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海洋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中古以来，阳声韵韵尾从单一的鼻音韵尾演变为鼻音尾、鼻化韵和口元音交叉组合的多样格局。宋元诗词用韵情况显示，宋以后汉语南方方言深、臻、曾、梗四摄韵母读音合流[1]，其实不止南方方言，《四声等字》、《切韵指掌图》、《洪武正韵》等官话韵书都存在阳声韵合流迹象，且时代越近，合流规模越大。据董建交（2007）的观点，四摄中，曾梗摄大致在宋以后先发生混并。[2]深臻曾梗四摄最终于明清时期合流[3]，奠定了现代汉语方言深臻曾梗语音格局的基础。

江淮官话深臻曾梗阳声韵今读合流，主元音有i、ə两类，韵尾表现形式有三类。吴波（2007）、贡贵训（2011）、冯法强（2014）等均对江淮方言深臻曾梗演变情况进行探讨并归纳演变类型，主要有以下几种：

1.前鼻音韵尾n，如南京、镇江、合肥、盐城、扬中、淮阴等。

2.后鼻音韵尾ŋ，如泰州、如皋、如东、连云港、灌云等。

吴波（2007）考察江淮官话韵尾形式，认为声母对韵尾没有影响，深臻摄字今读为ŋ尾韵是受到曾梗摄字类化的结果。江淮官话曾梗摄n尾和ŋ尾实为两个历史层次。他认为今曾梗摄的ŋ尾是晚近的层次，很可能是元明以后的；而n尾的源头可能是唐宋时期的标准语[4]。贡贵训（2011）结合历史文献考察深臻曾梗的演变情况，指出四摄混并大致发生于明清。他赞同吴波“江淮官话曾梗摄n尾是唐宋层，ŋ尾是晚近层次”这一观点，不过，对“唐宋标准语”这一说法提出质疑：“中古至《中原音韵》止，官话一系韵书系统中未曾见曾梗摄混入深臻摄的情况，《中原音韵》仅肯一例，其他北方韵书也未曾见到相混情况。”[5]他认为唐以后出现的硬腭韵尾-ɲ是南方方音的反映，而非官话特征。阮廷贤（2007）从汉越语今读的角度，质疑桥本万太郎等学者提出的中古梗摄韵母唐以后逐渐演变为硬腭韵尾-ɲ的观点。他指出，汉语中古时期根本不存在-ɲ，汉越语里梗摄字收舌面音韵尾是受主要元音影响的结果，而非中古汉音的遗留。[6]至于南方方言曾梗摄字中古是否真的收舌面音韵尾还缺乏确凿证据，因此江淮官话n尾的源头还需进一步探讨。冯法强（2014）在归纳江淮官话深臻曾梗今读演变类型的基础上提出，读前鼻音韵尾n的方言占绝对多数，故深臻曾梗的早期形式应为前鼻音韵母。[7]事实上，数量的多寡并不能作为判断早期源头的证据，只能说明深臻曾梗阳声韵的演变现状。我们认为，江淮方言各地深臻曾梗今读的表现形式既有交叉，又有区别，演变情况复杂，规律并不完全一致，来源及层次不能一概而论，只有深入探讨各点的音变情况，才可能重新构拟深臻曾梗的早期形式和演变过程。上述研究对通泰阳声韵的演变略有提及，但均未进行具体探讨，通泰方言深臻曾梗今读收ŋ韵尾与江淮核心地区如扬淮片、皖中片不同，与其邻近的吴语亦有差异，探讨江淮官话阳声韵的演变途径，不能忽略对通泰片的考察。我们认为，通泰方言阳声韵ŋ尾并非受官话影响的后起形式，而是方言自身发展的结果。

通泰处于江淮官话区的东南端，是官话与吴语深度接触的产物，其语音特征较其他官话方言较为古老。通泰方言深臻曾梗摄阳声韵今读大都收ŋ尾，例如：

如皋、泰州、泰兴、如东、海安（东路）等地深臻曾梗一二等与三四等主元音不同，一二等为前高元音i，三四等为央ə。一二等韵尾ŋ已明显弱化，实际音值在n和ɲ之间。开口三等韵i、ŋ之间有央ə，并不十分明显，但仍能靠听感辨出。传统记音未将ə记出，可能是出于经济简省的考虑，认为ə只是发音过程中产生的流音，对语音系统并无大的影响。i为前元音，ŋ为舌根音，具有[+前]、[-前]的对立特征，为发音和谐，舌头从前往后移动过程中要有过渡音即流音ə。但事实上，ə并非流音，而是主元音，在语音系统中有非常重要的位置，这一点我们将在下文着重讨论。

海安（全县一致）阳声韵“明”口语中读mən35，如明朝明天mən35tɔ0，明年子，而“明白”则读如；入声韵“吃、七”读为，阳入声韵的白读表明ə是深臻曾梗韵腹的早期形式。根据王力先生的拟音，中古咸、山、宕、江、梗等摄是低元音，而深、臻、通等摄是高元音，曾摄是央元音。深臻曾梗合流为əŋ/əɁ，说明通泰方言中古以后阳声韵、入声韵曾经经历过元音央化阶段。从各点深臻曾梗今读情况来看，深臻摄阳声韵与曾梗摄合流收ŋ尾是方言底层，n、则是后起的演变形式。ŋ尾的来源有两种可能：一，曾梗摄阳声韵尾保留中古形式ŋ，深臻摄n尾受曾梗摄类化与之合流，即ŋ

兴化、海安（下河话）深臻曾梗阳声韵鼻音尾出现不同程度的弱化，兴化有in有大都出现于帮组、泥来母字中，端组一部分字也有鼻化韵现象；海安开口三四等只有鼻化韵一种，ən韵则不太稳定，有鼻化趋势。in、ən显然是在ŋ尾底层基础上发展出的新形式，海安内部阳声韵的地理差异正是这种音变的集中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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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笔者2014年12月对海安全境进行实地田野调查所获语音材料①，位于海安西北的下河话及海安镇话已完成ŋ尾前化、弱化的音变过程，东路话仍保持底层语音，与西北乡形成明显对立。在调查过程中，我们发现深臻曾梗阳声韵与入声韵呈现“阳入对转”的对应关系。鉴于阳声韵与入声韵的对转关系，其主元音一一对应，考察阳声韵的演变必须结合入声韵今读的地理差异。海安方言中古阳声韵-m、-n、-ŋ早就合流成ŋ，-m失落。除了非知系开口三四等今读存在地域分布差异，其余阳声韵类各乡镇演变一致，且阳入两两相配，深臻曾梗合流情况请见表1。

表1 深臻曾梗合流情况

由表可知，深臻曾梗阳声韵与入声韵主元音两两相配，分合情况如下：

1.非知系开口三四等存在地理分布差异：一，以角斜为代表的iəŋ/iəɁ；二，以海安镇为代表的。

2.曾开一帮组“崩、朋、北”、合口一三等“弘、国、或、域”，梗开二帮组“烹、彭、猛、萌、百、麦”、合口二三等“横、宏、获”读ɔŋ/ɔɁ类，并入通摄。

3.虽然传统记音将合口韵与开口知系字韵尾记为后鼻音ŋ，但据笔者调查，如今不管东路话还是下河话，ŋ尾均弱化，我们统一将其记为前鼻音尾。事实上，部分地区开始出现鼻化倾向，如白甸、南漠等。

海安非知系开口三四等的今读请见表2～3：

表2 非知系开口三四等阳声韵今读

表3 非知系开口三四等入声韵今读

图1“冰”的读音地理分布

图2“力”的读音地理分布

综合各点情况，入声韵主元音为ə的，阳声韵必然收ŋ尾，入声韵主元音为I的，阳声韵为鼻化韵，一一对应，几无例外。不过，南乡一些方言点白读音不稳定，主元音有前化表现，后鼻音尾有弱化趋势。江淮官话皖中片、扬淮片深臻曾梗阳声韵早已合并为前鼻音尾，入声韵韵母与阳声韵一致，为前高元音，海安下河话、海安镇话深臻曾梗与之今读基本相同，完成了由后鼻音尾向前鼻音尾、鼻化韵的演变；而兴化的音变正在进行中，通过观察兴化深臻曾梗阳声韵、入声韵的今读情况，可以还原海安下河话的音变过程。

兴化阳入声韵均出现音变迹象：入声韵帮组、泥来组率先由iəɁ变iIɁ；阳声韵后鼻音尾ŋ全部弱化，帮组、端组、泥来组字已经演变为鼻化韵，其余声母字收前鼻音尾n。总的来说，唇音、舌音字变化最快，且阳声韵演变速度稍快于入声韵。可以推测，海安下河话深臻曾梗应是先由唇音、舌音字先变，继而推及到齿牙喉等其余字上。

我们认为，非知系开口三四等字ŋ尾失落的主要原因在于主元音ə的前化。主元音ə在深臻曾梗阳声、入声韵音节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牵一发而动全身”，它的变化能带来阳声韵尾弱化脱落、入声长化、韵类合流等一系列后果。当ə保持不变时，ŋ韵尾亦不变，因为iəŋ音节具备发音和谐的条件。当i介音使主元音ə弱化、前化，首先就会导致i、ŋ组合发音过程中丧失舌位动程的“中间站”，破坏发音和谐。汉语元音占优势，绝大多数音节不能缺少元音，即韵母。韵母又分韵头、韵腹和韵尾，三者在发展过程中常常相互作用，产生同化或异化的结果。韵母中韵尾与韵腹关系紧密，韵尾依附于韵腹存在。韵腹是元音，韵尾是辅音，韵腹对韵尾的影响常常大于韵尾对韵腹的影响。汉语的韵尾鼻音发音时只有成阻而无持阻、除阻阶段，不具备完整的鼻音属性，容易弱化甚至脱落。具体请参见吴宗济、林茂灿（1989：146）的研究。[9]主元音ə变为I后，由于舌位区别较大，容易与后接韵尾产生异化作用迫使ŋ尾前移，弱化为前鼻音尾n。由于i介音的前高元音性质，韵母又极容易带上鼻化色彩。受普通话影响，海安下河话ŋ有失落迹象，未来主元音的发展趋势是被介音同化，韵母变为单元音i，这一演变正在进行中。深臻曾梗摄合口与开口一二等字主元音未前化，而韵尾弱化、前化为ən、等形式，主要因为韵腹的元音色彩作用于韵尾，使其辅音性减弱，后鼻音尾前化甚至脱落，变为鼻化韵。

上文主要探讨韵母对韵尾的影响，下面我们将讨论韵尾对韵腹的制约作用。兴化、海安下河话深臻曾梗演变之所以走在前列，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当地喉塞尾的萎缩导致入声长化，入声韵尾丧失对韵腹的制约功能，使主元音被介音同化。根据胡安顺（2002）的观点，汉语辅音韵尾对韵腹具有稳定作用。无论是入声韵还是阳声韵，在韵尾存在的条件下，其韵腹的发展相对稳定或变化具有规则性。[10]江淮官话入声尾普遍出现长化，各地发展不平衡，兴化、海安西乡话入声长化较快，入声尾“短而促”的特征逐渐弱化，其对韵腹的稳定制约功能逐步丧失，推动了iəɁ→iIɁ的变化；而如皋、泰兴、海安东路话入声尾比兴化稳定，有助于维护央元音不被介音同化。综上，深臻曾梗非知系开口三四等字的演变动力来自音系内部，音变过程如下：

因为缺少历史文献，我们并不能断定深臻摄曾梗四摄收ŋ尾的确切年代，也不能判断ŋ尾从什么时候开始弱化。不过，阳入声韵新的发展变化并非单一的原因造成。通泰方言深臻曾梗摄正在进行的音变显示，阳声韵、入声韵主元音开始前高化运动，前高化又必然带来单元音化的结果，阳入声韵一系列的变化必将带来语音系统新一轮的调整与改善。

【注 释】

①共27个点，分别是吉庆、邓庄、双楼、曲塘、南漠、白甸、瓦甸、仇湖、古贲、隆镇、北凌、雅周、李庄、青萍、田庄、海安镇、西场、丁所、壮志、曹园、李堡、角斜、老坝港、仁桥、孙庄、营溪、王垛。

[1]陈立中，余颂辉.清代江淮官话抄本韵书<同音畧解>[J].文史博览（理论），2011（12）.

[2]董建交.明代官话语音演变研究[D].复旦大学博士论文，2007.

[3]贡贵训.安徽淮河流域方言语音比较研究[D].河北大学博士论文，2011.

[4]吴波.江淮官话语音研究[D].复旦大学博士论文，2007.

[5]贡贵训.安徽淮河流域方言语音比较研究[D].河北大学博士论文，2011.

[6]阮廷贤.从汉越语研究质疑汉语中古音有舌面音韵尾[J].中国语文，2007（6）.

[7]冯法强.近代江淮官话语音演变研究[D].南开大学博士论文，2014.

[8]张吉生.汉语韵尾辅音演变的音系理据[J].中国语文，2007（4）.

[9]吴宗济，林茂灿.实验语音学概要[M].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

[10]胡安顺.汉语辅音韵尾对韵腹的稳定作用[J].方言，2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