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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顺之“本色论”考辨

2015-01-31张慧琼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心源文字文章

张慧琼

(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周口466001)

作为唐宋派的主要代表作家,唐顺之在《答茅鹿门知县》中提出的“本色论”无疑是批评史上的一个重要观念。然而,时至今日,对这一论点产生的时间、背景仍没专文论及,甚且对其具体内容的剖析、评判,也时有不尽如人意、不妥帖之处。今不避固吝,试考辨、剖析如下,以期能有所助益。

一、《答茅鹿门知县》撰作时间及背景

《答茅鹿门知县》的撰写时间,可从两点考证:第一,书信称茅坤为“知县”。嘉靖十九年(1540)三月,授茅坤青阳令;六月,茅坤赴官,然只任65日便因父丧而“东归”。这之前茅、唐二人并无交往、过从的记录,因此唐称茅“知县”,当是对其丹徒令一职的称呼。唐顺之长茅坤5岁,从嘉靖八年(1529)中会试、殿试后,就一直在京任职;而茅坤在嘉靖十七年参加会试前,一直在其家乡归安一带活动,也基本上无法与远在帝京(北京)的唐顺之有过多的交往,答信中“时得一面晤”也直接表明了这一点。第二,文中“鹿门东归后,正欲待(疑为‘持’字)使节西上”一语,也是判断的关键。茅坤任青阳(今安徽省青阳)知县,因归老家(浙江归安,今湖州)奔父母丧,正吻合唐顺之所说的“东归”;而服阙,选补丹徒县令,在唐顺之的极力劝说下赴任,也自称得上是“使节西上”。“使节”,是文雅的称呼,指镇守一方的长官所拥有的节,即嘉靖二十三(1544)年二月茅坤赴任丹徒令。第二年冬十二月,茅坤即召为礼部仪制司主事;未几,徙吏部稽勋司主事。因此,“正欲”二字,恰表明茅坤在唐顺之的劝说下,正要动身。据此一点,则《答茅鹿门知县》当作于嘉靖二十三年二月就任前的一段时日,即旧历二十二年年底,唐时年38岁。

又,据茅坤自己撰写的《丹徒纪事》:“壬寅(嘉靖二十一年)服阙,癸卯(嘉靖二十二年)秋始及谒选补丹徒。”又言“予时以哭先人之丧过瘠,病怔忡,日怖死,业欲毁檄矣。友人唐司谏过予强之,且曰:‘君非死病也,君特耗心血而怖耳。……丹徒多名医,君姑之官而医,医不效,投牒自免未晚也。’予以明年二月之官”。就是说,二十二年秋始选补丹徒令,但不欲就,是在唐顺之的极力劝说下始就任,“过予”一词说明是唐顺之亲自从自己的家乡武进赶到湖州去劝说的,而之前唐也要耳闻其事,这都势必要滞后一段时日。

还能考知的是,另一表明“本色”论的书信《与洪方洲书》,其写作时间略滞后于《答茅鹿门知县》。这是因为《与洪方洲书》中提及的三点:一是,“向曾作一书与鹿门论‘文字工拙在心源’之说”,既然称“向曾作”,时隔就不会较长;二是,“四十余年业障一时顿销”,既然是“余”字,也不会多到哪去;三是,“又以病不能行庆吊、应人事”,正应唐顺之中年以后体弱多病的记载。所以,正在这一时期,可用来一并讨论其文学思想。

唐顺之的文学思想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有过几次迁跃。嘉靖十二年前,“素爱崆峒诗文,篇篇成诵,且一一仿效之,及遇王遵岩(王慎中),告以自有正法妙意,何必雄豪亢硬也。唐子已有将变之机,闻此如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矣。故癸巳(嘉靖十二年)后之作别是一机轴,有高出今人者,有可比古人者”[1]。唐顺之时27岁,由主秦汉转为宗唐宋。到40岁前后,又发生了一次大的转变:

年近四十,疾疢忧患之余,乃始稍见古人学问宗旨只在性情上理会,而其要不过主静之一言,又参之养生家言,所谓归根复命云云者,亦止如此。是以数年来绝学捐书,息游嘿坐,精神稍觉有收拾处。然宅舍摧塌,修补为难,譬如败家荡子,早年纵浪于声色狗马,糜费百端,及至转头而囊箧枵然矣。(卷五《寄刘南坦书》)[2]

仆素迂愚人耳,然不敢不谓有志于学也。自年近四十,则心益苦。盖尝参之闭门静坐之中,参之应接纷扰之中,参来参去如是者且十年,而茫乎未之有得也。虽其茫乎未之有得,而隐约之间,若或有一罅之见焉,则亦不敢自昧也。(卷六《与聂双江司马书》)

年近四十,觉身心之卤莽而精力之日短,则慨然自悔,捐书烧笔,于静坐中求之,稍稍见古人涂辙可循处,庶几补过桑榆,不尽枉过此生。(卷七《答蔡可泉书》)

这些书信,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年近40时的人生感慨和况味。概括而言,其转变的直接诱因有二:第一,嘉靖十九年(1540)冬十二月(其时唐已34岁),因上疏来岁朝正后,皇太子出御文华殿,受群臣朝贺而惹怒世宗,唐顺之被夺职为民。不得已,出都家居,卜筑阳羡山中。此际唐顺之的心情自然不能平静。第二,疾病缠身。其《答茅鹿门知县》即直称自己为“槁形灰心”之人,说“欲待秋冬间病体稍苏”,方才能有一些举措,了却三年来的“文字债”。为此,唐顺之一方面“闭门静坐”,静养生息;一方面“参之养生家言”,倾向学道,《与洪芳洲书》就提到“承抄道书”,其所抄的道书,也即下文说的“《丘长春语录》《马丹阳语录》”,唐顺之甚至还特意嘱托洪方洲留意“于藏经中检出”别的刻本。这种心境下参悟,“乃始稍见古人学问宗旨只在性情上理会”;于是,幡然醒悟,“慨然自悔,捐书烧笔,于静坐中求之,稍稍见古人涂辙可循处”。对此,唐顺之自谦为“一罅之见”。这种见解,实际上就是他在《答茅鹿门知县》中直言的“本色论”。

二、“本色论”具体内涵

嘉靖二十三年,唐顺之居中调停茅坤与其顶头上司镇江知府林华(字廷彬,号巽峰)之间的矛盾,这也即唐鼎元《明唐荆川先生年谱》说的:“林与茅不相能而并善于公,公深疑于两贤之不相厄,恳恳以下交之说劝之巽峰,而复以上交之说为鹿门告。”既然能以私交居中调停,可见唐、茅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自是比较亲近。因此,在私密性的信件的商讨中,自可吐露其真实的见解。另外,这一时期,唐罢官家居,茅居父母丧,都比较有闲暇时间来商讨。

茅坤先有《复唐荆川司谏书》,提出“为文不必马迁,不必韩愈,亦不必欧、曾,得其神理而随吾所之,譬提兵以捣中原,惟在乎形声相应,缓急相接,得古人操符致用之略耳。而至于伏险出奇,各自有用,何必其尽同哉!”[3]文章必称道司马迁、韩愈、欧阳修、曾巩,即两汉、唐宋,这实际上正是风声正盛的前七子李梦阳、何景明的观点,“弘、正之间,李东阳出入宋、元,朔流唐代,擅声馆阁。而李梦阳、何景明倡言复古,文自西京,诗自中唐而下,一切吐弃,操觚谈艺之士翕然宗之。明之诗文,于斯一变”[4]。当然,也是40岁以前的唐顺之——“唐宋派”的主力所主张的观点。对此,茅坤心有疑惑而书信质疑。文章如何宗法,显然是一个不能回避的关键问题。唐顺之明显意识到这一点。但此际的唐顺之,经历过仕宦风波和疾病缠身,也显然不再是青年时的意气风发、昂扬奋进,而是历练、沉静多了。某种程度上,可说已放弃了宗唐宋的主张,转而倡导“本色”了。这当然是一个逐渐升华、深化的过程。第一封答信中,唐顺之强调未可拘于一地一时之论,即秦中、剑阁、金陵、吴会的形胜各有所长,有“举天下之形胜亦不能尽,而卒归之于造化者有之矣”,因此,要“以精神相山川”,具“法眼、道眼”,切勿“以我吴人而吴语”,局限于地域的限制,甚或做井底之蛙。显然,唐已着眼于整体,强调“精神”,不再孜孜于某一具体之地,即具体的作家、作品了。第二封信中,唐直接提出“本色”的观点,为全面剖析,不妨多引几句:

至如鹿门所疑于我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而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此则有说。……其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非谓一切抺杀以文字,绝不足为也。盖谓学者先务有源委本末之别耳。……只就文章家论之,虽其绳墨布置奇正转折,自有专门师法,至于中一段精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今古只眼者不足以与此。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疎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专专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番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即如以诗为谕,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髙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秖见其捆缚龌龊,满卷累牍,竟不曾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况非其本色者哉!

在唐看来,此际所探究的,已非仅限于“求工文字”;就是说,已越过单纯的寻求文字之工的阶段,而意在探寻文章生色的本源,即需知“源委本末之别”。因为文章家所言的“绳墨布置,奇正转折”,在唐看来虽“自有专门师法”,却因缺乏“精神命脉骨髓”而流为下乘。下文中批评“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的沈约“本色卑”也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文章生色的本源在于什么呢?即有“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各自其本色而鸣之,为言其所言者,其本色也”,或者说源自“本色”。如能做到这一点,作者断言,“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疎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否则,只能是“影响剿说”“盖头窃尾”而不达其旨,最终是作品的“湮废”不彰。不过,本色中还有高、卑的问题,如果“真”,有“千古不可磨灭之见”,就是本色高,如陶渊明般高洁纯真者,即便不苦心经营技巧、章法,“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亦能写出一流的作品,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至若沈约,一味地刻意经营,纵使“苦却一生精力”,“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其诗仍不免“捆缚龌龊,满卷累牍”,难以写出传诵千古的名句。此处的“真”有必要再补说一下。“真”与“伪”相对,也即卷五《寄黄士尚》中所言的“洗涤心源,从独知处着工夫,待其久而有得”,达到“青天白日不欲不为之初心”。这种“初心”的观念,实源自王阳明的心学,其直接的影响则是与之交好的王畿,嘉靖十一年(1532),时在京任吏部稽勋、考功主事的唐顺之晤见王畿,“部中首举公(唐顺之)为编修,校对累朝实录。……时则王龙溪以阳明先生高第寓京师,公一见之,尽叩阳明之说,始得圣贤中庸之道矣”[5]。又,黄宗羲《明儒学案》将其列入“南中王门学案”,谓“先生(唐顺之)之学,得之龙溪(王畿)者为多,故言于龙溪者只少一拜”[6]598,均可见唐顺之浸淫王学之深。或者说,“本色”即作家真实的、本原的、天然的人格,是作家“自我”的真性情。所谓作家“本色”,表现为真知灼见、真情实感和真切意境。作家为文就应直写胸臆,意出于己,自然表露,不意矫饰。

那么,如何达到“本色”呢?在卷七《与洪芳洲书》中具体表明了他的观点:

盖文章稍不自胸中流出,虽若不用别人一字一句,只是别人字句,差处只是别人的差,是处只是别人的是也。若皆自胸中流出,则炉锤在我,金铁尽镕,虽用他人字句,亦是自己字句,如《四书》中引书引诗之类是也。愿兄且将理要文字权且放下,以待完养神明,将向来闻见一切扫抺,胸中不留一字,以待自己真见露出,则横说竖说更无依傍,亦更无走作也,何如何如?向曾作一书与鹿门论“文字工拙在心源”之说,兄曾见之否?

又,近来觉得诗文一事,只是直写胸臆,如谚语所谓开口见喉咙者,使后人读之,如真见其面目,瑜瑕俱不容掩,所谓本色,此为上乘文字。

首先,要“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平心静气,抛却杂念,特别是俗世孜孜以求的“较声律、雕句文”,“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才可能进入一种灵明的境界。合而言之,即是“以天机为宗,以无欲为工夫”[6],要修养心性,具体的做法就是“且将理要文字权且放下”,“胸中不留一字,以待自己真见露出”,澄心静虑,心境高旷。一句话,“文字工拙在心源”,归结到“心”上。

其次,要“直写胸臆”,“如真见其面目”,即便是用别人字句,也要“炉锤在我,金铁尽镕”,“虽用他人字句,亦是自己字句”,达到“若皆自胸中流出”、自然的境地。这实际上牵涉到如何对待前代丰厚文学遗产的问题。唐顺之27岁以后,由主秦汉转为宗唐宋,但不管怎样,还是肯定前代的文学作品。但此际,唐已是更多地强调法自然,强调自胸中自然流出。为此,唐在评洪方洲的文章时就说“读兄所寄如《祭侯侍郞》等诸文及诸诗,皆雄深有力,胜于旧作足征多蓄之效。至《送鹿园》文字,虽傍理路,终似蹈袭,与自得处颇无交涉”,突出“多蓄之效”,能使文章“雄深有力”;而一旦依傍理路,就有蹈袭旧文的嫌疑,而与“自得”无涉,即文思不能自然流出,而终涉卑下。

三、“本色论”提出的意义

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前七子的文学复古运动兴起于弘治、正德年间,据上引《明史·文苑传序》,其推崇的是“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强调“学不的古,苦心无益”,“文必有法式,然后中谐音度”(李梦阳《与周子书》)的辨别音声、句法、体制的格调说;实际上,如果一味模拟,食古不化,必然会削弱文章真实性情的表达。在这个意义上,唐顺之——这位一度是明代八股文的大家[7],抛却八股所必需讲求的音声、法度,也抛弃时风正盛的文学复古运动所标举的模拟秦汉、盛唐诗文,拈出“本色”一词,强调“真”,“直据胸臆,信手写出”,要“具今古只眼”,有“千古不可磨灭之见”,无疑具有较大的矫正和积极意义。但是,其失也在于此,因为“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完全忽略、离弃雕饰、匠心,只能是文学色彩和价值的丧失。其结果,可能就只是其所自言的“率鄙陋无一足观”了,“其为诗也率意信口,不调不格,大率似以寒山、《击壤》为宗,而欲摹效之而又不能摹效之然者”(卷六《答皇甫百泉郎中》),了不成语了。而且,唐顺之走得更远,甚至因此否定文学存在的价值,如唐顺之《与洪方洲书》中言的“鄙人无意于文数年矣”;《复唐荆川司谏书二》也说“仆三年积下二十余篇文字债,许诺在前,不可负约。欲待秋冬间病体稍苏,一切涂抹更不敢计较工拙,只是了债。此后便得烧却毛颕,碎却端溪,兀然作一不识字人矣”等,又不免显得偏颇、激进了。

唐顺之的“本色论”倡导“洗涤心源”,认为“文字工拙在心源”,注重作家主体精神的开掘,对徐渭“本色论”、李贽“童心说”,乃至公安派“性灵说”,都不无潜在的影响;晚明“公安派”文学创作追求性灵,主张文学创作应表现作家的个性情趣和真情实感,在一定程度上正继承了唐氏“本色论”的观点。但是,由于濡染、浸润了较多的王氏心学观念,强调“无欲”的工夫,“使一些私见习气不留下种子在心里”(卷六《与蔡白石郎中第二书》),其“本色”论由此涂抹上了一层极为浓重的心性主义,未免堕入了虚、空的境地。

[1]李开先.荆川唐都御史传:李中麓闲居集卷十[M].明嘉靖至隆庆间刻本:161.

[2]唐顺之.唐荆川文集:卷五寄刘南坦[M].明万历元年(1573)纯白斋刻本.

[3]复唐荆川司谏书:茅坤白华楼藏稿卷一[M].明万历间递刻本:289.

[4]明史:卷二八五文苑传序[M].北京:中华书局,1974:7307.

[5]李贽.荆川唐公传:续藏书卷二十二[M].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王若屏刻本.

[6]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二十六南中王门学案·襄文唐荆川先生顺之[M].北京:中华书局,2008:598.

[7]明史:文苑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73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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