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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

2015-09-17王浩洪

青春 2015年9期
关键词:野鸡兔子文明

王浩洪

李平安决定空着手去见冯素丽。那个木匣子,还有那些钱,他打开办公室书柜下半截的柜门,放进去,锁了。

见到冯素丽时,她在忙着在院墙边上砌鸡屋,李平安便走过去帮忙和泥灰。冯素丽一把截过他手里的锹,用手拦他,说哪用得着你动手。李平安觉得奇怪,说这墙还是去年我帮你砌的呀,怎么就不能动手了?冯素丽说,那是那时候。马平安问,现在怎么哩?冯素丽说,现在管三千人呢。马平安便笑了,说,三千人有两千多我够不着,剩下几百个老的小的女的,其中还有个你不是?冯素丽便笑着把手里的锹还给他,自己去门口搬红砖。

李平安一边砌墙一边跟她聊天,他知道她什么都不晓得,东西是国外公司寄到县劳务派遣中心,县里来人把东西交给他就回去了,李平安跟他们商定,暂且不要跟她见面,待他来慢慢做工作。他问她,听说你天天跑到湾东头大黑家看电视?她说,你听谁说的?他说,你莫问哪个说的,有没有这回事?她红了一下脸,说我是去学养野鸡,这不,我在做鸡屋不是?李平安边往红砖上抹泥灰边笑,说我怎么听说你是去看国外新闻,是不是担心他呀?她的脸更加的红了,小声地说,这么久,一点消息也没有。马平安说,他现在修路的地方野得很,没有电话。她说,没电话就不能借么?他说,那地方没信号,打不了手机。

你别为他遮掩,我晓得,他是不愿意跟我说话。她说。

他没有作声。

你想养野鸡?李平安转了话题,把抹了泥的砖放在墙上,用砌刀手柄敲敲。

不晓得能行不行。她说。

哪有你不行的事?我给你买种鸡。李平安说他认识镇街上的山鸡贩子何山风,叫他弄野山鸡种鸡不成问题。冯素丽却说她已经说好了,过天有人送来。他眼里就有点酸,说我晓得,又是文明亮。

她却一脸正色地说,是他又怎么呐?何山风的姐在明亮学校里当会计,他叫她回家跟她弟说一声,何山风就会把鸡种送来。她又说,养山鸡这想法也是明亮的主意。这些年,多亏明亮帮衬着。她停顿一下又说,还有你,总是照顾着我和水伢。

明亮照顾那是真的,我哪有什么。他说。

你那也是真的。我心里还不清楚?她说。

我们是同学哈。他说。

就因为是同学吗?她说。

那还有什么?他说。

还有什么你不晓得我更不晓得。她望着他笑了,把他望得低下了头。

哪个也没有想到,你在半路上又一个人孤了。她又说,人的一生哪个么样不晓得哦。哎,你怎么还不找个女人呢?

急么事。李平安想,现在更不急。他把一块砖敲实,用刀刮了刮泥灰,抬起脸望了望她。

明亮怎么也没找个女的呢?他像是随意地问她。

她说,就是呀,每次回来我老催,他也跟你一样的话:急什么。

文明亮是冯素丽的小叔子,在镇中学当老师。冯素丽跟李平安和文明亮都是高中同班同学,后来成了冯素丽的老公的文明远比他们高两届。他们三人中只有文明亮考起了大学,上了师范学院。本来在学校里李平安跟冯素丽处得不错,两人都是班干部,说话已超越了同学关系,没想到毕业那年文明远参军,村里文支书上门找冯家保媒,急风快火,把冯素丽嫁给了文明远。嫁了就嫁了,李平安娶了后湾的一个女子,高中读了一年,人也漂亮,生了个儿子不说,人也是理家过日子的女人,把男人伺候得说不出半个不对来。一家人日子过得像模像样,只是这李平安酒足饭饱之余,还是会想起冯素丽那张白净的脸,想起她低了头颤颤一笑的样子。他知道冯素丽对嫁给文明远并没怨言,一个人带孩子还要照顾老人还要下地侍弄庄稼,从没听她叫一声累。可是谁也不会想到,文明远上了军校那年,却写信回来,要跟冯素丽离婚,还说他俩的婚姻是村官包办,没有感情。李平安呢,就在冯素丽旷日持久的离婚冷战中,那一年,老婆被农用车撞了,成了植物人,过两年去世了。而文明远呢,从部队复员回来就找劳务派遣中心报名,到非洲一个国家修铁路去了,去了不久,就给她寄回来一纸离婚协议。李平安知道,冯素丽虽然不愿离婚,但冯素丽对他李平安的感情也在那儿放着,像封在坛里的酒,只要打开盖子,就会有一股浓香扑面,就会把人醉倒。他跟她之间,从学校到现在都只隔着一层纸,只要谁一出手,纸就会捅穿,洪水就会奔涌而出,火就会轰地一声烧起来。但是这手,即使现在,冯素丽守着活寡,他死了老婆,她和他都没有出。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好像是在等待。等待什么呢?多年来,他自己也不清楚。

现在,李平安明白了,他知道潜意识里等待的是什么了。他等待的就是时间,在时间的后面藏着他想要的东西。

但是他现在却不能跟她要那个东西。他担心他跟她一说,这个东西可能会跑到别人那里去了。比如她家里那个到现在还不找女朋友结婚的文明亮,他的女人带着女儿走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稳如泰山,他是不是也在等待这个东西呢?

他要想得到这东西,还需要水到渠成的时机。

所以当冯素丽问他,昨天有辆小车来村部时,他找了个话搪塞了她。他想,只要他不知道,只要她一如既往地执着于她的婚姻,跑到别人那里的可能性就很小,他打开酒坛的可能性就很大。

李平安再次去看冯素丽,带了两对家养的野山兔种兔。他没有事先跟她说,他想要冯素丽养野兔。冯素丽说,你捉这些兔子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马平安说,跑上跑下费功夫。冯素丽说,你不晓得打个电话?李平安其实是怕电话里说会遭她拒绝,但他说,说不说我都认为你还是养野兔好。她就问,你不是也说养野鸡么,怎么又变成养兔子了呢?李平安说他是反复考虑才要她养兔子的,时下村里面养兔子的人家多,村里有人组织收购外销,他跟收购商也熟,能卖出好价钱。他说,野鸡村里还没有人养呢。冯素丽说,明亮说好了,他找人收。李平安说,我也找人说了,这不,合同也拿来了。说着拿出合同递给她,她接过来,没有看,放在桌子上,说,明亮已经把种鸡送来了,你来看。他跟她走到屋侧,垒高了的院子墙上拉起了尼龙丝网,鸡舍外面,三对种鸡在地上散步。冯素丽说,明亮说了,种鸡的钱他先垫着,等年底我的鸡出笼再还他。李平安见他一口一声明亮明亮的,心里不舒服,脸上勉强挂着,说,那这兔子你是养不了了,我把它退回去。冯素丽感到不好意思,一片好心怎么好辜负,就说,既然拿来了,再退多不好呀,我养试试。李平安脸色立时晴了,说不是试,一定要养好哈。冯素丽说,哪晓得行不,我只学过养鸡。李平安就从西装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说这上面都有。冯素丽问他多少钱买的兔子,他不说,她要进屋拿钱,他一把扯住她的手往下甩,转身出门说,我也先垫着,你一定要还,那就也跟明亮一样,等年底再说!

冯素丽在野鸡屋里隔了一间养兔子,没多久,野鸡下了蛋,孵出了一窝窝小鸡,兔子呢,却在地下打洞,不分日夜的掏土,堆在墙边,没几天就把墙底下挖穿了,李平安送来的四只兔子从洞里跑了出去。兔子跑了岂能找回来,但冯素丽想到对李平安没法交待,仍然到后山上转了好几回,连兔子屎都没见到一粒。明亮回家来,她把这事跟明亮说,问他镇上要是有人养兔子她去买两对,免得辜负了平安书记的好意。没过两天,明亮就送了两对兔子来。这两对兔看上去驯得多,虽然也是灰毛,但比原来的要浅一些,冯素丽没说什么,她知道要想找到毛色完全一样的很难,明亮又没有见过原来那几只,就是见过也难免不看走眼。她自己到镇上集市里,想找人换一下,找到卖兔的,一看也没有跟先前一样的,只好把兔笼子提了回来。

李平安来了,一眼就看出兔子不是他的,问,这哪是那两对兔,我原来的兔子呢?冯素丽说,跑了。

跑了?这是哪来的?

我托明亮买的。

又是明亮。马平安没作声,脸色阴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怎么不跟我说呢?

你忙,我哪能用鸡毛蒜皮的事打搅你。

那你就好打搅他了?

他是我小叔子不是?她说,抬起头朝他一笑。

马平安笑不出来,他没有喝冯素丽冲的茶,阴沉着脸出了门。

转眼到了秋天,收了稻谷,泉溪湾农户合同到期,要重新调整田地,签承包合同。冯素丽家的田是山坡边上的傍田,与山边的岗地连边,田地都在一块儿。冯素丽思谋着,签合同还要原来的田地,把田地都种上药材,不种粮食。后湾有人种三七,一年收入是种稻谷的好多倍,技术有一点,不难学。当然种药材也不光是为了来钱,明远的父母走得早,没有公婆帮助她,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她养着这么些野物,还要照顾孩子上学,再去做犁耙水滚割谷插秧的水田活实在吃不消。可是分田抓阄时,她偏偏抓到了一块冲田,而且是全湾最好的稻田。那天抓阄她是被小组长临时喊去的,去时第一轮大田各家都抓过了,只剩下她家没抓。她怪组长怎么先不通知她,组长说,你家住得远,没人愿意跑。又说,坛里只剩一个了,是金三斗。她问组长怎么晓得,组长说,都抓了看了,只有金三斗没出来,不是这个是哪个?她就说,我不要行不?组长说,人家都眼馋死了,你还不要?为么事?冯素丽说,我就喜欢我现在种的这两块傍田。组长说,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哈,你不要有人抢。她就说,谁要谁拿去,我不要。这时就有好几个人说,她家不要我要。组长一看就恼了,故意一本正经似的说,都莫乱来!军中无戏言,说不要就不要了?说着就把手伸进了坛子里,拿出那个纸团团,塞给了冯素丽。接着抓着坛子口,把坛子倒着举起来,以示里面是空的,再把它放下来,说进行第二轮!

第二轮分的是二等田,就是瘦田,薄田,傍田,山田,农户俗称的差田。冯素丽挤过去,想早点抓,把他家的两块傍田抓到手,哪怕抓到一块也行,另一块她可以用好田跟人家换。可是抓到的一块也不是。她家的田被两家人一家一块抓走了,她想用那块大田金三斗跟两家换,两家都不愿意,嫌两家在一块田里不好做活,其实也怕到时候田里的界线分不清,扯皮。而冯素丽手里抓的那块二等田是青石上铺土的薄田,学大寨那年做的,连山地也不如,更是没人愿意换。

这样一来,冯素丽的计划只能实现一半:在山地上种药材,冲田里种水稻。

第二年插秧时,冯素丽跟水伢都下了田,一个扯秧一个插秧,忙了两天只插了一个田角,到第三天下午,突然从隔壁松溪湾来了一帮子人,一来就下到她家的田里,扯的扯插的插,半下午就插完了。冯素丽问是哪个叫他们来的,他们说是村里。她给他们工钱他们不要,说村里已经给了。她说那怎么行,怎么能要村里给呀?他们说,李支书说,你家是援外户,该照顾。到了秋天,割稻子时,又是来了一帮女的,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就把谷割了,到下午,几个男劳力把草头捆了,挑到了稻场上,让冯素丽连手都插不上,只有在田埂上端茶送水的份了。下午挑草头时,李平安也来了,他站在田岸边,摸一把从身边挑过去的草头,赞一声,好谷!对身边的冯素丽说,这田没亏待你吧?冯素丽笑着说,还不就是些谷子。李平安说,几肥的田,你当时还不要!冯素丽说,你连这个也晓得了?

李平安就笑,说泉溪湾巴掌大块天,有么事我不晓得。冯素丽说,那不一定,你能晓得张三家几只鸡,李四家几只鹅?你只晓得我吧。李平安说,那倒也是,我想记住的也是你。停顿一下又说,你是援外户,又是老同学。

那你是为援外户呢还是为老同学?

都是呀。他想了想,说。

感谢何组长,要是他那天早点叫我来抓阄,我肯定就不会抓这块田。冯素丽并不领情,正话反说。

李平安没听出来,还以为她是在称赞组长,就说,你以为他是无意的?

冯素丽没听明白,问,你么意思?你说何组长是故意的?

你想想,李平安说,哪有那么巧的事?这么好的一块田谁都没抓到,等你最后抓着了?

冯素丽弯下收拾茶碗的手僵在了那里:你是说他把这块田的阄故意留给了我?

李平安仍然得意地笑:这话可是你说的哈。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冯素丽忍着心里的不快问。

马平安只是笑,没回答她的问题。

冯素丽明白了,何组长是照李平安的意思,是李书记关照他这样做的。李平安以为她会感谢他,今天过来就是为了挑明这件事的。他不知道这样更叫她心里不舒服。

她把两个茶碗重重的一摞,上面那只便碎在了碗里。

李平安有个堂姐嫁到泉溪湾,姐的儿在外跑货运,常跟平安家走动。姐不是嫡亲,且是外嫁,堂姐的儿自然算不得亲戚,但堂外甥三天两头往家里跑,是为了在马平安这里揽些活儿,凡村里人家做房,往里拉砖,他包了;有人往外运畜禽、粮食、木材,也都是他揽走的多。为了感谢堂舅爷,他逢年过节也送些礼物给李平安。这年冬季,一个下雪天,院子里突然进来了两只深灰色的野兔,在稻草堆下做了窝取暖。到猪圈里找猪剩下的红薯吃。他先以为是冯素丽养的兔跑出来了,一问,她家的兔子都在家里,就想是山上的野兔,饿极了跑下山来找吃的。夜里悄悄的捕了,放在箩筐里用个米筛盖了口,把绳子系紧,拎给了马平安。马平安把箩筐打开一点缝,伸进手去,兔子并不惊慌,也不跑跳,李平安摸着一只耳朵提了出来,兔也没有怎么挣扎。这一提,马平安手捏到了兔耳朵上的一个小缺口,于是他口里没作声,心里却有数了——这对兔就是他送给冯素丽的种兔。

他问那堂外甥兔是哪来的,堂外甥不想说是白捡的,张口就说从街上买的。李平安又问:真是街上买的?他说是呀,人家说兔老了,只能杀了吃肉,我就买来孝敬你了。李平安说,这是种兔。你没问那人兔是哪来的?堂外甥便继续胡诌,还不是在街上买的呀。

李平安便不作声。过好久说,这兔,我养着。

李平安琢磨开了。他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冯素丽为什么要把他送的种兔卖了,又去买一对同样的山兔。是她不想接受我的赠送?还是想表明她养的不是我送的兔子就不欠我的人情?是不想欠我这份人情呢,还是要把这个人情让给别人,让文明亮来做呢?

所以他要把这对兔养着,有一天拿给冯素丽,看她怎么个说法。

冯素丽养的野鸡第一年孵了几窝小鸡,到秋天就长大了,一院子满地都是鸡跑,第二年春天几十只鸡下蛋,要孵几百只鸡,她扩建了鸡屋,鸡院相对小了,院里面鸡显得有些挤,她等到小野鸡长得大了,就想把一些老野鸡当种鸡卖掉。这将是她的第一笔收入。扩建鸡屋时,必须占用兔屋,她只好把已经繁殖了好多只的兔子送到镇街上卖了,一心发展野鸡,她算了算账,觉得养鸡比养兔来得快些,划算。不料到了春天,突然满世界闹起了禽流感,一夜间没有人吃鸡,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发展养鸡,冯素丽的野鸡,别说是卖种鸡,当肉鸡卖也没人要。她天天上街,在笼里提两只鸡,怎么提去还怎么提回。急得她心里毛焦火辣的,吃饭不香,睡觉不甜。

李平安坐在家里也知道冯素丽的鸡出了问题。他想帮她,又不想帮她,想帮她得想出个好办法;不想帮她是因她当初不听他的话,叫她养兔她却要听文明亮的话,养鸡。

正在冯素丽一筹莫展之时,一个突然而来的消息让她惊讶:村林场的场长找到她,说是村里决定在林场建野鸡饲养场。不光要买去她全部的种鸡,还要请她去当顾问,指导村里养鸡。

现在这时节你们还要养鸡?她看着场长,很是迷惑。

这是村里决定的。场长说,李书记说了,不要被眼前这点情况吓呆了,看不到今后的形势。李书记说,禽流感还灭得了鸡?只要有鸡在,就有人吃鸡,只要有人吃鸡,就得有人养鸡。李书记说……他一口一个李书记,让冯素丽心烦,便止住他的话,说鸡我可以卖给你,按肉鸡价,这顾问就免了。场长说,那哪行?李书记说,鸡是做种的,当然要按种鸡价;李书记还说,顾问也不白当,一个月去看两次,指导指导,要给报酬,李书记说,村里不能剥削你,不白要你作贡献。

村里养啥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养野鸡?她不解地问。

这时候养野鸡,是明知火炕往里跳。她又加一句。

李书记说了,在这时候养野鸡是更有挑战性的强村举措,等到禽流感走了再去养,那就迟了。李书记说,机会只给那些起得早的人……

冯素丽听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她知道这都是李平安为帮她找的好听的理由。要是不顺着,反倒让李书记不好下台阶。她只好做出喜悦的样子,说,好了好了,别说那么多,你说么样就么样,既然村里决定了,我说么事都是白说的。场长高兴了,说,我就晓得,你是个爽快人,不会为难我。

文明亮上完第二节语文课,回到办公室时,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封信,他不看信封下面科技大学的地址也知道是她来的,只有李满月还在用这种他喜欢的古典方式谈恋爱。这是她的第三封情书,好像比前两封更厚。他伸手去拿起信,对面桌子的刘一鸣故意低了头,把眼睛从信上面拿开,嘴角露出了神色暧昧的微笑。明亮拉开抽屉,顺手把信划拉了进去。他要在晚上回到寝室一个人静静地读信,尽情享受她给他带来的那种说不出的感觉,让那些甜蜜温柔的软语滋润他干渴的心田。

他跟李满月本来不熟,李满月比他小七岁,从小学到高中都没有在学校见过面,但两个人上大学却是全村都听说了的。明亮上的师范学院,毕业早,回到镇中学,从初中教到了高中,李满月上的是一类重点,但她毕业时报名录取了选调生,回到了县里,她说希望能分到家乡的镇上,县委组织部满足了她的愿望,她分到了三溪镇。镇政府跟镇中学在相邻的马路边,回来报到那天,她在中学门口就下了车,让行李先去镇政府,人却先来见明亮。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明亮很感动,她能对一个有过一段婚史的他如此主动,可以算得上痴情,如今能这样的女孩子不多。但是他还是不免对她心存担忧,对她说,选调生迟早是要回县上市的,那时候我们就不会在一起。她说,我去哪就会把你带到哪。他说,谈何容易,我上调得教育局批准,教育局又不是你开的店铺。她望着他笑,说所以我才选择了从政,本来我原想当一个工程师的。

你是说,你为了我放弃了原来的理想呀?

在很大程度上是的。

为了感情牺牲理想,值得吗?

值得。

太理想化了,年轻时往往这样。他说,不过,我也是这样。当年回来就是为了她,没想到后来竟然如此结局,想想真是不值。

我想我不会像你一样的结局。

那不一定。我那场婚姻虽然短暂,但有了这个经历,我再不是以前的我了。

如果真是那样,我也认了。我有过你今天给我的如此刻骨铭心的爱,哪怕我只拥有一年,一个月,一天,我也觉得值得。

恋爱中的女人都很脑残。

你不觉得这很可爱吗?

没错。脑残得可爱。

他们都笑。

办公室里只剩下明亮,老师们都在上课,刘一鸣下节也有课,看见满月来了,立刻夹了备课本出去了。

说话时满月坐在明亮的位子上,明亮就坐在她对面刘一鸣的椅子上跟她说话。明亮看了看桌上的手机,说还有五分钟下课,今天我值日。说完站起来,满月也起身,绕过去,上前一步,拥住他说,再给我一分钟。明亮心一下跳到了胸口,眼睛慌乱,转过头看着门口,很怕这时有人进门看见。他感到满月心也在咚咚地跳,呼吸很快,连忙推开了她。

送满月出来,明亮说,我们要经常见面了。她说,不是经常,是天天。他说,不一定,乡镇干部很多时间在下面。满月说,不管在哪,我心里想的都是你。明亮就笑笑。她很认真地说,我实现了人生的最大心愿,我真的感觉到了幸福哦。她告诉他说,要感谢她的堂哥,是他鼓励她向明亮写出了第一封信。

他问她堂哥是谁,她略带惊讶地说,我们村的李书记呀,你不知道吗?

明亮吃了一惊:是他呀?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我不知道你跟李书记是亲戚。

不是亲戚是本家,我爸是他最小的弟弟。她纠正他。

冯素丽总是向李平安打听文明远的消息。每次李平安送钱来,他都说是文明远寄来的,帮她签字代领回来的。冯素丽问怎么不给她去领,马平安说,我到镇上有事,顺便捎带着的事,省得你专门跑一趟。冯素丽就笑了,说,有钱领还怕跑路?只要有钱领天天跑路都愿意。李平安说,说是说,真的要回回跑路领钱怕也还是有话说。冯素丽又问,明远怎么就跟家里联系不上呢?李平安说,不是联系不上,是没条件联系。人家在野外作业,干的又是体力活,一天下来累趴了,哪有时间。冯素丽说,我不信连写句话报个平安的功夫也没得。李平安劝她说,这钱寄来了不也就报了平安么?你要他写信,就不怕他又给你寄个协议书回来?这样冯素丽才低头不语了。

过了几天文明亮放假回来,冯素丽问他收到他哥的信没,说她一直没再收到他哥的信。明亮就笑,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明远能够到邮局寄钱,就已经很不错了,他要是再寄个离婚诉状什么的,还不把家里人烦死?

文明亮喜欢兔子。去帮冯素丽喂草时,他在那里一呆老半天,看着野兔们吃草。还伸手去摸兔子背,开始一伸手兔子就躲开,后来渐渐地跟他熟了就让他摸。在家的日子,明亮天天起大早去田里收割水嫩水嫩的红花草籽,去田岸边扯刚刚开花的野豌豆藤回来,到菜园里剥莴苣叶,喂它们。明亮还是个在省内小有名气的业余画家,他每到星期天都回家来画野兔。他说野兔看上去跟家兔不同,有一股机灵劲,他爱兔子,就是爱兔子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敏感;他要把表现那“动如脱兔”的神情作为他的艺术追求。他说,一旦他把这些野兔画得有神了,他就画一幅“百兔图”。本地方言,兔与“吐”谐音,所以没有人爱画兔,特别是做生意的,认为“吐”是吐钱,是亏,不吉利,所以没有人喜欢兔画,尽管人们都觉得兔子其实是很可爱的动物。本地方言中,“百”与“不”也是谐音,这样,明亮所期望的“百兔图”谐音就成了“不吐图”,兔便如同商家眼里的貔貅,只进不出,当然就有了恭喜发财大吉大利的意思了。这样的画就会有人要了。不仅有人要,说不定还会抢着买呢。冯素丽明白了明亮想画“百兔图”的想法,便把野鸡贱卖了一些,缩小了养鸡的规模——反正眼前野鸡也卖不起价,不如多养兔子。她要养够一百只野兔,放到场院里,让明亮可以照着画。

明亮在嫂子的院子里画了大量的兔子写生,拿回学校寝室里钉在墙上,反复揣摸,兔子又活灵活现在他的眼前,然后跳落到洁白的纸上。他用了几个月时间,百兔图终于画出来了,接了三张宣纸。那些兔千姿百态,栩栩如生,他自己也越看越喜欢。这第一张百兔图他想把它送给冯素丽,是她那些兔的健壮、干净、活泼给了他创作的欲望和灵感。可是李满月说要这张画,她要是因为爱屋及乌要珍藏心爱之人的作品,明亮自然愿意,她要是喜欢收藏画品要去收藏他也无话可说,但她要去是送给她的堂哥李平安,明亮就有点不大乐意,说李支书又不喜欢画,送他白送了。李满月说,不管喜欢不喜欢,这是我们的心意,比送钱好看些。明亮说,干吗要送钱他,又不欠他什么。她就说,你没欠,你嫂子欠他人情呢。明亮就不解地望着她,问么事人情,她说,你嫂子的种兔就是我堂哥送她的。明亮问,你怎么晓得?她就诡谲地一笑,说这个你莫问,不会错的。

他有点不舍地看着她卷走了那幅画。

明亮那幅百兔图没有送给嫂子,心里一直觉得过意不去。明亮在学校读书时,跟冯素丽相处没有李平安多,但在心里,他可能比李平安还要喜欢他。只是后来她成了他嫂子,她也娶了老婆,才把那份喜欢沉在了心底。高中时候学校每月都有考试,考试一完就有同学去镇街上下馆子,明亮同桌是个小老板的儿子,每次下馆子都把他约上,感谢明亮能爽快地把数学答案捏个纸团递给他。同桌喜欢炒板栗,每次吃完饭都在路边摊上买炒栗子,同时也给大家每人买一包,边走边吃。明亮拿到手,剥一粒放到嘴里,然后把包放进口袋,回到教室,趁没人时放到冯素丽的课桌里。冯素丽长得好看,是大家公认的校花,向她献殷勤的多了,她也从来不问是谁。有一次体育课练长跑,冯素丽明明有情况,在一旁磨磨蹭蹭不愿上场,体育老师装作没看见,没问她是不是要请假,她坚持跑完最后一圈,下来时脸色苍白,满脸是汗,她从地上箱子里拿了一瓶纯净水,然后又把它放了回去,疲惫地坐在了操场旁的地上。这时候有一瓶水放到了她的身边,她一摸,竟然是热的。抬头看去,文明亮已经走到一边去了。她知道她要是问他,他一定还会摇头,所以她没有过去。直到她嫁到他们家,一次说起学校的事,她才问他,我一直不明白,你是怎么把那瓶水弄热的?当时你也在跑步,没有到食堂里去呀。明亮笑笑,指着自己的胸前说,那容易,跑的时候我就把它放在棉袱里了。冯素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瓶水,一瓶带着体温的纯净水,让冯素丽的眼泪差点儿流了出来。

就在文明远寄回离婚协议后,明亮跟他打过一次电话,他拨通他的手机,正在讲话时,听到一个女子娇嗔地叫,明远,你把我的内裤弄哪儿去了?明亮惊讶,问:哥你在哪,旁边好像有女人呀?他对着电话叫,哥,你怎么不说话?叫了好几遍,没有声音,才发现明远把电话掐了。回到家里,明亮把这个故事说给冯素丽听,说我哥怕是缠上了个小女人。冯素丽说,你是听错了吧?明亮说,哪会呢。他要不是有了人,怎么会对你这样冷,怎么不跟你打电话,怎么还寄协议要离婚?他肯定是有人了!明亮对她说,嫂子你打个电话骂他一顿,出出气。冯素丽却说,这有么事好骂的,有就有吧。她这句话,明亮比听到明远电话里有女声还吃惊,说,你怎么这么好说话?她说,你哥常年在外,有个女人照顾很好呀。

那你不也是一个人在家,怎么就能守身如玉,这不公平。

在这事上不能半斤八两,我是女人。

女人就应该吃亏吗?

我没觉得吃亏呀。她对明亮说,你也不要说他哈。

明亮说,那还都由着他呀?

对呀,由着他。她笑吟吟地说,他活得快活些,对大家都有好处呐。

马平安收到李满月送来的百兔图,画已经裱好了,但他没打算挂到墙上去。他要把它送给冯素丽。他让文明亮的画绕了一个大弯子送给他嫂子,是想告诉她,明亮跟满月好到什么程度,明亮心里已经把满月作为他最亲近的人了,在嫂子之上了,你就别打小叔子的主意啦。李平安没有直接去送画,他把画带到村部,挂在他那宽大的办公室里,占满了整整一面墙壁。他叫人带口信,叫冯素丽到村里来领低保金。不用他招呼,她每次到村部来都会到他办公室里坐坐。冯素丽来了,会计还没来,她就到李平安这边来,一进办公室,就看到墙上的画,说,这不是明亮的画吗?怎么在你这儿呀?李平安就笑,说,你猜猜,怎么在我这儿。冯素丽问,是他送你的?李平安摇头。是你找他要的?他又摇头。难道是你花钱买的不成?他没再笑,很认真地说,是满月敬我的。冯素丽说了声哦,那就是明亮送她的。李平安说,你算猜对了,明亮送她,她送给我。冯素丽说,看来他们关系不错。李平安说,可不是么,好得像一个人呢。见冯素丽默默地不再作声,脸上泛红,他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像闷热的夏日里吹了一阵凉爽的清风。

然后他说,这画我送给你。

为么事?她抬起头,用眼睛看着他。

你喜欢这画。

你怎么晓得我喜欢?

当然晓得。泉溪湾哪有我不晓得的事?他嘿嘿一笑。

我不要。她突然不想跟他说话了,她连会计也不想等了,忽地转身,出了李平安的办公室。

会计来了后,李平安代冯素丽签字,从会计手里领了她的低保金,送到冯素丽家里。本来低保金可以办个银行卡,各户自己去领,但李平安还是让会计去全部领回来,让低保户来村部领取,他说反正村子里低保户不多,一起代领回来,省得他们都去跑路。村里的低保户对此都交口称赞,说李书记是真为群众着想。冯素丽从他手里接过钱时,心也为之一动,觉得自己上午的举动过分了些,便带点愧意说,你这钱来得真是及时,水伢上学正等着要钱。水伢叫运水,是她和明远的孩子,高中毕业,大学没考取,正在准备去复读。李平安就问,水伢复读在哪个学校呢?她说想去三中。他说,怎么不去一中呢?是不是进不去呀?要是进不去我帮你找人。她说不是。那是怕花钱?她说钱只是一方面,主要是三中有明亮在那里,学校虽然差点,但有他盯着可能还是不一样。李平安说,明亮带毕业班,哪有时间管他。他笑着说,总要好点。

这里,明亮跟学校说妥了,开学水伢就去三中复读。水伢差在数学,明亮刚好在教毕业班的数学。即使不到他的班上,他也可以在课外辅导他。可是到了快上学时,水伢收到了一中的复读通知。冯素丽觉得奇怪,想必是李平安找人做的,一问,果然是他,已经连班都安排了。冯素丽问他找的谁,他说是校长,一中校长跟镇上那个做养兔生意的是亲戚。她又问他花了多少钱,他说这个你也要晓得?她说当然要。他说你是不是还要还给我?冯素丽就没有勇气说要还的话。她意识到,如果她说还钱李平安一定很难过,一定会在心里把她看成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她没有回答他,心里却明白,她欠了他一个不小的人情,但这个人情又不是她愿意欠的。

她为水伢准备好住校的物品,坐在他的床头边,对水伢说,你要努力读哈,再考不取你妈我都没脸去见人。

水伢走后,她捉了两只兔子,想送去给马平安填个情,走出院门又折了回去,把兔子放进了兔屋。李书记会稀罕两只兔子?真是笑话!他想要的是什么,你冯素丽心里难道不明白吗?

水伢喜欢画画。他从小就跟着叔叔明亮学画,美术课总是全班最高分,作业每每得老师表扬,还作为作品范本在班上展出,还参加学校的作业展览。明亮教他,鼓励他长大考美术学院,但冯素丽觉得靠画画谋饭碗不怎么靠谱,想出名成为能卖钱的画家谈何容易,要水伢还是学点务实的本事,找个脚踏实地的职业。可是水伢在学校复读这一年,却决意要改考美术,他瞒着冯素丽补习美术,星期天坐了车去三中,把自己的习作送给明亮批改,让明亮指导。由于在画画上用功多,在文化课业上自然就有所放松,但美术专业对文化课的要求低,以上年水伢的成绩也就够了,况且今年又复读复习,考上美术院校希望很大。可是,临到报考时,学校领导却跟班主任打招呼,说要让水伢考普通院校,不管上什么学校,不能让他考美术特招。水伢极不情愿,班主任做了一周工作,迫使他放弃了考美术院校的打算。最后,水伢只录了个普通院校的专科。明亮对冯素丽说,要是让水伢考美术,即使考不上中央美院,上个湖北美院肯定没问题。冯素丽说,那为么事不让他考?明亮说,还不是你说的!她不明白,我说了什么呀?明亮说,你说画画的不好找工作不是?她说,我是说过,可是学校怎么晓得,我也没去说呀?明亮说,你没说谁去说的,人家说是你说的。冯素丽说,我从来没见过一中的老师,更别说校长,怎么会是我说的呢?明亮说,这就怪了,那是谁,该不会是李平安吧?冯素丽说,很有可能,八成是他说的,这个李平安,乱管闲事!

她去找李平安,李平安却有他的说法。他说考试无常,你怎么晓得水伢就一定能考取美院?冯素丽说,这个他心里有数。马平安说,你就是考起了美院又能怎么的,还不是眼前有脸面,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到那时候我看你脸上的光能当饭吃不?专科怎么了,听是不好听,可是好找饭碗。她说,不一定,现在本科都不好找工作。马平安说,你水伢毕业没工作你来找我,我打包票给他找个体面的事做。冯素丽说,这事你压根儿就不该管。李平安说,别人的事我不管,你的事我不能不管。她问他,为么事?他就说,不为么事,我看你日子难过不出手帮一把,心里过不去。她说你这哪里是帮我?!他说那是害你不成?她说,也差不多。马平安说,我不管你么样想,你的忙我得帮。

冯素丽不高兴,说,我没有忙要你帮。

你莫嘴巴硬。他得意地笑。

我跟你说不明白。

我没有要你说明白。

你是不是想证明你很有本事?

管你的事算不得本事。

你不管我一样活得好。

有我管你才能活得更好。

你不要叫人在背后嚼你的舌头。

在泉溪湾,敢嚼我的还没生出来!

他得意地笑出声来。

水伢虽然上了商专,但还爱着美术,暑期里回来就去找文明亮学画。反正水伢回来也不用帮助家里割稻,因为冯素丽把稻田改成了养虾的水池,田里没有了水稻。田埂边,田土垒起了一米多深两尺多宽的池埂。水伢天天在太阳出来前搬个小方凳在池埂上支了个小画夹画画。画的是田池里的青虾。他手里画着眼睛往田里瞅着,画一画往水里瞅一瞅,瞅一瞅再画几下。田里水很清亮,种了水草和绿藻,水下还架了两排网片,青虾没有成群结队,只是星星般地散布在网片上,绿藻上,水草里,安静地伏在岸边,挂在草叶间,一动不动地休息,只偶尔抬动一下触须。要是没看见虾体下面不停振动的腮,你不知道它是个活物;偶尔也会有一只两只虾弯曲了身体,弹出水面,打破静寂,显出活泼泼的力量。青虾不喜欢光,水伢天天在天一亮就来到池边,这时还能见到夜里进食的虾,等太阳出来,虾就沉到水底,看不真切了。冯素丽见水伢辛苦,便捞了些虾放进盆里说,你就不晓得在屋子里画吗?水伢说光在屋里画哪行,盆里的虾跟田里的虾不一样。她妈问怎么不一样,又不多根须少只脚。水伢说不是多须少脚的问题。她妈问那是么问题。水伢说,田里的虾是活的。她妈便呵呵一笑,指着盆里说,你看这水里,哪一个死了?水伢说,跟你说不明白。她妈嗔道,书读多了,越读越苕,还跟我说不明白!水伢把他画的速写送给明亮看,听了他的意见再改,又画,在暑期最后几天,水伢完成了一幅《虾趣图》,这幅画后来被学校推荐参加了大学生美术作品展,得了个金奖。专家评论说,他的虾栩栩如生,神韵灵动,其画有“齐白石遗风”。后来水伢出事时,学校师生叹道,一个天分很高的国画人才,可惜了呀!

明亮跟满月的婚事,李平安一直关心着,他甚至比堂妹子还要急。终于,学校快放寒假的时候,满月跟明亮回村来找他和冯素丽商量婚事怎么办了。冯素丽说,你们两人都在镇上工作,这婚礼当然要在镇上,我们去帮忙就是。李平安不同意,说,镇上的客要请,但你们俩是村里的人尖子,村里当然要热闹热闹。冯素丽说,两边都办酒,怕影响他们。他说,在镇上搞大了当然影响不好,这村里是我的地盘,有哪个说么事!现在这当口,干部吃喝抓得紧了,更得回来办。再说回来也办得好些,你家里现成的野鸡野兔,能办高档次的大菜。

冯素丽问李平安,是不是只请男女双方两个小组的乡亲,加上两方的亲戚,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如果一家来一个人,大约也有两三百人。李平安说,这两个组是大组,占全村一多半,还不如请全村,各组都来,一家一人,也就四五百人,打算它五十桌。冯素丽说,那场面大了。李平安嘿嘿一笑,说热闹就热闹一下。冯素丽说,就依你,我晓得这个不依你不行的。他问这话怎么说,她说,一村人有的来有的不来,你面子上过不去。李平安又笑,你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冯素丽说,有个说词,叫善解人意。李平安说,最喜欢的就是你这个聪明劲。说得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那天冯素丽拟了菜单,让李平安定夺,然后请厨师和帮工,开始置办。李平安看过菜单后说他没什么意见。可在冯素丽把菜置办齐了时,晚上,李平安穿着件羽绒服来了,在院子里,他摘下了挂在墙上的罾网,说是他想起了个最体面的菜。冯素丽马上明白,他说的是青虾。李平安说,在城里,基围虾是宴席上档次的一道名菜,我们用青虾,每席清蒸或白灼一盘青虾,那风味,怕是城里人见了也要流涎水了!这道菜,冯素丽不是没想过,只是她家的虾上个月捕捞了一次,池子里剩下的小虾多,大虾少,要做这么多桌的白灼青虾,她怕大虾不够,用小虾又不好看;再说天气冷了,捕捞也很费力。可李平安说,这道菜不光能体现宴席档次,还牵涉到村人对主家的评价。冯素丽说,你夸大了,哪有那么严重。他一本正经地说,怎么没有,你想哈,乡亲们都晓得你家里不光养野鸡野兔,还养着青虾,可席上连个虾子脚都没看见,他们会么样想?口里不说,心里骂不?是不是酒喝了兔吃了鸡腿扯了,心里还不爽,我们杀猪宰牛反倒把人得罪了!

见冯素丽犹豫着没有态度,他最后说,话我反正说了,你想办就办不想办就不办,我不为难你。说完很不爽地转身去了。

冯素丽没起身送他,但她在心里说,你连罾都拿下来了,就差没有自己去,还说不为难我!

这时,水伢从房里出来,他是刚从学校放假回家的。他看了看坐在椅子上发呆的冯素丽,默不作声地悄悄提起了地上的罾网。

冯素丽问,水伢你要做么事?

水伢说,我去罾一罾,看看大虾多不。

冯素丽晓得,罾虾只有在晚上才好做,白天不好罾,就没作声,随他用竹篙撬了罾网出门去了。

冯素丽把厨房收拾了一遍,把厨师备菜留下的垃圾搬到院外倒掉,又在院子里把借来的桌凳摆放好。婚礼的主场在村部操场上,她家院子里只摆四张桌子,用来招待镇上来的客人,主要是李平安请来的镇里的领导和朋友,怕镇上的公家人不喜欢跟村里人一起吃酒。明亮和满月单位的同事,来了也一起来家里吃,有送了礼又没来吃酒的,那就让他俩回镇上再去答谢。桌椅摆好后,她看了看客厅墙上的钟,已经快十二点了,她想水伢怎么还不回来,就从房里拿了手电筒出门了。拿电筒时她就想,刚才怎的就忘记了,没叫水伢带上手电筒呢?

腊月中旬的夜空,月亮已经升起来挂在东边的天上,虽没有满月时的明亮,却也有澄明的清辉,把地上的景物,村路、山地、水田都照出了清晰的轮廓和朦胧的意境。冯素丽还是揿亮电筒加快脚步去到田里,而且,在她还没走到田畈边上就发现田池上没有人影,她没有看到水伢。她的心莫名地紧了,差不多小跑着到了田边。她用电筒晃来晃去,虾池外岸的土埂上没有人,便匆匆沿田池跑到后岸,从后岸一下子跳下来,落在后岸的池埂上,这才发现,撬罾的竹篙浮在了水里,罾网歪斜在岸边,塑料水桶里装着小半桶青虾。

人呢?水伢的人到哪里去了呀?!

这块叫金三斗的田是一块上等冲田,但是在田的后岸,大约两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块“笨”,由于长年浸水,淤泥极深,插秧割稻,得用一块门板搭脚,人要是进去了,得及时用工具抬起来,千万不能挣扎,越动越往下沉,直到泥水没过头顶也探不到底。冯素丽改虾池时,是剔开了这块“笨”的。她让人在“笨”的外围垒起了跟外岸田埂一样的池埂,把那块无底的淤泥隔在了池子的外面。这时,当她看到了那条不到三米长的池埂时,她一下意识到不好,收紧的心要蹦出口来。她用手电对着岸边一照,果然看见,池埂到后岸一米来宽的地方,平时水锈布满的水面翻上来了一摊淤泥。她的头一阵眩晕,跺着脚朝湾子里大叫来人,紧接着忽地将全身趴到土埂上,把手伸到泥水里往下摸掏,探索水伢的头手。湾人听到哭喊跑来,她已经抓住了水伢的一只左手,拼力往外拽,人们七手八脚把水伢弄出来,立马送去医院,但是为时已晚,谁也没法让他的肺重新呼吸。

叔叔的婚事变成了侄子的丧事。

十一

明亮跟满月的婚事被推到第二年的春天。可是到了第二年夏天,到了第二年暑假,人们也没见他俩结婚。满月倒是跟明亮提过一次,见他没吭声,知道他还没有从侄子的伤痛中出来,还对水伢的事怀着其实不必有的内疚和自责。满月只有等待,等待他的心境好起来。

本来这样的等待也不会太长,这样的等待仍然充满希望,满月后来想,如果那天她不去找李平安,她和明亮没有那么早地知道明远的事,冯素丽会不会为他们补办那场迟到的婚礼?

满月找李平安,是想要堂哥去找冯素丽说说,要嫂子给明亮做做工作,把他们的事办了。她知道李平安跟冯素丽是同学,又是村支书,这事他说一定能行;她不知道水伢的事跟李平安有关联,冯素丽半句也没跟他们提那天晚上李平安来过的话。

那天下午,她在去到村部的路上,碰到了她的族姐李金桃。李金桃见到她像见了个救星一样,一把扯住说,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走走走,跟我一起去见你嫂子!满月问,什么事呀?我还要去找李书记呢!李金桃问,你找他有么事?满月说,也没得么事。李金桃朝她上下打量了说,你不说我也晓得。满月问,你晓得么事?李金桃说,你想叫他去找你嫂子。满月脸一红说,就是让他串个门,也没别的。李金桃说,莫说是串门,就算是有事他也不会去的。满月问,那为么事?以前他们经常走动。李金桃说,这不,这么大的事他都不去,要我一个妇联主任出面,难为我。这时她把手一扬,满月才看到她手里提着一个红布包裹,就问,这是么东西?李金桃说,先莫问,我们现在去找村长,一起去。

当她跟着李金桃和村长余主任走进冯素丽家里时,她才知道,今天跟他们一起进门是个大错:李金桃提的那个木匣子,里面放的是文明远的骨灰!

场面的尴尬自不必说,村长说,那是一个偶然发生的非责任事故,山洞顶上一块松动的石头塌下来,压住了他。冯素丽没有听完村长吞吞吐吐的说话,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死亡证明书,双腿一软,像一棵晒蔫的秧苗晕倒在地上。

李金桃和余主任抬手抱脚,把她弄上了床。

直等到她睁开眼后,他们才离开,走时留下满月,要她照看她。

冯素丽后来说,她晕倒的那一刹那,不是因为她看到死亡证明上明远的名字,而是看到上面那个三年前的日期,她说,那个日期让我惊呆了:明远已经死了三年,我竟然一点也不晓得!他李平安竟然自以为是地瞒着我!三年中我还天天苕一样地乐呵着!

三天后,她从床上起来,把明远的骨灰葬在了水伢的身边。她没有请人,自己动手,从买棺材到挖坑,垒墙,烧纸,封顶,培土,都是她一手一脚料理,就是明亮要回来帮忙他也不让。她要把这多年她欠他的亲手放进去,也要把这多年他欠她的都找回来。她把坟堆得跟水伢的一样高,看着父子俩肩膀并着肩膀,那是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摩肩接踵了。祭奠过后,她回家给明远立了牌位,烧香烧纸。她要在家中祭奠七七四十九天,把这个本该在三年前的祭奠,补上。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她请李平安来家吃了一餐饭。来的还有明亮和满月。冯素丽只做了三个菜,三个菜都是青虾,一盘白灼,一盘清蒸,一盘油炸。李平安来了,他不是空手来的,手里提着两只兔子,就是堂外甥送他的那两只种兔——他一直养着,他把下的兔崽都送了人,只把两只种兔留着。今儿个送来,自然也没有了原先的想法——要问她为么事卖了它们。他只有个物归原主的意思。他心里清楚,水伢的事,尽管她没有说他半句不是,但在他们之间有了一道不易跨越的鸿沟。他希望她今天能痛快淋漓地骂他一顿,然后能像以前一样亲近。如果能够这样,这餐他厚着脸来吃的饭就没白吃。他把装了两只兔的竹笼放到她面前说,这两只兔是我那堂外甥买来的,我一直养着,今儿还你。冯素丽看了看笼子里的兔,没有作声。李平安想问,你怎么就把它卖了呢?话到口边,见冯素丽脸色阴冷,像打了一层霜,便知趣地忍了。

吃饭时,李平安坐到桌子上,看见桌子上的菜,只有青虾没有别的,心里就不是个滋味,拿不动筷子。冯素丽给他斟了酒,把虾搛到他面前的碟子里,李平安还是没动筷子。

冯素丽表情寡淡,不动声色地说,今儿请李书记来,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是明亮满月和我三个人的意思,李书记要是不动筷子我们的脸都没地方搁了。李平安说,我不晓得你为么事要我来吃这个饭。冯素丽说你是不是把它当鸿门宴了?其实,我们是要找个机会跟领导报告一声。这时明亮接过话头说,还是我来说吧,我呢,和满月的婚事不再办了,我们两个已经把结婚证换成了离婚证。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绿本本,递给李平安。李平安惊讶地打开,脸色立马变了,然后盯着满月问,这也是你的意思?满月点点头。他问,这是为么事?满月说,很简单,嫂子不能一个人呀,她太孤单了。李平安不明白,问什么意思。满月说,让明亮跟她在一起吧。李平安说,你们这是胡来!她怎么孤单,不是还有我吗?满月说,你吗,那得问问嫂子的意思哈。你觉得你们还有可能吗?

李平安眼睛朝冯素丽脸上瞄,冯素丽没有低头,而是大胆地迎接对视。李平安立刻搭拉下了眼皮,避开了她的眼睛。冯素丽收回目光,看着盘子里的青虾。

她看了很久,突然倏地一下站起来,歇斯底里似的大声叫道:为什么你总是决定别人的事情?为什么你总是决定我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声音忽然低下来,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你就不懂得,爱一个人就要尊重她的自由呢?

李平安额头上沁出了豆粒大的汗珠。他早上还对村人说,水伢和明远的事都纯属偶然。许多年后他跟人谈起,仍然这样说,那是一个偶然,纯粹是一个偶然。可是现在,此时此刻,他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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