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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中西神话中的普遍性主题

2015-09-10赵元尧

文史杂志 2015年2期
关键词:神话人类

赵元尧

提 要:文化具有普遍性,在中西神话中也存在着一些共通的元素。本文以中国神话、希腊神话、希伯来神话为主,讨论“泥土造人”“浩劫重生”“通天塔树、绝地天通与失乐园”等三个主题,进而探讨中西文化中的类同性。

关键词:中西神话,类同现象

什么是神话?事实上正与我国于近代舶来的许多词(如“哲学”“宗教”“民主”等词)一样,“神话”这个概念在我国古代并不存在,只代以“怪”“神”“异”等词。而借用高尔基的说法来解释神话便是:“一般说来,神话乃是自然现象,对自然的斗争,以及社会生活在广大艺术概括中的反映。”[1]神话既然来源于远古先人们的现实生活、劳动和斗争当中,自然是与先民有关宇宙人生的认知思维、当地民俗、信仰以及艺术密切相关,其叙事特质更成为后世文学的源头,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世界上现存的神话体系包括:希腊罗马神话、印度神话、北欧神话、埃及神话、中国神话(大多散佚,但仍有不少片段保存完整)、玛雅神话、犹太教-基督教神话(希伯来神话)、伊斯兰教神话、波斯神话、日本神话、澳洲神话、非洲神话等等。实际上这些神话都可以反映其所产生地区的文化;但是对于整个世界而言,一个地区其生成的文化现象是特有的吗?

要回答这样的问题,也许可以首先从人类是否存在共性这个问题上来看。当然实际上,对于这个命题的答案,我们已经很清楚明白了:人类作为自然界的物种之一当然与同族甚至是整个生物界分享了一些共同特征。既然如此,我们当然可以考虑讨论神话在世界范围内的所持有的普遍性元素。人类学家克拉克·霍恩认为:“文化相对论无可避免的事实无法证明——文化的各个方面完全是异种单元,因此是根本不能相比的实体。”[2]“神话的某些特点显然具有普遍性,或在时空中流传分布很广,以致人们认为其普遍性来自人的心灵对同一种情景和刺激因素的重复反应。”[3]心理学家卡尔·荣格的“集体潜意识”[4]等概念的提出以及论证,也同样可以证明世界神话确实是存在一定共通的、普遍的因素可供研究。

在西方文明中,尤以两希(希腊、希伯来)文明对后世的影响最为深远,而希腊神话和希伯来神话对西方社会文学、文化的影响同样不可小觑。而中国神话虽因中华民族自古以来特有的现世精神、儒家的“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说”[5],加之原始宗教的不发达、大型叙事文学(如希腊史诗)的缺乏等原因保存并不完整,但就现存的部分而言,仍然可以发现不少与西方神话类同的元素。总的来说,我认为可以从以下三个被普遍使用的主题来研究。

一、泥土造人

关于人类的诞生,中国神话中有许多不同的说法,有阴阳两神营造天地后残留的浑浊之气变为了虫兽,精气则变为了人的说法;[6]也有说人是盘古垂死化身的产物[7]等等。这里我们只讨论流传最广的“女娲造人”的说法。大神女娲行走在开辟好的天地之间而感到寂寞,遂用黄土和水,揉成了第一个人,随后又捏了更多的人,后又因疲累,而直接用藤条沾着泥浆挥舞落地来造人了。[8]

人类起源实际上是神话的一个重要的母题,神造人的说法是最为普遍的,而这其中又以神以泥土造人的说法更为常见。基督教上帝以泥土造亚当[9]和普罗米修斯用泥土捏人[10]的说法也比较有名。也就是说,在中国、两希的人类起源神话里,都提到了泥土这种造人的材质,侧面反映了这三个民族自古以来族人同土地的密切关系。土地自然是古人赖以生存的主宰;但是从三个起源神话的叙述中,我们却能察觉出根植在其文化中的对土地态度的细微不同。

发源于黄河流域的中华文化是农耕文明的代表,聚族而居、精耕细作的农耕文明孕育了内敛式的文化传统和农政思想。中华大地上的人们对于土地(黄土)是有着相当程度的依赖以及崇拜的。因而在女娲造人的神话中,抟土造人反映的正是人类抟土造器,这之中也暗含了人类进入陶器时代的观念;而在远古的工作分工上,在某一时期烧制陶器是女性的专业。女娲抟土造人实际上也反映了这一现象,这背后甚至暗喻了母系氏族时期对女性的崇拜。这也是为什么女娲是作为创世女神、大母神的形象出现的。(而在两希起源神话里,女性的地位是不如男性的,因为男性先于女性被创造出来,这与社会生产方式的不同有关。)在中国神话里,人类由黄土而造的想象包含了在现实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女性、制陶等因素,可显示出中华文明对土地的认同与肯定。

而对以游牧文明占主导的两希文明来说,土地的地位和重要程度相较而言要小得多。在希伯来文明中,对土地的态度甚至带有否定与贬斥(“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11]),人与神的关系并不像中国神话里那样和谐——神作为人的庇佑者——而是规定人必须服从神,人的好坏区别就在于对神是否全心服从,神甚至会用各种磨难考验自己的信徒。这与中国神话是有着本质不同的。虽然同属游牧文明,我认为希腊文明中对于土地的认识,或者说是对被土地属性主宰的人类的态度跟希伯来的否定略有不同。首先,造人者是对人类亲善甚至是偏袒的泰坦神普罗米修斯,他不仅造人甚至甘愿接受惩罚为人类盗取火种。[12]他与人类的关系并不像《圣经·创世纪》中上帝与人类的关系那样遥远。其次,关于他造人时的许多细节,[13]表明其造人时并不十分随意,而是综合考虑之后,为人类生命的赋予精心做出了更优的选择。

二、浩劫重生

在众多的神话里,都涉及了洪水毁世、人类再生的主题。仅就中国而言,也存在许多有关大水浩劫的记载与传说。而世界上的多数民族也有类似传说,大约上古时代曾有过可怕的自然变化而使洪水泛滥于全地球的说法是真实的。[14]

如今我国的瑶、苗、壮族等仍口头流传着较为完整的浩劫重生类神话,大致情节是说当时天和地是可以相通的,人和神都可以在天地间往返。雷公与人类英雄布伯犯了冲突。雷公被布伯抓住准备杀掉,后者叫儿女伏依兄妹先行看管。雷公使计骗过兄妹俩逃跑了,走时留给他们一颗自己的牙齿,教他们埋在土里,在遭遇灾难时可以藏在其所结的果实之中。不久,雷公降下洪水,要湮灭人类,兄妹躲进结出的葫芦里,在大水消退之后,世间只有他们二人活了下来。如此,为了传下人类,兄妹俩只好互相结合,这才留下了人种。[15]

较为世人所知的《圣经》旧约里的诺亚方舟神话,主题也是神要降洪水消灭人类,因见诺亚一家善良,因此指示诺亚造方舟,带领家人并各留有其它物种以再传。经过洪水之劫之后,因诺亚一家的存活,人类得以再传。[16]同样的,希腊神话中也有类似情节。在人类的青铜时代,由于人类的种种恶行,主神宙斯降下洪水淹没地球来惩罚人类。普罗米修斯的儿子丢卡利翁提前得到父亲的警告,造了一条大船与妻子皮拉藏于其中,大水之后,唯一存活的两人向女神忒修斯祈求创造人类的方法后将大地母亲的骸骨(即石头)扔到身后。丢卡利翁扔的石块变成了男人,而皮拉扔的则变成了女人。[17]

大水浩劫、人类再生这一神话元素说明了远古时期,人类时常遭受着自然苦难,古人的智慧无法明白这些灾害的原理,只能归结于上帝、神等对人类的惩罚;但是灾难过后的结果是人类的再繁衍。这表明了古人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以及面对自然灾害能勇敢继续生活的勇气。

三、通天塔树、绝地天通与失乐园

古代的人认为天和地之间是可以相同的,并且,通过他们质朴的观察,只有世间较高的物体才能上通于天、下联于地。自然存在的这类物体有山、树之流,[18]但是像圣经中的后天建造的如塔[19]之类的也可以通天。

先说说圣经中的巴别塔。旧约中这样记载:洪水大劫后,天下人都讲一样的语言,有一样的口音,诺亚的子孙越来越多,后来他们定居在示拿地附近的一片平原,想要一起建造一座城和一座通往天堂的高塔。由于语言相通、同心协力,他们的进展惊人。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使人们的语言变得不同,并分散到世界各处,那座塔也半途而废了。[20]这里的通天塔并没有真正连接天地,它只是人类的一次不成功的尝试,但是也说明在远古的某些情况下人类是可以通过某种中介实现天地相通的。但就像上帝不能忍受亚当和夏娃在拥有智慧之后,还留在伊甸园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他们也许还能吃掉生命树上的生命果,变得同时拥有智慧和不死的生命,变得和神一样。)神的权威是不能挑战的,巴别塔的被迫中断也同样如此。后来中途停工的巴别塔在宗教艺术中就象征人类的狂妄自大最终只能得到混乱的结局。这里教化意味过于浓厚,与中国自然就有通天大树并且人神可以通过这种天梯自由往来的情况并不相同。

之前说过,在中国的早期神话中,神是作为人的庇护者的形象出现的,人类有苦难、痛苦,神会帮着解决。比如流传甚广的女娲补天[21]的神话,就是女娲在水神共工怒触不周山[22]造成天塌地裂、民不聊生的祸事后,替遭受痛苦的人类补天修地的故事。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中国的神并不像两希神话中那样,高高在上,只接受人类的信崇和献祭而对后者的灾难不闻不问。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差异呢,我认为,这是因为在我国早期神话中神和人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天梯的自然存在,使人神杂处变为可能,交往较为密切,而神也更具“人情味”,是人类信赖的庇护神。

在中国神话中,天梯主要有两种,一是通天大树,二是天梯大山。典籍中是这样记载这种通天大树(又叫天梯大树)的:“白民之南,建木之下,日中无影,呼而无音,盖天地之中也。”建木是这类大树代表,又因其“日中无影”处于宇宙之中轴、天地之中,又称中央大树。而关于天梯大山(又称宇宙大山),代表性的山就是昆仑山了。关于昆仑山有这样的记载:“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方八百里,高万仞……百神之所在。”[23]又有“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神,是谓太帝之居。”[24]在这里,昆仑山是“帝之下都”,其之上便是天帝、天神的居所;而向上登昆仑之山,居然可以登而不死、登而灵、甚至登而神。可见那时的人类不仅遇上灾难可得到神灵的庇佑,甚至在某种情况下还能由普通的人跻身神位。这时人类的生活可以说是相当美好且无忧无虑的。

但是华夏先人们的这种如在天堂一般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随着天与地之间通道的封锁,人们的日常生活开始变得辛苦,遭遇到的灾难也变得多了起来。《尚书·吕刑》第二十九记载:“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贼,鸱义,奸宄,夺攘,矫虔。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杀戮无辜,……上帝监民,罔有馨香德,刑发闻惟腥。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这也就是说,是因为蚩尤的叛乱使得天帝看到了人神混居往来频繁的弊端(作为神的蚩尤可以煽动苗民同他一起造反),于是叫大神重和大神黎将连通天地的道路隔断,使人神自由的上下往来中断。这样神人不杂、阴阳有序,宇宙的稳定与秩序也能因此维持了。神与人的距离也因此拉远,人类只能自生自灭,难以再得到神们的帮助。这也影响到人间,人和人之间也渐渐有了差别,社会开始出现了不同的阶级。占有资源更多的人成为地上的“神”,统治着大多数处于底层的人们。中华大地渐渐笼罩上了一层阴影。在古人们的想象中,种种不幸一天天增多,人们生活在劳苦与忧患之中。

在中国神话、希腊神话、希伯来神话中,人类都经历了一个美好的时期。那时他们不用为了生存劳苦,也不用担心灾难饥馑。随着各种事情的发生(多半是因为人类的堕落、战乱等),作为神出于对人的惩罚或者是出于对乱象的改变,而使人们的生活变得劳累不堪。这也是世界上许多神话体系都会存在的一个母题,即失去乐园。

对于中国而言,人类拥有这个乐园的时期无疑就是之前人神能通过天梯自由往来于天地之间的那一段时间。而在希伯来神话中,亚当和夏娃因偷吃禁果而被逐出伊甸园的那段故事也同样属于失乐园神话,上帝甚至诅咒人类必需终生辛苦才能从地里得到吃的,女人必需经受怀胎的痛苦,世间的地上也长满了荆棘等等。[25]而对于希腊神话而言,失乐园主题的神话有另外一个名字——黄金时代的结束。在希腊神话中并未以生产方式划分社会形态,它的历史分期就分成金、银、铜、铁四个时代(赫西俄德认为在铜与铁之间还有个短暂的英雄时代)。在第一代人类生活的黄金时代,宙斯的父亲克洛诺斯在天上统治着世界,春天长在,粮食与果实自然生长,地里流淌着牛奶和蜂蜜。人类无忧无虑,没有疾病,没有衰老,无需劳作,没有纷争。他们的确会死亡,但死亡只是沉浸在温暖柔和的睡眠中。而在黄金时代结束后,人类慢慢变得堕落、互相纷争变多,受到了宙斯的惩罚。[26]

在这里我们不难看出神人和谐的乐园似乎是远古人民一致的想象,然而残酷现实环境(洪水、干旱、瘟疫、饥荒等)却让他们不得不对人类遭受苦难的原因进行一番想象。这种由于人类自身的错误而被神“抛弃”,生活由天堂坠入凡间甚至地狱的质朴推理广泛地存在于各族神话之中。

注释:

[1]见《苏联的文学》,高尔基,新文艺出版社,1953 年。

[2]见《文化普遍种类》,克拉克·霍恩,1953年,第520页。

[3]见《神话与神话编造中重复出现的主题》,克拉克·霍恩,1958年,第268页。

[4]“集体潜意识”是指人类在以往的历史演化进程中的集体经验。荣格认为不仅全部人类历史的各个片断能在集体潜意识中找到,而且进化为人类的灵长类动物或动物祖先的踪迹也能在集体潜意识中发现。既然集体潜意识产生于全人类具有的、或一直都具有的共同经验,那么集体潜意识的内容对于一切人类在本质上都是相同的。

[5]鲁迅谈中国神话大多散佚的两个原因,见《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6]见《淮南子·精神篇》:“……烦气为虫,精气为人。”

[7]见《绎史》卷一引《五运历年纪》:“(盘古)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亡。”

[8]见《太平御览》卷八引《风俗通》:“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縆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縆人也。”

[9]见《圣经·创世纪》:“ 耶和华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

[10]普罗米修斯作为地母盖亚的儿子,明白天神的种子蕴藏在泥土里,于是将泥土用水调和,按照天神的模样捏成人形,又从动物的灵中提取善恶两种特质,封进人身,给予泥人生命。

[11]见《中国古代神话》,袁珂,华夏出版社,2013年,第217页。

[12]在一次神与人的联席会议上,烧烤过的动物的哪一部分该分给神,哪一部分该给人类将被决定。普罗米修斯偏袒人类,想将肥肉分给神,多的精肉分给人类,这使宙斯感到不快。因此,他蛮横地把火从人类手中夺走。然而,普罗米修斯设法窃走了天火,偷偷地把它带给人类。宙斯对他这种肆无忌惮的违抗行为大发雷霆。他令其他的山神把普罗米修斯用锁链缚在高加索山脉的一块岩石上,让一只饥饿的恶鹰天天来啄食他的肝脏,而他的肝脏又总是重新长出来,使他的痛苦持续了万年。

[13][15]所述依据:《壮族民间故事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闻一多全集》第一册,《伏羲考》附表一,闻一多,第62页—第67页;《沙坪坝出土之石棺画像研究》,常任侠,《时事新报·学灯》第41、42期,1939年;《苗族的洪水故事与伏羲女娲的传说》,芮逸夫,《人类学集刊》第一卷第一期,1938年。

[14]见《中国古代神话》,袁珂,华夏出版社,2013年,第217页。

[16]见《圣经·旧约》。

[17]见《希腊神话故事》,斯蒂芬·尼德斯,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

[18]见《山海经·海内经》:“有九丘,以水络之,名曰陶唐之丘、有叔得之丘……神民之丘。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百仞无枝……大暤爰过,黄帝所为。”

[19]即《圣经·旧约》中的巴别塔,“巴别”意为“混乱”。

[20]见《圣经·创世纪》第11章,11:1-11:9。

[21]见《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负,地不周载……猛兽食颛民……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22]见《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

[23]见《山海经·海内西经》。

[24]见《淮南子·地形篇》。

[25]见《圣经·创世纪》2:7-3:24。

[26]见《神谱》,赫西俄德,商务印书馆,1998年。

作者: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对外汉语专业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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