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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卷逻辑和生命密码
——张洁小说《知在》的生命叙事

2015-03-28刘海宁

关键词:张洁画卷小说

王 瑛, 刘海宁

(1.华南农业大学 人文与法学学院中文系, 广东 广州 510642; 2.淮阴师范学院 文学院, 江苏 淮安 223001)

【空间理论与空间叙事研究】

画卷逻辑和生命密码
——张洁小说《知在》的生命叙事

王 瑛1, 刘海宁2

(1.华南农业大学 人文与法学学院中文系, 广东 广州 510642; 2.淮阴师范学院 文学院, 江苏 淮安 223001)

空间在小说叙事中的作用日益受到人们的重视,空间叙事也日益成为一个热点话题。张洁的小说《知在》空间成了叙事的主体:一幅晋画做了小说的主角。张洁在小说中探讨了生命的奥秘。她赋予一轴晋画以存在逻辑,并让这小小画卷有了洞穿历史和生命的能力:收藏这幅晋画的人,都能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小说讨论了生和死:死惊心动魄,却只是漫长人生的一个瞬间;讨论了性力和艺术:性力是生命能量的表现,但性力的失去却回报以非凡艺术能力的获得,这是生命价值的另一种呈现。张洁借小小一幅晋画,向我们展示了生命的奥秘:作为艺术的人生,“在”固然重要,唯有“知”,才能让“在”摇曳生姿。

张洁;《知在》;生命叙事

故事必定在某个时空体展开,但故事一般是叙事的主角,时空体只是承载了故事。如果时空体本身是叙事的主角呢?或者叙事与时空体浑然一体?比如空间本身成了故事?张洁的《知在》提供了这种可能。1700年的故事发生的一轴画卷里,画卷承载了故事更是叙事的主体。这一幅蕴含生命密码的画成了小说的主角,破解这幅画的密码,便成了1700年来无数人毕生的使命,包括打开这一部叫《知在》大书的读者诸君。

那么,张洁讲述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画卷在小说中徐徐展开,生命的秘密却并没有由此变得更为明晰,反之,疑惑却一步步加深。

是谁知?又是谁在?

张洁为什么选择一幅画设疑解疑?为什么选择晋朝作为故事的原点?为什么故事的主人公会失去性力?

为什么画卷的作者叫“一痴”?

张洁的笔力依然厚实。打开,是不相干的故事,却又纠结在一起。古今中外,问,是在画卷里,答,也是在画卷里。时间、空间,生命和爱,都化在画卷里了。似乎,画是人通往在的一扇门,可是,门外又是什么呢?

张洁说,是在。

在是什么?

有人说是情感,有人说是人生。

张洁是当代最优秀的作家之一,她善于叙述故事;她也是当代最智慧的作家之一,她长于思想。《知在》风云诡谲,疑云丛生。

问题一环套一环。张洁说:“知在”,是阅历深厚的祖母的声音。

一、死,在生之花海翩飞的蝴蝶

画卷是有生命的,它按其自身的逻辑向世人讲述生命的秘密。首先,画卷对内容的呈现因人而异,所有打开它的人看到的都是他(她)自己的前世今生;其次,所有收藏画卷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正是这类似浇灌了诅咒的画卷逻辑,让人对它前赴后继,即使坎坷一生,也死而无怨。问题是,这人生的坎坷和无数的死亡,是解释生命密码的钥匙吗?

看到死亡总是不让人愉快的。死亡伴随着画卷的流转发生。画卷流转到谁家,谁就得承担生的痛苦,死的哀愁。

《知在》里有太多的死亡。毕竟是一个历经了1700年的故事,1700年,有多少生命走向了陨灭?只是作家选取的死亡,就如在玫瑰园里的采撷一样,就很有些摇曳生姿般的活色生香了。那是具有力度的、有顽强生命力的死亡,是生的过程和资历,生如果是一个寓言,那么,死,不过是寓言里的片断而已,甚至,是微不足道的片断。

赠画卷给叶楷文的老人的死再正常不过,老于床帻是芸芸众生的幸福吧。可是对于叶楷文,他的死却很有些神秘。老人为何认定叶楷文就是该托付的人,那半轴画到底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老人的话句句是谶语……老人走得从容,对叶楷文,却是过于匆忙,老人留给他一堆疑团,还来不及解开。

当然,谜底的揭晓是迟早的事,前情后事总要交代清楚,时间在继续,死亡也在继续。金文茜、金文萱姐妹的哥哥死得壮烈,义和拳火烧翰林院时,由于心疼祖宗留下的典籍、善本、孤本,他去救火,结果被义和拳劈了;他的父亲,一个清朝的王爷在清朝灭亡时选择了上吊,他的母亲也随之上吊了;金文茜夫妇死于相互枪杀;金文萱夫妇死于火灾;金文萱的女儿安吉拉死于法律,她杀了人自然要被法律惩处——所有这些与画卷有关的人,似乎都不得好死。他们都有不得不死的情由,生活的逻辑把他们逼上了生命的终点。但这只是显在的表现;死亡的隐性逻辑,是画卷的逻辑。正如小说里所说:“……这些收藏者,大多传奇一生、坎坷一生,没一个有好下场!”这就是画卷的逻辑,画卷的作者一痴与晋朝那个不可一世的皇后贾南风,都没有逃脱这个逻辑。最后的收藏者叶楷文在洞悉了画卷的秘密之后,也毫无悬念地遭遇了画卷预设的结局。

一般而言,生有多么深沉的爱恋,死就有多么深厚的恐惧;生有多么斑斓的色彩,死就有多么沉郁的绝望。但《知在》的作者似乎不这么认为,小说里所有的死都伴随了轰轰烈烈的生。死亡让生命充满了个性和意义。所有的人,画卷的始作俑者贾南风、一痴,经历者金家姐妹诸人,终结者叶楷文,等等,因画卷而有了传奇的人生。甚至知道画卷会给自己带来灾难,却依然义无反顾。也许对于体验的人生,死亡只是一瞬,死亡之前,都是热烈的鲜活的生,生的体验要大于死的恐慌。甚至,死也不过是生的一个过程、一个点缀而已,它穿过一个个生,就如蝴蝶穿行于玫瑰花海,玫瑰有玫瑰的国色天香,蝴蝶有蝴蝶的妖娆多姿。

这是否就是庄子所说的方死方生,方生方死?

二、性和艺术:毁灭还是救赎

弗洛伊德艳羡性的创造能力。在他,力必多能量是无限的,它健壮、蓬勃、躁动而充满活力,是人类活动的基础和源泉。可是,当这种本能的力量消失时,人又会如何?弗洛伊德很坚定地认为力必多能量的“不见”是表面的,它实际上是发生了“转移”,或者说是“升华”了。比如文学,就是作家们的力必多“升华”的产物。《知在》以触目惊心的方式提到了性力的消失。这些失去正常性力的人,却在另一方面即艺术能力方面得到了非同寻常的补偿。这样的情节设置似乎印证了弗洛伊德的学说,但又不尽然,性力的消失更像一个暗示,它喻示着最后的谜底。

叶楷文一时冲动,去了一趟龟兹。“一时冲动”,这个省略了推理过程的神秘直觉不正是传统中国的思维方式吗?如果不是行为而是艺术创作,它的名字就叫“灵感”。灵感也真的来了。龟兹之行他遭遇了沙漠风暴,在风暴的裹胁中他隐约看见了似曾相识的宫殿。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但死里逃生之后,他却有得有失:他突如其来地获得了一个好的艺术家辨别真伪、优劣的直觉、禀赋(又是“直觉”!它的神秘力量是解开谜底的钥匙吗?)。他失去的是性力,他再也不能做爱了。

所有的力量都在凝聚,等待着在20世纪80年代叶楷文与金文萱的后人毛莉·约翰逊的相聚。除了表面的男女性征不同,这二人简直长得一模一样。真的细究起来,其实这二人连性别的差异也是几近于无的。叶楷文的性已经去势了,他修养得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毛莉虽为女儿身,精神上却不是女人了,她只喜欢女人,性格趋于中性。毛莉从来没有去过中国,却对中国的笔墨纸砚有着天然的直觉,懂得如何摆放甚至欣赏中国字画,这与叶楷文对艺术的直觉简直同出一辙,都是没来由就得了的,却又在情理之中。有了这先天后天的悟性,故事的发展才得以顺利。毛莉才能在画轴合一的那个瞬间,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才能发现这画中画。中国的艺术,书法、画以及诗,都喜欢在画面之外寻找画,笔锋之外寻找意境,语言之外寻找语言,总是有第三种“味”在。

毛莉对着完整的画卷开始了讲述。时间回到了1700百年前的西晋。权倾朝野的皇后贾南风与才子一痴的爱情令人心碎。二人心印相知却不能结合,因为政治,因为亲情,因为爱,原因结实得哪怕贾南风掌控了朝政也无法掌握自己的爱情。她面首无数,却不能与爱人有任何肌肤之亲。为了与爱人相见,她不得不亲手阉割了爱人。这对她是怎样一种疼痛?对于一痴又是怎样一种决绝?自从阉割了一痴,贾南风也不再招面首,性对于她,实际上也去势了。一痴死后,留下一幅画,贾南风从画中看到了她的情和爱,被杀头之际,她放不下的就是这幅画了,想着来世是否能拥有一痴的爱。

这些性力去势了的人,生活背景、文化习惯、个人秉性完全不同,时空上是古今中外之分,地位上有贵胄百姓之别,作者这样的安排,一方面是强化他们的异,更重要的是强调他们的同:那就是他们都有超强的艺术领悟力。性本能是一种生物本能,是人生而具有的,一旦没有了,弗洛伊德说,力必多能量就会发生转移;而艺术的直觉却不是人人都有。当代的叶楷文和毛莉,因为失去了性力而有了艺术能力,西晋的贾南风和一痴,失去了性和性命却留下了画。本雅明笃信现代艺术可以救赎现实庸常的人生,艺术的“光晕”是人实现自我救赎的途径。《知在》在画轴里讲述故事,这幅画不可复制,“光晕”幽深,但画拯救了谁吗?恰恰相反,这幅画更像是一个诅咒,为执着拥有它的人带来了灾难。

令人生疑的是,与故事的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相比,故事的叙述人的语调却过于优雅了。她从容而镇定,不慌不忙。她并没有投入到故事之中,根本就不在乎那幅晋画,也不在乎故事中的人物是否去势,人生的种种情态,似乎都理所当然。她的心思游离于故事之外,在一个隐秘的角落独自萦绕,会心处,她就看见芸芸众生了。语言之外,她向人们揭示了一个秘密。

三、晋画:一个关于生命的秘密

《知在》里最神秘的,就是这幅晋画了。《知在》几乎就是这幅画的传奇。所有人的悲欢离合,所有事的机缘巧合,都因画而生。画里有无限的禅机,包含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关于生命的秘密。

一痴到底是谁,能够穿越时间的隧道看透所有的人生?

贾南风看到了画,她读到了她的情爱的来路,读到了她生命的来路。她的寂寞、悲凉、绝望、挣扎……那么透明地把她的心、把她的生活描摹出来,她还有什么不知足?于是更加抱定了她的信念,心里只剩一痴了,生生世世的一痴。

1700年后,毛莉从画里看到了她的家族的起源、兴衰,看到了先人的离离合合、生生死死,也看到了贾南风的悲和怨。

叶楷文从画里发现了自己的往事,发现了龟兹的风暴,风暴中的宫殿,宫殿里的男人和女人,他是如此熟悉他们,甚至能够“分辨出她的体味”。更要命的是,叶楷文发现的画的落款:“一痴”,那是他的小名。他骇异了,他与贾南风的一痴是什么关系?他是谁?叶楷文和他亲笔书写的字幅一起燃烧起来了,中国的书法也是画呵,这些都是有灵性的东西,都具有生命的力量。

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简直是人类一个绝望而永久的互相拷问和自我拷问。可是一痴却画出来了,告诉所有人这个生命的秘密,洞察天机的人,是否会受到天机的惩罚,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不幸的人生?

晋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可以孕育出“一痴”这样的先知?

“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1]208而画是中国艺术精神最为集中的表现。艺术和人生,对传统中国而言简直就是一回事。“为人生而艺术,是中国艺术的正统。”[2]所以魏晋时期有中国最伟大的艺术。诗、画和书法,都和自然妙合无垠,与生命亲密无间,体现的是人们对生命的感受和热爱。一痴昭示生命秘密的画卷的诞生,似乎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生命就是和一朵花儿一起微笑

可是作者在小说里说:“谁能证明这些荒诞不经的事,不是后来有个叫张洁的人胡说八道?”

这似乎是不经意的一句话,却是划开张洁言说秘密的一道亮光,张洁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嘴角一定是含了一朵微笑的。

张洁是爱并尊敬人生的,她的小说一直深切地关怀着现实生活。从《从森林里来的孩子》《爱,是不能忘记的》《沉重的翅膀》到《知在》,她一直关爱着人生,笔墨深入到人的心灵深处,在生命的中心述说她的生命情怀。宗白华说:“艺术家对于人生对于艺术有最虔诚的‘爱’与‘敬’,从情感的体验发现真理与价值,如古代大宗教家、大哲学家一样。”[1]237这好像是对张洁的量身定做,张洁饱含浓烈情感的笔,不正是一直在“发现”人生的真理和价值么?《知在》是张洁一个人的体验,一个人的宗教,但它是敞开的,面向所有的人,所以是所有人的体验,所有人的宗教。“知在”,说出这个词语的人是多么自信,多么从容!它源自内心的丰富和充实。“知”是洞察洞彻,是见悟是深知,浸透了人生的体验,饱含了情感的甘露;“在”是存在,是此在,是张洁之在,更是人之在,是生命的内部意义。“知在”知的是人生存在的本质,是万物形态的真相,是生命的真如。

生、死、性和艺术,是人类生命最大的结。诞生和死亡是人最值得庆祝的节日,性是人生迷狂的本能,而艺术,包容了前三者,艺术使生命变得斑斓和深邃,变得不仅具有生趣,而且美,也许,从人内心最深处生长出来的意义,便是人生的艺术,侧身回望,人生也便是艺术的人生。具体生命的一生,不过是艺术画卷的一个美的片断而已,所以人的生、死以及性,都是画卷里必然的色彩,并不需要特意的浓墨重彩,如路边的一朵随季节开放的花,是自然严肃的构思,也是随意的笔画,有庄重的态度,也包含了几分漫不经心的必然。一痴的画卷,可不就是自然本身?

“到印加帝国去吧,人类的许多疑惑,差不多在那里都可以找到答案。”小说的结尾,毛莉收到一封神秘来信,建议她到“从来没有文字的、早已消亡的帝国”去破译生命的秘密。寄信人的签名是“zhang”,“zhang”的自信,不就是对于“知”“在”的自信?越过文字的历史,去到文明前,“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人与万物齐于自然,人的生命状态,不就是那朵在枝头绽放的花儿的形态?对于现世,人只能尊重,却不可过于“痴”迷的,欲望太甚,倒蒙蔽了此在,失去生命的本真意义了,还不如与那朵花儿一起微笑呢。

读张洁的《知在》,一直感觉到张洁的唇边是挂着一朵优雅的微笑的。故事里的生离死别和爱恨情仇,一并在她的微笑中湮去了,唯有生命的丰姿在热烈地绽放。

[1]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2]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武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82.

责任编辑:刘海宁

I207.425

A

1007-8444(2015)02-0226-04

2015-01-05

2014年度国家社科后期资助项目“西方叙事学本土化研究”(14FZW002)。

王瑛(1971-),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西方文论与叙事学研究。

主持人语:发端于20世纪70年代的空间转向,是20世纪后半页重要的文化事件之一,深刻地影响了社会学、政治学、文化研究、文学研究等人文学科领域的研究路径和范式。从“空间”进入文学也逐渐成为文学研究的重要趋势,涉及文学研究的诸方面,如具体作家作品的空间研究、空间理论对文学研究范式的影响、空间理论与传统文学理论的关系研究、空间理论与当代文艺理论的建构,等等。本次选编的4篇文章,分别从不同角度展现了空间与文学的关系。王瑛和刘海宁的《画卷逻辑和生命密码——张洁小说〈知在〉的生命叙事》探讨了空间与叙事主旨的关系:《知在》的生命叙事是通过一幅画卷的逻辑展开的,小小画卷的空间法则规约了故事的主旨。陆杰的《秩序的乌托邦:晚清狎邪小说中的“名士园”》通过对晚清狎邪小说古典私家园林的研究,认为空间对小说中的人物而言是身份的表征,对作者而言是叙事的密码;孙宗美的《道家时空意识与中国园林空间艺术》认为,中国园林空间艺术体现了老子有无相生的空间观,在美学层面为艺术意境的追求和创构提供了理论依据;王瑛的《一种新型叙事诗学的合法性及其建构》认为,龙迪勇的空间叙事研究从空间角度构建叙事诗学理论突破了以时间维度的叙事诗学构建传统,是叙事学历史上的突破与创新,也是中国叙事学建构的重要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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