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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三老的最后一面

2015-04-20柴俊为

上海戏剧 2014年7期
关键词:刘老吴老京剧

柴俊为

吴小如先生虽然已92高龄,近年又一直抱恙,行动不便,可是5月11日晚上传来吴老去世的消息,我仍然十分意外。这几年,每次去看他,临走我总说:“下次来北京再来看您!”他好几次都接一句:“希望你下次来我还活着!”我常答:“您一定会活过一百岁!”这是我的真实感觉。因为每次去,吴老除了没以前那么声音洪亮,慷慨激昂之外,他的谈兴之浓,记忆之强,精神之足,一点没变。

一夜之间,他突然走了!我们《绝版赏析》栏目四个学者顾问王元化、朱家溍、刘曾复、吴小如全都离我们而去,真有“此地空余黄鹤楼”的意思。

2001年的10月,上海重新整合了戏剧频道,让我做《绝版赏析》栏目制片人。领导后来说,这是为我量身定做的,我想大概是知道我喜欢弄老戏、老唱片的缘故。我们给这个栏目定了句广告语:“开启尘封的声音,钩沉百年京剧的历史”。我向恩师王元化先生说了这个构想,希望他给我们当总顾问。王先生晚年对电视文化的状况大有看法,一再拒绝上电视,拒绝给电视节目挂名。可能我们的想法还比较合他的意思,也是他对京戏有特殊的感情,他竟然爽快地同意了,且第一句话就说:“你去找朱家溍、刘曾复、吴小如他们来讲。”我们自然遵命,请三老做了我们最早的艺术顾问。

说起来,三老的“本工”都不是戏曲,朱老是故宫博物院的研究员,专长明清史和文物鉴定;刘老是首都医科大学的教授,是我国第一代生理学家;吴老是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他的专业是文史。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嗜戏终身,甚至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也离不开京戏。

朱老从青少年时期就痴迷杨小楼的艺术。他学杨小楼的唱念几可乱真,多次登台示范杨派名剧。《绝版赏析》请朱老讲杨小楼,朱老开始就自豪地说:“我从记事起就看杨小楼的戏,直到他1938年去世为止。不是说,他的戏我都看过,而是在这个时期内,他一出戏演过多少次,我就看过多少次!”杨小楼有一张扮关平的剧照,梅兰芳评价它是武生身段边式、漂亮的典范。朱先生自己照了一张仿杨小楼的照片挂在客厅。我们做节目时,把两张照片放在一起,朱先生看了大为高兴。名武生奚中路去看他,朱老特地放给他看,并且说:“你看看,我的照片能和杨小楼放在一起!”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想这是我们这些没有见过真佛的晚辈所不能理解的一种感情。

不幸的是,我们的节目开播当年,朱老就查出癌症。不过,朱老的女儿朱传荣老师她们对如何尽孝有自己的理解,她认为应当让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做他自己喜欢的事情。想来朱老也是认可我们把音、图等各种文献整合起来解析京剧艺术的创意的,因此2002年10月份,他还抱病来给我们讲了陈德霖的《虹霓关》、《彩楼配》以及杨小楼的《骆马湖》。我们回沪不久,朱老还给我打电话,建议给李连仲、王长林的《五人义》唱片配像,由他来讲解,还仔细地给我讲了怎么弄服装。可惜,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演员,这个节目终于还是没做成。

最后一次见朱老,他已将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了。我给传荣老师打电话,说是想问问《骆马湖》配像的事,其实我们是想再去看看朱老。传荣老师说:“来吧!想问什么赶紧问!”我们赶过去大约有一小时,这点时间里朱老又睡着了!传荣老师说:“他现在隔一会就要充充电。”我们在客厅等了一会,朱老醒了。我见他被病魔折磨得形销骨立,心中很不好受。可是朱老一听说“杨小楼”、“骆马湖”,立刻来了精神头,连唱带比划,把杨小楼的《骆马湖》从头到尾拉了一遍!

刘老与朱老同庚,曾经是梅兰芳、余叔岩创办的“国剧学会”最年轻的学员之一,他的脸谱艺术受到过梅兰芳的高度评价。刘老是老生名票,留下的说戏录音有100多出,同时,刘老也是杨小楼艺术的崇拜者。2002年,我们请刘老到上海录节目后,一起去拜访王元化先生。闲谈中,刘老说起在电视里看了奚中路的《铁笼山》。刘老对我说:“中路不是外人,你转告他,他这个跟杨派有很大距离。”元化师是急性子,说:“你现在给他打电话问问有没有空,请他过来啊!”奚中路的好学是出名的。王先生那时住在衡山宾馆,离他住处不远,他接了电话骑车就过来了。刘先生当场就给他说了这出杨派《铁笼山》。

刘老高寿九十八,最后十年在《绝版赏析》留下了大量的口述资料,每年都要录好几回,可是没想到,最后一次的一个意外,真使我不知如何面对刘先生在天之灵。

刘老曾说:“朱家溍、吴小如他们都严肃,我是随便。”这意思用现在的时髦话来说,就是“会不会聊天”。以我的体会,三老中,朱老不太能聊天。也可能是我们开始做节目时,朱老身体已出现状况,精力不济。与朱老聊天,有时会有要找话题的感觉。不过,朱老说话倒是快人快语。有一次录完节目到饭点了,我对朱老说,请您一起吃饭吧?朱老一笑,说:“请我吃饭,想让我高兴是吧?那就赶紧把我送回去,我要休息了!”

吴老是能聊天。曾经与伟品兄一起陪吴老坐火车,从傍晚上车起,直到半夜12点,我在他们聊天的声音中慢慢睡去,第二天六点多,我又在吴老的聊天中醒来了……但是,吴老好像不太会聊天。2002至2003年,吴老一家曾迁居上海。我们近水楼台,抓住吴老做了很多节目。每次在上视大厦录完像,就去青海路上的一家饭馆便饭。饭店附庸风雅,每块屏风上都印着唐诗宋词之类。有一回我们位置对着“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屏风,吴老见了大不以为然。吩咐叫经理来,问他:你知道什么叫“灯火阑珊”吗?这灯火阑珊就是灯都快灭了,你这生意还火得了吗?经理唯唯诺诺,连说“我们换掉,我们换掉”。下周又来,不巧又坐那位置,“灯火阑珊”依旧!吴老生气,连唤“酒保酒保!”经理无奈,赶紧把我们换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屏风下。

刘老是能聊天,又会聊天。能聊不用说了,每个见过刘老的人都有体会。关键还会聊!我有时在网上跟一些小朋友说“粉戏”玩,不知哪个“坏种”到刘老那儿去学舌,说我喜欢打听“粉戏”。最后一段日子,每次去刘老就会主动跟我聊粉戏,特别跟我说过杨小楼与余玉琴在《画春园》里的情色表演。直到最后一次,由于我的粗疏,刘老心里一定很不愉快,可还是跟我聊了田桂凤。平时,我去预约做节目,不好意思直奔主题,总是先聊聊闲篇。可是不用我多寒暄,刘老就会主动问。他习惯是说:“有什么好消息?”他管做新节目叫“好消息”,或者干脆“有什么任务?”这样十年下来,几乎成了一种习惯“暗语”,可最后一次,他的“有什么任务”,我却没有接好!endprint

2011年冬天,我们要做《前后四大须生》专题,我照例跟刘老电话预约,把采访提纲事先特快专递过去。到了北京,我一打电话,家属告诉我,刘老身体不好,不能再工作了。我当时很纳闷,就给我比较熟悉的刘老的三女儿打电话,她说:“你知道他得的什么病吗?是食道癌!”我听了脑袋“嗡”的一下,不知怎么应答。愣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再打过去说,我要去看看刘老。

为了模糊掉采访的事,我特意约了传荣老师和李舒女士一起去看刘老。没寒暄几句,刘老就来了那句著名的“你有什么任务”,我只能说,没任务,就是来看看您。我明显觉得他脸上有一丝不快。聊了几句当年在后台,钱金福让他去看田桂凤的事,刘老再次问我:“这回有什么任务?”我还说没任务。刘老不高兴地说,“我好好的,没病没灾!”连说两遍。我知道,刘老这时候仍然不想别人把他当个病人看,说戏谈戏依旧是他最大的兴趣。可是,他毕竟年届97,又得了如此重病,我还坚持“任务”,未免太不近人情了!看着刘老的神情,我觉得,我一辈子都没经历过这么难堪的场面,趁着另外有人来看他,我们就匆匆告辞了。

转过年来,听说刘老住院了,我跟领导请了假,专程去看他。那天下午,他正要做一个埋管的小手术。我和王文芳大姐进门时,他女儿和护工正扶着他穿衣服。见了我们,他开口就是戏:“唉!这回真不行了!这都《独木关》了!”(按:《独木关》演的是薛仁贵带病枪挑安殿宝,出场时,由两个老军搀扶着,恰似刘老当时的造型)

三老中,吴老最年轻。吴老的戏评戏论是我学习戏曲的教科书。《台下人语》、《京剧老生流派综说》等,都曾反复研读,我相信我们这辈喜爱京戏研究评论的人,很多都受到吴老著作的启迪和教益。吴老年轻时,曾向谭、余两派的名家夏山楼主、王端璞、张伯驹等请益。1961年,夏山楼主录制《李陵碑》、《鱼肠剑》等唱片,吴先生不仅是策划人,还在剧中配唱杨延昭、姬光等“里子活”。2002年,我们举办《绝版赏析》周年庆晚会,吴老兴致勃勃唱了一段《蟠桃会》。先期录音时,吴老说,让我听一遍,听完他笑着自嘲:“整个儿一里子味!”

三老中,吴先生在《绝版赏析》中讲述最多,一来是他曾一度迁居上海,给了我们极大的方便;二来是吴先生自幼酷爱京剧唱片,对讲述唱片中的人和艺特别有兴趣。2009年,他患病后,行动不便,我们不敢再劳动他,每次去北京录像就去看看他,聊聊天。2010年,我们要做《小生三虎:姜妙香、俞振飞、叶盛兰》专题,吴老主动请缨要讲。因为,他跟“三虎”都有交往,尤其和叶盛兰有很深的交谊。录像那天,吴老的学生贯涌老师、朱传荣老师、梅兰芳先生的外孙范梅强兄等都来现场。

开了头以后,吴老在病中又坚持参与了《“新青年”遭遇旧戏曲》、《<四郎探母>的禁与演》两个专题的讲述。可惜的是,后来吴老在家中不慎摔倒骨折,几乎难以下楼,就再也不能来录像了。

近两年,我们的节目由周播改为季播,去北京的次数少了。但每次去,我们总要去看看吴老,听他聊聊戏。2011年底,我和姜鹏兄一起在央视录《百家讲坛》,我们几次都把回程定在晚上,录像一结束就直奔中关新园,记得有几次我们西装革履的行头都没来得及换就进了吴府。见了吴老,聊得最多的还是戏。

最后一次见吴老,是去年陪山东文艺《老唱片》丛书的主编、副主编和责任编辑去拜访吴老,请吴老做顾问。当着一屋子的人,聊着聊着,吴老又聊到戏上去了,说起王珮瑜,我说珮瑜现在有意识地寻找余叔岩“十八张半”以外的东西,这一年向上海的余派研究家李锡祥先生学了《朱砂痣》、《秦琼卖马》、《南阳关》和《芦花河》四出戏。吴老听到《朱砂痣》大感兴趣,问是什么路子?我说,李先生跟您一样也是跟夏山楼主学的,是陈彦衡的路子。我说,本来李先生要教我《取帅印》,我觉得先生同时教两出太累,所以我也先学了《朱砂痣》。李先生说,他以夏山楼主所传的《朱砂痣》为主干,也吸取了其他老先生的好腔,譬如:“一家人四散奔逃”这句腔就是得自同为陈彦衡弟子的任恕盦先生。于是,吴老就跟我对起这段二黄原板的腔来。后来察觉晾了一屋子人有点不好意思,他关照我:“下次你一个人来,全部给我唱一遍,我跟我学的对一对。”不料,我今年还没机会到北京,吴老却故去了……

在我的印象记忆中,与三老的最后一面,没有一个是离开戏的。而他们对于戏的意义价值,又不仅仅止于个人爱好。

三老的艺术造诣,他们的成就,都有各自的著作在,我不够资格去评价。我只想说,他们这样的业余研究者是京剧历史上的一种特殊现象。这一现象是京剧沿袭了昆曲曲友曲家的传统,也是其他乱弹剧种不具备的一种优势。现在都讲京剧是一种传统艺术,实际上,历史上京剧的成分十分复杂。京剧讲究传统,但是这种依赖口传心授的传统又特别容易流失。一方面是“艺不轻传”,当红的名角不能教戏,也没工夫教戏,能教的又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另一方面是市场的“喜新厌旧”,京剧界喜欢讲“台上的东西”,台上的东西也是最势利的东西。卖座了,流行了,就传得广,学的人多;不卖座,不流行了,传人也会转向,很快就会湮灭。“无腔不学谭”的年代,老三派就很少人问津了;四大名旦崛起后,老谭渐渐就成了一个虚名……旧时

代伶人从艺,大多不会对艺术有理性的分析选择,一般都是跟着时尚走,更不可能沉下心来去挖掘传统,因为快速赚钱,养家糊口是迫在眉睫的。尽管时尚并不都是好玩意儿,老古董里有好东西,但再好的东西在戏园子里不卖座就是没用。然而,京剧界有一批特殊的人,他们就是票友,业余研究者。他们向名伶学戏时,角儿不怕他们抢饭碗;他们恪守传统,整理传播“古董”,又不怕市场“不买账”。像陈彦衡的传播发扬谭派,李适可的传播发扬余派……以至于余叔岩、言菊朋;孟小冬、于世文这样的名伶要反过来向他们这些票友拜师学艺。至于在文献记录、评论研究方面,业余研究者的贡献就更大了。京剧界在三十年代就有了“保存国剧”的概念,出版了众多的专业杂志,京剧的老唱片记录了大批当时舞台上已经不走红的风格唱段,这些都是票友、业余研究者在发挥积极的作用。这种优势,在其他乱弹剧种中很难见到,也没有这么大的力量。

朱、刘、吴三老是这方面在当下的杰出代表,他们的成就深深地影响了许多年轻的京剧研究者、爱好者。我们相信,京戏的这个优良传统不会因为他们的离开而完全断绝。

(作者为上海广播电视台《绝版赏析》制片人,中国戏曲学院戏曲研究所特约研究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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