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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比笑难

2015-09-17刘剑波

青春 2015年9期
关键词:表兄酒杯西瓜

刘剑波

了解了郭国祥的来意后,表兄笑了起来。表兄从床底下抱出一箱洋河。表兄拿出其中的一瓶,用牙齿咬开了瓶盖,顿时,屋子里弥漫起白酒醇厚的香味。你要是能让我哭起来,我就把钱借给你,表兄这样说。我已经好久没哭了,我记得我还是十来岁时哭过,我都快五十了,你给我算算,我有多少年没哭了。你知道吗,我对哭充满了怀念,现在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痛痛快快哭一场。哭其实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可是我无法做到让自己哭,我忘记了怎么哭,我已经不会哭了。我听说,好多人喝醉了酒会哭,像小孩那样哇哇地哭,比如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喝醉了酒会像小孩那样哇哇地哭,也许我像我父亲,喝醉酒了也会像小孩那样哇哇地哭,可是我从来没喝醉过。兄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听了表兄的话,郭国祥也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要我陪你喝酒,把你灌醉了,然后你哭起来,你就会借钱给我,是这样吗?在郭国祥看来,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玩的游戏。

你这个兵没白当,你没当兵的时候很笨,可是你一当兵就变得聪明了。怎么样,我摆出的这个条件还公平吧?你只要能让我哭起来,我就把1万块钱借给你。郭国祥从床底下又抱出一个箱子来,但这次抱出来的不是装酒的箱子,而是一个装钱的箱子。当着郭国祥的面,表兄打开了装钱的箱子,那是一个小型保险柜。表兄从里面掏出一叠码得很整齐的百元钞票,拦腰用白纸条箍着,看上去就像一块粉红色的砖头。毫无疑问,这是1万元钱,表兄从银行拿回来还没启封。表兄把这1万元钱拍在桌子上。表兄的手劲很大,摆在桌子上的一盒蚊香被他拍得惊跳起来。

郭国祥搓起手来。每当郭国祥兴奋起来,就会使劲搓手。郭国祥的手很薄,很可能就是被他搓薄的。郭国祥一边搓手,一边想到了手到擒来和瓮中捉鳖这两个成语。他盯着这块粉红色的砖头,觉得这钱不是摆在桌子上,而是已经摆在他衣兜里了。郭国祥上学时成绩不好,但却对语文课上的成语接龙游戏很感兴趣,那时,他几乎将一本《成语辞典》背下来了。如果高考只考成语,那么他郭国祥早就上了北大或清华,而用不着去当兵了。

每个人都有擅长的一面,郭国祥最拿手的就是喝酒了。郭国祥在部队喝酒的名声很大,连团首长都知道有个养猪的郭国祥能喝。郭国祥从小看战争片看多了,他一心想当野战军。让郭国祥没想到的是,新兵连结束后,他被分配去养猪了。郭国祥当时的感觉,犹如一下掉在冰窖里。如果当兵也可以辞职,郭国祥肯定当时就辞了。让郭国祥更没想到的是,喝酒拯救了他。郭国祥天生酒量大。喝酒这东西练是练不出来的,必须靠天赋,而郭国祥在这方面特别有天赋。当时部队里流行着将一瓶白酒叫做一颗手榴弹的说法,问及某人能喝多少酒时,总是这样问:你能喝半颗手榴弹还是一颗手榴弹?

郭国祥养猪没多久,有一次庆祝“八一”建军节,连里搞会餐,连长让炊事班从仓库搬来一卡车白酒,连长举着一颗手榴弹说,你们尽兴干吧,能干多少就干多少。那时郭国祥19岁,19岁的郭国祥一个人就轻而易举干掉了3颗手榴弹。干掉了3颗手榴弹的郭国祥,面不改色心不跳。那是郭国祥第一次正儿八经喝酒。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会有这么大的酒量。连长跑过来给了郭国祥当胸一拳,他妈的,连长亲昵地骂了一句。连长围着郭国祥转了一圈,像打量着一匹剽悍的战马那样打量着郭国祥。都说北方人能喝,他妈的,南方人比北方人还能喝。你还能干吗?连长又递给郭国祥一颗手榴弹。郭国祥接过去,咕嘟咕嘟像喝白开水那样又干掉了一颗手榴弹。连长又给了郭国祥一拳,这一拳打得非常狠,差点将郭国祥打趴在地上。连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当连长喜欢上一个人,他就会用拳头狠狠揍那个人。连长笑着对郭国祥说,你小子等着团里来找你吧。

事实上,团里很快就来找郭国祥了。在部队里,各种消息传得很快,特别是谁谁能喝,谁谁的酒量大,这种消息传得尤其快,弄得团首长也知道有个养猪兵一个人能干掉4颗手榴弹。团里经常有各种各样的饭局和酒会,每逢这个时候,团里就打电话给连长,让郭国祥去喝酒。郭国祥的任务很明确,就是喝酒。说穿了,就是代酒,给团里的各位首长代酒,充分保护团首长。这个任务其实很艰巨,比喂出一栏大肥猪还要艰巨。但是,郭国祥将这个任务完成得很好。郭国祥说是在部队养猪,但真正养猪的天数屈指可数,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喝酒了。

3年很快就过去了,郭国祥面临着去留的问题。团长说,老九不能走。团里直接推荐郭国祥考军校,郭国祥考了两次没考上。团里想把郭国祥转成志愿兵,这样可以在部队待得久些。另外,志愿兵回地方也好找工作。但是,郭国祥死活要回来,最后还是回家了。很奇怪的是,从部队回来,郭国祥再没喝过酒。有人猜测,这是因为郭国祥在部队喝酒喝伤了。对这个说法,郭国祥不置可否。

郭国祥一边搓着手,一边还想今天来找表兄是找对了。郭国祥还差1万块钱,如果能借到这1万块钱,郭子就能从Q中学转到S中学借读了。所以,这1万块钱,对郭国祥来说很重要。为了借这1万块钱,郭国祥踏遍了所有他认为能借到钱的人家的门槛,最后的结果是,连1分钱都没借到。郭国祥并不着恼,设身处地去想,要是一个蹬黄包车的向你借钱,你肯定也不会借给他。所有愿意借给对方钱的人,都会估摸到对方有偿还能力。一个蹬黄包车的有偿还能力吗?答案是一个很大的问号。问号其实就是风险,谁愿意冒这个风险呢?郭国祥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这个道理他还是懂得的。然后,郭国祥就想到了表兄。

表兄会借1万块钱给我吗?对这个问题,郭国祥作过深沉的思考。表兄这几年承包鱼塘发了财,郭国祥从亲戚嘴里听说,表兄出去打牌都是随身带着装满了钱的保险柜。表兄的牌友都是很有钱的人,他们不仅像郭国祥一样随身带着保险柜,还随身带着一把量衣服的木尺。不过,这把木尺不是用来量衣服的,而是用来量钱的。无论是输,还是赢,用不着一张钞票一张钞票地数,而是直接用尺量。可以这么说,向表兄借1万块钱,就好比向表兄的九头牛借一根毛,这话一点都不夸张。这是郭国祥打算向表兄借钱的理由之一。

理由之二是,郭国祥曾经救过表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表兄欠着郭国祥一条命。表兄是郭国祥姑妈的小儿子,有一年夏天,少年郭国祥到乡下姑妈家去过暑假,这样,两个孩子就整天粘在一起了。在乡下,最寂静的时刻是午后。那时候,表兄会带着郭国祥去瓜农田里偷西瓜。在偷西瓜方面,表兄有着丰富的经验。他专找盖着草的西瓜偷,那是瓜农给成熟西瓜做的记号。当然,表兄也会采用叩瓜听音的方法,从那些没有盖草的西瓜中辨识熟瓜来。不同的西瓜被叩击时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没有两只西瓜被叩击声发出来的声音是相同的,你叩击100只西瓜,你会听到100种迥然相异的声音。而100种声音里,只有一种声音是熟西瓜发出来的。这其实是一个技术含量很高的活儿,然而表兄就是有这个能耐,他通过叩击找出来的西瓜无一例外是很熟的瓜,有的西瓜甚至熟透了,瓜瓤子沙得就像棉花糖。

在少年郭国祥的记忆里,那是一段甜蜜的日子。在静谧的夏日午后,少年郭国祥和表兄抱着偷来的西瓜,躲到棉花地里吃。那时棉花杆长得有半人高了,如果你坐在棉花棵子里,就像鱼潜入了水底,没人会发现。总之,棉花地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一开始,少年郭国祥还愁着西瓜怎么开。但这个问题对表兄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少年郭国祥看到,表兄用手掌劈向西瓜的中间部位,坚硬的西瓜霎时变成了两半。接下来,两个人就用手抠瓜瓤吃。用这种方式吃西瓜,无疑是很痛快的。少年郭国祥曾经几次模仿表兄,用手掌劈西瓜。可是他手掌劈得又红又肿,愣是没把西瓜劈开来。表兄说,这个需要练的,你知道我劈了多少瓜吗?表兄用手朝广袤的田野画了一个圆圈,全村的西瓜都挨我劈过,要是你把全村的西瓜都劈过了,你肯定比我还厉害。有一天下午,两个人坐在棉花地里吃西瓜,表兄突然哎呀惊叫了一下。伴随着这声惊叫,表兄把手里的西瓜抛向了天空。少年郭国祥看到,一条青色的蛇扭动着身躯,从表兄的脚边快速游过。这条蛇游过时,棉叶发出簌簌的声响。这种可怕的声音,后来一直回响在表兄的梦中。表兄右脚的脚踝上出现了两个褐色的齿印,并且很快肿胀起来,有血从那个地方渗出来,那血渗出来也是褐色的。少年郭国祥明白发生了什么,在最初的时刻,他脑子一片空白。尽管表兄吓得大喊大叫,但是他就像在看无声电影,一点声音都听不到。这种状态仅仅维持了两秒钟,然后,表兄的叫声进入了他的耳膜。他听到表兄在绝望地喊救命。这时,少年郭国祥做出了一个惊人举动,他地俯下身,趴在表兄小腿上,用嘴拼命吮吸表兄脚踝上的蛇伤,一口一口地将吸出来的毒血吐掉。这个知识是他从卫生课上学来的。那时,少年郭国祥心里想的就是多吸一口毒血,表兄保命就会多一份希望。后来,每当想起这一幕,郭国祥就会觉得匪夷所思。他其实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孩子,怎么会有勇气做出那种举动呢?只能这么认为,人的勇气并非酝酿的结果,而是刹那间迸发出来的。有时候,一个怯懦者会比一个勇敢者表现出更多的勇气。在附近农田干活的大人闻讯赶来,表兄被一辆手扶拖拉机送到公社卫生院。据抢救的大夫说,咬伤表兄的是一种叫“七寸子”的毒蛇,要不是郭国祥采取了紧急措施,表兄的小命很难保住。

有了这两个理由,表兄就一定会借1万块钱给我吗?郭国祥心里还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尽管心里没底,郭国祥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来找表兄了,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不就是把表兄灌醉吗?我郭国祥没别的能耐,就是能喝个酒。如果喝酒也算能耐的话,那我郭国祥也算有能耐的人。

这是8月初的一个下午,炎炎夏日,酷暑难忍,大地上的一切都被炙烤得卷缩起来。而在表兄的房子里,因为开着空调而凉爽舒适。这是一个外形像碉堡的钢筋混凝土房子,四面墙上都安着很大的铝合金窗子,这样,从任何角度随时都能观察到鱼塘的情况。这个外形像碉堡的钢筋混凝土房子位于鱼塘的中央,它就像一片水域中的一个孤岛。围绕着这个房子,有4个方形鱼塘,分别坐落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每个鱼塘的面积差不多有100亩田那么大。沿鱼塘支着很多庞大的彩色阳伞,阳伞底下坐着钓鱼的人,他们手持鱼竿,看上去凝然不动,就像被时间凝固住了。表兄养鱼的收入来自两个方面,一块是销售。由于表兄使用绿色的方法养殖,鱼的品质很受市场青睐,除了向城里各个饭店供货,还热销外地。还有一块就是垂钓了。这几年前来垂钓的城里人越来越多。形成这种情况的有两个原因,一是体育协会的很多钓鱼赛事都安排到这儿,每次比赛对表兄来说等于是做了一次大买卖。二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钓鱼已经演变成一种贿赂方式,“请人吃饭不如请人钓鱼”的新理念正在城里悄悄兴起。钓上来的鱼当然按斤两付钱,尽管表兄鱼塘里的鱼比市场价上要贵许多,但来钓鱼的城里人还是趋之若鹜。

郭国祥透过铝合金窗还看到一条类似藏獒那种体积庞大的狗,沿着鱼塘逡巡。这条狗不是像藏獒那样大摇大摆地行走,而是猫着腰潜行。后来郭国祥知道,那条狗是表兄花重金买来的,专门用来对付偷钓者。这条狗很特别。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当它发现了偷钓者,既不会狂吠,也不会扑上去撕咬,而是悄无声息地跑过去,将你顶下河。

在8月初那个炎热的下午,表兄对即将到来的哭泣充满了期待。他叫来手下的人,让手下的人下河捉鱼,做下酒菜。郭国祥却认为根本没必要,喝白酒才有意思,喝白酒才叫喝酒。郭国祥说的喝白酒,就是不用下酒菜,像喝白开水那样干喝。以前在部队的时候,郭国祥经常这样喝,哪要什么下酒菜。郭国祥是有点等不及了,他想速战速决。他太急于拿到桌子上的那1万块钱了。他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将表兄灌醉,并让表兄哭起来,所以,他觉得拿到那1万块钱,是铁板上钉钉的事。郭国祥打开了一瓶洋河,倒满了两只酒杯。那两只酒杯其实是两只比较大的玻璃茶杯。郭国祥端起其中一只酒杯递给表兄。自己则将另一只酒杯的酒一饮而尽。

表兄接过酒杯又放在了桌子上。表兄从来没喝过白酒,他坚持要做下酒菜。表兄是一个对喝酒很认真的人。在喝酒方面,表兄恪守两个原则,第一个是一个人不喝酒,第二个原则是没有下酒菜不喝。下酒菜不拘好坏,哪怕是一碟花生米,一盘猪头肉,甚或是一碗咸菜。对表兄而言,下酒菜其实是一种仪式,搁在那儿哪怕不动一筷子,但它必须存在。

表兄的手下很快从河里捉上来两条比脸盆还大的鲢鱼。那座碉堡式的房子的最里面有一间小厨房,表兄束上围裙,亲自下厨烹调。

刚才喝下的那杯酒,对郭国祥来说不啻是一次热身赛。虽然郭国祥已经好久不喝酒了,但喝酒的能力还是那样强劲,一点都没有减弱。他想到了“如饮甘霖”这个成语。趁着酒兴,他想出去看看鱼塘。他一走出去就置身在8月歹毒的日头之下,炽热的阳光像针,刺得他头皮发麻,眼睛发黑。不远处的河塘边撑着一把遮阳伞,里面空无一人,他想躲进去。

郭国祥走到近前,才发现遮阳伞底下趴着那条大狗。因为天热的缘故,那条大狗嘴张得很大,舌头从嘴里伸出来。那条舌头差不多有一尺长,垂挂在地上。大狗在不停地喘气,它的长舌头也在不停地抖动着。郭国祥有点踌躇了,他其实是很惧怕这条大狗的。郭国祥仔细观察了一下,他发现这条狗眼睛眯缝着,好像在打瞌睡。郭国祥放下心来,继续往遮阳伞走去。这时,趴在遮阳伞里的大狗睁开眼睛看了他一下,旋即又眯上了眼睛。显然,这条像藏獒样的狗对郭国祥没有兴趣。其实这是大狗玩的一个欲擒故纵的花招,而郭国祥被表面的假象迷惑住了,于是,他继续朝遮阳伞走去。当郭国祥与遮阳伞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时,大狗突然站了起来。大狗不是突然站起来的,大狗站起来的过程很缓慢,它做得很隐蔽,几乎是不易察觉。也许,当它看到郭国祥从屋里出来,它就开始做站立的动作了,而当郭国祥接近遮阳伞时,它完成了这个动作,这样,就使郭国祥产生了大狗突然站起来的错觉。这条像藏獒样的狗很会算计,它将时间掐得很准。

看到大狗站起来,郭国祥就止住了脚步,内心紧张起来。他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其实,郭国祥想撤退了,然而,就这样溜走,他又觉得有失尊严。郭国祥佯装镇定地站在那儿,等待着狗的下一步动作。大狗站起来后,它伸出来的那根又长又红的舌头并没有缩回去,但是与刚才耷拉着不同,现在它很有力量地伸展着。它并没有作出准备扑击的架势,依然凝然不动地站着。它的两只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这两只明亮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瞠视着郭国祥。显然,这条大狗也在等待郭国祥的下一步动作。

郭国祥想吓跑这条大狗,他蹲下了自己的身体,装作系鞋带。这其实是民间一个传统而经典的吓跑狗的方法,非常灵验。但是,当郭国祥蹲下去后,这条大狗一点反应都没有,它还是很稳重地站在那儿,两眼直视着郭国祥。毫无疑问,郭国祥的这个举动,在它的预料之中。这条大狗不仅预料到了郭国祥会假装系鞋带,而且它还预料到了郭国祥接下来会寻找砖块之类的东西,掷向它。果然,对面的这个人从自己的脚边找到了一块砖头。这时,大狗微笑了起来。只不过,它的微笑并不为人类所察觉。

手持砖头的郭国祥看到,这次这条大狗有反应了,但大狗的反应并非掉头逃跑,它只是蹲下了自己的两条前腿,而它的两条后腿笔直地绷着,屁股有力地抬起来,它身体的形状就像一把拉得很饱满的弓,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声音。显然,这条大狗做好了随时扑击的准备。郭国祥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就好像是把一锅饭煮夹生了。郭国祥并没有把砖头向大狗扔过去,说到底,郭国祥心虚了,胆怯了,局面霎时变得尴尬起来。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郭国祥与那条大狗对视着。郭国祥之所以不敢把砖头投向狗,是因为他想到砖头在砸到大狗之前,大狗就会凌空跃起,先将自己扑倒。被这条藏獒样的狗扑倒意味着什么,郭国祥完全清楚。这样一条骁勇的狗,岂会怕一块砖头?砖头对别的狗也许有意义,但是对面前的这条狗毫无意义,而且现在将这块砖头攥在手上也没有意义。郭国祥想把砖头扔在地上,但他又怕引起狗的误解,怕弄巧成拙。所以他一直把砖头攥在手上。只要象征着暴力的砖头还在他手上,狗就不会贸然行事。这条大狗不会先出手,它其实是很讲道理的,它是一条很有教养的狗。现在,郭国祥感觉到他与这条大狗之间有一根无形的铅丝,这根铅丝越绷越紧,随时都会断裂。事实上,郭国祥已经隐隐约约听到预示着铅丝断裂的铮铮之声了。那条狗一直在瞠视着他,在这个炎热的下午,狗的目光冰凉瘮人,他有点受不了了,于是,他把视线投向鱼塘。他发现,刚才还静止的鱼塘,现在开始朝狗的身后移动起来了。鱼塘怎么会移动呢?郭国祥终于发现,不是鱼塘在移动,而是他自己在移动,他在一步步往后退。他与狗之间的距离越拉越长。他与狗之间的那根铅丝,也在一点点松弛。当郭国祥认为他与狗之间的距离有了足够的安全系数时,便转身朝房子狂奔而去。一跨进门槛,他就把门关起来了,这时,他手里还攥着那块砖头。他把砖头放在窗台上。心有余悸地从窗户里望去,那条大狗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站在遮阳伞里。这到底是怎样的一条狗呢?这时,他闻到从厨房里飘出来的鱼的香味。

郭国祥端起斟得满满的一杯酒,送到表兄面前亮了一下,然后一口气干了。这已经是郭国祥与表兄第10次干杯了。无论在什么场合,跟什么人喝酒,郭国祥都要将倒满酒的酒杯送到对方面前亮一下,这是他当兵时喝酒的习惯性动作,既有炫耀的意味,也有催促对方,给对方造成压力和危机的意思。郭国祥的这个动作很连贯,也很流畅,他将一杯酒送出去亮相,手臂伸得笔直,然后手臂柔和地弯回来,将酒杯凑到自己的下巴颏上,这时,他的嘴巴会很夸张地张得很大,然后他将杯中酒直接倒进了喉咙里。看上去,郭国祥不是用嘴巴在喝酒,而是用喉咙在喝酒。

与郭国祥相比,表兄喝酒的动作就优雅多了,极富绅士派头。表兄不会像郭国祥那样将酒杯送到对方面前,他只是象征性地举一下,然后将杯口贴到唇边,再将酒杯缓缓倾斜,用很慢的速度将杯中的酒抿进嘴巴里。这样,两个人喝酒的动作特点就明显地区别开来了:郭国祥是用喉咙在喝,而表兄是用嘴巴在喝,恰切地说,表兄是用嘴唇在喝。

郭国祥将第10杯酒干了后,将酒杯放在桌上。郭国祥将酒杯放在桌上之前,还把酒杯横过来,杯口对着表兄,显示自己将杯中酒喝得一滴不剩了。那不是普通的酒杯,而是茶杯,一瓶酒也就够倒两茶杯,现在桌子上的空酒瓶已经排列成一个班了。这时,郭国祥微笑地看着表兄。表兄的脸已经非常红了。表兄喝一口酒脸就会红,现在喝了这么多口,表兄的脸已经红得很厉害了。这么说吧,猴子的屁股是很红的,但要是将猴子的红屁股与表兄的红脸放到一起,那么前者将逊色得多。郭国祥倒要看看,把脸喝成这样的人,还能撑多久。

在郭国祥的注视下,表兄不慌不忙将满满一杯酒端到嘴唇那儿,还调皮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酒,再将酒缓慢地抿进嘴里。这个过程比较慢,事实上,表兄喝每杯酒的过程都比较慢。表兄从容不迫,一点都不着急,他将酒杯紧贴着嘴唇(将嘴唇作为支点),不断地抬高。杯里的酒犹如溪流,朝着表兄的嘴巴流去。随着酒杯的抬高,它流得越来越湍急。最后,酒杯突然就空了。表兄也学着郭国祥的样子,将空了的酒杯横过来,杯口对着郭国祥,显示自己将杯中酒喝得一滴一剩了。表兄也在微笑。一张微笑的红得一塌糊涂的脸。郭国祥很讨厌这样的脸。郭国祥故意不看这张让他厌恶的脸。郭国祥心里骂了句他妈的,这是他在部队里跟连长学的。但是郭国祥平时不骂他妈的,只有在某种特殊的场合,他才会骂他妈的。郭国祥想,看谁笑到最后,是你,还是我。

表兄又打开了一瓶酒。像刚才一样,两只空酒杯放到了一起,依次倒满。两只酒杯都盛满后,酒瓶里一滴都没有了。这么说,一瓶酒的容量是1斤,一茶杯酒就是半斤了。郭国祥和表兄各喝了10杯,也就是说,每人已经喝了5斤了。以一瓶酒1斤来计算,5斤酒就是5瓶,5颗手榴弹。郭国祥在部队的纪录是4颗手榴弹,现在他已经彻底打破这个纪录了。打破了纪录的郭国祥感觉自己到目前为止一点醉意都没有。他很惊讶。他的惊讶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惊讶自己的酒量在不知不觉中见长了,虽然他已经很久没喝酒了。第二是惊讶表兄竟然会有如此大的酒量。尽管表兄的脸已经红得不堪入目,变成了一张十分丑陋的脸,但是到目前为止,也看不出他有什么醉意。

与表兄不同的是,郭国祥喝酒一点都不上脸。他喝得再多,脸都不会红。相反,他的脸会发白,喝得越多越白。白到一定程度就发青了。如果这个时候继续喝,就会进一步变青,变成铁青。现在郭国祥就处于这样的状况,他铁青着脸看着那两只倒满了酒的酒杯,然后伸手去拿属于自己的那只。那两只倒了酒的酒杯处于桌子的中间位置,如果要拿到手,坐着是够不到的,必须站起来。但是郭国祥没有能够站起来,他站到一半,腿一软,又坐下了。郭国祥心里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他再次努力,竭尽全力,终于站住了。然而,他站得不稳,他像一个摇篮那样摇摇晃晃的。所以,他是在摇摇晃晃的状态中拿那杯属于自己的酒的。他一拿到那杯属于自己的酒就坐回到自己的位置。在这个过程中,那杯酒也是摇摇晃晃的。它被一个叫郭国祥的人的手握着,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桌面,又摇摇晃晃地回到这个叫郭国祥的人座位上,它在桌子的上空划了一个不规则的弧线。在这个弧线快要落脚的时候,它泼出了一些酒。那些酒有一部分溅落在了桌面上,还有一部分溅落在了这个叫郭国祥的人的膝盖上。这样,杯子的酒就浅了许多。

表兄又从床底搬出一箱洋河,抽出其中的一瓶酒,用附在酒瓶上的一把小钥匙拧开瓶盖。表兄拿着这瓶酒,跑到对面郭国祥跟前,给他的酒杯加酒。但是郭国祥用手紧紧捂住了酒杯。郭国祥说,我还没有喝,你干吗要给我加酒?你这样太不公平了。郭国祥的这话说得磕磕碰碰,就像一个人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走路,走得踉踉跄跄。听到郭国祥这个样子说话,表兄笑了起来。表兄说,你的酒杯不满了,可是我的酒杯还很满,要是我不把你的酒杯加满,那才叫不公平啊。

怎么可能,郭国祥梗着脖子说,刚才你不是把两个酒杯都倒满了吗?姓郭的,你别跟我耍心眼,你要是跟我耍心眼,我,我他妈的对你不客气。表兄不姓郭,表兄姓罗。显然,郭国祥张冠李戴。听到郭国祥这样说,表兄笑得更厉害了,这样,你把酒杯放到桌子上,看看满不满。郭国祥很犹疑地将酒杯摆到桌子上,这时,他发现自己的酒杯确实不满,他不明白刚才自己的酒杯还是满满的,怎么一转眼就变得不满了。

郭国祥看着表兄将自己的酒杯加满,他端起来送到表兄面前亮了一下,然后收回来,往喉咙里倒。但是,只倒进去很少的一部分,就被呛住了。郭国祥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一点点弓起来。表兄再次跑过去,给郭国祥捶背。表兄说,不喝了吧,你不能再喝了,要喝我们改日再喝。郭国祥咳了很长时间才停下来。当郭国祥停下来时,他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你不能再喝了,你还没醉,怎么就不喝了,老实告诉你,我还能喝,把你喝醉了,让你哭起来,我就不喝了。郭国祥说这话时,一直在流泪,看上去他是在边哭边说。

好吧,表兄仍然像刚才那样缓慢地抿着酒,他一边抿着酒,一边微笑地看着郭国祥。

郭国祥又将杯中的一部分酒倒进了喉咙里,这时,他感到一只手在凶猛地抓挠着他的胃,那只手的意图很明显,即想把他灌进胃里的酒挤出来。郭国祥在部队喝了3年酒,从没感觉到这只手的存在,所以,这只手的突然到来使他有点恐慌。于是,他停了下来。

郭国祥的这个表现完全在表兄的预料之中,所以表兄宽容地对郭国祥说,慢慢喝,吃点我做的下酒菜。这时,郭国祥才看到桌子上的两盆鱼,一盆是剁椒鱼头,一盆是红烧鱼身,材料即取自那两条大鲢鱼。剁椒鱼头用的是红辣椒,剁成细末的红辣椒小山似的堆在鱼头上。红烧的那盆鱼色泽红润发亮,一副鲜嫩肥美的样子。做这种红烧鱼,有三个步骤很重要,一是旺火、中火、微火交替使用,发挥火候之长;二是调料比例适当,投放时机准确;三是要把好上色、勾芡、淋油三关。显然,这三个步骤表兄把握得很到位。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郭国祥喝酒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他也学着表兄的样子,用很缓慢的速度抿酒,他甚至比表兄抿得还慢。除此以外,他一筷接一筷地轮番吃着面前的那两盆色香味俱全的鱼。郭国祥以前在部队喝酒,对下酒菜是不屑的,他很看不起依赖下酒菜的饮酒者,但是现在郭国祥却非常依赖下酒菜了。他似乎是突然发现了下酒菜的好处。

下酒菜当然是用来佐酒的,有助于你把更多的酒喝下去。而对郭国祥来说,下酒菜还有个用途,那就是能够抵御那只抓挠他胃的那只手。那只手已经越来越肆无忌惮,简直是凶相毕露,它用它尖利的指甲毫不留情地掐着郭国祥的胃。不断进入胃子里的下酒菜,企图形成一层甲胄,但从目前的情况看,这层甲胄阻挡不了它的进攻。

让郭国祥恐慌的,还有表兄的酒量。喝酒喝到现在,表兄的除了脸红以外,一点异样都没有。而脸红又能说明什么呢?脸红并不意味着一个人不能喝,并不意味着一个人喝了酒肯定就会醉,郭国祥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这个道理明白得似乎有点晚了。是的,郭国祥没想到表兄这么能喝,比自己还能喝,他觉得自己完全低估了表兄。现在,他能做什么呢?当然还是喝酒,坚持喝下去,说不定下杯酒就能把表兄打败了。

在喝下一杯酒的时候,情形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表兄不再那样很文雅地抿酒了,他学着郭国祥的样,将满满一杯酒一下子倒进了喉咙。表兄将酒杯横过来,很得意地让郭国祥看空荡荡的酒杯。但是,郭国祥还是像刚才那样缓慢地抿着酒,每抿一口,就夹一块鱼肉填进嘴里。郭国祥的脸就像一块生铁那样青得可怕。当郭国祥再次夹着鱼盆里的一块东西往嘴里送时,被表兄的筷子及时打掉了。郭国祥夹的其实是一块鱼刺。这个叫郭国祥的人把鱼刺当成了鱼肉。这其实是很滑稽的,所以表兄乐不可支地哈哈笑了起来。

表兄是一个很会笑的人,而且,他还是一个很容易笑的人,为一点芝麻大的事,他就会笑上半天。但实际上,表兄对笑已经厌倦了,他向往着哭,他多想自己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回。曾经无数次他尝试着让自己哭,可是没有一次都够成功。他不得不认为,哭其实比笑要困难得多。现在他寄希望郭国祥能让自己喝醉,也许醉酒能让自己哭起来,但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希望又要成为泡影了。表兄很伤感,也很愤慨,他用了很大的劲去打郭国祥的筷子。

郭国祥的筷子被打得飞离了手指,一只掉在桌子上,一只掉在了地上。表兄看到,郭国祥的面目霎时狰狞起来。郭国祥面目狰狞地看着表兄。郭国祥虽然脸色白得铁青,但眼睛却红得可怕。

你想打架?郭国祥吼叫了一声,随着这声吼叫,郭国祥擂了一下桌子。郭国祥擂得很重,使得桌面产生了强烈的震动,两只鱼盆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那是两只铝制的质量很轻的鱼盆,它里面盛的鱼已经被吃光了,它其实成了两只空盆。这样,它们就很轻盈地跳起舞来了。一只空酒杯也想跟着跳,那是表兄的酒杯,刚才他把满满一杯酒倒进了喉咙。但是这只空酒杯并没有能够跳起来,它只是蹦了几蹦,就站住了。而另一只酒杯,却倾倒了。那是郭国祥的酒杯,它里面还剩半杯酒。现在这半杯酒在桌面上流泻,并且加快速度朝着桌沿奔跑。当奔跑到桌沿时,又停了下来,然后淅淅沥沥往地面滴,那样子很像一个人在哭。

郭国祥试图再次站起来,但是他没能够站起来。刚才,他也试着站过一次,但是他的身子上升到一半的时候,腿就软了,只好又坐回到座位上。而这次他刚站起来,身子还没有上升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坐回去了。郭国祥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喝了这么多酒,他身子变得异常笨重,所以坐回去时,他笨重的身子对椅子产生了强烈的撞击,结果,椅子被撞出去老远,这样,郭国祥的屁股就坐进了虚空里,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兄弟,你醉了,不能再喝了。表兄跑过去,想把郭国祥拉起来,可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没把郭国祥拉起来。你说我醉了?坐在地上的郭国祥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我他妈的怎么会醉?我以前喝4瓶酒都不会醉呢。

表兄蹲了下来,这样他就可以和郭国祥面对面说话了。你喝了不止4瓶了,现在已经是喝第6瓶了,你其实很能喝。只是你没把我喝醉,我以为你能把我喝醉,可是你没能把我喝醉,你倒把自己喝醉了。你不能再喝了,我也不喝了,以后我到城里去找你喝。

不,我还要喝,你还没醉呢。你醉了,醉得哭起来,我才不喝了。郭国祥手撑着地想爬起来,可是他没能爬得起来。

你醉了还怎么喝,今天不喝了,你到我床上睡一觉,等醒了酒再回家。表兄再次伸出手去拉郭国祥,但是郭国祥很有力地打掉了他的手。

我没醉,你才醉了呢。就是我醉了,我也还能喝,我一定要干倒你。郭国祥这句话刚说完,就稀里哗啦吐了,他大口大口地吐着,差不多把刚才吃进去的鱼都吐出来了。那两盆鱼表兄没怎么动筷子,基本上是郭国祥一个人吃的,现在,郭国祥又把那两盆鱼还原出来了。郭国祥看着他吐出来的东西,对表兄说,鱼,你看这些鱼在游呢。

表兄没料到喝酒喝到最后是这样一个结局,他对郭国祥失望透了。他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对郭国祥说,你走吧,赶快走,在我动手揍你前,赶快在我面前消失。表兄拿起桌上的那捆钞票,然后站起身来。很显然,他要把这捆钞票重新放进保险柜里。但是,当他站起来时,他的腿被郭国祥抱住了。郭国祥像一条狗,从他坐着的地方爬了过来。现在郭国祥抱着表兄的一条腿,仰着头哀求表兄,你借给我吧,你把1万块钱借给我吧。

因为腿被郭国祥抱着,寸步难行,表兄只好坐下来。这时,表兄发现郭国祥跪在他面前。郭国祥跪在他面前哀求道,表兄,你借给我吧,你把1万块钱借给我吧。

表兄觉得郭国祥的说法很好玩,所以表兄笑了起来。你还记得我们事先的约定吧,我说过,只要你把我喝醉了,让我哭起来,我就把这1万块钱借给你,可是你并没有把喝醉,也没有让我哭起来,所以,这1万块钱我就不能借给你了。办事得按照规矩,要不这个世界就乱套了。

郭国祥死死抱住表兄的腿不放,进一步哀求他的表兄,你就借给我吧,我会还给你的。看在这么热的天,我大老远骑黄包车跑过来的份上,你就借给我吧。

这可不是借不借的问题,是按不按规矩办事的问题。我是个按规矩办事的人,我按规矩办事,所以我才能很成功地经营这一大片鱼塘,我可不想坏了规矩。你死了心吧,这钱我是不会借你的。

听表兄这么说,郭国祥突然像孩子那样呜呜哭了起来。看到郭国祥哭,表兄却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他对郭国祥说,我父亲也是这样,喝醉了就像孩子那样哭,看来喝醉了就会哭。郭国祥,你想办法让我喝醉了吧,我喝醉了肯定也会哭。

郭国祥呜呜哭着说,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救过你命吗?要是我不救你,你早就死了。

表兄笑着说,郭国祥,你没醉呢,你真的没醉呢。你要是不提,我早就忘了呢。不错,你是救了我,要不是你救我,我活不到现在。可是,这跟借钱有关系吗?你要知道,生意人把规矩看得比命都重要,我不能因为你救了我一条命,就把钱借给你。

1万块钱对你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对我很重要。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差这1万块钱了。我想把郭子转到S中学去读书,S中学要收3万块钱,少1分钱都不行。我已经凑齐了两万,就差1万了,要是你能把这1万块钱借给我,我家郭子就能转到S中学读书了。S中学是全县最好的中学,那儿教学质量好,升学率高,郭子要是能转进去,肯定能考个好大学,以后毕业了就能找个好工作,找到个好工作,郭子这一世就不愁了。

表兄觉得郭国祥的话特别好笑,你家郭子能不能转进S中学,跟我有关系吗?特别是看到郭国祥像死了人那样磕着头,表兄笑得更厉害了。表兄又开了一瓶酒,他把酒倒进杯子,但他没有倒满,而是倒了一半。他将半杯酒一下子甩进了喉咙。

你不借钱给我,不就是怕我还不上吗?我蹬黄包车只能糊张嘴,是还不上这1万块钱,可是郭子能还上。

听郭国祥这么说,表兄又笑起来了,他觉得今天简直是遇到了个活宝。郭国祥,你太好玩了,等你家郭子还我钱,我的胡子都要等白了。

不会,不会,怎么会呢?我给你算笔账吧,郭子明年就能上大学了,上4年,第5年就毕业出来工作了,郭子只要一工作就能还上你钱了。你胡子不至于再过5年就白了吧?

郭国祥,你真的没醉,我还以为你醉了呢。你想不想再喝酒了?我们再喝一瓶怎么样?很有可能再喝一瓶我就醉了呢。

我不喝了,我还要赶回去。你这儿离城里至少有50里,我要赶50里路才能到家呢。这样吧,我做狗让你看了玩儿,你要是高兴了,就把钱借给我好吗?郭国祥说着,就四肢着地,像一条狗那样绕着表兄爬来爬去。郭国祥一边爬还一边像狗那样吠叫着。

郭国祥笨拙的表演又引得表兄笑了一阵。表兄突然想起跟郭国祥玩的往事来了,他对郭国祥说,你这样在地上爬着,叫着,就像一条狗了吗?如果你这样认为,那就太肤浅了。真正的狗是要吃屎的,狗只有吃屎,才能证明它是一条狗。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村头拉屎吗?我们的屎刚拉出来,就被狗吃下去了。狗不仅把我们的屎吃下去了,还把地上舔得干干净净。狗是喜欢吃屎的,狗尤其喜欢吃新鲜的屎。在我们蹲着拉屎时,会有很多狗跑过来,在我们屁股后头排着队,耐心等待着我们把屎拉出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不是要我现在吃你拉的屎,这样你才承认我是一条狗,然后你就会把钱借给我?

这次,表兄笑得前仰后合,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在眼泪流出来的一刹那,表兄吃了一惊,他以为自己哭起来了,但表兄很快意识到他的眼泪不是哭出来的,而是笑出来的,这让他很沮丧,不过,他并没有停止笑,因为郭国祥的话实在是太好笑了。我不要你吃我的屎,我只要你把你吐在地上的东西吃进去,再把地上舔干净了,这样你扮演的就是一条真正的狗了。

我这样做了,你会把1万块钱借给我吗?

我让你这样做,其实就是我定下的规矩,我这个人破坏过很多东西,包括好的东西和坏的东西,可是我从来不破坏规矩。

听到表兄这样说,郭国祥很放心地趴在地上一口一口吃着他刚才吐出来的东西。他很快就把那些东西吃下去了。然后,他伸出了舌头。为了尽可能将舌头伸得长点,这个叫郭国祥的人用了很大的劲,脸憋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在不停地跳动。表兄看到,郭国祥的舌头确实伸得很长,比一只狗的舌头长得多了。这条比狗舌头长得多的舌头像扫帚那样,在地上扫来扫去。表兄笑得差点岔了气。表兄把桌子上的那捆钞票扔给郭国祥,你把这1万块钱拿去吧,我不要你还了。

现在,郭国祥从地上爬起来了。虽然脚步踉跄,但他还是很稳地站住了。表兄看到,郭国祥用他的右手去拉腰包上的拉链。这让表兄很吃惊,因为他到现在才发现郭国祥腰上系着个腰包。那是个脏兮兮的黄帆布腰包,很瘪,瘪得像老太太的嘴。表兄以前坐过黄包车,他想起来了,他坐过的那辆黄包车的车夫也有个腰包。好像,每个黄包车夫腰上都系着一个腰包。显然,腰包是黄包车夫的一个标志。

郭国祥的手抖得很厉害,这使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拉开了拉链。郭国祥拉开拉链后,把那捆钞票放了进去,这时,很瘪的腰包变得鼓起来了。郭国祥并没有随即拉上拉链,而是从腰包里摸出一张纸条。他把纸条递给表兄。表兄接过来,发现纸条是湿的。这张纸条放在腰包里怎么会湿呢?表兄抬起头来,他看到郭国祥的脸上布满了汹涌的泪水,那些汹涌的泪水正顺着脸颊往下淌。这个叫郭国祥的人在很厉害地哭。显然,刚才他低着头将纸条从腰包里摸出来时,坠落的泪水打湿了纸条。

表兄不明白郭国祥怎么又哭起来了,表兄的心里很不平衡。表兄骂骂咧咧地说,日娘的,我把钱借给你了,你怎么还哭。哭对你来说真的就这么容易吗,我日娘的怎么就哭不出来?表兄把那张纸条展开,那张纸条其实是一个借条,上面写着借表兄1万元,若干年后归还云云。落款不是郭国祥,而是郭子。敢情这张借条是郭国祥早就写好的。表兄有点生气,表兄说,我说过不要你还肯定就不要你还。表兄当着郭国祥的面把纸条撕了。表兄又说,我今天笑得很多,我都快要笑死了,可是你不要以为我就高兴。笑并不代表一个人高兴。我多么希望我能哭,只有哭才能让我开心。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哭,我担心我再也不会哭了。

郭国祥用手背不断地擦着脸上的泪。郭国祥说,你把借条撕了,我也要还你,借债还钱也是我郭国祥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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