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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转换中的碎片记忆——江苏兴化六书婚礼仪式调查

2015-11-22马韵斐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15年2期
关键词:六书婚俗艺人

马韵斐

(1.中国音乐学院 音乐研究所,北京 100101;2.北京民族音乐研究与传播基地,北京 100101;3.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6)

俗言道:“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走进江苏兴化,即使是工业文明高速发展的今天,仍随处可见:骄纵错横的水面上,悠闲地停歇着三两只小木船,时不时的,还可以觅见一两处摆渡的身影。这的确是一个迷人的水乡,老人们回忆:“那时候,没有什么路,要出去,就得靠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育了一方的生活观念和习俗。所以,在兴化旧时,结婚自然也少不了婚船,再加之婚轿、六书班子的吹拉弹唱,构成兴化颇为神奇的六书婚礼,也经常被美名为:水上婚礼。

兴化类似礼俗也自古有之,但同时又沉淀了很多地域性的仪礼观念和习惯,所以清代张可立在《兴化县志·卷二》谈兴化婚俗:“婚礼:问名纳采与他处略同,惟亲迎存古礼。”[3]但到当代,不管是婚俗遗风还是婚俗中的六书艺术,都遭遇着前所未有的时代裂变,几近褪尽,于是本文则极力借助当地乡民的零星回忆与当下的音乐生活,尝试记录兴化六书婚礼历史痕迹,尽可能还原该民俗仪式及其承载的六书吹拉弹唱艺术的一些真实,并努力解读其地方性的观念隐喻。

一、礼俗与婚礼秩序

兴化的婚俗,从现存第一部地方志至最近1995年的志本,均有相关笔墨记载,其中,数咸丰年间梁园棣所修《重修兴化县志·卷一》中的描述最为详细,曰:“昏礼:古礼亡者十之四五,惟昏礼多存古风,初议昏交问男女生庚以卜,卜之吉则请媒传柬,或以釵环衣服礼物纳女家,此古之納吉纳征礼也,临昏先问期于女家,然后卜日,此古之请期礼也,亲迎礼他处多不行邑,独行之,但不于夕而于朝,或日中于昏字义未合,虽其间近古者多浮费,亦不少士君子当裁抑之。”[4]当笔者问及老人当地婚礼民风,他们也是侃侃而谈,多有相类似描述,但最多听到的,却是老人们交揉着复杂情感的感叹:“以前规矩大,现在很多都不问了。”老人们对旧时婚礼习俗的追忆是丰富鲜活的,将当地百姓口述中的实际作法归纳起来,大约有以下几项仪式程序:

表1

兴化婚礼的“水上”特征,由于兴化水路纵横,水路曾成为兴化婚俗的唯一方式,即使是同村的男女结婚,也必须安排船只,将新娘从水路绕道一圈迎亲至男方;兴化民俗婚礼一般需用两只船,第一只船为六书班子专用,一路吹吹打打,热热闹闹迎娶新娘,第二只船则为轿子专用。所以,船只、轿子、六书成了兴化水上婚礼三大要素,缺一不可。这样的婚俗,始于何时,还难以确定,但其延续时间,却是悠久的,在当地民间的影响,也是深远的,据当地百姓回忆,六书婚礼,到20 世纪70 年代,还异常盛行,只是到1980 年代以后,逐渐消退。

二、亲迎与六书

亲迎,是兴化婚礼旧俗之末礼,即为新婿前往女家迎娶新娘的仪礼。而六书,则是伴随亲迎始末的必备队伍与音效。究竟何为兴化六书?在笔者拙文《江苏兴化六书之厘定》对传统的,活跃于婚、寿、庆典等喜事中的六书已有界定:“兴化六书,又名六苏、乐书或落苏,最迟兴于晚清。六书艺人,被称为六书先生、书场先生或响当先生,多为半农半艺的半职业艺人,各个吹拉弹打唱样样精通、生旦净丑多样在行,戏曲量与演唱得好坏是衡量六书艺人水平的最重要标志。演唱形式:戏曲清唱,坐唱、不化妆、不表演。折子戏与本戏都有演唱。据传,早期有唱徽戏,清末民初,以演唱京剧为主,兼唱一些扬剧、黄梅戏等地方小戏。乐器:唢呐、叽呐、笛子、三弦、箫、京胡、二胡、笙、大锣、小锣、小钹、月锣(又名小镗锣或旺锣)、水镲、堂鼓、板、广东板、单皮鼓等。六书班子为戏曲清唱仪式化班子,一般由四至八人组成,六人最为常见,没有固定班底,多因活动而由醮首(班主)临时召集组成。传统六书有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六书多参与婚事、生日等喜庆仪式或庙会、行业会等民俗神会仪式活动”。[5]类似这样的六书形式,在苏南的镇江、常州以及苏北里下河其它地区的婚丧仪式中,均有运用。但兴化传统六书自身最重要的特点,一是仪式化,商业化,二是只做喜庆之事,尤其为婚礼所用。六书与兴化婚俗亲迎仪程,同型同构,根据老六书艺人们回忆整理,传统的六书仪式程序与音声秩序对照如下:

(一)待媒

这是亲迎仪式的第一天,其实是迎娶新娘的前日,这一天,是为了感谢媒人而设置的,被当地称之为“待媒”。

表2

(二)迎亲

这一天,是亲迎仪式的第二天,当地人则以这一天称为正日,即迎娶新娘的当日,从男方出发,一直到迎娶新娘走进男方家门,六书班子都是仪式的主要参与者,其实也是当天仪式全程的见证者。

据老人们回忆,亲迎日子的定夺,是极为慎重的,主要根据日子的吉利与否。六书是兴化传统婚俗构成要素之一,家家得请,而又都集中于公认的吉利之日,所以每逢好日子,最忙莫过于六书先生们,因此,六书是要提前邀约的。一般来说,主家都于婚礼的前两月与六书班子约定,而有名望的六书班子,则要在半年之前就敲定,由此可见,当年六书活儿的繁忙、生意的兴隆。

表3

从整个仪式可以看出,由于六书班子的加入,使整个过程更加丰满、充实,情绪更为热烈,也使仪礼更显庄严与隆重。

(三)六书婚礼程式的几点补充说明

主家直接联系的六书先生,称为醮首,六书大多没有固定班底,均由醮首临时约定,人员的多少,主要根据主家愿出的报酬而定,一般为六人,因为六是一个非常吉利的数字,然少则四人,多则八人。六书班子是不固定的,醮首也是不固定的,每位六书先生都有担当醮首的机会,主家先行邀约的就称为醮首,当然被直接邀约的频率,主要与六书先生的艺术水平相关,衡量六书艺人水平高低的主要判断标准,就是唱戏水平和能熟记的戏曲量。

关于六书先生的报酬,当地流行着这样的俗语:“敲一敲,三担稻”,可见,六书班子旧时的酬劳标准,就是三担稻子,六人分,据老人们回忆,那时购买一担稻子需要6 个洋钱,合约600 个铜板,即一人做一次六书,可获得相当于300 个铜板的报酬。这样支付六书艺人报酬的方式,一直持续到20 世纪的50-60 年代。今天稻谷已经不是六书先生被邀请做仪式的筹码,一般工作一天会获得120 的报酬。

一次六书仪式一般时长为一天半,但遇到富裕人家,舅老爷点戏,可连点10 天,主家自然也要多付报酬,加一担稻之类。

2.六书之十牌子

演奏十牌子,当地俗称打闹台,即十个曲牌连接演奏。亲迎仪式中,十牌子的演奏,一般有两次运用。一是六书班子在男方家里的第一次打酒席唱戏之前,而另一次,则是迎亲当日在女方打酒席之前。每新到一户开始唱戏,则先敲打十牌子,其目的在于先造声势,为周围的乡邻和来访客人做个开戏预告,意在告诉大家,马上开始唱戏了,大家赶快集中,其实是为吸引观众之举。六书老艺人还强调,十个牌子的来源,主要来自于六书班子演奏的戏曲曲牌,牌子连接顺序大致如下:

六书家族班子的第四代传承人居罗兆坦率地跟我们讲:“今日兴化六书先生演奏十牌子,已经不能像上辈记忆那样清晰,演奏那样娴熟,比如十牌子的第六个牌子〔七安回〕,旧时更多衔接的是曲牌〔合头〕或〔哭皮〕,但由于长期不用,很多人都记不起来了,我也忘记了。所以后面就以衔接〔上段〕、〔下段〕来代替。”

另一方面,从老艺人的描述中,还可以发现,在十牌子的运用上,还多处体现了“定-活”[6]的关系处理。除了上述因为技术与记忆问题,而更改牌子曲运用,更有六书先生因为人情、功利等因素,而对十牌子演奏作临时改动的,老艺人们谈到:遇到有些客气或好玩的人家,除了给固定的报酬外,还给点香烟等,六书先生就主动在曲牌〔登位〕后,以唢呐、笛子、笙等乐器加奏一些喜气的民间曲牌,如〔上花轿〕、〔喜洋洋〕、〔梅花三弄〕、〔柳金杨〕、〔十八省〕等,将本来只需四十分钟完成的打闹台,延长至一个小时之余,使场面更为热闹,以此作为对主家的答谢。再者,每个曲牌的重复变数也是比较自由灵活的。但总的来说,六书每个牌子都是全曲演奏,所以六书艺人会骄傲地跟我们介绍:“舞台的京剧,很多牌子是奏不完全的,因为舞台小,音乐需配合动作,吹全了,演员就在台上等音乐了,但我们没有这个限制,所以,我们演奏的牌子音乐,都是全的。”

表4

3.六书之戏曲

在所有的六书艺人走访中,显然感受到,六书戏曲的演唱水平,老艺人们一致认为是评定六书先生水平高低的一个重要标准,不但六书艺人从小首先要学唱戏、练嗓,而戏曲曲目的积累,也极其重要。比如,六书艺人的后人许学友,在介绍他们家班的时候,就骄傲地说:“我父亲这一辈是我们家族做六书最兴旺的一代,我爸自己能唱一百五十部戏。再听居罗兆自豪之言:我父亲是有名的六书先生,那时候,一个人肚子里就有一二百部戏”。从六书婚礼的现场观察以及六书艺人的回忆描述,我对婚礼六书戏曲演唱的环节也有了较为深刻的理解,大致总结如下:

(1)演唱之模式

六书中的戏曲演唱模式,被六书艺人俗称为戏曲清唱,围着方桌,坐唱、不化妆、不动作,边操乐器边演唱,互相配合,默契而协调。

六书婚礼戏曲的演唱,主要集中在两种场合:

一为打酒席,即在宾客用宴之时的宴用之乐。每场打酒席约为三小时左右,但并不是十分固定,主要根据宾客用餐时间而自由伸缩。

二为宵夜,这是婚礼亲迎仪式中所用,其实也是宾客用宴之时的演唱,只是所伴之宴不同于午餐、晚餐之正餐,当地称为宵夜。时间是在第二天晚上打酒席之后,专为新郎舅老爷们设置的听戏环节——宵夜。但并不是所有的主家都将这一环节安置于正日的晚上,有的放于第三日的中午,而更有殷实之家或戏曲爱好者,将这一环节接连延续10 天,六书艺人可以在主家加唱10 天戏。

(2)戏份的安排

六书,本戏和折子戏,都有演唱,但何时唱本戏或折子戏,有一定规矩,如在亲迎仪式中,第一天待媒日的打酒席与第三天的宵夜,多以折子戏为主,而正日之打酒席,则唱本戏,但总长时间相仿,由于折子戏稍短,则会多唱几出,本戏较长,一次打酒席一般只唱一部,最多也只是两部。

(3)给戏之原则

六书给戏方式主要有两类,一为固定戏,一为点戏。固定戏是指待媒日与正日两天,不管在男方还是女方,六书提供的打酒席戏曲,都是由六书先生自主提供,宾客基本没有选择权,而六书提供的戏曲也有规范,即必须是吉利戏。点戏,一般就是亲迎正日宵夜时分的戏曲演唱,这是为新娘子的兄弟们设定的特权。六书班子在宵夜演唱之前,会提供宾客们一份戏目子,曲目单子,舅老爷们根据自己的喜好,从中挑选欣赏。六书先生如演唱精彩,则可获得赏银,据说他们也可以选一些戏目子之外的戏,但赏银就得付更多。

(4)戏种的多元

传统六书的戏曲,主要有徽戏、昆曲、京剧、扬剧、黄梅戏等戏种。

多位老艺人回忆,他们曾听说父辈早些年都唱徽调,有的老艺人还亲耳聆听过,但父辈们后半生均以唱京剧为主,如今,徽剧已基本无人能唱。关于昆曲,主要是帽子戏。如亲迎仪式正日,六书打酒席之前必演唱帽子戏:《长春》、《五星赐福》、《三星赐福》等,多位六书先生感叹:早年,他们都会演唱,现在婚礼不用六书,已经完全回忆不起来了,也有个别老艺人如沈水培能回忆起一点,但却也是零散的一两句,实为憾事。当代的六书艺人,能唱的京剧曲目,也大不如上代,地方戏如扬剧,境遇倒是稍微乐观一点,可能与现在的六书艺人都参与到丧葬仪式活动中有关。丧葬仪式以唱地方戏为主,不唱京戏,这样的现象,一方面,促发了扬剧等地方戏的更好传承,而另一方面,则变相地加剧了京剧的消亡速度。京剧曾是六书的主流戏种,按照老人们回忆,他们的上辈,肚里都能装有一二百部京戏,可今天的六书先生,能回忆起来的只有以下一些六书常用的京戏:

《空城计》、《白虎堂》、《借东风》、《铡美案》、《大宝国》、《二进宫》、《取都城》、《献西川》、《甘露寺》、《追韩信》、《逍遥津》、《武家坡》、《升官图》、《哪吒下山》、《杨河溏》、《打金枝》、《九锡宫》、《打龙袍》、《南阳关》、《文昭关》、《打严嵩》、《三娘教子》、《珠簾寨》、《四郎探母》、《四进士》、《六月雪》、《三堂会审》、《打渔杀家》、《渭水河》、《黄金台》等。

主要演唱的扬剧有:

《磨豆腐》、《种大麦》、《王大娘补缸》、《王瞎子算命》、《大烟自叹》、《双下山》、《十个郎》、《大找郎》、《风流郎》、《丑女托亲》、《少女自由婚》、《大小争风》、《活捉张三郎》等,但据居罗兆说:“其中很多小戏也已经不唱了,因为被视为不文明,有黄色倾向,如《少女自由婚》等。等我这辈人离世了,这些戏曲也就再也没有了。”

三、婚俗中的性别观念

(一)媒人与待媒

从乡民的陈述中,可以感受到,兴化传统婚俗中,女媒的作用其实是十分重要的。若A 村与B 村联姻,得依靠从A 村嫁至B 村的妇女说媒,因为,只有这样的女性,才了解男女双方的状况。于是,在托媒、访亲、走访、口谕、合婚、订婚各项事宜中,女性媒人是必需的联络中介人,功不可没,但等至亲迎仪礼之待媒日,该女媒却不能入席被招待,完全被这桩婚事忽略,女媒成为毫无关系的局外人,而被待媒者,则由女性的丈夫替而代之,正襟危坐于坐北朝南的酒桌主位。《周易·系辞》中有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7]从兴化传统婚礼习俗,我们可知,自古以来,男尊女卑之思想,已深深扎根民间,在兴化民俗中,亦是如此,在当地,女人既不可入席,亦不可上船,如女性入桌上船,会被视为不吉利,这会使笔者联想到欧阳东风《兴化县志》中民间生活场景的描写:“男子以农渔为业,妇女以刺绣为工。”[8]可见,这样的民风,与当时的社会分工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二)六书班子的传承人

根据六书老艺人的介绍,六书的传承途径主要有三:祖传、上门求学和合请先生。

上门求学,是指求学者到先生门上学习,而合请先生,是两个或三个对六书有兴趣的人,联合起来请一位先生到学生家里传授六书,能担当六书先生的必备条件,就是吹拉弹打唱,要样样齐全。祖传,言下之意,由一个家族的上辈传承给下一辈,好多家族六书班子,都是这样传承下来的。但不管是何种途径的传承,旧时都遵循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即使是自家家族的成员,也是不可例外的。自此,笔者体会到,六书班子传承的规矩,与当地婚俗观念同出一辙,充分显示了旧时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歧视,船只是六书婚礼重要交通工具,女性参与六书,则不仅是对六书规矩的冒犯,更是对乡俗观念的冒犯。所以,像兴化有名的六书许宝章家班,六书只传给女婿李靠山,并作为家班的传承人着重培养,但其女儿对六书却充耳不闻。

四、时空转换中传统民俗观念之解体与六书婚礼之隐退

马克思曾指出:“……观念、范畴也同它们所表现的关系一样,不是永恒的。它们是历史的暂时的产物。”[9]所以,随着不同的时代更替,社会环境的改变,民俗观念也经历着不断的变迁。笔者以为,兴化的六书婚俗观念事实上亦是如此,尤其在新中国成立的六十年以来,发生了根本性的颠覆的剧变。

(一)观念的逐次消解

六书婚礼仪式的变迁史,隐喻着多种民俗观念的瓦解。笔者在《中共兴化党史大事记》查阅到:1952 年10 月31 日兴化县第一次妇女代表大会召开,会上着重交流宣传了《婚姻法》[10]的经验。从材料分析看来,这是1949 年中国妇女全国代表大会与1950 年我国颁布的《婚姻法》,在地方上的影射与效仿,也标志着兴化人民全面进入婚姻家庭法制社会,意味着我国包办婚姻、男尊女卑、媒妁之言等很多婚俗观念开始接受批判与更正,当地村民对当时政府《婚姻法》的宣传也记忆犹新,因此笔者以为,这可视为对传统婚俗的第一次冲击,但从当地百姓的反应分析,这个冲击对于六书婚礼好像并不是致命的,并没有摧毁六书在兴化婚俗仪式中的地位,因为很多老人们回忆,20 世纪50-60 年代,六书婚礼仪式还是很繁荣的,从战争年代成长起来的一代人,还会认为当时是六书最为繁盛的时代,很多六书艺人一年能做200—300 场的六书。而接下来的文革阶段,在老一辈看来,却是六书内容发生明显涵化的一个重要时期。笔者继续翻阅《中共兴化党史大事记》,可见到如下记载:1966 年7 月5 日,兴化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成立,9 月底,破“四旧”全面铺开(兴化市史志档案办公室,《中共兴化党史大事记(1949—2000):64)。老六书艺人对于那段时间的回忆也是刻骨铭心的:老剧本、工尺谱都被没收、焚烧。居罗兆还感叹:“文革十年,全是样板戏,那些古装戏,才子佳人的戏,都不给唱,时间长了,很多我们都忘了,下一代对京剧陌生了,现在再唱,已经没有人能听懂,我们这边原来京剧很普及,大家都很喜欢,如果不是文革,我们这里的京剧断不了,六书也断不了。”如今,我们反观兴化的文革十年,对于老艺人来说,退化的是他们早年口传心授积累于脑中的六书记忆,而对于接下来的下一代来说,则摧毁了他们对于六书婚礼礼俗和六书艺术心理认同的情感、条件和能力,从而更改了人类记忆、民俗观念和传统音乐文化的生存条件。

(二)偶然中的裂变

如果说“观念的逐次消解”段落中,反映的是一种无形的逐步式的变迁,而下文中则可以视为,一次偶然给兴化六书带来的猛烈震荡。

多次采访中发现,六书婚礼仪式在兴化几乎是名存实亡。笔者多次问起当地的六书艺人,为何现在基本没有人家结婚请六书。很多老艺人会这样描述:“八十年代的时候,从扬州、江都那边传来了做丧事,用吹鼓手。以前嘛,我们是不做白事的,这边白事原来也没有什么吹吹打打。”他们的记忆是那么的清晰,就像亲眼看到一队做白事的吹鼓手,从他们面前走来。乡民们还告诉笔者:“以前丧事,是不用六书的,丧事专门请和尚、道士,1980 年代的时候,六书开始参与丧事。现在人家一听到吹吹打打的声音,就以为是死人了,不吉利,所以,婚事就不愿请六书了。”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兴化的六书艺人们一下接受了江都传来的吹打形式?可能还得从当时的国情来理解。

《中共兴化党史大事记》记录了一段关于1980年1 月,兴化县委召开的工作会议上强调的新兴引领思想:“扫除怕富的思想障碍,积极鼓励勤劳致富,让一部分劳动好、贡献大和技术高的人先富起来。”(兴化市史志档案办公室,《中共兴化党史大事记:102)从这段文字,笔者敏感地意识到,1980 年代的兴化,大胆地追求经济价值已经不是一件隐晦的羞人的事情,那么由此也可以推测,当年的六书艺人的技艺可以凭借经济的原动力复苏了,事实上也是如此,正如老六书艺人回忆说:只要是有经济利益渴求的场合,他们都愿意去。那么,也就是说,到1980 年代,经济利益的追求成为六书更为重要的追求目标,可以赚钱的场合都可以成为六书艺人的选择,可是笔者估计,当初他们一定没有意识到参与丧葬的行为会与民俗的吉祥观发生冲突,也没有预料到会导致六书婚礼的消退,从现在老艺人们地谈吐间就能感受到其中带给老艺人的惋惜与遗憾,但只是在经济利益的粉饰下却又显得非常隐约。时代似乎给兴化六书开了一个诙谐的幽默,就像居罗兆向笔者介绍其表叔顾怀玉,“我表叔,现在是和尚,没有婚礼六书做了,就做和尚去了。”顾老“反击”:“他也不是六书了,他现在是道士,都去帮道士干丧事活儿了。”二老看似笑料的唇战,却将深藏在老一辈艺人心底对于传统六书的眷恋,对于传统六书婚礼消失的遗憾与失落,显性地勾漏出来而无法遮掩。

(三)六书艺人的后话

从当地老人们一串串话语碎片中,可以深刻地感受到:兴化传统六书婚俗的观念和仪式就在一次次的时代撞击中逐渐散佚了,蜕化了,今天的老六书艺人,凭借他们的技艺,很多仍活跃在当地的仪式活动中,但参加这些活动基本都不是婚礼仪式,而最多最广泛的就是丧事,当地百姓以及老六书艺人内心里,似乎不愿承认他们现在的音乐行为是六书,居罗兆之女居友情直言:“现在很多人尤其年青一代,他们做的根本不是六书,其实就是做的吹鼓手,他们根本就不会唱。”老六书艺人在丧事中所从事的艺术活动,不管从旧时老六书人语言中解读到的,还是笔者感受到的,都只能如此客观地理解为:丧礼表象是对六书艺术的承接,而更多的,却是对婚礼六书音乐的肢解与更替。笔者将当前的丧葬仪式与传统的兴化六书婚礼仪式作一下比较:

1.人数的变革。传统六书,一般由六人或四人、八人构成,而丧事中所请的音乐艺人,规定为5人或7人,以逢单的人数来区别旧时六书。

2.丧礼中的音乐艺人,其主要功能就是在迎宾、送葬环节充当吹鼓手的作用,再也没打酒席一说。

3.丧葬中的音乐艺人所用乐器,添置了拉号、小号等铜管乐器,主奏乐曲为《哀乐·葬礼进行曲》,其次就是一些地方小曲和当下的一些流行歌曲,如:《纤夫的爱》、《渴望》、《真的好想你》、《孔繁森》、《孟姜女》、《世上只有妈妈好》、《新时代》等,什么歌曲都可以吹,尤其如果去世的是70岁以上的老人,乐曲运用几乎是百无禁忌。也有传统曲牌的传承演奏,如[三绵羊]、[柳金杨]、[十八省]、[苏武牧羊]等,丧礼仪式中,为了烘托“悲”的氛围,均将这些曲牌变慢演奏,而且在调性上,也由传统六书常用的B 调改吹bE 调,将一首曲牌的旋律,高音低吹,低音高吹,拉平旋律,使其更适合丧葬仪式是哀伤氛围。

4.六书技艺的传承,突破了原来“传男不传女”的行业规矩,尤其家族六书班子,在建国后,都陆续传承给女性后人,如闵正国将六书不但传给儿子,还传给儿媳,居罗兆也将六书传给女儿,据说其女儿在13 岁时,已是当地公认的六书好手,乐器戏曲样样精通。即使问起她们六书的行业暗语,这些女性继承人也承认深为熟晓,毫不避讳。

5.丧葬仪式中的艺人演唱戏曲的机会不多,主要充当吹鼓手的角色,即使有主家邀请演唱戏曲,也完全不同于传统婚俗中的打酒席的戏曲清唱。两者主要区别如下表:

以丧葬仪式来类比传统婚俗之六书,的确很有面目全非之感,传统婚俗观念解体了,传统婚俗中的六书,也将随着六书婚俗的消解而隐退。

结语

20 世纪70—80 年代以前的民族音乐学,大多只关心和研究当下现象,而忽略对历史的考察,这必然导致对历史记忆的误读,所以本文立足于民族音乐学的视角,捡起碎片、组合记忆,尽可能地还原历史,将六书婚礼文化事项放置到过程中去考察。在几经沧桑之后,当地人对传统婚俗中六书的记忆或许已经不够完整,但他们仍是兴化六书婚礼以及六书艺术的历史见证人、历史记忆人,也许兴化的六书艺术,在断裂许久之后的今天,在一些社会的帮助与努力下,又会从这辈老六书艺人处重新起航、重新扬帆,抑或是展开另一面崭新的旗帜,回到正常的“积累式”的民俗文化与音乐文化的传承、变迁的轨道上去。另一方面,作为笔者,虽不厌其烦地往返于田野与书桌,但想完全还原它的历史,是困难的,甚至有的问题永远也无法清晰了,但笔者坚信,通过多次、多重、立体地考察,定可使描述越发贴近真实,贴近原来。①文中引用的当地人的口述材料,均来自笔者2008 年—2011 年的兴化采访笔记,这篇文中所牵涉到的采访人主要有:居罗兆、居友情、丁靠山、许学友、陆永和、李一祥、沈玉中、王治国、沈水培、陈存璧、颜正敖、陈存珠、袁克珍、陆永和、闵正国、顾怀珍等老一辈六书艺人及其他一些当地村民。

表5

[1]王铭铭.没有后门的教室[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157-161.

[2](清)秦蕙田.五礼通考(卷一百五十四)[C]//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3](清)张可立.兴化县志(卷二)[M].兴化:兴化图书馆馆藏,1684:35.

[4](清)梁园棣.尊经阁藏版·重修兴化县志(卷一)[M].兴化:兴化史料室藏,1852:1.

[5]马韵斐.江苏兴化六书之厘定[J].文艺争鸣,2011(03).

[6]曹本冶.思想·行为——仪式中音声的研究[M].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8:40.

[7]周易·系辞[C]//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8](明)欧阳东风.兴化县新志(卷四),兴化史料馆藏书,1591:373.

[9]马恩选集(卷一)[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9.

[10]兴化市史志档案办公室.中共兴化党史大事记(1949—2000)[M].兴化:兴化市政府内刊,2005: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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