库摆摆手,她的家肯定在农村,她是想留在城里。李书香说,这很自然呀。李书库急了,她是奔着你来的。李书香摇头,我不会跟她,她不是我喜欢的女人。李书库说,有一天你跟她上了床就不这么说了。李书香怔了怔,随口说,你说的都对,好几次我想跟她上床都没有,因为她皮肤太黑了,我喜欢白的,像刚出屉的豆腐那种。

在李书香开店到第五年,父亲退休了。

李书库还可以在人大或者政协再待两年,但他毅然退休了,他对儿子说,干够了,我愿意退休在家享清闲。李书香悻悻地说,这不是你真心的。李书库问,为什么呢?李书香说,我看你当副市长当得很滋润,喜欢有人在你周围赞美你。你总爱我在跟前说,我是你父亲,但我还是这个城市的副市长。我离开图书馆,你会对我说,这座图书馆是你盖的,设计是你的主意,是一艘扬帆的船。我去芦苇湖找房子,你跟谁谁打了一个电话,我听见你说,我儿子就是暂栖身,他是个有抱负的男人。你不觉得我办一个书店丢你人,你就给我抹粉。你说敏不好,那是因为怕我喜欢上她。一个副市长的儿子跟一个来自农村的女人结婚,这就是对你最大的不恭。你搬到这里后从不跟邻居们来往,我和对面的张哥说话,你告诉我不要理睬他,因为你怕邻居们知道你是副市长,好找你办事。后来张哥在第一医院做心脏手术,要搭桥,医院给他做了五个。我给他说用不着,一个就够了。你后来对我说,医院做手术那是进钱的最好渠道,你别瞎起哄。后来我四处打听才知道,第一医院热衷多做搭桥手术是经过你默许的。有专业人员给你反映,还被你批了一顿。李书库怒吼着,我是最清白的市长,我最问心无愧,我最对得起这个市长称呼!李书香笑了,李书库讨厌儿子的这种笑,觉得这就是对他的亵渎!endprint

父亲退休了,李书香觉得父亲突然不爱说话了,就是在家里这么待着。有时间看书,不看书就僵尸般地坐在沙发上。李书香对父亲说,你应该出去走走。李书库说,我去哪,我想跟你继母去挪威看她的女儿,在卑士根。她女儿发过来很多照片,我很喜欢那座城市的人情风骨。可我这个级别退休下来是不能马上出国的,因为我没有因私护照。李书香说,你办一个不就得了。李书库哼了哼,不是那么简单。李书香说,那你去国内走走啊,你不是一直想去浙江径山老家走走吗,说那是茶祖陆羽的家乡,风景秀丽,茶味无穷。李书库说,我要是带你继母一走,人家怎么说我呢,说我游山玩水,会质疑我哪来的钱,谁花的钱。李书香又笑了,你想这么多,你活着憋屈不憋屈呀。

秋天来了,芦苇湖的芦苇枯黄了,都是一头的老发在风中飘荡。

李书香和敏正在整理新书上架,敏干着干着找到一本书坐在那看起来。李书香在书店的角落里弄了一个咖啡壶,这时咖啡煮开了,有一种浓浓的咖啡香味儿弥漫出来。敏看着很专注,低着头,但脖领子处显露出一簇柔白。李书香曾经开过玩笑,说,敏啊,你会长,脸和脖子皮肤都还白,别的都黑黝黝的。敏回答,你怎么知道我别处都黑黝黝的呢。李书香就不说话了,因为敏的眼睛有水,望着他湿漉漉的。书店里还有几个看书的,有的就站起来倒了一杯咖啡慢慢喝。李书香是不收钱的,喝咖啡的人就多起来。敏劝他,说你还是多少收点费,哪怕一杯五六块。李书香摇头,说,不要计较这仨瓜俩枣的,你还是在农村呆长了。敏不高兴,她最不愿听的就是农村两字。李书香问敏,你看的什么书?敏抬起头,回答,是日本作家渡边淳一的《浮休》。李书香嗯了一声,说是老书了,你怎么喜欢看?敏说,我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就想拾起来简单看看。书里的题跋对浮休有个解释,吸引了我。李书香走过去说,浮休就是说人生短暂或世情无常,这是出自于《庄子》里的一句话:“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何必待衰老,然后悟浮休。”敏很崇拜李书香的知识渊博,她毫不隐晦地说李书香是她最理想的情人。李书香不理会,他三十多岁没有找到心仪的女人,父亲说他是个理想爱情主义,这辈子就得打光棍。李书香问父亲,为什么呢?父亲说,你理想的女人现在没有了,有的也是你理想的,不是真实的。

敏觉得书店里有些热,因为这座城市给的暖气比较早,再加上暖冬。敏就穿着一条长裙子,于是那条腿总爱伸出来。李书香喜欢,觉得那条长腿像是芦苇湖的芦苇,长长的,挺挺的,该弯起来也有弧度,很有性感。后来他直接告诉敏就这么伸着,当我的风景。后来,敏这条腿绊倒过几次客人。李书香继续对敏说,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也有一句话,那就是“人为天地客,处世若浮休”。敏问着,浮休简单说什么意思呢?李书香说,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所以要抓紧当下好好生活。敏笑了,那我怎么才能抓紧好好生活呢?李书香说,你离开我就好好生活了。

敏抽泣了。

父亲李书库慢悠悠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书包。走到李书库新书柜前,将书包里的新书拿出来郑重地摆放好。他曾经对李书香说,我给你买,你去卖,这就是对你的资助。李书香走过去看了看,是霍金的《果壳中的宇宙》《时间简史》《霍金的宇宙》。父亲李书库自得地说,三部辉煌的巨著我就都给你买齐了,花了两百多块呢。李书香问,你都读完了吗?父亲坦白地说,前两本就没读懂,后一本读完了也没有明白。李书香说,不懂还买什么?父亲李书库说,因为好奇呀。在父亲新书柜上已经摆了五六十本,都是父亲退休后买的。父亲买书已经成了他退休后的主要消遣,翻一翻,然后记一下笔记。父亲坐下,敏给父亲端来一杯咖啡。父亲说,不喝,我退休后睡眠不好,喝一口咖啡今晚就甭想闭眼了。敏给父亲沏了一杯绿茶,告诉父亲,这是她从老家带来的,是安徽潜山,也是革命老区。那里没有一点儿污染,所以云雾茶很干净,也爽口。父亲喝了一口,点点头,问,你父亲种茶的?敏说,我父母都在天柱山种茶,一年能挣个几万。父亲不再问了,拿过来敏手里的书,说,这本书我也买了,不怎么样,没有打动我什么,充其量也就是老套路。敏惊奇地问,您也读过?父亲说,男主人公久我和女主人公阿梓曾是一对恋人,但最终错过。各自成家多年后,又相逢相恋。正当两人沉浸于中年重新焕发的情爱中,阿梓患上了重病。面对世俗观念的压力,以及所谓的家庭的责任,是离开,还是不再错失该如何选择?结尾并不出乎我的预料,比我的经历差远了。我和书香的母亲也是这样,我们恋爱的时候,他母亲有心脏病,说不能结婚,也不能生孩子,如果非得这样就是死。最后他母亲离开我,我不愿意。他母亲流着泪说,你不能没有孩子啊。我后来找了一个,可心里还割舍不了他母亲。快结婚了,我跑了。最好还是跟他母亲成家,结果还生了书香。我们觉得这道坎过去了,可还是没有迈过去。十年前的秋天,他母亲心脏病爆发,那天就活活憋死了。那天她说话就很困难,最后说了一句话,告诉我给我找了一个替她的女人,就是我现在的老婆。这个老婆跟她是好朋友,早早跟就她定好,你就等着我死,我死了你就嫁给李书库。这个女人还真的等,一直等了十年。

李书香觉得父亲退休后一直在给自己说这个故事,可以前他一直都蒙在鼓里。现在听父亲反反复复地讲,有些害怕。他昨晚还给父亲说,我知道了,你就不要总讲。父亲喊来继母印证完这个故事,对李书香说,我就是要不断地讲,要不然你不知道我和你母亲的感情,你也不知道你继母等我十年这个真相。继母对父亲说,你也是,总说总说就不值钱了。父亲愤然,说,我现在退休有时间想了,你们还不容我想,那我天天还能干什么呢!父亲给敏讲完了,这时从角落里走过来一个中年人,对父亲说,您是市长李书库吗?父亲怔住了,退休一年多还很少有人喊他市长。父亲点点头,中年人握住父亲的手说,我听过您在宗教局礼堂讲过课,当时我就对别人说这是最有学问的市长。父亲有兴趣地问,你怎么这么评价我呢?中年人说,现在哪个领导能讲清楚宗教,什么是天主教,基督教,佛教,道教。而且您一个半小时讲得清清楚楚,让我受益匪浅啊。说着,中年人拿出一本书,是美国人比尔·波特写的《空谷幽兰》,认真地递给父亲,这是我刚才看到的好书,人家美国对中国的佛教和道教研究很深很有道理啊。说着伸过来一支笔,对父亲说,您给我签个字。父亲李书库一笔一画地签完字,还吹了吹,交给中年人。中年人接过来深深鞠一躬,走了。endprint

李书香看到父亲呆了一会儿,眼角溢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自从父亲退休后,不管刮风下雨,李书香都要陪着父亲在芦苇湖散步。父亲买了一个走步计算器戴在手腕上,他说平均一定要坚持每天一万多步。敏对李书香说,现在晚上来的客人多,我就给你开晚场。我能不能就住在书店的后屋,不大,但搁下一张床没问题。李书香没有答应,他不想让敏住在书店,因为这显得很暧昧。眼睁睁有一次晚上整理上架书,敏没有走就铺了一个凉席睡在地板上。然后对李书香甜蜜地说,你不留下。后来,连续几个晚上敏都这么住,那次敏问李书香,你跟女人上过床吗?李书香说,没有。敏惊讶地抱住了他很久,李书香怎么卸都卸不下来。敏说,我也没有,正好童男和处女结合了,这在社会上是凤毛麟角啊。李书香说,我对这个没有兴趣。敏就流泪,说,我就想找一个童男跟我上床,我把我的处女美给他,多幸福啊。

秋天的风有些生硬,拍在脸上有被扇的感觉。

父亲和李书香走着,李书香说,退休了就显得被冷落了,有人签名就有了一种尊严。父亲说,屁,我不是为了这个,我是觉得人家认我不是市长,是我的学问。有几次开市长会我提出意见,会后市长都跟我说,别说这么有文化的话,要学会说官话。我对市长说,我讨厌官话,我是知识分子,我就说我这种身份的话。市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那你就在这个位置上不好待了。父亲说到这心酸,沉思了一会儿说,知道为什么给你起名叫书香吗,是让你从小就知道读书的好处。李书香说,为这个女人名字我倒了多少霉,有一次在图书馆出差,安排我跟一个女同事一个房间。父亲呵呵笑着,那我叫李书库也是你爷爷起的,就说我将来脑子里有一个书库,查什么有什么。你老爷爷是清朝的翰林,那是咱李家最有学问的人。李书香打个哈欠,说,我不想听了,你天天晚上就这段,还有没有新鲜的。

两个人沿着芦苇湖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家馄饨铺。父亲走进去,靠着窗户坐下来要了两碗馄饨,还有一碟炒花生。馄饨端上来,汤是白色的,熬的是鸡骨头。馄饨很小,晶莹剔透,白汤上面撒了一些新绿的葱花。父亲津津有味地吃着,李书香觉得晚上吃得很饱就看着父亲吃,还问他,晚上继母不是炒了好几个菜,你怎么还能吃呢。父亲咂咂嘴说,我不爱吃你继母炒的菜,比你母亲差远了。李书香一惊,说,怎么会呢,你不是一直在夸她炒菜香吗。父亲说,你母亲炒菜才香呢,特别是包的馄饨,比我现在吃的还好。你母亲也是浙江径山人,江南的馄饨就是看着淡,馄饨小,可精致,像是一粒粒白玉。我退下来总回忆的就是你母亲,而且几乎天天晚上能梦到她。她的眼,她的腰,她的脚,她对我称呼的爱称。说着说着,父亲竟然哽咽。李书香几乎没有见过父亲流过泪,可父亲退下来后总是红着眼睛。李书香愤愤地说,继母对你也不错啊,等了你十年,现在哪有这样的女人。父亲激动得站起来说,我没让她等十年,是她认为你母亲活不了那么久,也包括你母亲怂恿她,总给她带来希望。李书香听完很吃惊,对父亲说,那继母等了你十年,你知道她的感受吗?父亲骤然不出声了,然后吃完了一碗,看儿子没有动筷子又吃了一碗,愤愤地说,你继母还活着,你母亲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我现在想的都是过去的事,我不管现在如何!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突然下了雨,让有些浮躁的天气顿时冷落了。文化稽查队的人到了李书香的书店,一个领头的看了看书柜里的书,对李书香严肃地说,你这里有不少从香港和台湾进来的书,有诚品书店的,有香港书城的,很有问题呀。说着,对身后的人说,把所有香港澳门的书都抽下来带走!李书香连忙拦住解释说,这都是从淘宝上买的,我问了,是可以买的。领头的说,谁说从淘宝上买的就是合法的,你给我条文看看。李书香没有说话,领头人说,你看看这些书,有没有违法的和反动的,你能保证吗。李书香说,我能,这些书我都看过,我买的都是社科类和文学类,没有你说的那几种。领头人说,是你说得对,还是我说得对啊?我接到不少举报信举报你的书店,这些书就有严重问题!在书店的几个顾客闻听过来,对领头人问,谁举报的,我们都在这看,这些书怎么有问题了?领头人看了看围过来的人冷笑了几声,说,这就说明有问题,现在国家管得很紧,你这里不能有缺口。说完,他瞪了下边人几眼,呵斥道,让你们搬走,你们倒是动手啊。几个人上来,那几个顾客退了几步,这时候父亲李书库走进来,手里拎着几本书,说着,书香啊,我又买了几本梁实秋的散文集,还能看看……父亲李书库看见这几个人风风火火的阵势怔住了,他有些不太适应,就紧张地问李书香,这是怎么回事?李书香说,这是文化稽查队查咱们的台湾和香港书,要拿走。李书库问领头人,你是谁呀?领头人斜着眼眉问,你是谁呀?李书库指了指李书香,我是他父亲李书库。领头人说,你是他父亲又怎么样啊,李书香买的这些香港台湾书有严重问题,需要马上查办。李书库把拎着的书交给怯怯的敏,说,有什么问题?领头人说,我有必要告诉你吗?李书库点点头说,很有必要,我很想知道。领头人笑了,你回头和你儿子到稽查大队吧,在那会有人告诉你。领头人挥了挥手说,都拿走,不在这废话了!李书库拦住领头人,我现在就想知道,你凭什么就可以到我儿子书店拿走书,而且不问青红皂白。领头人火了,使劲儿推搡了李书库几下,吼道,告诉你,你再拦着就是违法,我会找另外人带你走的!李书香赶紧过来拽走父亲,说,这事跟你没有关系,让他们拿走,我回头去跟他们解释清楚。我在哪进的货,有什么合法手续。父亲李书库满脸青紫,嘴唇急剧地哆嗦着,像是蝴蝶的翅膀在抖动。李书香知道父亲血压高,从父亲口袋里掏出药片塞在父亲嘴里。父亲断然推开,抄起了手机,颤颤抖抖地拨通电话,是韦德吗,我是李书库。知道你开会,你开会我也要找你说,你的人要抄查我儿子的书店,刚才还用力推搡了我,我想问问,你到底管不管呢!

所有人都怔住了,特别是领头的人。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李书库把手机扔给了领头人手里,就这么睁大眼睛盯着对方。领头人听完忙解释,韦局长,确实有问题,不少台湾和香港的书籍,里边有没有问题需要带回去审查。我知道我知道,先不动,对对,我不知道老爷子是退休的副市长,没人跟我说啊。好好,我赔个错。领头人恭敬地把手机递给李书库,对李书库鞠个躬说,不知道啊,怨我刚才态度不好。书就不拿走了,即便有问题也是您儿子出的,跟您没有关系。我们意思到了,责任也到了。说着带着几个人走了,李书香跟了出去大声问着,什么叫即便有问题啊。李书香回来看见父亲瘫坐在椅子上,敏给父亲端来热茶,父亲的眼神很茫然。李书香劝慰着,你不要那么较真,我都不在意。父亲不说话,李书香陪着父亲坐下,那几个顾客走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真没有想到您是副市长啊,要不然就得被那几个人查抄了呢。父亲勉强说了一句,我退休了。其中一个年岁大的顾客说,看出您是退休的了,要不是给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啊。另一个附和着,退休了就什么也不是了,你没看刚才的意思,人家还不含糊呢。李书香劝走了几个顾客,默默陪着父亲坐着。外边的雨好像大起来,打在玻璃上山响。原本能看清对面芦苇湖,现在是一片白色。endprint

中午,李书香陪着父亲回家,告诉敏,晚上早点儿关铺门。

李书香撑着雨伞,父子俩走着,找不到出租车。两个人站在芦苇湖畔,看着湖面的水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原本那点支撑起来的荷叶也沉在湖里。李书香说,从我筹办书店到现在就没有打过你的旗号,书店就是一个干净有文化的地方。李书库说,我没想到退下来这么快就人走茶凉。李书香笑了,很正常,官场就是这么不讲情理。李书库骂了一句街,说,刚才韦德还跟我拿腔作调的,想当初还不是我建议提拔的他,那时见了我老远就屁颠屁颠的。李书香说,不要想那么多,你就得甘于清贫和寂寞。李书库瞪了儿子,怨恨地说,我刚退休才几天呀,也不能就这么忘却我的过去吧。李书香说,你忘记得越快就会快乐更早。李书库坐在湖畔的长椅上,尽管上面滚满雨珠,他垂下头绝望地说,我怕我回忆起这些就努力回忆更早的,回忆不是官场的,可就是抹不掉。这时,父亲手机响了,是韦德打来的,一直在抱歉。李书库哼了哼说,我退了,难得你还这么不忘怀。当父亲站起来的时候,李书香看到父亲的屁股和裤腿都湿透了,笑着说,你跟尿湿了一样。父亲回过头,还不都是为了你!

半夜,敏打过来电话,哆哆嗦嗦地说,刚才有人打电话给我,说早晚要把咱的书店点把火烧了,我害怕。李书香说,那你不要在那住了,我说过你。敏说,我不想走,我走了你就更想不要我了。李书香上卫生间看见父亲和继母屋里的灯还亮着,慢慢推开门,见父亲还在那儿看书。他走过去说,都半夜了,还不睡?父亲说,退下来就开始失眠,脑子里想的都是过去的事。李书香看见灯桌上有药,拿过来看被父亲拦住,但他还是看清楚了那是罗拉,是治疗抑郁症的药。他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转身走了,掩上门,觉得父亲有些悲伤,以前父亲躺在床上就能入睡,现在居然吃了罗拉。李书香看过美国斯瓦多写的《我的抑郁症》,他记得里边有这么一句话,抑郁症就像当官,当得好好的,忽然被降了一级,天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呀。李书香想到这儿又回到父亲身边说,睡吧,太晚了。父亲抬头看着儿子,痛苦地叹口气,实在睡不着啊,想的都是过去的事。李书香说,你没发现你最近瘦下来了。继母突然插话,他退下来瘦了二十多斤呢。父亲没有说话,眼角湿润,李书香知道抑郁症人就爱哭。

几天后,秋天变深了,颜色都是黄黄的。

秋雁连接着朝南飞,李书库站在阳台上就这么看,一看就是半天。

李书香决定带着父亲出去逛逛散散心,他选择了乱石滩。乱石滩在这座城市的南面一个水库沿线,那里一路随江转,江阔水碧,群山抱翠,影倒水中,风光无限旖旎。李书香曾经带着敏去过,李书香的一个大学同学张思在那里的龙庄镇当副镇长。镇里要建一个农民书屋,张思让他帮着挑挑书目。敏缠着他也要去,说在书店里待长了人也会长醭。那次在水库大坝里乘竹筏,敏借着水势躺在李书香的怀里。父亲同意,说也想出去走走,龙庄镇属于上睢县,县长是他的秘书。说着,父亲就要给县长打电话,李书香拦住,说,不要惊动人家,你毕竟退了。父亲怔住了,但还是很坚决地打了电话,李书香感觉对方很高兴,父亲放下电话欣慰地笑了笑。

早晨,秋日在云层里裹着,但阳光却顶了出来,撒在云彩边上显得很辉煌。

李书香朝邻居张哥借了一辆车,张哥说你就开着,我最近身体不好不敢开车,怕开着开着就窒息在车里。李书香问,你做的搭桥手术怎么样啊?张哥笑了笑,回答,比以前喘气痛快了,可有人说搭一个和搭五个是一个道理。李书香觉得脸红,因为当初他曾经告诉张哥不要搭这么多,可是张哥说不是他能做主的,医生说搭就得搭。你父亲不是也支持医生搭吗,后来你父亲还到医院看了我,所有病室的人都高看我,说一个副市长能看你。李书香本来是能买车的,他想买一辆大切诺基,好装书。可父亲一直不让,说你买辆大切诺基车,花个十六七万。人家会问,你哪挣的钱,怎么能买得起车,还不是你父亲给你的。再下面就该问你父亲哪有这么多钱,我就成众矢之的了。李书香只能放弃,因为父亲做事的原则就是不能让别人说出自己什么,他的副市长就是一只美丽的孔雀,不能伤害一根羽毛。父亲退休后,李书香又动了买车的念头,父亲又说,你更不能买了,你买了人家会问,副市长退了,他儿子买辆新车,钱都是他在职时贪的,现在拿出来了。李书香很生气,说,都是别人说的,你自己脚正不怕鞋歪,我买车跟你有什么关系。父亲就是死咬住不让买,李书香也无奈。张哥知道后对他说,你父亲其实个好官,现在打着灯笼都难找了,就是太爱惜自己了。

李书香和父亲吃完早饭,父亲穿戴整齐。李书香问,又没有外事活动,你干什么这么正襟危坐的。父亲呵斥道,我出去就是一个政府形象,我邋邋遢遢的,人家会说什么。继母忍不住插了一句话,你舒服就行了,还操这么多心。父亲指了指继母,你不懂,不要说。父亲去卫生间,继母对李书香说,你父亲当市长我跟着受罪,衬衣整洁干净,衣领不能有半点污垢,鞋必须擦得锃亮。穿西服领带必须不能太显眼,还要看得合体。我就是你父亲的一个保姆,接人家电话,不能口气硬了,又不能显得过分热情,不卑不亢,那劲头真难拿。现在退休了,原本我觉得可以舒口气了,还不行,跟人说话不能有牢骚,不能有怨气,不能怎么怎么的,我就是一个受气的小媳妇。李书香笑了,你等了十年,就等了这么一个让你受罪的男人。继母说,这就是命,你母亲夸他夸出一朵花,羡慕得我要命。等你母亲走了,我觉得我就是抱着一只刺猬,哪哪都是刺儿。说着,父亲从卫生间走出来,不高兴地说,烙饼需要翻个儿,我对你好的呢?你病了谁给你拿药倒水,你腿疼了谁给你按摩,你想吃香椿,谁大冬天跑到几十里外的蔬菜大棚里去摘,回来给你香椿炒鸡蛋。继母笑了,父亲耷拉着脸。

李书香开车朝龙庄镇方向走,没有高速,只有颠簸的小道。李书香尽量开车慢些,父亲在后面叨叨着,我一直说要修这条道,每次开市长会都提出来,每次都不重视。后来我就不说了,市长问我,你怎么不说了。我说,我还不如一个屁呢,放屁都有味道。市长笑了,说这条道肯定需要修,就是现在拿不出更多的资金。我对市长说,为什么拿不出来呢,每年的工程费用都是几十个亿啊。市长问我,这条道最后去哪,不就是一个水库吗。你要是去省城不早就修了,还得不断拓展路道呢。我就跟市长说,那个水库也很重要,担负全市四十多万老百姓的供水。市长对我说,就得颠颠簸簸的,修好道了都朝那儿去,不就成了风景区,祸害的水都脏了。父亲就这么自言自语,李书香觉得有些沉闷,就说,退了就什么都忘了,不要总想着这些不愉快的事。父亲不理会,又说,前几天副市长陈峰在家门口的公园里自缢身亡,其实我跟他面合心不合,他总是给我出难题。我修建医院需要进人,他管人事就是对我卡着。可我知道,陈峰有多年抑郁症病史。我吃的罗拉就是他给的,他说自己早早晚晚得自杀,自杀了就轻松了,要不然得疯了。我是选择死还是选择疯,我当然选择死。我天天疯疯癫癫在外边,虽然活着,但得有多少人看我的笑话。我跟市长还有书记都说过,现在官员患忧郁症的不少,陈峰就是一个,要引起注意。书记很重视,调查完了跟我说,人家陈峰没有事啊,跟我说说笑笑的。我告诉书记,没人跟你说自己有抑郁症,也不会去医院看病,都是自己偷偷吃药,觉得自己偷偷顶顶。书记问我,为什么不看病呢。我说,谁说自己得了抑郁症,你想还提拔他吗,你还敢用他吗。书记问我,那怎么办?我说最后就是自杀,自杀是抑郁症人的最后出路。但你要知道自杀的未必都是贪官,或许还是好官!endprint

车开了两个多小时,拐到了一个山风口。

李书香停下车,父亲跳下车走到风口处,能鸟瞰到那碧波荡漾的库水。父亲在那站了很久,尽管秋风很硬,打到身上都有些疼。李书香对父亲说,接着开吧,到龙庄镇得到中午吃饭了。父亲笑了笑,我的秘书在那儿等着呢,都是我爱吃的。李书香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恢复了过去的那种神态。过了风口路就好走了,父亲有些疲倦地睡着了。李书香开得很慢,父亲能睡着太不容易了。到了龙庄镇的进口,李书香看见停着两辆黑色轿车,从车上下来几个人毕恭毕敬站在那儿。父亲走下来挨个儿跟大家握手,所有人都称呼李市长。在龙庄镇一个幽静的小院子里边,雅间里上来四个小菜。李书香看出门道,四个小菜是水晶皮蛋、腐竹卷、凉拌油豆腐和黄瓜素鸡。这四个小菜都是父亲平常最爱吃的四道菜,接下来就是四道热菜:莲藕煮牛肉,腐香排骨,山药烩秋葵,十香素锦,然后麻辣海鲜汤。本来县长要上白酒,父亲制止了,说,喝酒就是宴,咱吃工作饭,给你们省麻烦。于是,上了几碗白米饭。父亲没等大家动筷子就先夹了一口莲藕煮牛肉,连说好吃好吃,说豆瓣酱搁得恰到好处,牛骨汤也很纯正。他止不住问县长,厨子是哪的?县长笑着说,跟您这么几年知道你的胃口,是从我们县政府食堂叫的。父亲被桌上恭维的气氛感染,谈笑风生,李书香觉得县长的样子很谦恭,周围人也都老市长老市长喊着,不显得献媚,倒是有几分真诚。说着说着,县长突然说,老市长前年批的大剧场工程现在停止了,市里投资一个亿,我们投资两千万,现在还差三千万的缺口。李书香等待的话题终于来了,父亲停顿了片刻,为难地说,当时定的市里投资一亿两千万,你们投资两千万。后来,市里的资金确实很紧张,再加上下面的反映意见很多,说你们县里的大剧场投资太多,没有必要这么奢华。县长说,这就是市里说话不算话了,我们按照约定的投资两千万,但市里的钱却迟迟下不来。现在大剧场被搁置着,里边老鼠到处乱跑还弄了一场小火灾。问题是这么样还拖多久,如果再拖个一两年,以前投资的也会白投,损失就大了。现在县里没有剧场,只有文化馆一个小场地,才能坐三四百人。县里开什么会也只能在那儿挤着开,县里确实需要有一个剧场。开会是次要的,老百姓能看到文化活动是重要的。父亲频频点头,问县长,你就没有再跟市长问过?县长低下头,说,您退了,我还能找谁,都知道我是您的秘书,人家谁都不管。父亲生气地问,为什么呢?县长说,谁给我办了都是在给您办,哪有自己的功劳呢。父亲梗着脖子,这不是我的事,这是老百姓的事。县长说,我找过市长,市长对我说了一个字,等。父亲问,等多久?县长说,我也是这么问,市长笑了笑没有说话,甩手走了。

餐桌上有些冷清,父亲就闷头吃饭,县长也不再问。李书香觉得县长很精明,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停了话题,给父亲一个充分等待时间。县长底下人忙说,今晚老市长就住在乱石滩招待所,出门就是水库。父亲继续吃着,底下人说,给您准备了一条船,您上去沿着湖面走走。虽然是秋季了,可各种鸟都飞出来了,很是好看啊。湖面的东头是一个发电厂,所以湖面不结冰,到了冬天就是零上四度。所以鸟都不南飞,都在湖面上待着。父亲问,都有什么鸟啊?底下人说,有白额雁、小白额雁、豆雁、白琵鹭、黑鹳、天鹅、白鹤等。父亲有了兴趣地问,还有天鹅呢?县长找到父亲兴奋的话题点,说,有,几十只,飞起来都是成群结队的,很壮观。父亲说,不能打啊,一定要保护,谁打了就抓谁。县长说,我们保护得很好,您就放心。餐桌上有些热闹,饭也差不多了,父亲站起来,县长跟上去说,还得您出面跟市长说说这件事,也算代表我们四十万老百姓啊。父亲说,我试试,退休了,人家听不听的就是人家的事了。县长说,市长对您很尊重,这个谁都知道。父亲的笑容也自然了,说,这是你说的还是别人说的?县长说,大家说的,老市长担任了两届也就是十年,市长和书记都是您小字辈的呢。父亲摆摆手,我退了,就是老百姓了。县长说,那您就以老百姓的名义跟市长提这件事,正好呢!

下午从水库回来后,李书香和父亲住进了乱石滩的招待所,确实很雅静。走进去是一个小院子,正南的三间房子,一间是客厅,两间是卧室。黄昏西下,李书香老同学张思过来准备了几个菜端了过来,然后就撤走了。撤走前,张思对李书香说,县长正犯愁呢,你父亲来正好给他解了套,县长私下说,对你父亲是不用白不用。李书香很难过,他不了解官场,但听完这话他觉得父亲要是知道了该多痛苦。

李书香和父亲慢慢吃,父亲说不上高兴,还喝了一瓶子啤酒。李书香对父亲说,县长给你拴套呢,你退下来就什么也不要管。父亲不理睬,李书香知道父亲肯定不爱听这些话,但还是说,市长不给钱了,这里肯定有事。你过去说,就会让市长很为难知道吗。父亲瞬间发了脾气拍桌子,我不管谁管,这是我的工程,现在扔在那就是晾我!李书香很吃惊,说,这跟你没有关系,你管的事多了,你退了都能成了。父亲红着眼睛,我退前就跟市长说这个事,他都爱搭不理的。这件事以前他最积极,现在就是跟着风走,说不能盖楼堂馆所了,就不敢继续建了。剧场是老百姓休养生息的地方,跟楼堂馆所没有关系。现在投了这么多钱就活活烂在那儿,就是浪费。李书香也不含糊,说,那跟你也没有关系,那是人家的事,你现在退休了,享受你退休的生活。父亲的身子颤抖着,说,我享受什么生活,我现在就是度日如年。我干了十年副市长,把我的所有情感都放在那儿了,现在说扔就扔下,我忍受不了,知道吗?这件事我要管,我不能让这儿的老百姓骂我。不就是再投三千万吗,对市里算不上是砸锅卖铁。李书香追问,人家要是不理睬你呢?父亲说,我就一直找,直到解决为止。李书香说,你就这么执著,那你当初制定的两所大学迁到郊区计划呢,现在还不是一张图纸,你还能继续给办吗?父亲斜着眼睛看着李书香,这你也知道?李书香说,你跟我眉飞色舞地说过多少次,而且市长办公会和市委常委会都过了,现在也不是搁浅吗。父亲说,那不怨我,是占的农村土地过多,省里没有批。李书香说,所以说你不能都是你的,县长这件事能不能不管呢?父亲站起来坚决地说,必须管,而且管到底!

李书香知道不能再说了,他很后悔不该带着父亲到这里来,或许是父亲早就想来,或许就是自己闯的祸。月亮上来了,李书香和父亲走到水库边,看见遥远的水库那边有火光,还有阵阵的轰鸣声。李书香问父亲,那是怎么回事?父亲不悦地说,那是炸山呢,估计是修路用的。随着轰鸣声,湖面上一片鸟被惊起,在上空徘徊着发出嘎嘎嘎的呼叫。李书香说,不是不能在水库旁边建工程吗。父亲艰难地喘着气说,回去吧,我在这儿觉得呼吸都难。父子俩回到房间,父亲问儿子,你带什么书过来了吗?李书香熟悉父亲这么问,只要他烦闷了就会问他有什么书,好像书就是药。李书香走出去从车屁股后面拿出来几本书,回来后递给了父亲看。父亲挑了一本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李书香去洗澡,回来见父亲在那儿坐着发呆。李书香问,不好看?父亲说,看不懂。李书香过去拿走那本书,顺便坐在父亲跟前。父亲说,我在小学毕业后赶上了十年动乱,你爷爷让我回老家的径山村,在那里,我在一个远房哥哥带领下偷偷去了学校图书馆,说偷偷是因为门窗都被钉死了,是我远房哥哥砸开一扇后窗。我和他每天都去,贪婪地阅读。在那里我结识了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和雨果,还有美国作家德莱塞和杰克伦敦。有一次偶然机会,远方哥哥从一摞书里递给我一本中国作家林予写的《雁飞塞北》。他说,你别总看外国人写的,看看中国人写的东北建设的故事。我一读就喜欢,竟然偷偷带回来。远方哥哥看到很生气,喊着不是说好了不能带出来吗?这要是让人逮住了,那就是偷窃,懂吗?我在那时就想,我将来也要成为一个为国家建设作出贡献的栋梁。李书香说,你现在就是,我还什么也不是呢。父亲笑了,你不会赶上我的,你就是一个书店的小老板。endprint

父亲那天吃了四片舒乐安定和两粒罗拉终于睡着了,夜深人静。李书香到父亲的床前看见了一张照片,是父亲和母亲的合影。李书香心动,因为这张照片还是第一次看见,母亲偎依在父亲身边,一副甜甜蜜蜜的样子。母亲的眼睛很大,好像很专注地看着什么,李书香觉得是在看着自己。他暖了一下,就觉得眼眶子很潮湿。他悄声退走,在客厅那儿坐着,想起了母亲去世前拉着自己的手说的那句话,你要对你父亲和你父亲的另外一个女人好,不能太任性了。有鸟飞到了院子里,然后站在窗户台上,李书香看到的是一只白色鸟,眼珠是玛瑙色。很快,另外一只也飞过来,两只鸟互相啄着对方,像是亲吻。

初冬来了,树上的绿色还顽强保留着,但被风一片片叼走。

李书库一直在为他秘书的事奔忙,回来都不跟李书香说,可李书香知道一点儿结果也不会有,而且还会给父亲添了很多烦恼。那天晚上,一家三口吃饭,李书香憋不住说了,你不用再跑了,你已经费心了。父亲不说话就是埋头吃饭,继母也说,不要让人家讨厌你。父亲依旧不说话,李书香和继母就不能再讲什么了。吃完饭,继母收拾碗筷说,我闺女从挪威的卑士根来了,一晃好几年都没有见到了。明天晚上是不是一起吃个饭,算是全家团聚。父亲说,在家吃吧,你多做几个好菜。李书香说,别介,还是在外边吃吧,在芦苇湖东头有一个上海本帮菜饭馆不错。父亲说,在家吃,我刚才不是说过吗。李书香说,人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在外边吃不是显得有礼节吗。父亲说,我说了在家吃!说完,拂袖离去。继母对李书香笑了笑,听你父亲的就在家吃吧。

转天晚上,继母的闺女拎着从挪威卑士根带回来的鹿角进了门,那两根鹿角凌厉而雄伟。父亲很喜欢,就跟继母的闺女聊天,李书香也跟进来。他发现这个女人装饰得自己很淡雅。一袭的黑裙子十分肃穆。她长得虽然不很漂亮,但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眼睛很大,透着一种忧郁。三个人聊天,李书香知道这个女人叫凌琳,觉得心里有一种被牵扯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的。凌琳给了父亲一盒阳光胶囊,白色的盒子,红色的胶囊。她对父亲说,听我母亲说您睡眠不好,有些抑郁。这种阳光胶囊是专门治疗抑郁症的,因为在挪威长期见不到阳光,生活缺乏变化和颜色,人们就有一种无聊和郁闷的感觉。当地人见到最多的颜色就是黑白,黑夜,白雪,难以见到阳光灿烂。于是只得跑到酒吧里去喝酒,去挥发内心的郁闷。但也有人认为,北欧的国家出现了这么多科技发明,就是因为天黑的太久了,给了人过多的思考时间。凌琳笑着,父亲认真接过胶囊,见上面凌琳已经标好怎么吃。吃完饭父亲说有些累回到房间了,李书香和凌琳继续聊天,凌琳问他,你知道阳光是有颜色的吗?李书香说,赤橙黄绿青蓝紫。凌琳说,不止是这几种颜色,它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颜色,能温暖你的心。有阳光的时候,这里就觉得欢乐来了,大家在一起聚会,唱歌跳舞,在街头散步。那时看到的绿草都是鲜艳的,看到的鲜花都是变化着。在北欧的国家,很多楼房都是红色。他们的理论是见不到阳光,还不能让我们的建筑是阳光吗。我们有时走在街头,阳光出来的时候都自然地躲到阴凉地方走,觉得太阳太晃眼,皮肤也晒黑了。可当地人都在阳光下面走,各个喜笑颜开的。李书香觉得凌琳的眼睛一直看着他,很清澈。

有些晚了,李书香提出送凌琳回宾馆。

两个人就这么走着聊天,初冬的月亮很纯洁。李书香接到敏的一个电话,说她要回安徽老家了,钥匙放到了抽屉里。李书香说,你怎么突然走了呢?敏说,我等不了你,我回家等着吧。那儿有我的父母,还有我的香茶。凌琳好像穿得少,有些冷。李书香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凌琳披上,两个人围着芦苇湖走了一圈,看见了鸟在湖面上蹦来蹦去的。凌琳说,我要回国陪着母亲,我觉得她太孤单了。李书香说,有我父亲呢。凌琳说,你父亲并不爱我母亲,我早就跟她说过了。李书香问,那你为什么才回来呢?凌琳说,我在那边离婚了,我要带着我的儿子回来。他今年四岁了,能跟我走了。

转天一早,李书香没有看见父亲出来,问继母,继母说是出去遛弯了。李书香马上觉得事情不太好,他也说不出哪不好。他下意识穿衣服下楼,继母着急地喊,怎么了?你父亲可没穿外套啊!李书香脑子嗡的一声,父亲那件外套是在德国科隆谈一个项目时买的,花了九百多欧元,算是父亲最奢侈的衣服,他很喜欢。李书香来到芦苇湖到处跑,早晨起来的雾很大。他知道芦苇湖已经有了结冰,但书店对面那块没有,因为爱钓鱼的人多,都把那个地方的冰面砸开。父亲说过这块湖面他喜欢,将来学学钓鱼。他快步走着,看不到湖面,只看见偶尔会有汽车在跟前掠过。李书库站在那个地方,他又一次接了县长电话,他对县长平静地说,我解决不了,就算是我失败吧。撂下电话,李书库看见脚下的那块湖水在荡漾,有很多鱼在里面挤来挤去地涌动。有好几只鸟在有冰面的地方啄着什么,好像抬头看着他。他把手表摘下来,这块表是妻子给他在上海买的,戴了好多年。他脱下皮鞋,这双皮鞋是后老伴儿买的,当时花了两千多块。他想伸出脚试试水温,脚一滑就自然进了水里,冰凉,但很是畅快。他想继续下滑,就觉得有人紧紧拽住他。他挣扎着,但拽的力量很大。

他回过头,见到儿子那双盈满眼泪的脸……

作者简介:李治邦,1953年5月出生天津, 1970年入伍,1978年转业到天津市群众艺术馆工作。现任馆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五部,散文随笔集一部,中篇小说90多部,短篇小说100多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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