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你爱,你不爱

2015-09-25塔·托尔斯塔娅文吉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1期
关键词:嬷嬷玛丽

塔·托尔斯塔娅 文吉

“别的孩子都是自己走,为什么我们要玛丽万娜陪着!”

“你等满七岁了就可以一个人走。还有,不许忤逆长辈,你们应当对玛丽亚·伊万娜的陪伴心存感激。”

“她才不愿意跟着我们呢!我们搞不好会被车碾着的!她在街心花园认识了一帮老太太,还抱怨我们,说什么‘无故作对”。

“但你确实是故意处处惹她生气。”

“我还会继续这么干!还继续对那些笨老太婆们说‘您不好和‘祝您不健康。”

你真不害臊!要尊重老人!不能在她们面前撒野,要听她们的话,她们年长,比你懂得多。

我听了她们的话啊!玛丽万娜还讲了关于她舅舅的事。

她说了些什么?

说他因为膀胱病而上吊了!这之前还被命运车轮一轧而过,因为他欠了一堆债还不按交通规则过马路!

……又矮又胖,还喘粗气,玛丽万娜恨我们,我们也讨厌她,讨厌她戴面纱的帽子,破了洞的手套,她拿来喂鸽子的干巴巴的“酥圈”,我们还使劲跺脚去吓那些鸽子。玛丽万娜每天都陪着我们散四个小时步,给我们读书,还试图用法语来交谈——事实上,这就是聘请她的原因。因为原先与我们住在一起的敬爱的格露莎嬷嬷什么外语都不懂,她行动不便,很久不出门了。普希金也同样深爱着她,笔下称她为:“我年迈的鸽子啊!”,却未给玛丽万娜写过什么。即便写了,也就是:“我肥胖的猪啊!”

但奇怪的是——简直不可置信——玛丽万娜曾是某个现已成年的女孩最喜爱的嬷嬷!那女孩,卡佳,天天浮上玛丽万娜的心头。她不吐舌头,不掏鼻孔,把饭菜吃的干干净净,还拥抱亲吻玛丽万娜——真是不正常!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臆想玛丽万娜和乖宝宝卡佳之间的对话:

“把蚯蚓吃完,亲爱的小卡佳!”

“好的,亲爱的玛丽万娜!”

“把玛丽万娜的青蛙也吃掉,孩子!”

“我已经吃完了!请再给我一盘死老鼠!”

在被玛丽万娜称之为“林荫道”的街心小花园中,面无血色的列宁格勒的幼童们一边在深秋天气中刨沙,一边竖起耳朵聆听着成人间的谈话。玛丽万娜和一个戴圆帽的老太婆草草打了招呼,从手提包中摸出一叠老相片来:她与舅舅靠在一架钢琴旁,身后是瀑布。难道在这个气喘吁吁的肥胖身体里还埋藏着一个戴花边手套的轻盈身形?“对我而言,他代行了父母的职责,还让我直接叫他乔治。他让我受教育,带我头一次参加社交活动。就是这窜珍珠——这看不太清——是他送的礼物。他过分地溺爱我。您看,他那时是不是仪表堂堂?这是我们在皮亚季戈尔斯克的时候。这是我的朋友尤丽娅。这是我们在花园里喝茶。”

“照片真美。这也是尤丽娅?”

“不是,是季娜伊达,她是乔治的女友。就是这女人让他破了产。他是个赌徒。”

“啊,原来如此。”

“是的。本来想扔了这张相片,但下不了手。毕竟这是他所有仅存的东西了。还有诗——他曾是个诗人。”

“您说什么!”

“是的,是的,天才的诗人,后无来者。他是那样的浪漫,还有些神秘……”

愚蠢的老太婆遐想地微笑着,目光投向我,却只是穿透而过。我向她吐舌头。玛丽万娜恼羞中闭上眼睛,愤愤地低声念道:“该死的东西!”但到了晚上,又会给我读她舅舅的诗句:

嬷嬷,是谁在高声喊叫,

在窗前一掠而过,

将门廊踩得吱嘎起翘。

床下传来一声叹息?

睡吧,睡去,别忧愁,

孩子,上帝会保佑你,

是一群飞向墓地的乌鸦

在声声鸣啼。

嬷嬷,是谁轻碰了蜡烛,

是谁在角落里簌簌兮兮,

谁把床前的阴影

拖长了一地?

睡吧,孩子,别害怕,

有厚木门,和高篱笆,

小偷逃不过砍头架,

斧头在夜里铮铮作答。

嬷嬷,是谁在我背后喘息,

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在褶皱的床单上

一直朝我侵袭?

噢孩子,为何皱眉,

擦擦眼泪别再哭泣,

绳索已经套紧,

刽子手熟知自己的手艺。

喏,听完这样的诗,谁还有胆下床去,比方说,坐在痰盂上呢!在床下的墙根处——所有人都知道——有蛇怪:藏在靴子里,在帽子里,在手套里,在摩托车眼镜里,手中还握着镰刀。白天没有蛇怪,但一入夜它就从迷蒙状态凝聚成堆,静静等待着,谁还敢伸出脚来?马上镰刀一挥!它未必会吃掉你,但会把人拖走并塞进墙角,然后就会掉进两堵墙间的无底深渊。房间还被另外一些夜行生物看守着:易碎,看上去半透明的干枯怪物,虚弱却仍旧可怖,它彻夜不休地站在壁柜中,一到早上就钻回缝隙里。在剥落的墙纸后面是因德里克和西德里克:一个皮肤发青,另一个皮肤苍白,两个都有很多脚,跑得飞快。还有在角落的地板上,有一个方形的雕花铜格栅,在它漆黑的内部有一个“通风装置”,即便在白天靠近它也很危险:在那深处有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是的,但最恐怖的那个没有名字,它始终在你背后,几乎挨着头发(舅舅可以作证!)。它有很多机会可以将人抓走,但不知为何迟迟不曾动手,只是缓缓而懊丧地低垂着那无实体的双臂。的确很困难,我从头到脚都裹在被子里,只留一个鼻子在外——从正面它无法下手。

玛丽万娜用舅舅的诗吓完我们,便起身回公共宿舍过夜。除她之外,那里还住着患有糖尿病的伊莱达·阿纳托利耶夫娜,某个怪怪的索尼娅,被剥夺了抚养权的巴德洛夫夫妇,还有上了吊的舅舅……早上,如果我们没有生病的话,她又会再来。但我们经常生病。

不止一两次,当高烧四十度的流感爆发时,耳朵里感觉有许多红色的鼓敲得震天响,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飞快地来回走动。眼前是不知所谓的画面,有且永远只有那一种:许多木头蜂箱组成了一个三位数,巨大数字的嘈杂声越来越响,鼓点声愈发急迫——现在蜂窝眼越来越满,现在空的所剩不多了,现在只剩一点点了!心脏就快无法承受,要爆开了——但停止了,放松了,蜂箱被拿走。只有一些长着细长腿儿的圆面包还在飞行场地上不怀好意地盘旋——而后寂静下来,只剩下些许小飞虫。

黑点四散飞走,一同带走了热病的笼罩。必然如此。

快去抖掉我床单上的碎屑,把枕头放凉,把被子抚平,一个褶都不许留,否则带爪儿的小飞虫又会回来的!平躺着,大脑一片空白,清凉,半明半暗——这是夹在两轮袭击中的半小时间歇。天花板上,一个扇形的亮块从一角掠向另一角,又一个扇形,又一个——车流已经打开了大灯,夜从天而降,隔壁房间的灯光从门下洒进来——那里在喝茶,灯罩泛出橙黄色,老人中的某一位已经在用它磨损的毛边编织东西,这是“破坏公物”。在小飞虫回来之前,也许可以把自己微微发热的躯壳留在生硬的床单上,幻想着溜出门外——身穿长衬衫,脚踩凉拖鞋——像隐形人一样坐到桌前,去探望一下自己一周都没见到的茶杯!于是我眯上眼,让目光沿灯罩橙黄色的光晕游荡开去。灯罩还年轻,胆怯,对我的出现还不习惯——我和爸爸不久前才从旧货市场把它买回来。

啊,那里有好多的人,还有好多卖棉袄、羊绒外套和棕色奥伦堡手帕的卖家!所有人都在大声吆喝,跑来跑去,爸爸的面前晃动着青蓝色的斜纹面料,甚至还有一双结实的黑色毡靴直接递到脸上来!真是遍地宝贝啊!但爸爸全都略过,除了灯罩什么都不买。应该全都买来才对:花瓶、盘子、彩色的头巾、猫头鹰标本、陶瓷小猪,还有条纹毡毯!大有用处的小猫储钱罐、哨子、笛子、假花——花蕊是一团墨黑棉絮的罂粟花,棉质的红绿褶儿在枝头战栗,如果你拧掉枝条,毛茸茸的花边就会颤抖,再拧,就只剩一只花茎,没了。路上撞见几幅惊世骇俗的油画:莱蒙托夫骑在灰狼背上,将一位惊呆的美人抢去成亲;他身穿长袍躲在灌木丛后朝一只头戴金冠的天鹅瞄准:以及他与一匹马在做着些什么……但是爸爸拉着我走远,越走越远,经过卖水果糖的残疾人,到卖灯罩的地方排队。一个男人抓住爸爸的皮衣袖子:

“老板,外套卖我吧!”

喂,蠢货,别粘着我们,我们是去那边买灯罩的,我摇头,扫帚、箩筐、染色的木头鸡蛋、猪仔一个接一个闪过——别愣着,退后,就这样。他去哪儿了?啊,那里。爸爸从人群挤出来,手里拿着灯罩,依旧是无精打采沉默寡言,但家里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此时他还是我们的,是自己人,我们爱他。他呆立等待着,不知道该把东西往哪里拿。他还不知道的是,过些时日,他便再也不会爱人所嘲笑,推搡,再不会被撕扯,赶出家门。他会被一个兴冲冲地登堂入室的新宠所取代:一个时髦又白皙的罗圈腿。而此后,受尽委屈、摧残还有背叛的他会忍受着挖苦,在一所儿童剧院当帮厨。最终沉没在泔水中永远消失。

“爸爸,给我买那个,求你了!”

“那是什么?”

浑身裹得紧紧的女人跺了跺脚下的毡靴,在严寒中又是转圈又是蹦跳,见到来了客人她抖了抖剪下的缆绳一般粗细的金色发辫,喜笑颜开道:

“买了吧!”

“爸爸,买吧!”

“你疯了吗?!别人的头发!别拿手去碰,有虱子!”

呸呸呸,真恶心!我吓呆了:真的,巨大的虱子,每一个都有麻雀那么大——直盯盯的孔眼,毛茸茸的腿和爪子勾住床单,爬上被子,还打着节拍,声音越来越响……嗡嗡的呓语再度袭来,炙热呼啸而来,火红的轮子飞快转动——流感!

……深黑的城市冬夜,寒冷的空气从走廊灌入房间——有大人背着一整袋木柴走进浴室,点燃一整垛褐色柴火。快列队行进!万岁,今天要洗澡了!浴室里架设了木质的隔间;严重掉瓷的搪瓷盆,装满开水的罐子,消毒皂刺鼻的气味,在水里泡的起皱的手掌,蒙上水汽的镜子,闷热,干净的熨平了的床单,咝咝叫着跑过冰冷的走廊,刺溜一下钻进新被窝:无限满足!“好嬷嬷,唱首歌吧!”

格露莎嬷嬷岁数很大了。她出生在农村,后来在一位善良的女伯爵身边受了教育。她灰白的脑袋里装着成千上万个故事,关于熊,关于夜晚从烟囱爬下来给人们治肺痨的蓝蛇,关于普希金和莱蒙托夫。她确切知道,如果人吃了生面团就会飞走。当她五岁时——就像我这么大——沙皇曾派她将一封密信送给在斯莫尔尼宫的列宁。信封里是一张便条,上书:“认输投降吧!”。而列宁的回复是:“恕不从命!”,并用大炮打了回去。嬷嬷唱到:

捷列克河在石岸上流淌,

昏暗的浪哗啦作响……

凶恶的车臣人伏在岸上,

把他的匕首锃锃磨亮……

窗纱轻拂。夏夜的云隙射下冷酷的月光,

卡尔波夫河冰锋的岸边爬出上漆黑的车臣人。

皮毛覆体,尖牙闪亮……

睡吧,小可爱,快睡吧!

……对,可是法语和玛丽万娜似乎不太相符。不把我送去法语班吗?那里也散步,也玩宾果游戏。当然,换班!万岁!但是傍晚时分,法国女人这粒老鼠屎又还了回来:

“孩子妈妈,您的孩子完全没有做好准备。她对其他孩子吐舌头,撕坏图片,最后被我们从整桶粥里扯出来。请明年再来吧。再见!再会!”

“不再见!”我大声叫喊,一边被满脸沮丧的妈妈拖进去,“您自己去吃那被诅咒的粥吧!不再会!”

(“啊,这个样子!有本事就再也别出来!好好管教您那卑劣的小兔崽子!痛打都不够!您自己好好想想吧!”)

“请原谅,她确实很难相处。”

“没什么,没事,我理解!”

看我怎么收拾你!!!

……取来彩色铅笔。如果舔舔红色的话,它会在纸上表现出一种奇特的如缎子般光滑的色彩。真的,只是时间很短。好,玛丽万娜的脸就是这样了。这样——加上一个大瘤子。好极了。现在是蓝色:一个圆,两个圆,三个圆。还有两条腿墩子。头上——黑色的煎饼。手里拿着包。包我会画。这样玛丽万娜就完成了。坐在光溜溜的长凳上,穿上胶鞋,闭上眼睛,唱道:

我乘公车回家……幸福充满心中……

对,你就这样回家!像香肠一样滚回你的卡佳身边去。

“……乔治总是在阿布里科索夫剧院旁边买酥糖带给我,记得吗?”

“是啊是啊,真是……”

“那时一切都是那么优雅,别致……”

“您别说了……”

“而现在……这些有文化的人!他们把面包切成这么大块!”

“对对对,我……”

“我对妈妈,她还在的时候,从来都以‘您相称。您,妈妈……那是尊重。而现在呢,谁也不这样叫了,算了,我对别人不一定,但对父母,对自己父母……还有吃饭时像这样吃!像这样!还用手,手!”

天啊!我们聊了多久了?

而后街心小花园关闭起来在做清洁。我们便沿街散步。突然有一天,某个白皙的又高又瘦像蚊子一样的姑娘尖叫着搂住玛丽万娜,边哭边抚摩着她颤抖的发红脸庞!

“我的嬷嬷!是我的嬷嬷!”

看啊,这副肥胖的胴体淹没在了眼泪中,哽咽地几近窒息,她也搂抱着那女孩,这两人简直是异类!就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一同为她们那荒谬可笑的爱而哭泣!

“这是我的嬷嬷!”

喂,姑娘,你干吗?揉揉眼睛看清楚!这可是玛丽万娜!滚开,从她的肉瘤旁边滚开!这是我们的。我们的玛丽万娜,我们的笑柄:又蠢,又老,又胖,又难看!

难道爱允许她们这样胡来吗?

……走开,走开,姑娘!别这样!……号啕大哭……我一步一拖,又忿又累。我比那姑娘好得多!为什么玛丽万娜不像那样爱我。世界太不公平,世界黑白颠倒!我真不明白!我要回家!但玛丽万娜眼中全是安详,紧紧攥住我的手气喘吁吁地向前走去。

“我走累了!”

“转过这个弯就到家了……马上,马上……”

陌生的地方。天色渐黑。明亮的天空向上升去,挂在房顶上;昏暗伺机而出,占据了一个又一个门洞、门廊和转角。一天的这时刻对成年人而言是忧郁,对孩子来说还多了恐惧。世界上只剩我一人,妈妈把我弄丢了,现在,现在我们迷路了!被恐慌所笼罩,我死死抓住玛丽万娜冰凉的手。

“我就住在这个门洞里。那里——是我家窗户,转角边第二个。”

每个窗口都皱着眉,张着大嘴——吃人啊!——有头无身。吓人的头,恐怖的阴黑门洞,还有并非亲人的玛丽万娜。高处的窗户里,上吊的舅舅隐约可见,他把鼻子挤在玻璃上,两只手在窗户上来回抚摩,双目直勾勾地凝视着。快消失,舅舅!你半夜里像凶恶的车臣人一样从卡尔波夫河里爬出来,翻着白眼在月下咧嘴笑,你四肢着地飞快地跑过鹅卵石马路,穿过庭院钻进正门那稠密的黑暗里,徒手爬上冰冷的台阶和方形楼梯井,越爬越高,直到我们门前……

快,快回家!去嬷嬷那!噢格露莎嬷嬷!亲爱的!快些回到你身边!我都忘记了你的脸!贴着你黑色的裙摆,用你温暖而衰老的双手捂热我冰冷、迷失的心!

嬷嬷松下我的围巾,解开紧紧咬合的扣子,将我带进温暖的儿童房,有红色的小夜灯,有山一样柔软的被褥,还有孩子的苦涩眼泪滴落进盛在天蓝色盘子里的,热气腾腾自夸美味的荞麦粥里。嬷嬷看到了,自己也哭起来,她坐过来,伸手将我抱住,不需询问心中已经懂得,就像野兽懂得野兽,老爸懂得孩子,哑巴牲畜懂得自己的同类。天啊,世界是这样危机四伏饱含敌意,在夜风中蜷缩的广场中央的无家可归的无助灵魂该怎样蜷缩自保!是谁这样残忍,将爱与恨、恐惧和忧愁、遗憾共耻辱搁进我的体内——却不留一字:偷走了言语,封住了口舌,锁上了门栓,丢掉了钥匙!

玛丽万娜喝完了茶,稍稍愉悦起来便走进儿童房说晚安。这孩子怎么哭成这样?好了好了。发生了什么?伤着了吗?……肚子痛?……受委屈了?……

(不,不,不是,不是的!住嘴,你不明白!只是在那个天蓝色盘子底部,大鹅像那样追赶奔跑的孩子们,而那个小女孩的双手都剥落了。没办法护住脑袋,没办法扶住弟弟!)

“来,擦擦眼泪,羞羞脸,都这么大了!快都吃完!然后我就给你读诗!”

轻触玛丽万娜的手肘,微抬大礼帽,乔治舅舅眯着眼睛走将进来:

不是婚礼花带中

白色的郁金香,

便是海中泡沫

覆在遥远岛屿的沙滩上。

舰尾的老帆缆

在吱呀作响。

无人知晓的幸福

隐在沫沫海浪。

不是黑色的郁金香,

便是黑夜中的女人。

南方的国度

即便午夜同样滚烫!

推出酒桶来吧!

好客的主人!

我们等待今夜已久

纵情开怀饮畅!

不是火红的郁金香

在大尉的军服前襟涸开……

三个小孔贯穿胸膛:

愉快的水兵们

口鼻大张散落海床……

那个国度的女人

雾鬓风鬟。

“晚上念这样的诗给孩子听太过热烈了……”嬷嬷埋怨道。

舅舅鞠了一躬消失了。玛丽万娜带上门说:明早见,明早见!

都走吧,留我独处,你们什么都不懂!

胸中翻滚着一颗带刺的铁球,未说出口的话在唇间翻腾,泪流满面。红色的小夜灯闪烁着。“她发烧了!”某个遥远的声音呼喊道,但被振翅的响声盖过——大鹅伴着雷鸣袭来!

……通往厨房的门虚掩着。阳光透过黯淡的窗户照射进来。金色的晌午撒满地板。静悄悄。声音从玛丽万娜的门后传来,哭着抱怨我们:

“我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这是什么日子啊——一天比一天糟……所有东西所有人都故意做对……我的生活举步维艰,一切都要看人脸色,各种脸色……不,环境,我不是说环境不好,但我这个年纪……还有身体……哪儿还有精神去抵触对抗啊……我只是想要一点点诗歌,高雅的……没用的……我再也坚持不住了……”

她要离开我们!

玛丽万娜要离开我们。玛丽万娜用一小块手帕擤擤鼻涕。给红红的鼻子扑点粉,沉沉凝望着镜子,缓缓地,仿佛在那其中寻找某个不可碰触的被封印的世界。但在那里,在昏暗的深邃之处,真真切切,被遗忘的帷幔轻轻晃动了,烛光微微颤抖,苍白的舅舅一袭黑衣走来,手中诗句一页:

玫瑰公主倦了

日暮那刻永入长眠。

高脚杯中致命的红酒

哀伤地浸湿了双唇。

王子凝为雕塑,

权力至高也只无力地沉寂。

侍女怜悯低语,

她似贞女入眠。

承宣官告知了恸哭的父母,

也为了叫忧伤的国民

在塔尖降下半旗。

我为殡礼队伍

奏上悲伤的小提琴曲。

一束水仙放在公主棺上,

我面带忧郁的微笑。

假作的哀愁。

快垂下双眸

不可泄漏:

怎样的婚礼在等着我啊!

你们绝未见过。

致命的白纱系在枝形吊灯上,黑色的——是镜中倒影。玛丽万娜放下细密的面纱,用颤抖的双手收拾好包中乱糟糟的物品,转身离去了,破旧的拖鞋沙沙作响,迈出房门,迈向终结,永远离开我们的世界。

春日尚还孱弱,但雪下完了,只有石头的阴面残留着仅存的黑冰。阳光下已很温暖。

别了,玛丽万娜!

我们就快迎来夏天了。

(责任编辑:哨兵)

猜你喜欢

嬷嬷玛丽
难忘的八个字
和我一起玩
1974年的黄头绳
1974年的黄头绳
阿莫嬷嬷的草帽
敬爱的“容嬷嬷”
女生玛丽莎Ⅰ
女生玛丽莎Ⅰ
女生玛丽莎1
也用泥土造人的玛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