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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熊院长

2015-11-27孙祖平

上海戏剧 2015年11期
关键词:阿强校友院长

孙祖平

地点:上海

人物:(按出场序)

老校友 叙事人

熊佛西 上海戏剧学院院长,49—65岁

田 凤 学生-教师,19—35岁

阿 强 校工,40—56岁

邵俊磊 学生-教师,20—36岁

连来民 干部,32—48岁

焦 勇 学生-教师,25—30来岁

男女学生们

[响起《上海戏剧学院校歌》歌声:

大地重光,江海浩荡,

在东方之港,

矗立着一座戏剧教育的巍峨殿堂,

人生的戏剧,戏剧的人生,

人类的精神,

像那灿烂的明珠在这里闪光……[老校友手持话筒上。

老校友 “大地重光,江海浩荡,在东方之港,矗立着一座戏剧教育的巍峨殿堂……”知道这首《上海戏剧学院校歌》的歌词是谁写的吗?田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词作者田汉先生!当年,田汉先生应上海戏剧学院院长熊佛西之约,为上海戏剧学院写下了这首《上海戏剧学院校歌》。在上个世纪30年代,戏剧界有一对双子星座,叫作“南田北熊”:“南田”就是在南方的田汉;“北熊”就是在北方的熊佛西。田汉先生是我国杰出的戏剧剧作家,熊佛西先生则是我国现代戏剧教育的开拓者和奠基人。熊佛西先生一生办学,可是在旧中国,他办的学校一个一个地夭折了。1947年,他出任上海市立实验戏剧学校校长,当时的国民党市参议院又议决裁撤剧校,师生们奋起抗争,依靠每周周末的演出来维持每天喝稀饭和山芋汤的生活。熊佛西先生和师生们在饥饿线上挣扎,盼望着黎明……(隐去)

[大炮轰鸣。中华民族新生的喜炮声在上海城头震荡回响……

[1949年5月。熊佛西寓所。

[密集的机关枪声炒豆般地炸响。蓄着长髯的熊佛西旧衫裹身,阖眼卧靠在一张帆布躺椅上。枪声停息,他突地坐起,用手掌衬着耳廓倾听。蓦地,机枪声重又响起,他躺下。

[阿强和田凤上,阿强手拎桶式饭盒,田凤持一布包,敲门。

熊佛西 (略带紧张地坐起)谁?

田 凤 我,田凤。(对阿强)熊先生在家里!

阿 强 还有我,阿强。

[熊佛西走去开门。田凤和阿强进屋。

田 凤 熊先生,我们来过好几次了,自从解放军的大炮一响, 家里就难得见到你的人影。

熊佛西 哦,我出去走了走。

田 凤 外面很危险的,子弹不长眼睛……

阿 强 可不是!

熊佛西 看你们紧张的,我不是一点事都没有吗?(拍拍光秃秃的头顶)一根汗毛也没丢。放心吧,国民党如今是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你知道什么叫兵败如山倒吗?外滩、南京路,地上到处都是枪支弹药,连坦克车都扔在大马路上……

田 凤 (一惊)你到苏州河南边去了?啊呀,阿强师傅你看,熊先生过苏州河去了……

熊佛西 怕什么,解放军已打到苏州河边,说过来就过来!

田 凤 熊先生过苏州河干什么去了?

熊佛西 去看几位朋友。

田 凤 都什么时候了,还看朋友。

熊佛西 老朋友哪能不看!梅兰芳先生,周信芳先生,还有……(突然紧张地)同学们都在护校,你们跑我这儿来干什么?学校出事了?

田 凤 没有,阿强师傅——

阿 强 (递上饭盒)给,熊先生。

熊佛西 真有点饿了!

(揭开底层饭盒,捧着喝稀饭)

阿 强 慢点慢点,还有这个。

(递上菜盒)

熊佛西 (接过)这是什么?

阿 强 学生自治会今天供应特种

肉!猜猜,这次供应的特种肉是什么肉?

熊佛西 凡是阿强要我猜的,十有八九猜不出!什么肉啊?

阿 强 马肉!

熊佛西 马肉?哪来的马肉?

阿 强 昨天晚上,是下半夜吧,只听得学校的大铁门哐啷一声响。

熊佛西 国民党丘八兵来了!

阿 强 可不是!大家伙一阵紧张,可接着,什么动静也没有,我就和几个学生来到校门口,一看,大铁门前的水门汀上躺着一匹大马,马背上好几个枪弹孔,汩汩往外冒血,一定是这马挨了枪子儿,咣——撞在我们学校大铁门上了!

熊佛西 哦!(吐出一口气)

阿 强 我们赶紧把马拖进学校——就是这特种肉!你的一份!

熊佛西 拿回去,给孩子们吃!

阿 强 每人一份,童叟无欺,这份是你熊先生的!

熊佛西 哦。谢谢阿强!来一块!(捏起一块肉塞嘴里,咀嚼)香!阿强给我送特种肉,田凤你来干什么?

田 凤 (取出针筒、布包和针剂)给你打针。好几天没打了!

熊佛西 不打,不打,我的黄疸病早好啦。(伸出双手)你看,不黄了嘛。

田 凤 只要医生说你要打针,我就给你打针。

阿 强 是啊,听医生的!

熊佛西 (无奈)好吧。(坐下,伸出胳膊)

阿 强 我回学校去了。(下)

熊佛西 学校有什么事,立马通知我!

[田凤给熊佛西扎止血带,

擦酒精,拿起针筒。熊佛西

好似听见门外什么动静,警

觉地侧耳倾听。

田 凤 别动,熊先生。

熊佛西 什么?

田 凤 瞧你的肌肉,梆梆硬。

熊佛西 我去看看。(紧张地踮起脚

尖,蹑手蹑脚走至门前,倾听)

田 凤 (好生奇怪)熊先生今天怎么

了?

熊佛西 (回头制止)嘘——(耳贴门背,听了听,走回)没事,打针,打针。(坐下,伸出胳膊)

田 凤 (打针)好了。(收拾针筒)熊先生,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熊佛西 鬼鬼祟祟!我?

田 凤 (学熊佛西踮脚走路时僵硬、紧张的动作)你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熊佛西 (有点局促不安)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田 凤 (调皮地)熊先生教我们演戏,可是没教会自己怎么说谎。

熊佛西 (有点发急)那,我说给你听,你可千万千万不能讲出去呀!(压低声音,神秘地)上海就要解放了……

田 凤 (又好气又好笑)上海就要解放了!谁不知道!工人在护厂,学生在护校。还有呢?

熊佛西 (愣了愣,吞吞吐吐地)我不说行不行?

田 凤 (故意地)好,不说,不说,我是特务学生……

熊佛西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想了想)你答应我,我告诉你,你绝对不跟任何人说。

田 凤 (点头)嗯,不说。

熊佛西 好,我说给你听——这几天我之所以一次一次地过苏州河,是受朋友之托,去找几位朋友……不不不,我还是不说吧……

田 凤 说了半天,熊先生还是不相信我……

熊佛西 相信,我相信你……好,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过苏州河……(定定神)我出生在江西的农村,从小跟着我母亲在地里干活。十四岁那年,离家多年的父亲突然回来,父亲嫌我在乡下太野,长大了没出息,就把我带到了汉口……

田 凤 熊先生怎么说起十四岁的事了呢?

熊佛西 我们是搞戏的,搞戏首先要搞清楚的就是人物行动的动机:我熊佛西过苏州河干什么去了?这首先得从我过河的动机说起——我十四岁那年,父亲带我到汉口,把我送进了一个专教洋文和圣经的教会学校,整天的不是Yes or No在口里念念不休,便是耶稣上帝三位一体闹个不了。记得第一年的圣诞节,学校演了一出剧名叫《马槽》的宗教剧,说的是耶稣为什么降生在一个木匠家中。咦,这个戏怎么可以没有唱?我在乡下看到的戏都是有唱的;怎么可以没有锣鼓家伙?我在乡下看到的戏都是锣鼓家伙咣咣呛呛敲个响的。第二年的一天,父亲的朋友请我父亲看文明戏,我也跟着去了,那戏是郑正秋演的……

田 凤 呵,熊先生看过郑正秋演

的戏!我们中国第一部电影故事片就是郑正秋编剧导演的!中国电影之父!

熊佛西 郑正秋扮一个老农民,身上披着蓑衣,头上戴着斗笠,赤着一双脚,肩扛锄头站在舞台上表演——其实就是讲演——他说,我们的国家太可爱了,地下有丰富的宝藏,地上有肥美的田园,可现在我们的国家怎么怎么了,我们要爱我们的国家啊!他讲一句,观众就拍手鼓掌,他讲得慷慨激扬,观众的掌声就愈发热烈!我真是被感动得不得了!心里像是给燃点起一团火焰!听父亲的朋友说,这些个演戏的都是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有学问,不然,怎么做得出这么爱国的戏来!我打心里敬爱他们!想做和他们一样的人!后来我就仿照幕表制编了一部写辛亥革命烈士《徐锡麟》的戏,徐锡麟赴难时说了一大段慷慨激扬的演讲词——那是我从一本徐锡麟的传记里抄来的,这个戏的演出受到了学生和家长们的热烈欢迎!我更是被感动得不得了,原来演戏也是可以爱国救国,燃点起人们心中一团团火焰的呀!后来,我就报考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戏剧,1926年学成回国,主办北京艺专的戏剧系,我要培养许许多多能在人们心头燃点起光明火焰的人!可不到一年,戏剧系就被当时的军政府勒令停办;几经抗争,一年后戏剧系复活,过了三年,戏剧系又被迫关门。1938年,我在成都创办四川省立戏剧教育实验学校,苦心经营不到三年,被四川省参议会勒令停办。1945年,抗战胜利,顾仲彝、李健吾、黄佐临、吴仞之等上海的剧人同行创办了我们这所上海市实验戏剧学校,不到一年,市参议院通过决议要裁撤我们学校!

田 凤 所以,我们和他们一直抗争至今!

熊佛西 没用!撑得过今年,撑不过明年!学校关门,早晚的事!这个社会烂到根子上了,没希望了!太黑暗太黑暗!可我们还得活下去,还得往希望的路上奔,是不是?

田 凤 是!是!

熊佛西 天就要亮了,所以我就……(突然刹住)我,我还是不说了吧……

田 凤 熊先生你!

熊佛西 不能说,现在还不能说……(突然紧张地)有人!

田 凤 又怎么了?

熊佛西 真有人!你听……

[咚咚的脚步声,阿强奔上,敲门。

熊佛西 谁!

阿 强 (气喘吁吁地)熊先生,我,阿强!

熊佛西 (走去开门)阿强,怎么了?

阿 强 熊先生,你看谁来了!

[身穿解放军军装,脚打绑腿,肩挎匣子枪的邵俊磊上,一群臂套“护校”字样袖章的男女学生随上。

邵俊磊 熊先生!(敬礼)

熊佛西 (辨认)邵俊磊!我的罗米欧!(一把抱住他)好啊好啊!罗米欧当上解放军了!解放军打过来了?

邵俊磊 打过来了!

阿 强 马路上都是解放军!

熊佛西 都是解放军!(激动地)好

啊!好啊!这个腐败的政府终于垮台了!这个苍蝇世界,这个吃人的社会,完蛋了!(发自心底的大笑)好啊,好啊……(捧起长髯)我要把我的胡子剃了……(看见田凤)看我!罗米欧,你看这是谁?(指着田凤)

田 凤(换了一种语气)你是什么人,在黑夜里躲躲闪闪地偷听人家的话?

邵俊磊 我没法告诉你我叫什么名

字。敬爱的神明,我痛恨我自己的名字,因为它是你的仇敌……田凤!

田 凤 邵俊磊!(与他热情握手,拍打着他的肩膀)

熊佛西 (欣赏地)啊,伟大的莎士比亚啊!

田 凤 你走的时候,招呼都不打一个!我还等你排戏呢!

邵俊磊 情况紧急!那天,国民党特务来学校抓我,熊先生找到我住所,对我说:“孩子,学校你不能待了,快走吧!” 还给了我两块大洋。我立马跑人,找船去了苏北解放区!谢谢熊先生!

熊佛西 不谢!不谢!现在,你回来了!那些个抓你的特务呢?他们在哪儿?他们逃跑了!滚蛋了!人民解放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得庆祝庆祝!阿强,拿酒来!在我里面的那个柜子里!

阿 强 哎!(下)

田 凤 我去拿酒杯。(下)

邵俊磊 熊先生,我们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陈毅司令员亲自下的命令,进了大上海,从司令员到战士,任何人都不准借老百姓的东西,连一口水也不许喝!

熊佛西 (感动地)过分了,过分了!你又没拿我的针,又没拿我的线,你喝的不是我的水,你是喝我的酒。学生喝老师的酒,不犯法!

[阿强捧着一瓶酒上,田凤端着杯盘跟上。

阿 强 酒来了!绍兴老酒!!

熊佛西 解放军渡江那天准备的,就为着今天!来,斟酒!

[阿强和田凤斟酒。几个学生窃窃私语。

熊佛西 (拿起饭盒)还有下酒菜——特种肉!(对学生们)来,你们几位,跟你们的学长说说今天的特种肉……咦,你们嘀嘀咕咕什么?

学生甲 我们要参军,跟部队南下,解放全中国!

学生乙 先生,你同意不?

[连来民和一臂套红袖章的青年上。

熊佛西 同意!同意!我也参军,跟你们一块南下,解放全中国!

同学们 (欢呼)参军!南下!解放全中国!

连来民 我不同意!不同意!

熊佛西 来民!

连来民 熊先生!(握手)

熊佛西 来,我介绍一下,上海地下党的连来民先生!解放军邵俊磊,我们剧校的罗米欧!

邵俊磊 连同志好!(握手)

连来民 邵同志好!我们会师了!我也是熊先生的学生!三五年,熊先生在河北定县搞农民戏剧,我跟了熊先生一年多。

邵俊磊 (再次握手)老大哥好!

熊佛西 来民,我去找过梅兰芳先生、周信芳先生了,梅先生、周先生说了,他们决不离开上海,他们会留下来,迎接解放!

连来民 谢谢熊先生!熊先生辛苦

了!也谢谢梅先生!谢谢周

先生!

田 凤 噢,原来这几天熊先生过

苏州河是去找梅先生周先生的!

熊佛西 (点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梅先生周先生和我们是一个心眼,谁不盼着天亮啊!哎,来民,刚才你说不同意!为什么你不同意我们剧校学生和我参军,去解放全中国啊?

连来民 当然不能同意!尤其不能同意你这位剧校的校长!

熊佛西 为什么?

连来民 因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已作出决定,要接管上海市立实验戏剧学校!

熊佛西 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要接管我们学校?

连来民 国民党不是要裁撤你们这所上海市立实验戏剧学校吗,军管会的领导同志说了,反动派不要你们学校,我们共产党要,不但要,还要发展它,壮大它!

[众人情绪激动。

熊佛西 再也不关闭我们的学校了?

连来民 是的!

熊佛西 再也没有特务来抓我的学生了?

邵俊磊 是的!

熊佛西 孩子们再不用每天喝稀饭山芋汤了?

众 人 是的!是的!

熊佛西 我们可以堂堂正正自由自在地做人了?

众 人 是的!是的!是的!

[熊佛西歙动着颤抖的嘴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他的眼圈红了。

邵俊磊 熊先生!

熊佛西 (抹了把眼睛)想我熊佛西自1926年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成归来,投身中国的戏剧教育,我办一个学校,垮一个学校!办一个学校,关一个学校!今天,我们终于可以——(端起酒杯)来!为了新的中国,为了我们学校的明天,干杯!

众 人 (举杯)干杯!干杯!干杯!

[响起了欢庆解放的鞭炮声和欢畅的腰鼓声:“咚咚咚咚起咚锵……”

[排练教室。王三上,他头扎小辫,身穿清末服装,一身一手的鲜血斑点,手举一把大刀,躲躲闪闪着什么。王妻手捧一件女人大褂跟上。

王 三 我简直不能瞧我这身衣服,一瞧,我的手脚发软,我的心发酸,我的眼发花,仿佛看见无数冤魂怨鬼围着我哭哭啼啼……

王 妻 那么你就脱去这身衣服罢!

王 三 脱去?脱去了,拿什么来替

换?

王 妻 今日在我妈家里借了一件大

褂,本来预备去当钱来替奶奶医病的,现在你就先换上罢。

[王妻替王三换衣。

王 三 怎么是女人的大褂?

王 妻 是我妈的。别人谁肯借衣服给我们当……你真不想吃这碗饭么?

王 三 难道你愿意我做一辈子的“刽子手”么?难道你愿意你的丈夫一辈子杀人么?你以为我是专门到这世界上来杀人的么?你惟愿我整天整夜的被冤魂怨鬼压着么?

王 妻 你今天干吗生这么大的气?我又没得罪你!

王 三 气!哼!

王 妻 你今天在外面受了谁的冤么?

王 三 冤?冤大着啦!唉!(仿佛见鬼似的)你们!你们!我求你们不要跟着我!饶了我罢!我向你们谢罪!(跪下)你们觉得你们死得冤枉么?但是——但是这不能怪我呀!我不过是听人使唤的一个小差役……上头命令下来,我怎能不执行呀?我真是想救你们的,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啊!朋友……朋友……请你们饶了我罢!请你们饶了我罢!不要整天整夜地跟着我。

[熊佛西冲上,手拎一军用水壶。

熊佛西(生气地)停!停!stop!stop!

[邵俊磊和田凤上。

邵俊磊 怎么了?熊先生!

熊佛西 你们怎么能排这个戏!你们……(看看学生,欲言又止)

[邵俊磊示意田凤。

田 凤 (对两学生)大家先休息一会儿。

[田凤和两学生下。

邵俊磊 熊先生,怎么了?(见他直瞪瞪地盯着自己)怎么了,熊先生?

熊佛西 你怎么能排这个戏呢!

邵俊磊 排这个戏怎么了?《王三》这个独幕剧是熊先生您写的!

熊佛西 我写的又怎么样?邵俊磊,你别以为我喜欢你!

邵俊磊 我没说你喜欢我!

熊佛西 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压低声音)你怎么能排我这个戏呢?

邵俊磊 为什么不能排这个戏?

熊佛西 (从地上捡起那把大刀)我问你,这王三是工人阶级吗?

邵俊磊 不是。

熊佛西 是贫下中农吗?

邵俊磊 不是。

熊佛西 是解放军战士吗?

邵俊磊 不是。

熊佛西 他是个刽子手!你怎么能不排工农兵的戏,偏偏排我写的这个专门砍人脑壳的刽子手的戏呢!现在是新社会!不是旧社会!

邵俊磊 就为这个?(大抵明白是怎么回事)熊先生,你写的这个王三当然不是工农兵,可他也是中国下层社会的一个贫困百姓,你看,他欠了房东三个月的房钱,房东逼他搬家,还威胁要让他坐牢;老母亲病了,没钱看医生;他穿的只有身上这件衣服,本来还有一件短夹袄,给他的儿子狗儿穿到棺材里去了;他老婆给他换的衣服,竟然是一件借来的准备去当铺当钱的女人穿的大褂!民不聊生!这就是清朝末年中国烂到根子上的社会!熊先生,你写出了杀人者内心无可解脱的恐惧!你笔下的这个王三是中国封建社会崩塌之际的一个独特典型!是中国话剧人物长廊中一个举国无第二的艺术形象!

熊佛西 是吗?

邵俊磊 当然是!在我看来,独幕剧《王三》是熊先生所有剧本中写得最好的一个剧本——

熊佛西 (不满地)唔?

邵俊磊 之一。

熊佛西 (顿了顿)你真这样以为?

邵俊磊 不是我以为不以为,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现代话剧史一个公认的结论!

熊佛西 真是这样?

邵俊磊 还要怎样?

熊佛西 哦……这么说,这个戏可以排?

邵俊磊 只有你熊先生说不能排!

熊佛西 噢……(望着他,认真思忖良久)你说可以排,那就排吧。(极为放松)我给同学们说两句话。

邵俊磊 (招呼大家)来来来,大家都过来,熊先生要给我们说话……

[田凤招呼着同学们上。

女生甲 我最怕熊先生看完排戏说两句话,天上地下,吃饭拉屎,无轨电车刹不住,全不管我们肚子饿得咕咕叫!

男生甲 要是喝上一口水,说起来更是没完没了,无轨电车从四川北路一直开到静安寺!

[两人欲溜。

熊佛西 (叫住他们)你们两个也过来听听。我说两句,就两句……我们演员在舞台上,要真看真听真感受,你演的那个王三,不想杀人可又杀了那么多跟他无怨无仇的人,他能不大白天见鬼,能不崩溃!一定要把他的台词说清楚,要让坐在最后一排的观众,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你在说些什么,特别是当你情绪上来的时候,千万不能嘴里像含颗橄榄似地,咕噜咕噜……(揪住自己的胸襟,做往嘴里掏东西状)我要把你们嘴里的那颗橄榄给抠出来……(捧起水壶喝水) 好了,我说完了,下课 !

[同学们一时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熊佛西 哎,下课了!你们肚子不饿?

[同学们清醒过来,高兴地拉着田凤下。连来民手持一份材料上。

连来民 邵俊磊老师!

邵俊磊 连主任。

连来民 哦,熊先生!我找俊磊老师,跟他聊聊他们的教学方案……

熊佛西 你们说你们的。

连来民 俊磊老师,你制定的教学方案我看了,我觉得你们这份教学方案——存在着不少严重的问题!

邵俊磊 哦,什么问题?

连来民 你们的这个方案强调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理论和训练,这很好,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强调真实地反映生活,我在30年代就读过他的《论演员的自我修养》,受益匪浅,可你们的方案里还有什么梅耶荷德的理论和训练,怎么可以扯上这个梅耶荷德呢?

邵俊磊 因为梅耶荷德是跟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不一样的演剧理论!梅耶荷德认为戏剧艺术最重要的本质是它的假定性,这话说得多漂亮!

连来民 我提醒你,邵俊磊老师,你欣赏的这个梅耶荷德是一个革命的敌人!被苏维埃政府无情地镇压了!

邵俊磊 我欣赏的是他的假定性!这是一种具有革命性的演剧理论!

连来民 假定性是形式主义!斯坦尼才是训练演员最先进的科学方法!

邵俊磊 那也不能没有梅耶荷德!你听我说……

连来民 你听我说……

[两人争执起来,互不相让,观众看到的是他们的肢体动作,却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熊佛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老校友上。

老校友 熊先生的两个学生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梅耶荷德争论不休,熊先生却在一旁一言不发。(对熊佛西)熊先生,他们争起来吵起来了,你怎么不说说他们?

熊佛西 不说,我不说。

老校友 为什么不说?

熊佛西 (用大刀指着他们)这比戏好看!好看!

[这个人说话,他看看这个;那个人说话,他望望那个。

连来民 熊先生,你给评评理,是我说的有道理,还是他说的有道理?

熊佛西 你说的有道理。

连来民 (得意地)听听!

熊佛西 (对邵俊磊)你说的也有道

理。

邵俊磊 听听!

连来民 熊先生,你这是和稀泥!

熊佛西 不,我不和稀泥!不争不吵地上不长草!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戏剧真理,一切都是相对的:有你才有我,有我才有你。所以,我主张,凡学术问题,要争,要吵,争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吵他个人仰马翻不认爹和娘!不过,争归争,吵归吵,争吵完了不记仇……

老校友 怎么个不记仇?

熊佛西 (指着连来民)你请他吃个饭。(指着邵俊磊)你请他看场电影。

老校友 吃罢饭看罢电影呢?

熊佛西 接着争接着吵啊!

老校友 那不是炒冷饭吗?

熊佛西 不炒冷饭!你们可以写文章,写教材,著书立说!我帮你们推荐,发表,出版!

邵俊磊 写文章,写教材,著书立说,哪有说写就写得出的!

连来民 可不是!我要能著书立说,我早当作家去了!

熊佛西 怪不得人家要说,你们搞表演的就是这三下子,脸皮厚,胆子大,能说几句普通话!

邵俊磊 我们就这点水平!

连来民 就是!

熊佛西 没出息!一个现代的艺术院校,除了有教授,还要有教材,有理论,有自己的教学体系!想当年,我熊某人二十六岁从美国学成归来,就在北平国立艺术学院戏剧系开讲《写剧原理》,讲完课,我又花了五六年的光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整理出一部书稿,交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可谁知道书刚印出来,“一·二八”,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上海,把个商务印书馆连同我的这本书炸了个灰飞烟灭!书稿给毁了,有人说我倒霉。我说不!这是我的光荣!日本鬼子侵我国土,杀我同胞,凡有血性的男儿无不怒发冲冠,我既未能效命疆场,已是惭愧万分,如今损失一部书稿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从书箱里把零星片断的讲稿翻出来,重新整理写作,终于出版了这部虽然浅薄,却是中国四千余年来第一部关于戏剧原理的比较有系统的著作!

邵俊磊 中国四千年来第一部!

熊佛西 对!中国四千年来第一部!我熊某人引以为荣,深感自豪!年轻人,我现在就看着你们,能不能超过我,有没有出息,把我这个老头子甩到你们的身后去!能不能?你们能不能?我这个老头子给你们年轻人下战书了!你们敢不敢接我这个招!喝!(挥舞两下手中的大刀,豪爽地哈哈大笑)

[邵俊磊和连来民为之感染,跟着笑了起来。暗转。

老校友 只要听见过熊院长的笑声,你就会被他真诚、热忱的笑声所感染,他笑起来总是敞开了胸怀,哈哈大笑,这笑声发自肺腑,无拘无束,不掩不藏,表达着他此时此刻的情绪和心思。他是那种热情、率真、胸无城府、能跟你掏心掏肺的人,一把年纪了,还始终像个涉世未深、充满青春气息的热血青年!在共和国开国之初,他和师生们一起上课排戏,一起下厂下乡,一起搞教学改革,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头,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响起他那爽朗的大笑声……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日子,他的笑声暂时消失了,那是在文艺界思想整风运动期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写自我检查,却怎么也写不好,通不过……他的这份检查可是第二天他在全市文艺界大会上的发言稿!

[1952年6月。夜。办公室。

[连来民、邵俊磊、田凤听熊佛西念检查。老校友拉了张椅子,坐在一旁。

熊佛西 以上是我的检查,肯定有许多不足之处,敬请同志们批评指正。(看表)一共二十五分钟。怎么样?不是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了吧?

[静场。

老校友 没人说话,谁也不想先开口,因为这话实在是不好说。

连来民 (见邵俊磊和田凤不开口,咳嗽)我个人的感觉,熊先生刚才念的,比起昨天在学习领导小组学习时念的,还是有很大进步的。

邵俊磊 (忍不住插嘴)我的感觉和连主任的感觉恰恰相反,熊先生刚才念的,和昨天在学习领导小组念的差不多。

熊佛西 怎么是差不多,我改动了好多好多呢!

邵俊磊 改的大多是错别字,还有标点符号。

连来民 改还是改了的……我只是觉得熊先生对自己思想的批判,是不是有点过于抽象了。

熊佛西 高度的抽象更接近真理。

邵俊磊 是不是时间太紧,来不及往深里挖掘……

熊佛西 来得及,来得及,这份检查我写了半个多月,开了好几个夜车,我年轻时,两个月能写六个剧本……

老校友 哎呀熊先生,你说这些干什么!用现在的话来说,脑子有点拎不清。

连来民 熊先生,你是不是再加把劲,把根子挖得再深一点?

熊佛西 我的同志哥哎,不瞒你们说,我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连来民 应该说,熊先生刚才念的,比起昨天,还是有不少进步,相信明天一定会比今天更有进步,后天一定比明天还要有进步……

邵俊磊 后天?明天就开大会了。

连来民 问题就在这里。(看表)现在是十点三刻,离明天早上九点开大会,总共有十个小时一刻钟,还要不要睡觉?熊先生有高血压,要保证睡眠,还有吃饭、拉屎拉尿,都要时间,是不是?

田 凤 大会能不能改期?

邵俊磊 开什么玩笑!全市大会,你说改就改?

连来民 文艺整风是全国、全市文艺界的统一布置,我们不能拖后腿。

田 凤 那怎么办?

连来民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三个帮熊先生的这篇稿子加加工,润润色,怎么样?

老校友 这个点子好!

邵俊磊 明天的大会是上海市人民政府文教委员、文艺整风学习分组主任委员作检查,我们三个算老几?不敢越俎代这个庖!

连来民 怎么是越俎代庖呢!只是帮着加加工,润润色……我们都是熊先生的学生,现在先生有难处,我们当学生的岂能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田 凤 是啊,文艺界多少双眼睛看着熊先生。

邵俊磊 好吧。

连来民 熊先生,你的意见如何?

熊佛西 这个……(忙不迭地递上检查稿,一脸掩饰不住的期盼)这样做合适吗?

老校友 哎呀,就是巴不得有人帮你熊先生写检查,也不能表现得这么急吼吼嘛!

连来民 那就这样定了!(递一叠稿纸给田凤)田凤,你做记录。熊先生是不是先回家休息,养精蓄锐,明天,可是你熊先生唱主角。

熊佛西 还早,我坐一会儿——我听听我自己的检查还不行?

连来民 也好。(在屋中走了几步,思忖)先来段简明扼要提纲挈领的开场白,从解放前联系到今天……(对田凤)你写。“我是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戏剧教育工作者,在全国文艺界都在严肃地进行整风的今天,我愿就这方面来检查我过去的思想与工作,纠正错误,改造自己,争取我的新生……”(对熊佛西)怎么样,熊先生?

熊佛西 (点头)嗯。

连来民 (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手指夹着)“今天,我主要是检查我在上海剧专的领导工作……” 这里,需要对解放前的熊先生作一个总体的回顾和评价……

邵俊磊 (拿起一份记录)从会议讨论记录上来看,大多数人认为熊先生在解放前,基本上是一个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熊佛西 要么资产阶级,要么小资产阶级,我到底是资产阶级呢还是小资产阶级?临解放,我的资产只有两只旧皮箱,还没现在多。

老校友 差不多就是个无产阶级了。

连来民 大家说的是思想。当然,对熊先生解放后的进步也要提一笔。(拿起检查稿)原有的几段材料还可以照用,不过观点要拎一拎。

邵俊磊 (接过)我来吧。(坐下写)

连来民 最好再有一些具体生动的细节,从理论到理论,白水煮冬瓜,清水寡汤没味道。大会发言还是要讲究演讲艺术,陈毅市长做报告,一讲就是大半天,生动、幽默,听得人津津有味,比看戏还过瘾。

熊佛西 他是做报告,我是做检查。

田 凤 我们学校的大小演出,熊先生都会来看,看完会提意见。可意见的重点往往在技术方面,台词呀,身段呀,调度呀,很少在政治上提出建议和批评。有人说,我们的学生在舞台上,衣服是工农兵,而面孔却是小资产阶级。

连来民 记下,记下,很形象。

田 凤 还有,熊先生规定,每星期六上午在校长室接见任何同学,可同学们反映说:“星期六上午我们都在上课呢!”

连来民 非常生动!典型的官僚主

义!记下,记下。

熊佛西 那以后改在每星期六下午接见。

连来民 这段这样改行不行?“1932年至1936年间,我和戏剧系的部分师生在河北定县做农民戏剧工作,由于我当时没有站在无产阶级立场,而是用资产阶级的改良主义观点创作了一些剧本,这不但没有教育农民,反而欺骗了农民,阻碍了革命的进步。”

熊佛西 (激动得跳起来)什么,什么?我欺骗农民?我阻碍革命?打死我也不承认!我爱农民,同情农民,可怜农民!

连来民 说到点子上了,熊先生的爱不过是同情和可怜!

熊佛西 农民没有饭吃,你同情不同情?农民没有衣服穿,你可怜不可怜?哎,当年,你连来民也在定县待过的……

连来民 所以我才这么说么!那个时候,我们什么觉悟?跟现在没法比!

熊佛西 当年,我之所以要去河北定县做农民戏剧,那是因为当时的我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农民是今日中国的大众!而新兴戏剧的大众化,就是新兴戏剧的农民化,当时的中国,有几个人有像我这样自觉地为农民服务的思想和行动……

邵俊磊 熊先生,你这是自我批评呢,还是自我表扬?

熊佛西 我们当时真是做得很不错的!来民,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排戏,村里几个地痞流氓来捣蛋,我就让这几个地痞流氓演戏中的地痞流氓,他们就不捣蛋了,以后,见着我们就叫先生,人也文明礼貌多了……(见大家望着自己)我是在回忆我当时的思想……

连来民 熊先生,现在最为主要的是检查批判……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好事不说跑不了,坏事不说不得了!

熊佛西 不管怎么说,我当时是站在农民一边的。我出生在江西农村,两岁时父亲离开家乡,一去不回。家中一贫如洗,我七岁就跟着我娘为地主家干活,放牛、喂猪、挑水、插秧、割禾。我就是一个农民,我怎么能欺骗我自己!

邵俊磊 可是后来你的父亲突然回来了,他成了小商人,他把你接到汉口,送你上教会学校读书,你父亲为什么要送你上教会学校读书呢?

熊佛西 (指检查稿)我上面都写了!还不是因为教会学校的英文好。我父亲说:“要出人头地,非读书不可,并且要读洋书。”

邵俊磊 这就对头了,读了洋书,留了学,受了资产阶级思想的严重侵蚀,使你背叛了原来的阶级!

熊佛西 (站起)你……(说不出话来,紧咬嘴唇)

邵俊磊 (看着稿纸)这段这样改……“像我这样一个穷孩子,一旦有机会入学,岂不拼命读书?此后便不顾一切地死用功,乱跳班级,目的是想出人头地,我居然混到中学毕业,考取了燕京大学,不到几年,又转到美国去镀金。拿着留美的镀金招牌,一回国就担任了当时北京艺专的主任教授,从此一帆风顺,扛着戏剧专家的牌子到处横冲直撞,以高等知识分子自命,目空一切至今……”

熊佛西 (恼怒地)好你个邵俊磊,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

邵俊磊 不是,熊先生,这都是你自己写的,(指着稿纸)你看,是你写的吧,我只是把你写的再往那个方向推一推……连主任,你说呢?

连来民 我觉得可以,突出了问题的要害和本质……

邵俊磊 而且念起来很流畅,会有比较好的现场效果。

熊佛西 (不服)你们这是写剧本!谁写谁去念!(跺脚,生气地走下)

田 凤 熊先生生气了!

邵俊磊 怎么办?要么,再改回去?

连来民 我看改得挺好!就这样改!

田 凤 熊先生真的伤心了!

老校友 是啊,他真的伤心了!

田 凤 我实在不明白,干吗要熊先生检查从前的事?

连来民 我们不能身体进了新社会,而脑袋瓜子还在旧社会。脱胎换骨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改造,这个过程是很痛苦的,只有彻底放下包袱,才能轻装前进。(看表)中间这一段还要再深入挖一挖……

[三人聚头讨论。

老校友 第二天,当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一份新的检查稿终于出炉,交到了熊先生的手里。阿强叫了一辆祥生出租车,直接把熊先生送到了大会会场……

[暗转。

[数天之后。黄昏。客厅。

[邵俊磊上,手持两份报纸,田凤从另一方向端着碗筷上。

邵俊磊 田凤,你早来了!

田 凤 嗯。(在桌子上摆碗筷)我在厨房帮忙给师母打下手,就你吃现成的。

邵俊磊 还请了谁?

田 凤 你,我,还有连主任。

邵俊磊 怪事。你说,熊先生为什么请我们吃饭?

田 凤 吃饭就吃饭呗。

邵俊磊 好像没有理由嘛。

田 凤 吃饭要什么理由?

邵俊磊 熊先生请吃饭是有讲究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么请门卫、炊事员、花匠、司机、勤杂工吃年夜饭——

田 凤 今天不过年。

邵俊磊 要么过节,请青年教师中的单身汉——

田 凤 今天也不过节,再说,连主任早成家了。

邵俊磊 (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田 凤 知道什么?

邵俊磊 不请张三,不请李四,就请我们三个,你,我,连主任!还不明白!

田 凤 不明白。

邵俊磊 再想想,我们三个,我们三个臭皮匠!

田 凤 (醒悟过来)嗯……有道理!肯定是!

邵俊磊 那天全市文艺界大会,熊先生上台发言,只见他手捧发言稿,态度严肃诚恳,一字一句,读来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读到关键段落,熊先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激动的泪水,这深深感染了全场的文艺界同行。熊先生发言完毕,全场立即报以热烈的鼓掌。这两天的《解放日报》、《大公报》又全文发表了熊先生的讲话,在文艺界引起了很大很好的反响。一定是想到了我们的好处,熊先生高兴了,就请帮他写稿子的我们吃饭了!

田 凤 没错!就这个理由!

[厅外传来一阵歌声:“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

邵俊磊 熊先生一高兴就要唱上几句,一唱就跑调。

[熊佛西哼着歌上。

邵俊磊 熊先生好!熊先生好像挺高兴。

熊佛西 高兴?哈哈哈……何以见得?

邵俊磊 因为熊先生你在笑……

熊佛西 我这个人哪,一天不笑,生病;五天不笑,大病;十天不笑,翘辫子“希特勒”(上海话:死掉了)!

邵俊磊 (递上报纸)熊先生的大会发言,《解放日报》《大公报》发表了!(指着报纸)《纠正错误,坚决贯彻……》……

熊佛西 (似没听见)我们的连主任怎么还没大驾光临啊?

[连来民上。

连来民 来了,来了。 抱歉,抱歉,迟到了!听了个传达,刚散会。

邵俊磊 熊先生请客,我可是提前登门到场。

连来民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多有口福!谢谢熊先生请我们吃饭!

熊佛西 请你们吃饭?没有啊。干嘛谢我?

邵俊磊 熊先生真会开玩笑。

熊佛西 没请就是没请,开什么玩笑。

邵俊磊 不吃饭,我们来这儿干什么?

熊佛西 吃饭,有这么回事,可不是我请你们,是你们自己请自己。

邵俊磊 不明白。连主任明白吗?

连来民 不明白。

熊佛西 我的那篇大会检查发言稿报上发表了,报社寄来了稿酬。稿酬稿酬,写了稿子才有酬,这篇文章挂的是我熊佛西的名,其实是你们三位的集体创作,我可不敢贪污你们的劳动果实哟!要不,再来一次三反五反,我不成了大老虎。

邵俊磊 熊先生,你肚子里有气!

熊佛西 (拍拍肚子)哪里敢哟!

邵俊磊 连主任,你看熊先生他……

连来民 不怨熊先生。熊先生,我,向你赔礼道歉了!(鞠躬)

熊佛西 哎,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连来民 今天下午,我们听了个传达,陈毅市长请我们吃批评了!

邵俊磊 陈毅市长说什么?

连来民 陈市长说,思想整风不是整人,(学说四川话)把那些个文学家艺术家老专家老教授搞得晕头转向,甚至搞哭了,就不对头了。人家是民主人士,有些是我们共产党的战友,有些是朋友,不少人在国内外名气响得很,就是一时想不通有啥子要紧嘛,把人家逼急了,上吊吃药跳黄浦,哪一个负得起这个责任!陈毅市长还要在大众剧场召集安民大会,他亲自作安民报告。

熊佛西 (眼睛湿润了,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真诚地)今天的客,我请!我请!

连来民 对不住了,熊先生!

邵俊磊 不过,我还是有那么一点闹不明白……

连来民 不明白什么?

邵俊磊 那天大会,我就坐在台下,我看到熊先生说着说着就流泪了,说真的,我被熊先生的自我检查感动了……

熊佛西 我也被我的检查感动了么,真看真听真感受,谁叫我是个搞戏的嘛!

[众笑。暗转。

[1956年。春。夜。校园。

[熊佛西上。披一件薄羊毛衫,时而仰天,时而俯首,凝思踱步。

[老校友上。

老校友 熊院长,您这是在……

熊佛西 (似对自己说话)我在构思一个新的剧本……

老校友 熊院长已经很久不写剧本了。

熊佛西 是啊是啊,我差不多已经十几年没有动笔写剧本了……

老校友 为什么不写呢,解放前,大大小小,熊先生写过四十多部戏,1928年,就是您写《王三》的那年,就写了两个独幕剧三部大戏!

熊佛西 那个时候年纪轻,天不怕,地不怕,不像现在,脑子有点空,胆子有点小,时间不够用,精力更是不济……有些人总以为写剧本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不就是虚构想象吹牛么,错!大错特错!女人十月怀胎生一个孩子,可编剧有时十年怀胎也未必生得出一个孩子!因为他生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群,繁漪、周萍、周朴园、周冲、四凤、鲁侍萍、鲁贵、鲁大海,都是曹禺生出来的!那是一群永垂不朽的生命啊!写剧本真是诱惑人啊!

老校友 那为什么现在又想写剧本了呢?

熊佛西 那天,我坐在办公室桌前,往窗外一看,啊,校院里的那株广玉兰又开花了!掐指一算,我已在上海住了十一个年头!在旧中国,我走南闯北,颠沛流离,从来就是居无定所。来过几次上海,我一点不喜欢这个地方!1923年,我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第一次来上海,这个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的魔都留给我的印象是——上海是个可怕的地方!1926年那一次,我坐电车,身上仅有的七块钱叫小偷扒走了。我哪还敢留在上海!1931年,我又路过上海,去百货公司买毛巾牙膏,那售货员见我穿得土气,对我就是不理不睬,我一气之下,当天就离开上海。我真的是一点都不喜欢上海,可现在,我居然已经在上海整整工作生活了十一年!我的家在上海!我的学校在上海!我的梦想在上海!上海是我生命的又一个春天!我要写上海,对,写上海……这个剧本就叫……《上海滩的春天》!

[侧幕内响起邵俊磊的声音:“熊院长!熊院长!”老校友下。

熊佛西 这个邵俊磊!(躲避,欲下)

[邵俊磊和田凤上。

邵俊磊 熊院长,我看过你的《上海滩的春天了》!

熊佛西 (闻声停步,转身)你看过我的戏了?

邵俊磊 看了!我自己掏钱买票看的!我想跟熊院长说说我看戏的感想。

熊佛西 是吗?你说你说。

邵俊磊 我的第一个感想是,这个写资本家的戏要不是熊院长写,别人还真写不了!

熊佛西 这些颇有一点拍马屁嫌疑的话就免了。

邵俊磊 最具特色的是,这个戏把解放初期资本家是去台湾香港还是留在上海的矛盾心理写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人物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熊院长再三再四跟我们说过,写戏就是写人!写人的灵魂!按照这个要求,《上海滩的春天》这个戏,人物站住了,就是灵魂还欠缺那么一点……

熊佛西 唔?

邵俊磊 我的意思是,前面的戏真是好!就是结尾,写公私合营,那几个资本家把工厂交给国家,形象塑造多少有一点概念说教,浪漫主义有余,现实主义不足……

熊佛西 你的意思是我写的资本家不真实?

邵俊磊 据我所知,公私合营时,有的资本家白天——就跟熊院长写的那样,笑着上台喊口号:坚决拥护公私合营!可晚上回到家里——就跟熊院长写的不一样,他们是唉声叹气痛哭流涕!

熊佛西 唉声叹气痛哭流涕?有这样的事?

邵俊磊 (对田凤)你跟熊院长说。

田 凤 俊磊说的是我舅舅,工厂公私合营了,他老板没得做了,只是个资方代表,好几个晚上,做梦都在哭,把我舅妈哭醒了!

邵俊磊 这才是生活的真实!

熊佛西 (有所触动)哦,哦……这么重要的情况,你为什么不早一些跟我讲呢?

邵俊磊 怎么跟你讲?剧本不给我们看就不说了,连戏票都不送一张,我要不是自己掏钱还真看不成这个戏了!堂堂戏剧学院院长也这么小气!

熊佛西 这,这得问你自己呀!

邵俊磊 问我?

熊佛西 我不是因为你才不想见到你吗!

邵俊磊 因为我才不想见到我?听不懂!

熊佛西 你不是想离开戏剧学院吗?

邵俊磊 我的请调报告——熊院长同意了?

熊佛西 想到剧团去演戏,嫌戏剧学院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

邵俊磊 我没这个意思,我就是想演戏……

熊佛西 糊涂,糊涂!一个演员,一个导演、一个剧作家,一个舞台美术设计师,他们的作品就是他们的戏,而我们的作品是什么?我们的作品是演戏的演员!导戏的导演!写戏的剧作家!设计舞台的舞美设计师!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是多么崇高的称号,多么令人羡慕的职业!告诉你,我这个当院长的不同意,不批准!所以,我就不想见到你!你这个孩子怎么搞的!哼!

邵俊磊 我若是坚决要走呢?

熊佛西 那我就给你跪下,磕头,求

你留下。

邵俊磊 我可不敢当。

田 凤 (幸灾乐祸地)我说了吧,死了这条心吧。

邵俊磊 (耸耸肩膀)有什么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

田 凤 (对邵俊磊)别逗熊院长了!拿出来,拿出来呀。

熊佛西 什么?

田 凤 他写了一本教材。

[邵俊磊从挎包里取出一厚叠稿子。

熊佛西 是吗!(双手接过)《表演基础理论》!你写的!啊呀呀,好,好!(翻看)好!好!

邵俊磊 请熊院长斧正,不吝指教。

熊佛西 我就看,今天就看!有出息!好!(望望邵俊磊和田凤)我说你们两个都老大不小了,也应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啦。

邵俊磊 (故意地)自己什么事情?

熊佛西 别装聋作哑了,你们在台上做了多少年夫妻!

邵俊磊 (故作悲哀状)可惜啊,台上夫妻,台下就散的日子——即将一去不复返了!

[田凤挽起邵俊磊的胳膊,两人肩并肩地站在熊佛西的面前。

熊佛西 (高兴地)啊,好啊好啊,(戏腔)但问月下老人是哪一个啊?

邵俊磊 (戏腔)哪一个?是哪一个让我演罗米欧的!

田 凤 (戏腔)是哪一个让我演朱丽叶的!

熊佛西 啊呀呀,原来这个月下老人是我啊!(拍着脑袋大笑)

[暗转。

[1957年。夏。下午。院长办公室。沙发,茶几。

[连来民抽着烟,来回踱步,心绪不宁。阿强提着暖水瓶上。

阿 强 连主任,连主任,熊院长回来了!(放下暖水瓶)

连来民 (吃了一惊)熊院长回来了?不是在庐山疗养吗!

阿 强 回来了!回来了!在楼下跟人说话。(找来茶缸茶叶,倒水泡茶)

连来民 (不无抱怨地)哎哟,我的熊院长,你这个时候回来干什么!

阿 强 连主任,听说,市里一位领导点了熊院长的名,说熊院长是老右派,可是真的?

连来民 阿强师傅,这些话可不敢跟外面说……

阿 强 不敢不敢。连主任,院里送熊院长上庐山是去避风头的吧?嗨,好不容易上了山,又急着回来干什么呀?真是戆得不转弯!

[熊佛西拄着手杖上。

熊佛西 阿强啊,你在说谁不转弯啊?

阿 强 我说——我不转弯……

连来民 熊院长回来了!

熊佛西 (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总算到家了!还是家里好啊!

阿 强 (端茶)熊院长,你干吗急着回来,不在山上多住几天!

熊佛西 你不知道,真是把人给憋坏了。那雾天雾地的雾,一会儿钻到你左边,一会儿钻到你右边,明明在山脚下,转眼又跑你头顶上来了……

[连来民示意阿强,阿强下。

连来民 那一定是壮观得很哪,明年暑假,我也上山住几天……

熊佛西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连来民 回来也好,熊院长就在家里多休息几天,最好少出去,来访的客人,可见可不见的,最好一概不见,可说可不说的话,最好一概不说,特别是要留神那些个找上门来的记者,最好一个都不搭理……

熊佛西 人家找你也是人家的工作……人正不怕影子斜!再说了,我要不回来,我怎么做邵俊磊和田凤的证婚人!我答应他们的!

连来民 熊院长,有一件事,得跟你做个汇报。

熊佛西 (神情严肃地)好事还是坏事?

连来民 嗯……(不知如何回答)

熊佛西 坏事?(有点紧张)是不是定我右派分子了?

连来民 (一愣)不……

熊佛西 真的不是?

连来民 不是。

熊佛西 (有点高兴)那是好事!

连来民 (又一愣)不是……

熊佛西 不是坏事,又不是好事,那是什么事?

连来民 报刊上可能要发一两篇文章,是关于你写的那个话剧《上海滩的春天》的……

熊佛西 《上海滩的春天》演出后,说好话的文章已经很多了,让他们别写了。

连来民 这次的文章是批评性的。

熊佛西 哦,那一定要登,要登!

连来民 不是一般性的批评……

熊佛西 不一般性也要登!

连来民 这几篇文章说——《上海滩的春天》是歌颂、美化了资产阶级,为资产阶级涂脂抹粉……

熊佛西 (勃然大怒)放屁!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让他们好好看看我写的剧本!

连来民 兼听则明,我们也不妨听听不同的声音。再说了,我们也不能堵人家的嘴,是不是?你院长肚里能撑船……(走到门口看了看,回来)有一句话,我说了,熊院长也只当没有听见——

熊佛西 什么话?

连来民 (压低声音)不管人家说什么,我们一不反驳,二不解释,三不表态。这三不主义,切记切记,我的熊院长!

熊佛西 噢……(点头)嗯。

连来民 熊院长,还有件事……

熊佛西 还有什么事?

连来民 是关于邵俊磊老师的……

熊佛西 哦,不就是结婚吗?我这个证婚人不是回来了吗?

连来民 不是……是……

[邵俊磊上。

邵俊磊 熊院长回来了!正好!我找熊院长解决问题!

熊佛西 什么问题?

邵俊磊 来了个考生,条件相当不错,可惜年龄大了些,我们学院考试又早结束了……

熊佛西 (没好气地)这种小事也来找我,学院不是有规章制度吗?

邵俊磊 这个考生的条件非常好,完全是工农兵正面形象的气质,我们招了这么多年也没招到几个……

连来民 好好解释,请他回去。

邵俊磊 熊先生,你一向是爱护人才关心青年的,他就在门外。

熊佛西 就在门外?让他进来,我来跟他说。

[邵俊磊下,领着穿旧军装的焦勇复上。

焦 勇 (朝熊佛西鞠躬)熊院长。

熊佛西 哦,(赞赏地打量焦勇魁梧

的身材)你叫什么名字?

焦 勇 焦勇,烧焦的焦,勇敢的勇。

熊佛西 啊,烧焦了更勇敢!(大笑)焦勇同志,我们戏剧学院有规定,超龄的一般不招收,再说你又耽误了考期……

焦 勇 是的,可是我太喜欢演戏了……

熊佛西 哦,说说怎么个喜欢法?

焦 勇 普通一个人,只能做一种人,只能活一辈子,可演戏能做好多种人,比别人多活几辈子……还能告诉世人,人为什么活着!人应该怎么活着!人可以怎样活着!我在部队时,也自己写剧本,自己排戏演戏……我们都是业余的……

熊佛西 (欣赏地点头)你是部队的?

焦 勇 复员了。

熊佛西 什么兵种?

焦 勇 运输兵,在朝鲜开卡车。

熊佛西 在朝鲜?啊,志愿军!(热情地)我参加过赴朝慰问团,到过朝鲜战场,真是很艰苦很艰苦啊……考试科目准备好了吗?

焦 勇 准备了。

熊佛西 朗诵、唱歌?

焦 勇 都准备了。

熊佛西 嗯,俊磊,你到教务处去问一下,我记得对志愿军好像有个优待条例,请他们查一查,就说是我说的……

焦 勇 (喜出望外)谢谢熊院长!

邵俊磊 走吧。(高兴地拉着焦勇下)

熊佛西 俊磊!俊磊!

[邵俊磊复上。

熊佛西 恭喜你们,明天我来给你们证婚。

邵俊磊 谢谢熊院长,我走了!(下)

熊佛西 是个好苗子!

连来民 熊先生,明天,你别去证婚了。

熊佛西 为什么?

连来民 (顿了顿)邵俊磊定右派分子了。

熊佛西 (一惊)邵俊磊?右派分子?不不不,他是积极分子!他要是右派分子,我也右派分子,你也右派分子,大家都右派分子……

连来民 熊院长,现在不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

熊佛西 (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真的?(有点愤然)凭什么,啊?

连来民 还不是他那张嘴……

熊佛西 不就是说两句话么!

连来民 他说的是错话!

熊佛西 错话我也说过!

连来民 你没说过!

熊佛西 我说过!

连来民 我没听见!还有,他写的那些个教材……都是问题!

熊佛西 (激动地)谁,谁不说错话?谁没有一点错误!没有一点问题?啊,你知道上海人怎么说的?好人不生肚脐眼!这天底下有不生肚脐眼的人吗!怎么能一棍子把人打死!他那么年轻,真有错误,也可以改嘛。难道你还不理解他?你帮他跟有关领导说说……

连来民 我的熊院长,你就别再添乱了,行不行?

熊佛西 (不无生气地)你呀!你呀!你就是这个样子!你不说,我去说!

连来民 行!行!我去帮他说!顶多,再多一个我做右派分子!

[熊佛西感到困惑,痛苦。他坐立不安,背转身去,久久伫立。暗转。

[傍晚。教工宿舍。墙上贴着大红“囍”字,电唱机播放着欢快的舞曲。

[田凤往桌上摆喜糖。连来民上。

连来民 田凤老师!

田 凤 连主任!

连来民 今天是你们的大喜日子,恭喜恭喜啊!

田 凤 感谢老大哥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连来民 怎么样,一切都就绪了。(打量新房)啊,蛮好,蛮好。俊磊呢?

田 凤 上院里去了,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来!他这个人呀,拖拖拉拉、磨磨蹭蹭没个准儿,不忘了回来,就算表现不错。

连来民 田凤,跟你说件事。

田 凤 什么事?

连来民 熊院长今天怕来不了了,他有点事情。

田 凤 什么事情?

连来民 重要事情。

田 凤 今天,再重要的事情也比不上为我们证婚重要!他一定会来的。

连来民 要是熊院长来不了,我代他为你们证婚,怎么样?

田 凤 我才不信呢。我去拖他来!

连来民 怎么,嫌我这个老大哥不够格?

田 凤 不……

连来民 放心,比这更复杂、更排场的场面,我都经历过。想当年,我第一次结婚,新娘子可是用花轿抬来的。

田 凤 第一次结婚?抬花轿,你?

连来民 想听听不?

田 凤 (颇感兴趣)嗯。

连来民 (剥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嗯,香!有没有酒?给我来一杯。

[田凤给连来民斟了一杯酒。

连来民 那会儿,我是地主家的少爷,门当户对,娶了位地主家的小姐。抬花轿抬到我家,新娘头上还蒙着红盖头。我与她先拜天地,再拜父母,最后夫妻对拜,双双进洞房。

田 凤 新娘子好看吗?

连来民 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她。

田 凤 掀开红盖头就看见了。

连来民 我没掀。

田 凤 为什么不掀?

连来民 我当夜就逃离家门,到了定县,跟上了熊先生。

田 凤 新娘子怎么办?

连来民 听说,哭得死去活来。

田 凤 回娘家了?

连来民 不,拜了天地,我就是她的男人,她一直在等我回去,我写信回家让她再找一个,没用。

田 凤 这也太惨了!

连来民 我承认,我对不住她,可我要跟她成了亲,惨的就是我了!

田 凤 那个该诅咒的时代,吞噬了多少青年的灵魂!

连来民 所以,才要革命啊。你们是自由恋爱,你了解我,我了解你,心心相印,肝胆相照,比翼双飞,并肩前进,你们的爱情在革命战争的疾风暴雨中萌生,在春天的阳光下成熟……

田 凤 老大哥,你今天怎么了?

连来民 田凤,珍惜你们的爱情!

田 凤 谢谢。

连来民 我敬你一杯。(斟酒)祝你们幸福。

[邵俊磊失魂落魄地上。

连来民 俊磊。

田 凤 哟!(数落)你还知道回来,早着呢。忙,忙,忙,戏剧学院就你一个大忙人!这结婚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的事?

邵俊磊 田凤……

连来民 (打断)这么晚回来,该当罚你三杯!来,(斟酒)喝酒!

邵俊磊 田凤!

连来民 (制止)俊磊!(拉他至一边,低声地)过了今晚再说……

田 凤 (察觉到什么)俊磊,你要跟我说什么?

[邵俊磊坐下,又起立,从连来民衣袋中掏出烟盒,手哆嗦着,抽出一根。连来民用打火机为他点烟。邵俊磊坐下,闷头抽烟。

田 凤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突然意识到什么)熊院长不来了,难道是……(惊恐地捂住嘴)是领导找你谈话了?(转脸望连来民,见连来民低下头)不!不!我不信!这不是真的!不是!不是!(一把拉住邵俊磊)你说呀!这不是真的!不是!

邵俊磊 (倏地站起)是真的!

田 凤 不是!不是真的!

邵俊磊 是真的。

田 凤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

啊!(死死抓住邵俊磊)

[邵俊磊挣脱,欲出门。熊佛西上。

熊佛西 俊磊!田凤!我给你们证婚来了!

邵俊磊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我想不明白想不通啊!(向隅而泣)

[熊佛西拍了拍邵俊磊的肩膀又走向田凤。

田 凤 (扑向熊佛西)老院长!(放声痛哭)

熊佛西 (用手杖撑住身体,强忍住泪水)你们,想开些……我想,也许,过两年,就会没事了……俊磊,(拿出一叠装订成册的文稿)你的这本书稿,我又看了一遍,有提高,这几个章节再做些调整补充……我都标出来了……就可以送出版社了……

邵俊磊 (接过文稿,苦笑)还有什么用!(撕扯书稿)

田 凤 (抢夺书稿)你不能这样!不能……

[邵俊磊将书稿扔在地上,奔下。

熊佛西 (追了几步)俊磊!俊磊!

田 凤 (哭跪在地上捡拾书稿)这是他的心血啊……

熊佛西 田凤,快去!快去把他追回来!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你!快去啊田凤!

连来民 田凤!

熊佛西 快去呀田凤!

田 凤 (哭喊)俊磊!俊磊……(急奔下)

[熊佛西目送田凤远去。静场。

熊佛西 来民,听说你也受了处分,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俊磊?

[连来民不语,摇摇头,急下。

[熊佛西撑着手杖,跪在地上,将书稿一页一页捡起……暗转。

[ 老校友上。

老校友 生活不会总是尽如人意,可是,热爱生活的人总是能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还记得我们的校园吗?那花园一般美丽的校园;还记得校园红楼前绿地毯一般平展舒坦的大草坪吗?那是熊院长领着我们一块一块铺就的大草坪;还记得校园的清晨吗?那空气清新,飘荡着薄雾的清晨,每天,熊院长和清晨一起,来到校园……

[初夏。清晨的校园,鸟语花香。草坪上摆着一张靠椅。四周不时传来学生们练嗓的声音。一学生在画架前作画。

[熊佛西推着手推剪草机上。

老校友 (招呼)熊院长早!

熊佛西 早!早!(深情地望着四周)真好啊,莎士比亚和汤显祖在这里对话,莫里哀和关汉卿在这里聚会,易卜生、奥尼尔、契诃夫、田汉、老舍、曹禺……多少大师笔下的人物在这里复活,演绎他们的人生,展现他们的风采……

[阿强上。老校友站立舞台一侧,看着他们。

阿 强 啊呀,熊院长,你又干起来了,这是我们校工干的活儿。

熊佛西 我也是个校工。等我老到什么也干不了的那一天——(落坐长靠椅)我就坐在这儿,东看看,西望望,多好……我1926年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成回国,主办北京艺专的戏剧系,当时一塌刮子学生只有三十来号人,系主任兼专职教师就我一个光杆司令!你看看现在我们的学校,多少学生!多少教师!我们为国家培养了多少人才!真好,真好……

阿 强 是啊……再过几年,我就要退休回乡下去了,真有点舍不得……

熊佛西 阿强,别回去,留下,学院给你养老!我们一块坐在这儿,东看看,西望望……来,阿强,坐,坐……

阿 强 (坐下)熊院长,跟你反映一件事。

熊佛西 什么事?

阿 强 隔壁华东医院有人来学校反映,说我们的学生一早起来就练嗓子,叫得医院里的病人不能睡觉。

熊佛西 (不以为然)孩子们练声的时候,这天已经亮了嘛,听听有什么不好,别理他们!

[一穿藏袍的女同学上。

洛桑次仁 (背诵台词)“多急的江流,多可怕的江声啊!这真是名不虚传的怒江啊!怒江,你怒的是谁呢?是文成吗?是我这不远万里远嫁没有能完成父皇重托的女子吗?不,倘若真的有神,就该谴责那些残暴、好战、颠倒是非的小人!”

熊佛西 洛桑次仁!

洛桑次仁 熊院长早!

[一群学生上。

学生们(纷纷地)熊院长早!熊院长好!

熊佛西 同学们早!同学们好!

[阿强推剪草机下。

熊佛西 (指着一位女同学)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女学生 熊院长,我叫丁小梅。

熊佛西 丁小梅,顶顶小的梅花!(对一男同学)你呢,叫什么名字?

男学生 我叫孟大同。

熊佛西 好,梦见了世界大同!文成公主!你们的戏排得怎么样?

洛桑次仁 报告熊院长,我们天天有进步!

熊佛西 好!《文成公主》这出戏,编剧田汉——中国最杰出的剧作家之一!导演田稼——上海戏剧学院最优秀的导演之一!演员你们——当年的农奴或农奴的后代,藏族第一代话剧演员!这出戏,(握紧自己的拳头)我们一定要成功!

学生们 我们一定努力成功!

熊佛西 孩子们,在你们的面前,有三座大山,语言关、文化关和表演关……

洛桑次仁 (学样)“这三座大山,比唐古拉山还要高……”我们刚进戏剧学院,熊院长说过一遍;去年过藏历年,熊院长说过一遍;今年过藏历

年,熊院长又说过一遍……

熊佛西 我有说过那么多遍吗?

旺 堆 熊院长说一遍,我们翻过一座山;熊院长说两遍,我们翻过两座山;熊院长说三遍……

学生们 我们翻过三座山!

熊佛西 好!好!我们一起翻过三座大山!

[熊佛西和同学们说笑着。

老校友 (看着他们)熊院长喜欢和学生们在一起,三十多年来,他从未离开过青年人的群体而单独地生活,无论是办学还是率领剧团,总有一群可爱的青年朋友围绕在他的身边,他爱年轻人的天真、活泼、直率、热情,爱年轻人那种特有的青春气息和勃勃生机,他不怕他们吵不怕他们闹,他只怕他们不吵不闹,因为,他自己就是个爱热闹的人!他不甘愿衰老,他要追逐年轻,追逐青年人的梦想!

熊佛西 (想起什么)对了,同学们,跟你们说件事……以后,你们早上练声,往那边靠靠,(指另一方向)墙的那一边是华东医院,病人需要安静、休息,跟大家都说一声,啊!

同学们 是!熊院长!我们到那边练声去!

[老校友和同学们离去,熊佛西欲起身,腰部一阵疼痛。焦勇上。

焦 勇 (上前搀扶)熊院长!

熊院长 哦,谢谢你,焦勇。

焦 勇 没事吧,熊院长。

熊佛西 没事。哎,你们班不是去江苏巡演去了吗?

焦 勇 昨天晚上刚回来。

熊佛西 听说,观众的反应相当热烈。

焦 勇 是啊,那些城市,基本没有什么话剧的演出。

熊佛西 是啊是啊,话剧演出都在大城市,更不用说是农村了……

焦 勇 熊院长,我见到邵俊磊老师了!

熊佛西 你见到邵老师了?

焦 勇 邵老师来看我们的戏……

熊佛西 哦,他怎么样?还好吧?

焦 勇 邵老师的右派分子帽子摘掉了。

熊佛西 好!好!

焦 勇 他现在在县文化馆当指导老师。

熊佛西 好!好!这些你告诉田凤老师了吗?

焦 勇 没有。

熊佛西 快去告诉她!告诉田凤老师!

焦 勇 不能告诉田凤老师!

熊佛西 为什么?

焦 勇 邵老师他……已经成家了。邵老师是和他的爱人——当地的一位中学老师一块来看我们演出的……

熊佛西 (惋惜地)邵俊磊啊邵俊磊……焦勇,这件事,你别跟任何人讲,特别不能让田凤老师知道……

[熊佛西突然皱起眉头,右手抚腰,他又犯病了。暗转。

[老校友上。

老校友 1965年秋天的时候,我们的熊院长因患严重的肾病,住进了与学院一墙之隔的华东医院,他的病情已经到了晚期,师生们的心情都十分沉重……(下)

[医院大门口。几片枯黄的梧桐叶从枝头飘落。

[连来民从医院出来。对面,阿强领着邵俊磊上。邵俊磊明显苍老了许多,背着挎包。

连来民 俊磊!

邵俊磊 (紧紧握住连来民的手)老大哥!

连来民 你可回来了!这些年,熊院长一直念叨着你!

邵俊磊 我知道……接到你的电报,我就赶来了,熊院长的病情怎么样了?

连来民 (摇头)医生说,要我们作好思想准备……

[邵俊磊忍不住朝医院跑去。

连来民 等等,他刚睡着。

阿 强 (嘤嘤哭泣)真不敢相信,那么想得开的人,才六十五岁,他应当活到七十五!八十五!九十五……

连来民 生老病死,谁也不能违抗。可是,毕竟来得太突然了。他那么爱学院,爱他的学生……阿强,这几天怎么没有打铃?

阿 强 下乡的下乡,下厂的下厂,学院停课,没人了,打什么铃。

连来民 熊院长问了,怎么没听见学院的铃声?我说大概是电铃坏了吧。阿强,要让他听到铃声!铃声!

阿 强 噢,我这就去。上课铃、下课铃、自修铃、熄灯铃、起床铃……跟平时一样……(下)

连来民 俊磊,我要回学校把熊院长的病情向院领导汇报……

邵俊磊 你忙你的……

连来民 那我走了,我们待会见。(匆匆下)

[邵俊磊在花坛边坐下,点火抽烟。田凤上。

田 凤 (从邵俊磊身边走过,停步回顾)俊磊?

[邵俊磊抬头,与田凤的目光相遇,他有点慌乱,起身欲下。

田 凤 邵俊磊!

[邵俊磊停步,慢慢转过身来,两人相对无言,沉默良久。

邵俊磊 听说,熊院长病重,我来看看他。刚下火车……你写给我的信,我都收到了……我不能连累你。不能……你说,你不怕连累,只要我活着……可是,我是个没有前途的人……我对不起你……在舞台上,我们总是一对。罗米欧——朱丽叶……但总成不了一对…… 刚下农村那会儿,日子很难熬,走路低着脑袋……慢慢习惯了。我想,我要是真错了,活该!要是没错,又何必自寻烦恼?你好吗……

田 凤 (恨恨地)邵俊磊,你就是个混蛋!(噙着泪水,返身奔下)

[邵俊磊无力地垂下脑袋。暗转。

[病房。身穿病员服的熊佛西闭目陷坐沙发里,身上盖着一条毛毯。

[邵俊磊上,搬过一把椅子,悄然坐在一边,看着他的恩师。

熊佛西 (做着梦,说着江西话)娘,我来了!我来了!娘……(睁开眼睛)哦,哦……(又阖上眼睛)

邵俊磊 (轻声地)熊院长……

熊佛西 (闭着眼睛)唔?俊磊?不,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不是……

邵俊磊 熊院长!

熊佛西 (睁开眼睛)俊磊!真是你!(一把抓住他的手)我不是做梦吧?

邵俊磊 熊院长,是我!

熊佛西 (坐起)真是俊磊!你怎么在这儿?

邵俊磊 我回老家探亲,路过上海,来学院看看,碰见连主任,他说熊院长住院了……

熊佛西 是不是他们告诉你,我快不行了?

邵俊磊 没有,没有的事。

熊佛西 呵,俊磊,俊磊,自打你离开学院,就没回来过,是不是把我们忘了?

邵俊磊 我怎么敢忘记老院长呢!

熊佛西 不是说我,是田凤,你这个没良心的!田凤有哪点不好?她等你,给你写信,一封又一封,可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就这样来报答她对你的一片真情吗!

邵俊磊 熊院长,你别激动!

熊佛西 我能不激动吗!我心疼!

邵俊磊 对不起……

熊佛西 对不起,你以为一句对不

起就能把什么都勾销了?你呀!你呀!

邵俊磊 一个落了水的人,不能再拖别人下水。老院长,你能理解我吗?

熊佛西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有的时候,我心里头也不那么痛快,可在学校,在家里,我总是乐呵呵笑哈哈的,我不愿意老师、同学、妻子、孩子跟着我不愉快……正是因为我们深深地爱着他们,所以我们才心甘情愿地……(握了握他的手)

邵俊磊 可我没有想到是,我这样做,更伤了她的心!

熊佛西 不怪你,不怪你,你们都是好孩子……生活的酒浆,甜酸苦辣样样全,我们这一代人注定要喝上一碗。苦的,我们喝了,别人就可以少喝,不喝,是不是?

邵俊磊 嗯。熊院长,我调县文化馆工作了,写戏、排戏,基本上我一个人说了算,领导、同事都挺信任我的……

熊佛西 这就好,这就好。

[田凤上。

田 凤 熊院长!

熊佛西 田凤老师,你看,谁来了!

田 凤 (走到邵俊磊跟前,递上文件袋)给!

[邵俊磊接过,打开文件袋,是那份修补装订好的书稿。

邵俊磊 我的《表演基础理论》!(泪水一下子冲出眼眶)

田 凤 是熊院长要我为你保存的。

邵俊磊 熊院长,我是你最最没有出息的学生……

熊佛西 俊磊,听我一句话,什么时候都不能绝望!我们是搞戏的,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曲曲折折,起承转合,峰回路转,否极泰来,好戏总是在后头!有悬念,戏才精彩嘛!你是一名出类拔萃的戏剧教师,只要有一线希望,你就要回到戏剧学院来!我的话你记住了?

邵俊磊 (抹泪)我记住了!

熊佛西 邵俊磊啊邵俊磊,我是真的喜欢你!

邵俊磊 我知道,我知道……(低头抹泪)

熊佛西 俊磊,你都有白头发了……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叹息)唉,还有多少事情来不及做啊!我不是怕死,我实在贪生啊……规律,大自然的规律,我就像一支蜡烛,燃到尽头了。

邵俊磊 燃尽自己,照亮别人,蜡烛的一生,从头到脚都是光明的。

熊佛西 (不无伤感地)我要去见我的娘了!(突又热情地)我跟你们说,我就是真死了,也会再活过来,吓你们一大跳的!你信不信?

邵俊磊 我信我信……

[田凤背转身去,抹泪。

熊佛西 没的事,跟你们开玩笑呢。

[焦勇手拎一袋水果,和几位男女同学上。

焦 勇 熊院长好!熊院长,我们代表老师和同学们来看望熊院长!

同学们 熊院长好!

熊佛西 呵,呵,谢谢同学们!

焦 勇 俊磊老师!你来了!(握手)

邵俊磊 我来看看熊院长,刚到。

熊佛西 焦勇老师,好些时候没见到你了!

焦 勇 我们去农村参加四清运动了!

熊佛西 哦。

女同学 熊院长!(捧上水果)同学们祝我们的熊院长早日恢复健康!

熊佛西 谢谢,谢谢。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女同学 熊院长,你已经问过我两次了。

熊佛西 别说——(使劲想了想)丁小梅——顶顶小的梅花!

男同学 熊院长,我叫什么名字?

熊佛西 你嘛,你就是你嘛!(笑)同学们,谢谢你们来看我。

男同学 大家都想来,我们是代表。

女同学 怕来的人多了,影响熊院长休息。

熊佛西 谁说的?

女生甲 我们老师再三叮嘱我们,不能让熊院长太累了。

熊佛西 我不累,我不累,我想你们!

女生甲 我们也想熊院长!

熊佛西 好!好!看到你们,我真是高兴!孩子们,要用功、发奋努力!你们这一代应该出莎士比亚、莫里哀、田汉、曹禺、白杨、赵丹……(又激动起来)不,应该超过他们,要不,我们还有什么希望!

[从隔壁校园传来一阵电铃声。

熊佛西 (高兴地)打铃了!(看表)下课铃。阿强把电铃修好了。丁小梅同学,电铃坏了,你们怎么知道上课下课的?阿强师傅有没有摇铃?从前都是手摇的,嘀铃,嘀铃……

女同学 我们不上课了。

熊佛西 不上课了?

女同学 我们在农村参加四清运动。

男同学 我们在工厂劳动。

女同学 低年级的同学前几天也下乡四清去了。学校里现在没有班级,都下去了。

熊佛西 (愣住)没有班级,都下去了……(神色黯然)

[连来民上。

连来民 熊院长,我刚上楼梯,好像听见学院的铃声响了,一定是阿强师傅把电铃修好了。(看表)再过六七分钟,就打上课铃。

[熊佛西将头扭过去,不理连来民。

连来民 怎么了,熊院长?

熊佛西 来民呀来民,你是我最最糟糕的学生!

连来民 熊院长……

[熊佛西抬手制止他说话,隔壁校园又响起一阵电铃声,铃声一阵阵地响着,响着……静场。

熊佛西 孩子们——会回来的!

连来民 是啊,同学们都会回来的!

女生甲 熊院长,我们都会回来的!

熊佛西 好!好!告诉同学们,社会,是一个更大的课堂!生活是我们最好的老师!

焦 勇 熊院长,我们一定把你的话告诉同学们!

熊佛西 (点点头)这些天我老是做梦,梦见我娘站在家门口,叫我回家吃饭。我说:“娘,我来了!我来了!娘……”我娘不识一个字,可她知道她的儿子怎么才能有出息,那就是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旧时的中国充满了冷气、阴气、霉气,整个是乌烟瘴气,真要把青年人给活活憋死了!我心中就在喊,中国伟大的诗人、艺术家,你们这会儿躲在哪里?你们生在今日之衰败的中国社会里不觉得冷吗?不觉得黑暗吗?如果是,你们为什么不起来燃点火焰呢?幸亏我找到了戏剧,戏剧不仅是一种健康的娱乐,更是一种有力的教育,这种教育的起落足以影响我们中华民族的兴衰。除非我们不想迈上复兴大道,除非我们不想把中国建设成为一个强盛的国家!否则,我们决不能不重视戏剧教育!也许,我们干了一辈子,还是那么平凡,可是,怎么能没有戏剧教育呢?我这辈子,应该心满意足了。(撑起身体)大地重光,江海浩荡……在新中国,我们终于办成了一所现代戏剧教育的学校——上海戏剧学院!一所能在人们心头燃点起光明火焰的学校!

邵俊磊 一所足以百代千秋万古长青的学校!

熊佛西 我们这一代人完成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使命,上海戏剧学院未来的继承者们,你们能用你们的生命之火去燃点起人们心头那一片光明的火焰吗!

[老校友上。

老校友 熊院长,你的话,我们都记住了!

同学们 我们都记住了!我们每一个戏剧青年都要有健全的人格,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爱民族,爱国家,辨是非,有志操的人,然后他才有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剧终。

2015.10.26 五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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