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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秋白人格的道学特质

2015-03-20曹利群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5年1期
关键词:道学瞿秋白道家

曹利群

(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苏 徐州 221004)

儒道互补是中国传统文化之主体构架。儒学对中国的影响是全局性的,涉及整个社会生活。道学则对传统哲学、文学艺术、科技宗教、医药体育等领域影响广泛,朴素的自然哲学、超脱的人生哲学、浪漫的文学艺术美学观等,对后世影响至深。尤其是道学的美学、艺术特质,“不仅产生了滋养中国文学艺术不竭的美感源泉,而且构成了中国文学肌体上的血肉,并进而更升华为中国文学的灵魂,结晶为艺术理想与美学追求”①,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人格(性格、气质、道德和能力)的塑造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瞿秋白(1899—1935)是中共早期主要领导人之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卓越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理论家和宣传家,中国革命文学事业的重要奠基者之一。在父亲的影响下,瞿秋白从小受到传统道学思想熏陶,很早就开始接触《庄子集释》《老子道德经注》等。中学时期,他课余勤于研读《庄子》、老子《道德经》等书籍,“唯《庄子》除秋白外,他人皆不易无师自通,亦唯秋白能独立思考”②。老庄的宇宙观、人生观和社会政治观,充满辩证的逻辑力量和深邃美妙的意境,深深熏陶了瞿秋白,在早年宇宙观、道德价值取向、性格气质和文学艺术审美等方面,充分汲取了道学思想的养分,其人格具有“明心见性,济世利人,淡泊超然,达观宽容,浪漫空灵”等鲜明的道学特质,成就了他风流倜傥、儒雅清逸的心性品质和人格魅力。

一、道法自然、唯物思辨的宇宙观

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③,“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④老子认为,宇宙万物由“道”而生,这个“道”是物质性的、最先存在的实体,是耳不闻目不见,又寂静又空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永远存在,无所不至地运行而永不停止的。“道”由形而上的混沌向下落实,渐渐分化成天地万物等物质实体,而后万物欣欣向荣、生生不息。老子提出宇宙万物都是由“道”所创生的思想具有革命性意义,是对天命、鬼神等有神论的否定。瞿秋白早年宇宙观受其影响较大。首先,他认为宇宙中存在一种“活力”,它无处不在,实在而完满,统摄和驱策万物永不停息。“宇宙间的‘活力’,那‘第三者’,普遍圆满,暗地里作不动不静的造化者,人类心灵的谐和,环境的应响,证实天地间的真理。况且‘他’是‘活力’,不流转而流转,自然显露,不着相而着相,自然映照。”⑤这个“活力”与老子的“道”非常相似。其次,瞿秋白认为这“活力”不具形相而又具形相,即“活力”本身没有形相,但由它制约的万物却是有形相的,因而也可以说它是具有形相的。这同老子关于“道”的描述很相像:“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⑥。这是说道虽无感性形式,却是真实的存在。瞿秋白对此观点加以改造,既沿用了不着相的那个“相”就是它(活力)的这一说法,也认为“活力”本身虽看不见,但它统摄的万物是有形相的,是看得见的。瞿秋白的“活力”“第三者”,指的是自然规律,而老庄的“道”,既指自然规律又指万物本原,既是客观的又不同于具体实物,他在自然规律这一点上承继了老子的唯物主义观点。

二、修心养性、济世利人的道德价值取向

道家主张“重人贵生”,所谓“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⑦,将“人”放在了与“道、天、地”同等重要的地位。道家倡导注重养生、珍惜人生、追求长生的积极生命观,坚信人们依靠自身修道得道、自我完善,可以“住世长生”而永享幸福。道家认为,人与社会密切关联,持行者既要“性命双修”,也要“济世利人”。“性无命不立,命无性不存。其名虽二,其理一也。……高上之士,性命兼达。”⑧老子说:“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⑨晋代葛洪提出:“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⑩道家将修德作为建立自我、处人治世的基点,认为所谓为家为国,即是充实自我之后的自然流泽,强调“立功为上,除过次之”⑪。道家的这种“修身治世”主张同儒家“内圣外王”的济世美德是一致的,其清心寡欲、养炼心性的生命态度以及济世利人的社会道德价值取向,一度切合瞿秋白的心理。中学时期,家庭的衰败,社会政治恶象的激刺,文学思潮的堕落,使瞿秋白与一些同学“不期然而然同时‘名士化’”,研究诗古文词、讨究经籍,以“性灵”相尚⑫,追求一种修心养德、洁身自好、清静不争的道德自觉。当母亲去世,家庭星散,他独自走上社会去营生却走投无路时,转而追求内心世界的安宁,努力修身积智、陶冶心性。尤其是进入北京俄文专修馆学习之后,他努力研究哲学,积极探究改造社会的思想方法,希望今文经学再生而整理国故,研究佛学试解人生问题并立下“佛学人间化”志愿,一天工作11个小时以上,“一部分的生活经营我‘世间的’责任,为自立生计的预备;一部分的生活努力于‘出世间’的功德,做以文化救中国的功夫”⑬。随后他积极参与“五四”运动,之后义无反顾地投身于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这些充分表明了瞿秋白养心性、立功德的道德价值取向,体现的正是一种道家特有的人生和社会价值观,也是传统知识分子的一种理想人格。

三、我命在我、洁身自好的独立个性精神

老子关于“道”的宇宙本源论在对天命、鬼神观念进行否定的同时,将人的精神生命与宇宙的精神融合在一起,体现了一种人本思想,也为道家所提倡的重人贵生、自我修炼和把握命运等主张奠定了理论基础。道家提出“我命在我不在天”“天道自然,人道自己”⑭的主张,强调生命主体的能动性,认为个人生命能否永恒,并非由外在的东西决定,而是取决于内在的自觉意志的选择,只有人本身才是自己的主宰者;主张与“天命”和“自然”抗争,打破生死定律,不受造化主宰,开拓长生不死新的人生道路,使人生获得最美满、最和谐的生命幸福。“我命在我”的人生态度对瞿秋白的个性影响很大。瞿秋白自小遭遇家破人亡,一生三次痛失亲人,政治上屡遭打击,被捕牺牲时年仅36岁。虽然经历着这些生命不能承受之痛,但他坚持与疾病抗争,与不公平的命运抗争,始终秉持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勇于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坚持独立思考人生和社会问题,勤奋工作,乐观生活,豁达面对生死,一生都彰显出特立独行、独立自我的自由精神。中学时期,瞿秋白就喜欢阅读《太平天国野史》《水浒传》,梁启超的《饮冰室合集》,谭嗣同的《仁学》,以及严复的《群学肄言》等“禁书”,带头剪掉自己的辫子,反叛封建思想禁锢,崇尚自由精神。1920年,作为北京俄文专修馆学生领袖的瞿秋白,抱着“自趋绝地”⑮和“宁死亦当一行”⑯的决绝信念,毅然赴俄实地考察研究社会主义,以期实现“担一份中国再生时代思想发展的责任”,“求一个‘中国问题’的相当解决,——略尽一份引导中国社会新生路的责任”⑰的宏大愿望,显示了自觉与旧我决裂、主动担当时代责任的个性特质和大勇气概。1935年,瞿秋白被捕入狱,面对国民党的各种威逼利诱,毫不动摇坚定的政治信仰,最终以死明志、以身殉国。瞿秋白人生最后生与死的选择,不是取决于国民党,而是取决于他自己。当时,国民党千方百计劝降,而且答应只要他公开“悔过”,就可以还其自由,也可以让他从事自己喜爱的文化工作。但是,瞿秋白在面临前进一步“舍生取义”和后退一步“变节偷生”的生死抉择时,牢牢把握住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和命运安排的主动权,“自家且了自家身”⑱,断然放弃了生而选择了死,表现出鲜明的独立人格精神。正如他说:“朝闻道,夕死可也。我不仅闻了共产主义世界大同之道,而且看到了这个道正越来越多地为人民所拥护,……总有一天会在中国,在全世界成功的。我瞿秋白纵然一死,又何足惜哉!”⑲

四、淡泊宽容、达观超脱的品性胸怀

老子认为“静为躁君”⑳“柔弱胜刚强”[21],主张虚静柔弱、退守不争、隐逸避世的处世哲学,这并不是消极避世、自我放弃,而是针对事物自然属性和状态而采取的聪明态度,是一种参透人生、正视现实、善于进取的智慧行为。尤其是道家的隐逸思想绝不仅仅指啸傲山林而一生不问世事,它更是代表一种人格和社会价值,“隐逸的精神价值在于对禁锢的主流价值观念系统的叛逆,对僵化的道统和无道的政统的矫正”,“隐逸是一种生活、生存方式,是对现实生活秩序的反叛”[22]。隐逸归真思想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一种独特的“舒缓剂”,对中国传统文人士子有着一种内在的亲和力。这是因为,在身处逆境时,人们可以回归自然返归心灵,去物欲致虚静以养神,通过修性养生的方式排遣困惑慰藉心灵,以达到精神上的自我修复、自我完善和自我超越。正如孔子“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23]和孟子“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24]的主张。瞿秋白一生经历坎坷无数,他都能正确对待、淡然处之、宠辱不惊。即使是在被王明集团无情打击的逆境中,他在思想上也是进退自如,他说:“我愿意到随便一个小市镇上去当一个教员,并不是为着发展什么教育,只不过求得一口饱饭罢了,在余的时候,读读自己所爱读的书,文艺、小说、诗词、歌曲之类,这不是很逍遥的吗?”[25]老庄超脱的人生哲学的最大亮点之一是其达观透彻的生死观。庄子非常重视人的自然生命,但他又“轻死生”,认为生死变化如同四季的运行,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死既然是不可摆脱的必然归宿,那么就要勇敢地面对它,消除对生的执著和对死的忧惧。所以庄子妻亡而“鼓盆而歌”,显出一个大哲对生死的睿智透彻见识。在庄子看来,死亡就如同“休息”,所谓“劳我以生”“息我以死”[26],瞿秋白也同样视死亡为“永久休息”[27]。被捕入狱后,瞿秋白写下多首旧体诗词,集中反映了他超然物外、参透生死、贞忠不渝的品性胸怀:“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28]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瞿秋白写下了几句非常有哲理的话:“如果人有灵魂的话,何必要这个躯壳!但是,如果没有的话,这个躯壳又有什么用处?”[29]强调人生最重要的是要有精神价值(灵魂),有了它,肉体才有存在的价值;如果一个人苟活在世,碌碌无为,肉体的存在也犹如行尸走肉,没有什么意义,这正如老子所说,“死而不亡者寿”[30]。瞿秋白是一位参破生死的旷达之士,但他更是一位大无畏的共产主义战士,他的参破生死,不仅仅是坦然面对自然的死亡,而且是在生命的存在与自己内心的崇高信念发生冲突时,从容地选择后者。这种豁达透彻的生死观,也是中华民族所特有的优秀人文主义精神的体现。

五、超凡脱尘、浪漫空灵的艺术气质

道家主张宇宙万物相生相利、整体协合,提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31]的“天人合一”观念。道家认为自然是生育天地万物的本原,人生活在自然环境之中,当然要遵循自然规律、协调阴阳、顺应自然、维护生态、保持和谐,这样才能守道长生。因此道家美学的核心观念就是“天人合一”,审美情趣则重返璞归真、自然为美,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总体来说,清新自然、简洁朴素、清净淡泊、空灵悠远是道家美学的特质。瞿秋白从小在江南浓郁的人文环境中成长,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修养,诗书画印棋琴无一不精,是一个书卷气质和艺术气质都非常浓的革命家。生活中的瞿秋白西装革履、文质彬彬,天生具有风流倜傥、儒雅脱俗的人格魅力。道家“天人合一”、返璞归真、自然为美的美学思想,在瞿秋白文学作品尤其是散文、诗歌中留下的印痕较为明显。他的第一首诗作《白菊花》[32],以菊霜喻自己清高孤傲的“名士”气,清新而自然,有“道法自然”的朴素美和空灵气。《雪意》[33]一诗,表达了一种借酒浇愁、忘却世事和返归心灵的意向。《秋意》[34]《皓月》[35]《安琪儿》[36]《“东方月”》[37]等诗作中,都有道家的思想意识。在译作《“烦闷”》[38]中,还直接以道家用语翻译原文:“芳时易过,驹隙年光。”这正如庄子所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却,忽然而已”[39]。瞿秋白的绘画更是具有浓厚的道学艺术美。其画现存《江声云树图》和《松风琴韵图》两幅[40],表现的是秋江逸兴和秋风琴韵,散发出淡泊宁静和超凡脱俗的隐逸之气,营造了自然率真、毫无雕饰的世外桃源之境,画风具有空灵悠远、得意忘言、虚实相生的道学艺术美。古人谓“画者,文之极也”,瞿秋白早年喜研老庄、佛学、诸子丛书以及诗古文词,“腹有诗书气自华”,胸中真气发而为画,就形成了“落花无言,人淡如菊”般空灵悠远的艺术境界。

注释:

①赵明:《道家思想与中国文化》,吉林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2页。

②李子宽:《追忆学生时期之瞿秋白、张太雷两先烈》,《上海文史资料选辑》,1959年,第1期。

③④⑥⑦⑨⑳[21][30]张忆:《老子白话今译》,中国书店,1992年,第83页,第49页,第28页,第49页,第105页,第52页,第69页,第64页。

⑤⑫⑬⑮⑯⑰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学编 1》,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12页,第24页,第25页,第17页,第59页,第8页。

⑧李道纯:《中和集·性命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17-118页。

⑩⑪张松辉:《抱朴子内篇》,中华书局,2011年,第104页,第104页。

⑭胡孚琛:《道学通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80页。

⑱[28][29][32][33][34][35] [36] [37] [38] [40] 季世昌、朱净之:《瞿秋白诗歌鉴赏》,中国文联出版社,2005年,第63页,第58页,第141页,第2页,第15页,第95页,第18页,第213页,第97页,第210页,第304-307页。

⑲王铁仙、刘福勤:《瞿秋白传》,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57页。

[22]冷成金:《隐士与解脱》,作家出版社,1997年,第12页。

[23]勾承益、李亚东:《论语白话今译》,中国书店,1992年,第80页。

[24]方勇、高正伟:《孟子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第160页。

[25][27]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7》,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02页,第720页。

[26][31][39]《老子·庄子·列子》之《庄子》,岳麓书社,1989年,第26页,第8页,第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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