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心草

2015-09-25朱宏梅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1期
关键词:居士姐姐电话

朱宏梅

1

早上七点,心草推开“好心情”玻璃门。

领座。菜单。大麦茶。

心草冰凉的手指一点一点转着滚烫的茶杯。这阴冷绵长的冬天真是吃不消。

杯子是青釉的,古色古香,衬在中式条桌上,很好看。贵的不是面,是这种精细,哪儿哪儿都精细。很多人说吃的是环境。环境?不就看看吗?看看还要钱!真是人心不古。

老大金瓶怎么想起来请客了?请的还是早餐,还是“好心情”。它是本城数百家面馆中的劳斯莱斯,死贵死贵的。

嗯,有古怪。

她在电话里问了好几遍,为什么请这个客,什么来头?可金瓶扭扭捏捏就是不说,那感觉,仿佛李逵翘兰花指。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请不起酒店请面店,请不起午餐请早餐,难道姐妹们挑理不成?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请客,到底什么事呢?心草忽然张开嘴巴,保险!一定做到单子了,大保险单子!

十分钟后,金瓶挎了个大黑包出现了。心草笑了笑:“迟到了啊,哪有请客迟到的,搞得我像讨饭似的。”老三华画从金瓶身后闪出来,朝她丢个眼风:“二姐,你不能怪范进。”金瓶笑骂:“死丫头!你才疯了呢。”

心草笑笑说可不是疯了么,请客也不能请早餐啊,冻得鼻涕都出来了。

“快说,什么好事。”心草依然转茶杯,节奏没变,心却剧烈地跳起来,逼着血往头上冲。她希望这个消息是真的,又不希望是真的。

“等等,我饿了,先吃。”金瓶坐下来,抽出一双筷子。

心草说吃个屁啊!面还没来呢,一块排骨就二十,连面汤也卖钱,十块,心疼死我了!

“三十算个屁!”金瓶小心翼翼从包里拎出一张A4纸,往桌子上一拍。

心草捂住了心口,脸也白了。

“大姐,你发啦!”华画叫起来。三个月的指标一张单子就搞定,可不是发了么。大姐你可以睡大觉了。

金瓶豪气干云:“吃好了我们算钱,说好了的,三一三十一(珠算口诀之一,借用以表示三者平均分配之意。)!”

到保险公司上班第一天,心草不敢看人。金瓶第一个招呼她,金瓶不问你为什么来这种蠢问题,她只是按了按她的肩膀,心草的眼眶立刻湿了。坐在心草旁边的女孩叫华画,大学刚毕业。她们说好一起干,签下单子平分。

讲师上完课,组训教大家唱《真心英雄》,唱得热血沸腾。热血沸腾的心草觉得拉保险很容易,谁不要保障呢?她心草就是没保障才沦落街头的。

失业大军就像钱塘潮,那个叫排山倒海。最好找的工作就是保险业务员,他们天天招,上至六十岁老太,下至十六岁小妹。钱塘潮奔那儿去,又给撞回来——来得汹涌,退得干净。底薪是这么好拿的?三个月指标没完成,对不起,底薪没了。没了怎么办?组训说,陌拜。也就是陌生拜访。为什么不是两个月四个月呢?直到今天心草才明白:保险公司有多少精算师啊,门槛太精噢!三个月是围猎期。亲朋好友打光了,你外面找食去吧!找不到,自觉滚蛋。

这张保单宣告了金瓶陌拜成功。她呢?她心草怎么办?

呼噜呼噜,一大碗面,一块大排瞬间下了肚。金瓶抹抹嘴说,“应该慢慢吃的,味道也没吃出来。”

心草放下了筷子。

金瓶探头看了看心草的碗,咽了口唾沫:“你快点吃啊,吃完分钱。”

心草茫然看着忙来忙去的服务员。唉,若是年轻十年,她可以在这里做。

“我不要!”华画说,我也吃不下。不如喝咖啡去吧,我请。

金瓶一甩刺猬头:“不去!你们都不吃?我一个人吃!真是气死我了。”

三块排骨入肚,金瓶的腰也挺起来了,打着饱嗝凑近心草:“妹子,别灰心,记住,脸皮要厚!”

说到底,人和人就是一粒粒沙子,哪怕都被雨打湿了,也还是散着。

金瓶很忙,华画退出了,铁三角玩完。

晨会就像一台戏。做到单子的,荷尔蒙喷发,两手空空的,羡慕嫉妒恨。

讲师的话心草明白啊,展业(特指保险公司业务人员开展保险业务)就像织网,织网起码先有两根线吧,她到哪儿找去?

金瓶说,脸皮就像酒量,练出来的。

好吧,练练。

空调,尿布。有空调的人家有钱,有尿布的地方可以推销少儿险。心草不去破街老巷城乡结合处。保险是什么?是嫌贫爱富的狗东西。当然,高档小区就别去了,去也白去,门都不让进。

这是个老新村,门口倒是有两个门卫,他们在逗狗,毫不在意人们的进出。心草装作散步,挑僻静的地方走。她最怕人家用警惕的眼睛盯她了。现在的人不知怎么了,仿佛全世界都是坏人,尤其陌生人。

心草边走边看,发现一幢五层楼的防盗门敞着,楼梯上空无一人。她壮起胆子摸上顶楼——顶楼僻静,没有往来的人。才敲了一下门,就听见一声吼:“找谁?”心草吓得掉头就跑,千万别追出来,千万千万,听声音肯定是彪形大汉,山东大汉。他要是一把抓住她说她是小偷怎么办?打一顿送派出所?她百口莫辩百口莫辩啊,谁叫她没带证件,慌慌张张就出门了。当然,她可以申辩,可他们容她申辩吗?当然,单位可以证明她的清白,清白又怎么样?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狗屁陌拜,不过自取其辱。怎么办?不干这个干什么呢?所有的路她都想过了,做保险是她最后的选择。也就是说,她没得选。这辈子,她和这行粘在一起了。

小河边,一位老太太坐在轮椅里,拿着放大镜在读报,太阳照着她。一群农民工在疏清河道。挂在树枝上的收音机里放着苏北梆子,一排腌肉挂在枝丫间的绳子上。

今天是大雪,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快过年了呢。

天越来越暗,风越来越冷,走着走着,心草的眼泪下来了。

手机响了,一串蟋蟀叫。号码是陌生的。金瓶说,陌生电话可是宝贝,哪怕一个打错的电话。假如你是蜘蛛,那些陌生电话就是误撞的飞虫,你只要迅速爬过去,逮住它。

“快点回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是姐姐。

心草有点失望却也松了口气,要真是陌生电话她怎么抓住它呢?就说,您没打错,遇见我是您的运气,我就像圣诞老人给您送礼物来了,这礼物是保障,今后您一家没有后顾之忧了,告诉我地址,我上门服务,我的服务您见了就知道了,是多么诚信多么为您着想……

心草啐了自己一口,恐怕,说第一句话人家就掐了,也有可能吃饱了撑的,随便说个地址,你跑去吧。

父亲过世了,妈妈住在姐姐家,一定是妈妈心疼她,让她送吃的来了。她这个姐姐呀,除了上香拜佛就是叉麻将。

是啊,退休了,不这么过怎么过呢?

心草也想退休,退休多好啊,虽无多少活络钱,死粥死饭是有了。她只要吃饱饭就行,就这点要求,怎么这么难呢?

姐姐说,有没有面?我来下。这是浇头。她打开饭盒,三块豆腐干码得整整齐齐。

心草看了姐姐一眼,就这?

“你吃吃看!”姐姐喂了妹妹一口,然后像小孩一样看着心草,渴望表扬。

心草点点头:“好吃。”

“这是肉。”姐姐得意地笑了。

“嗯,有点肉味。”心草说,“你自己烧的?”

“不是,穿心寺买的。”她说你该烧烧香,求求菩萨。看看你,吃不好睡不好的,病了怎么办?

心草摇摇头:“拉倒吧。迷信。”

“别瞎说!”姐姐赶紧低头念佛,请菩萨原谅妹妹的胡言乱语。

心草笑笑,坐到了窗口。这是丈夫单位分的福利房,两个单身汉合住,那时也没有产权不产权,住着就是。后来,她和他结了婚,三个人住,再后来,那个单身汉死了,再再后来,丈夫也死了,是工伤。单位领导说,这房子我们也不收回了,算是对你丈夫的补偿。房子在底楼,心草落寞的时候,常常坐在窗前。她的坐功很好,可以坐成一座雕像。

姐姐走了过来,扶住妹妹的肩膀说,“想吃可以去寺里买,不贵,十块钱能吃上素浇面。比外面好吃多了,还干净。外面的东西有毒,怎么这么多害人精呢?也不怕下地狱!”

“不信就没有。”心草说。

“你存心气我?”

“好吧,说不定有机会呢。”心草说,信佛的人心肠好吧,慈悲慈悲,保费也就有了。

“是机缘,不是机会。”姐姐纠正她。

3

穿心寺在穿心街上。这是一条小街,街长一百二十五米,宽四米,笔直笔直的,就像一支利箭。大概,这就是街名的来历了。换言之,穿心寺就是一支利箭,目标就在几步开外,几步开外,就是红尘,红尘里,车水马龙。又仿佛,穿心寺是红尘接壤处,就像一个门槛,可以出家,也可以家里家外各一只脚,或者两只脚都在家里。这个“家”,就是红尘。

门口只有三四辆电瓶车。难道,香火不盛?心草狐疑地走进去,劈面一尊陌生佛像,环眼怒张。迎接她的不应该是弥勒佛吗?笑嘻嘻的样子起码是正能量。

左首就是卖香烛的地方。可是没人。

心草冲里面喊,有人吗,买香烛!不多会,一个五十多岁的谢顶男人走出来,一声不吭转进柜台。有很多香烛,心草买了最便宜的,一束香,点燃了,转着圈,四面八方地拜——姐姐说了,不能拣佛烧香。难道,菩萨也小气?心草拜完却不知往哪插。天井里有一只鼎,烛火熊熊,仿佛火焰山。怎么下得去手呢?正踌躇,又来了一个女人,珠光宝气的,捧着大把的香。心草问,这个插哪儿?女人理都不理,自顾自拜。心草想,我跟着你,你插哪儿我就插哪儿。不料那女人拜完往那火炉里一扔。心草呆了,这也可以?想想还是不妥,一咬牙,把香插进鼎。手烫红了,但没事。她长吐了一口气。看来,今天没戏了。

吃面吧。那块“肉”,余香犹在。

饭厅里一个人也没有。

哦,每月只供应两次,初一、十五。心草忽然记起姐姐的话。

第二天就是初一。

八点不到。已是人头攒动,烟雾缭绕。心草眼睛辣辣的,睁不开。搞什么啊,万一烧起来呢?这房子是木结构,不说千年古刹,也有几百年了吧?和尚也不开示开示。都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佛还争?争还是佛吗?

咦,做法事不是在大殿吗?怎么都去了厢房?

心草在廊下站下了,透过古色古香的玻璃窗,瞄见几个穿了袈裟的和尚领着七八个穿黑色或赭色汉服的女人冲着一个方向又拜又念。那些应该是居士吧。姐姐连居士也不是,可见是个打酱油的,殿外那些香客都是打酱油的,酱油瓶里装着欲望。

他们出来了!仿佛游行。领头的几个和尚都很年轻,穿着袈裟的样子很帅,大概是佛学院的学生吧,法器敲得很有章法,后面排着居士,居士们走进大殿,从一个穿黑色汉服的老妇手里接过一支香,是一支!心草鄙夷自己,拿了一把香乱拜,真是草脚(苏沪俗语,指没入门、不得要义者)!那个老女人应该是居士的头吧,那是什么职位。居士有职位吗?

心草轻轻问发香的女人:“你们衣服的颜色不一样,黑色和赭色有什么区别?”女人生硬地说:“一样的!快点跟上!”她递给心草一支香,推了她一把。

什么态度!进门就是有缘人,你难道不应该和颜悦色?还居士呢。唉,还真是想错了,到庙里来找什么机会!都是一样的俗人。

希望的心裂了一道口子,仿佛用旧的碗。她不能发作也不敢发作,这可是在佛殿。心草大气也不敢出,乖乖跟上队伍,各就各位,跪——拜——,众人在念着什么经,心草听不懂也跟不了,只好胡乱念阿弥陀佛。她只会念这个。心里有些好笑,仿佛自己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

礼毕,大殿一下子空了,众人仿佛鸽群又仿佛蝴蝶,呼啦一下飞走了,她一只也没抓住。

乘没人注意,她溜进“做佛事”的神秘处。

这是个套间。外面一间,只有两张拼起来的办公桌,面对面,一男一女似乎在商议什么事,见心草进来也不以为意。心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里间去,迎面见一老和尚塑像,正襟危坐,香烛正旺。印光法师,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印光法师啊。心草膝盖一下子软了,跪在蒲团上,磕了一个头。起身时,闻听身后有脚步声,心草心里着慌。要是问她怎么进来的,她就说不知道,你们也没挂“香客止步”呀。预备争执的心草转过身来,哦,不过一个“老百姓”。这个人,明显不是“初一十五”帮的,是个有求于菩萨的人。求者,无非事业寿命前程孩子爱情。哪样离得开钱?离得开保障?心草心里打了一千通鼓,鼓起勇气凑上去,悄声说:“先生,买份保险吧,实实在在的保障,比烧香更实在。”那人怒目而视,“滚开!”心草吓了一跳,脸都白了。赶紧走吧,让人轰出去,脸上就不好看了。

心草讪讪走进饭堂。

靠墙,几个义工阿姨在拣菜说笑。三张圆桌。上面趴着十来个人在吃面。心草买了一碗,坐在一个女人身边。定睛一看,正是那位发香的居士。

心草赶紧低下头,耳朵却竖了起来。

“阿弥陀佛!张师兄,你肯定前世外财布施了,儿子都买别墅了么,得报了哇。你的电话是?”

“啊,电话?你怎么还没记住我的电话?××××××,别忘记,放生一起去啊!”

“好的,师兄。”

心草轻轻放下筷子,走了出去——把张居士的电话号码存进手机。直觉告诉她,这个电话有用。什么叫外财布施?哦,这女人前世就有钱,而且心肠好。

转过身来,发现面碗已经收掉了,她还没吃完呢。正发愣,“张师兄”飞过来一个白眼,“浪费粮食!”

好凶的女人!希望的碗又裂了一条缝。

4

张淑凤不太舒服。这种不舒服由来已久了,开始是心情不好,然后就身体不好了,心上仿佛有很多线,这根牵着脚,那根牵着手,许许多多的线打了结,整个人都活动不开了。

平时,她总是坐在“兰若斋”看经书,念佛。“兰若斋”,是她退休后给书房起的名字,取自印度话“阿兰若”,意思是“寂静处”。其实,新村里很安静,平时路上没什么人,只有上下班的时候,才有小汽车沙沙地开过,也不鸣笛。外界的静没用。就是失聪也没有用。她的心不静。这就是“兰若斋”的来历或者用意了。

张淑凤闭关的时间越来越长。其实啊,闭关是对出关而言的,而她闭与不闭根本没区别。从一个小学校长到家庭妇女,多长距离呢?不过一刻,宣布的那刻。但她觉得走了好长好长的道,她累了,走不动了,就扶了“佛教”这根拐杖,继续走,走着走着,校长模糊了,看不见了。她彻彻底底蜕变为一个家庭妇女,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她独居,并非膝下无子,而是她愿意一个人住。丈夫走得早,她又忙不过来,把儿子寄养在乡下婆家,直到读书,儿子才回到她身边。然后,小伙子就蓬蓬勃勃长大了,成了社会精英。精英对母亲客客气气的,仿佛隔了一块玻璃。你看得见,摸不着——摸到的是冰凉和坚硬。精英想给母亲请个保姆,可张淑凤不要。一个人的家务可有可无。

“只生一个好”,她不知好在哪里,要是有个女儿就好了。每次在窗前看见母女有说有笑地经过,她总要紧念阿弥陀佛,干脆闭上眼睛。

她患了类风湿关节炎,晨僵越来越严重,心里着急啊,今天无论如何要去庙里的,十年里,她一次也没缺过。拜佛的时候她几乎是扑下去的。勉强吃完的面,进门就喂了地。给师傅面票时就关照了,面少点啊面少点,可还是有半碗。看着地上的面糊糊,张淑凤很生自己的气,浪费了。或许今天不该责怪那个香客的,人家不过是出去打个电话上个厕所遇见熟人什么的,她不是存心浪费,不吃了她还回来干吗?倒是自己,完全可以不吃面的,她又不饿,自己才是罪过呢。下回见到那个人,得请她原谅。还得建议食堂,等几分钟再收,总得问下你吃不吃了吧?若不吃了,可以提醒提醒,下次量少点。佛说,不见他人过。唉,还得修啊。

保姆小陈赶紧把地上弄干净,又伺候她漱口。

儿子说,哪怕您天天赶走一个保姆我还得帮你请,要么您过来住,要么请保姆,您挑。

挑什么挑,你不过是求得自己心安。张淑凤叹口气说:“好吧,但有一样,荤腥不许进门。”

5

心草挨到下午三点,决定打电话。这个时候,张居士午睡该起来了。

“喂——”

接电话是个男人。居然是个男的!心草赶紧挂了。记错了?不会,怎么会记错呢?她老公不是死了吗?心草打听得很清楚。也许是她儿子。如果还是他接怎么办?她没电话?现代人怎么可以没有电话呢,真是奇葩。

怎么办?

不能放弃!张居士是金字招牌:居士都买保险了,你比她还看破红尘?

心草正琢磨说辞呢,对方打回来了。他说喂,请问哪位?

“您好,我找张居士。您是?”这时,心草很佩服自己的急智。

“打错了。”

“慢点慢点,我说的是张——居——士,烧香的居士,明白吗?”

“我妈不住这里啊。你哪来的电话?”

“她告诉的就是这个电话啊。”哪来?偷来的。

“我妈难得来,请问你是?”

“我们是佛友,”心草说,“我问问她放生的时间。”

天晓得香客之间叫不叫佛友,管他呢!水龙头打开,谎话哗哗出来。心草觉得奇怪,第一次说谎就这么溜。可见她骨子里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贵姓?”

“免贵姓张。”

“这么巧?和我母亲同姓。你也退休了?”

“不,我在做保险。”

对方哈哈大笑。

心草腿都哆嗦了。好吧,笑吧。笑完买保险!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你要买吗?”

“是的,呵呵,所以我笑么,真是巧。你信佛是吧,我娘的朋友,保费归你啦,怎么样,来一趟吧。”

“不好意思,我,我今天约人了,明天好吧,明天?”

约人?鬼都没约。再聊准出事。他真是张居士的儿子吗?会不会是逗她玩的陌生人?也许这电话根本就是错的……可万一没错呢?他会不会告诉他母亲?这样就穿帮了——作为圈内人她应该知道放生的时间,应该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儿子家,肯定是骗子!

啊呀错了错了,什么佛友啊,该叫师兄。他们都这么叫。见谁都叫师兄?怎么说都有点乱。

心草赶紧打电话问姐姐。

姐姐的声音很兴奋:“晚上过来,我给你好好上上课。”她以为妹妹真信佛了呢。

挂了姐姐的,又打给金瓶。不分她的钱,要分她的胆子。

“去!当然去!”

“骗子也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要了。”你一去,单子归你啦。利益当头,亲人也翻脸。

第二天,电话通了,还是那个男人。他怎么还在家里?心草心里七上八下的,这是个正经人吗?正经人都上着班呢!对,也许是老板,私企,爱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你到我单位来吧,我的手机是……”电话里的男人说。

心草松了口气,单位,很好。我看你性侵!

心草把一大摞资料摆在对方阔气的大班台上。对方摆摆手说:“我没时间看,这样吧,你做个计划书。大约二十万保费。这是我的名片,保持联系。”

他说话像抢东西,特别快。心草还没反应,秘书叫他开会了。

中午的时候,心草去了趟姐姐家。进门就叫:“姐,有好事了,有好事了!”姐姐不知道妹妹有什么好事,她在厨房下面。倒不是喜欢吃,而是快,随时可以拔脚,叉麻将或是街舞。她端着碗出来,递给心草:“还没吃饭吧,这碗给你,我再下。”心草兴奋得脸都红了,说:“我不吃,吃什么饭啊。”心草把名片给姐姐看了下,这个人,要保二十万,不是保额,是保费哎。姐姐说:“你看吧,我叫你去烧香去烧香,怎么样,运气来了吧。”

姐姐脸上都是黑斑,皮肤又干又皱,这是烧香熏的吧?心草笑道:“也没那么玄,不过巧而已。”是啊,巧。要是张居士接电话这事就不可能发生了。

心草说:“走了啊,做计划书去,唉,要做很多份呢,不知他到底要保什么险。”

在姐姐看来,妹妹这一声“唉”实在太喜气洋洋了。

“你许愿没,赶紧还愿。”

心草“噢”了一声,小心翼翼收好名片。

母亲从房里出来了,一坐下来就说你慢点,出家人买什么保险啊,肯定是圈套。妈妈转向大女儿:“你也算是烧香念佛的?骗谁也不能骗出家人啊,不怕下地狱?”

姐姐叫起来:“妈你知道什么呀,什么出家人,根本不是。”

“不是就不是呗,叫什么?”妈妈斜了心草一眼,“做什么不好要做保险?老姐妹给你介绍好几个男人了,一听做保险的都不要。真是作孽。”

“我跟你说活呢,眼睛看哪儿啊?”

“知道了,妈。”瞎起劲!

姐姐反击母亲:“妈呀,你不晓得就别瞎说好不好?人家保险公司是真金白银,什么嘴皮子,你倒是会说呢,钱呢?”

妈妈被姐姐呛得直翻白眼,举起手里的拐杖说,“气死我了,你……滚出去!”姐姐赶紧告饶:“娘呀,我错了我错了,我给您下面好不好?”

母亲哼了一声,转身回房了。

心草指头戳向姐姐的脑门:“你呀。说你什么好。家里的菩萨都没供好。我走了!”

二十万,这么大的数字看来是趸缴,也就是一次性缴费。意外险,健康险,对,就这两种,有钱人不稀罕这一点点养老金,二十万到退休能拿几个钱?物价这么个涨法,买只鸡都不够。他三十多,应该是当家人,出意外或者重病就麻烦了。对,就这个!万一他结婚了,有孩子了呢?那就做两份,一份健康,一份少儿。

6

穆世良说现在有空,你过来吧。

心草仔细检查了要带的东西,不要慌,忙中出错就要了命了,什么叫命悬一线?这种感觉家里有米的人是不知道的。

按照设定,心草一到就掏出两证:代理证和资格证。坚持要穆总过目。保险代理人资格考试她是用了尿不湿的,她一紧张就想尿。当然,今天也用上了。

穆总对了对照片,说,给你半小时。

有钱人就是这样,二十万,区区半小时。心草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开始第二步——解释计划书,穆总听了几句就打断了,他说这不是我要的,也怪我没说清楚。

他到底要什么啊?开玩笑?心草一急,小肚子胀胀的。

穆总微笑了下,温和地说:“不是给我保,是给我娘。”

“你娘?张居士?”

“是啊,给她保养老险。”

心草又傻了。二十万,足够养老了,买什么保险啊?她怀疑自己没听清。

“是养老金保险吗?”

“是啊。不是有分红吗?”

原来他冲着分红去的。咳,都是宣传闹的,无非利用人们的贪欲,“利滚利”三个字害了多少人!你以为放高利贷啊。什么分红,他们说亏了就亏了,没赚就没赚,觉得上当又来退保。解约手续费死贵,上来就扣你百分之八,二十万的百分之八是多少?一万六千哎,这一万六千给我,我飞起来了!

有些业务员根本不说退保要扣钱,撸进来再说。结果呢,一年投诉就两千多。有证据吗?没证据有屁用。无耻吗?真无耻。当然,她理解他们,尤其是自己干了这行。保险代理人也是人,是人都要吃饭,管你道德不道德的。什么叫穷途末路?总比抢好吧偷好吧?这些话她能对穆总说吗?不好说,也不能说。

心草极其诚恳地说:“穆总啊,我是个吃素念经的人,得为你想——要买也是你买,合算啊,缴费期越短,费率越高。你妈年纪大了,不合算。”换作金瓶,她会说“咱妈”,可心草说不出口。

“我不要买。”穆总的眼镜片后一丝笑意。

白痴!

但是心草很快推翻了自己的看法。白痴怎么做老总?肯定自己错了,他只是没说他的算盘。刚才他的笑就是这个意思!他有算盘。

抵押贷款?会不会为了这个?保险责任有这么一条。资金链出问题了?电视里说,那些小型房地产商,资金链断了,就完了。穆总不像是大企业的老板。如果是大老板她怎么从来不知道这个人?

前一个问题没厘清,后面的又来了。

心草听见这个男人说:“二十万年缴。”

等等,等等,心草乱了,心草要昏过去了,难道,不是趸交?她轻轻扶住穆总的办公桌,嘱咐自己稳住,稳住。

养老金。年缴,二十万。

三个关键词。

乖乖,不得了。她实在有些消化不良,喃喃道:“穆总,请给我半小时好不好?”

穆总说:“可以,你去那里吧,我看点东西。”

心草“卷铺盖”到门边的办公桌,斯斯文文地拉开椅子。

这该是秘书的位置吧,或者,他觉得我合适这位置呢!嗨,想什么呢!她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凝神敛气:这张单子一定要做成,要非常诚心非常耐心地为客户打算。

险啊。这么大一块肥肉没给电话、网上这两只狼叼去。电话销售比较可怕,“一通电话,保险到家”,电话录音将作为证明保险合同成立的证据,这,靠谱吗?网售呢,只是一年内的短险,倒也不足为虑。她这一步走得多么及时!要是姐姐不叫她去烧香,她就捉不到那个电话,关键的关键就是穆世良家里的电话,关键的关键张居士没在!要是她在,事情就没这么顺利了。

缘分,只有这两个字能解释。也许,她真和佛菩萨有缘呢。回头一定要烧高香!心草心潮澎湃地翻阅手里的资料。哎。哪个手续费高呢?穆总就像不按常规走道的棋手,哪怕你棋谱背个滚瓜烂熟也没用。

这时她才发现,所有的养老保险都有分红这一款,谁发明的?太狠了!哪个人不想发横财呢,看看股市就知道了。分红?哈哈,多肥大的鱼饵。

他母亲五十六岁。

权衡、斟酌、比较、分析,心草选择了一种缴费期二十年,保到七十六岁的险种。哈,二十年,二十万乘以二十。四百万!

心草战战兢兢把计划递给穆总:“不行我重来啊。”千万别不行,千万,千万!阿弥陀佛!

佛祖显灵了。穆总说:“可以。”

心草灵魂出窍了,铅笔插到了签字笔套。

四百万,换两个字:“可以”。心草咂舌,太他妈吓人了!等等,还有签字这环呢。穆——世——良,三个字,每个值一百三十三点三万。有的人,一文不名,有的人值千值万,心草直着眼睛在投保单上刷刷打钩——不用看,她都能背出来了。分文未进的那些天,她天天看着它发呆。

“好了,请您过目。”

穆总看都没看,在投保人一栏写上自己的名字。

“被保险人我能签吗?”他抬眼看心草。

“最好亲笔。”

心草眼巴巴看着穆总把投保单锁进抽屉。

7

心草捧着烧红的脸,满脸是泪。通常,梦想成真的时候,生活中发生重大变故的时候,我们总是质疑它的真实性。心草现在就是这样。她不是一直幻想有一大笔保费吗?一定是幻想。可她明明从那个门里出来了呀。电话也是真的。她翻了翻自己的手机,又摸摸兜里的名片。千真万确!她一遍遍嚼着细节,没有说错,没有失态,裤子里是干的,一切正常!

正常下来的心草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好好敬佛,一定是菩萨显灵了,给了她大大的福报。

她直奔姐姐家,进门就扯住了正在包馄饨的姐姐,泣不成声。姐姐有点懵,搓麻将输了十来块,妹妹又来了这一出。

“喂,被抢了还是被人打了?我看看我看看,伤在哪儿啊?”

心草破涕而笑:“去你的!你才被人打了呢。”她忽然“啊——”地大叫一声,抱起姐姐转了一圈。

“神经病发作啦,快点放我下来!”

心草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我,我,发了——

“发?发神经吧。”眼泪还在脸上呢。姐姐曲起食指,刮对方的脸。

真的。心草说了一遍。

姐姐说,换作我,就买健康险,现在看病多贵啊!

疯了一阵,心草的眉头又皱起来了。被保险人,这个名签得下来吗?他是瞒着母亲保的?还是母亲自己要保,他揽过来的?也许钱是母亲的,他怕母亲上当。危险,一个看破红尘的人买什么保险啊!菩萨啊,您既然给了我希望,请您兑现吧。

心草说:“姐姐,我要请一尊大大的佛。”

姐姐说,“放高点,要仰视。”

心草说,“没地方啊,总不能放梁上吧。”

姐姐哼了一声,“你信佛?蒙人吧你。”

心草笑了:“见事主么,万一要见张居士呢?先学着点!”

在烧不烧香问题上两个人梗住了。

心草觉得别扭,烧香干嘛,香有毒的。

姐姐生气了。你混蛋!

心草也生气了,“你才混蛋!”跟你没法说。

心草躺在床上一粒一粒吃后悔药,干吗要和姐姐吵架干吗要说亲笔签名呢?规定不过是说说而已,很多投保单都是业务员代签的,代签投保人,代签被保险人。公司不是照样受理?保单不是照样生效?等犹豫期过了,再把合同给客户送去。一切已成定局。吃进去容易,吐出来就难了。退保?哼哼,你倒是试试看?

她的嘴小,这么大一块馅饼她吃得下吗?

馅饼还是陷阱?现在还不好说。如果下一步他让她自己去弄签名呢?如果他要和她上床呢?如果上了床还不给呢?一切皆有可能。等等,成功也是一种可能啊。穆总真不像在骗她,他用得着骗她吗?年轻漂亮的女人多的是,她心草算什么?一个四十岁的老女人。

心草天一脚地一脚地想着,这一晚啊,又睡不成了。

屋里朦胧的亮。窗外,大片的雪花飘舞在石板路上。宁静,祥和。奇怪,今晚一点也不冷。心草觉得,在活过的所有的日子里,今晚是最美好的。

心草取下挂在钢窗支棱上的内衣,贴在发烫的面颊上。如果成了,一定能镇住所有人。得意的人自己就瘪了,失意的人呢,她就是榜样。作为榜样,别说市先进省先进,全国先进也不在话下。哪个业务员陌生拜访第一单就二十万年缴?她的职级也会来个大飞跃,也许她能当组训,吃管理费!她主持晨会,指导新人,意气风发,意气风发啊!

先进也好,组训也好,最接地气的是手续费,上万块呐,而且整整二十年!一单就管二十年的吃喝。更重要的是,以后的路可以从容走了,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她也可以像那位老人一样,晒太阳,看报纸。

新生活,新生活就要开始了。阿弥陀佛!心草拉上窗帘,恭恭敬敬将一尊紫砂观音供在窗台上,一个头磕到了水泥地上。

猜你喜欢

居士姐姐电话
成双结对
意外的面试电话
趣味语文
什么叫“居士”?
认识“黑”字
电话求助 等
春天的电话
巧手姐姐
娜子姐姐信箱
文学居士小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