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雷

宗林想：要是卖完鸡蛋就回家，就不会遇到多杰；不遇到多杰，就不会跟他去看斗鸡；不去看斗鸡，那么，这个下午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这一天，宗林是到乡上去卖鸡蛋的。卖完鸡蛋他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在路上闲逛。就在这时，他看到多杰兴冲冲地跑过来。

宗林叫住多杰：“喂，你这么着急忙慌地要去哪里？”

“看斗鸡！”多杰停下脚步，“那边有人在斗鸡，想不想去看？”

“好。”宗林答应着，跟在多杰后面跑去。

他们赶到的时候，斗鸡已经开始了。

只见一群人围在一个圆桌大小的高台边，伸长脖子往上看。一只黑毛的大公鸡站在高台中央，神气活现地看着大家。它的旁边，是一个罩着黑布的笼子。

多杰老练地告诉宗林：“看到没有，这只鸡就是上一轮胜出的鸡王。”

宗林点点头：“嗯，是很威武。可惜没看到它怎么斗。这一轮它的对手是谁？”

多杰指着罩着黑布的笼子说：“在那里面。”

宗林好奇地问：“什么鸡那么神秘，还要先把它关起来？”

“你不懂。斗鸡的规矩是赌钱的人先下注，赌笼子里的赢还是笼子外的赢。等大家都下注了，笼子里的鸡才能放出来。”

多杰正说着，一个穿红T恤的男人跳上高台，揭开了罩在笼子上的黑布。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哄笑，宗林和多杰也笑了起来。笼子里竟然是一只愣头愣脑的小公鸡，它只比饭碗大一点，栗色的羽毛支棱着，像是刚从茅草堆里跑出来。

有人大叫起来：“见鬼了，老子又要输了！上一把老子赌笼子外的赢，笼子里出来只大公鸡。这一把我赌笼子里的赢，出来的却是只小公鸡！”

“邱摩阿强，反正你有的是钱，输一点怕什么？”穿红T恤的男人大声说。

宗林看不到说话人的脸，他问多杰：“是我们村开小卖部的邱摩阿强吗？”

多杰点点头：“对，他好像每场都来。”

又一个人跳上了高台，他抱起那只鸡王，穿红T恤的男人则抱起了笼子里的小公鸡。

人们安静下来。

高台上的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面对面蹲下。他们轻轻摇晃着手里的鸡，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然后荡秋千一样一前一后地荡着手里的鸡。两只鸡的鸡头时而靠近，时而远离，它们的嘴里发出奇怪的叫声。

宗林悄声问：“他们这是干什么？”

“别说话，马上你就知道了。”

一会儿工夫，两个人放下手里的鸡，跳下了高台。

高台上只剩下了两只鸡。小公鸡若无其事地在台上走了几步，东张西望地到处看，似乎对这个地方很感兴趣。

“拱，拱，拱……”高台边的人盯着台上的两只鸡大声喊。

大公鸡突然张开翅膀，迈开大步冲了过去，鲜红的鸡冠像是一面冲锋的旗帜。

宗林担心地看着小公鸡，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小公鸡停止了散步，冷静地看着大公鸡。就在大公鸡冲到小公鸡面前时，小公鸡一低头，大公鸡竟然从它的头顶飞下了高台。

人群安静了一会儿，继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鸡王输了！”

宗林诧异地问：“它们还没有斗，怎么就输了呢？”

“第一次来玩吧？”旁边一个人抱着水烟筒说，“我们这里的斗鸡不叫斗，叫拱。谁先掉下台谁就输。”

多杰兴高采烈地说：“上次我看到的那只鸡王才厉害。个子虽然很小，但每次都能把比它大的鸡拱下台子。”

“多杰。”邱摩阿强挤过来，看到站在一边的宗林，点点头，“咦，宗林也来了。正好，你们来给我帮忙。”

宗林奇怪地问：“我们可以帮你做什么？”

邱摩阿强指着远处的几个竹笼：“我也带了两笼鸡来赌，我一个人忙不过来。等一下，你们来给我帮忙。忙完以后每人给你们10块钱。”

宗林摇摇头：“不，我是来卖鸡蛋的。现在我要回家了。”

邱摩阿强生气地说：“我们是一个村子的人，你怎么能看着我忙得头碰脚后跟也不肯帮忙呢？”

多杰也劝宗林：“是啊，是啊，我们是一个村子的，就帮帮阿强叔吧。”

宗林只好答应了，邱摩阿强扔了一个挎包给他：“多杰和我抓鸡，你帮我收钱。”

一群人围了过来，邱摩阿强一边大声吆喝着，一边带着多杰到竹笼边抓鸡。宗林紧张地抓紧挎包，生怕里面的东西掉出来。

突然，围住他们的人呼啦一下散开，大呼小叫地跑开了。

“快收拾东西。”邱摩阿强把抓在手里的一只鸡使劲往竹笼里塞，但没等他直起腰来，一双大手摁住了他。

“又是你！邱摩阿强，每次抓赌都有你！”一个警察抓住了邱摩阿强。

邱摩阿强辩解道：“警察同志，冤枉啊！我今天是来卖鸡的，不是来赌博的。”

警察厉声说：“你不用狡辩！我们在旁边盯着你们很久了。”

邱摩阿强不服气地说：“赌博的人那么多，你们为什么总盯着我？”

警察笑了起来：“邱摩阿强，你这不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吗？明明是你不让我们清静，怕我们没事干，现在反而说是我们盯着你。哈哈……”

邱摩阿强脖子一横：“那好，你们说，今天要怎么处理我？”

“先把赌博的钱都交出来。”

缩在一边的宗林连忙把脖子上挂着的挎包递给了警察。邱摩阿强想抢回来，但被警察拦住了。他瞪了宗林一眼，转身对警察说：“你们都看到了，我的鸡还没开始斗就被你们抓住了。这里面的钱跟斗鸡没关系，你们还给我！”

“你刚才参与那边赌博的呢？现在你跟我们回去录口供。这次你还有个帮手，也一起去吧。”

一个警察拉了宗林一把，他这才发现，多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宗林看了看邱摩阿强，邱摩阿强正狠狠地瞪着他。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派出所。

“我们现在怎么办？”宗林低声问邱摩阿强。

邱摩阿强翻了翻眼睛：“问警察去。”

警察很快就让宗林知道目前他可以有两个选择：第一，交了罚款离开派出所；第二，不交罚款，在派出所呆三天再回家。两个选择都不是宗林想要的，他坐在派出所的地板上哭了。邱摩阿强则一直躺在一边打呼噜。

“有什么好哭的？好汉做事好汉当！敢做就要敢当。”旁边一个铐着手铐的小偷鄙夷地看着他。

一个警察走过来呵斥小偷：“你给我闭嘴！偷鸡摸狗，聚众赌博算什么好汉？”

宗林连忙解释道：“我没有赌博，我是来卖鸡蛋的。是邱摩阿强让我帮他收钱……”

“帮他收钱就是参与了赌博。”警察严厉地说，“看到这种情形你应该来报警，而不是帮他收钱！”

“警察叔叔，我知道错了，能不能原谅我一次，我是第一次帮他收钱，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宗林哀求道。

警察想了想：“你是未成年人，可以不拘留。让你的监护人来领你回去就行了。叫你爸爸妈妈来领你回去。”

宗林为难地说：“我没有爸爸妈妈，奶奶有病不能出来……”

“那你找一个认识你的大人来也行。” 警察愣了一下。

“我，我认识他。”邱摩阿强一骨碌坐了起来，“我可以带他回去。”

宗林愤怒地大喊起来：“我不认识你！我不要你管！”

门外有人叫这个警察，他答应着出去了。

邱摩阿强委屈地说：“宗林，你不能扔下我一个人走。我们是一个村子出来的，你不能不管我。这样，你帮我交了罚款，回去我还给你，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见宗林不理他，邱摩阿强可怜巴巴地说：“你知道我不是坏人，我就是想赚钱。可是我的运气不好，第一次来斗鸡就被他们抓住了……”

“你敢说这是第一次？”宗林瞪大了眼睛。

“好了，好了，我说实话，是第八次，也可能是第九次。可以了吧？”邱摩阿强低声下气地说。

宗林不说话，但他没有刚才那么愤怒了。

邱摩阿强接着说：“你相信我，这次回去以后我再也不干这些非法的事了，我老老实实地开小卖部，老老实实地种地。再也不赌博了。宗林，求求你帮帮我！”

“我没钱！”宗林把头扭向另一边。

“我知道你有钱，你今天是来卖鸡蛋的，怎么会没钱？”邱摩阿强凑近宗林的耳朵小声说，“你要是不用这个钱帮我交罚款，我就跟警察说你身上的钱也是赌博的钱。”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警察不会相信你的！”宗林跳了起来。

邱摩阿强嬉皮笑脸地看着他：“那你要不要试试看，看他们会不会相信我？”

那个被手铐铐在一边的小偷摇摇头：“唉，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连小孩子的钱都要骗。”

邱摩阿强抬起头瞪着他：“住嘴！我邱摩阿强从来没有骗过人。我是跟他借钱。借！你懂不懂？宗林，我是跟你借，我可以写借条给你。我保证，回去以后我就把钱还给你。”

宗林犹豫着。

“快，天已经晚了，你要是不借钱给我，今天你也回不去，和被拘留在这里有什么两样？”邱摩阿强摇晃着他的肩膀。

宗林咬了咬牙：“好吧。你给我写一张借条。你要写上，回去以后马上就还给我。”

“可以，你先告诉我你有多少钱。”

宗林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布包，小心地打开，仔细数了数。告诉邱摩阿强：“我有153块钱。”

邱摩阿强失望地说：“怎么才有这么点儿？”

“这是我今天卖鸡蛋和奶奶叫我买米的所有钱。”

宗林刚要把钱包好，邱摩阿强一把抢了过去：“少是少了点，但是总比没有强。”

“你给我写借条！”宗林拉住了他。

“这么点小钱看把你急的。我这就给你写。” 邱摩阿强不耐烦地说着，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空烟壳撕开，“去，跟警察要支笔来。”

宗林想起自己的口袋里有半支铅笔，就掏出来递给了邱摩阿强，看着他一笔一画地在烟壳纸上写下：

今天借到宗林153块钱。保证回村就还。

借钱人：邱摩阿强

宗林发愁地说：“可是，刚才我听警察说要交500块钱的罚款，你还是没有这么多钱啊。”

“哼，这是小事，难不倒我。”邱摩阿强说着，脱下脚上的一双旧皮鞋。

被手铐铐住的小偷把头埋在自己的胳膊上抗议说：“老大，把鞋穿上。我可不想被臭脚熏死。”

邱摩阿强不理他，伸手从鞋里掏出一个被踩扁的塑料袋，从塑料袋里拿出了几张钞票，得意地说：“哼，还好我平时有准备。”

宗林说：“你有钱为什么还要跟我借？把刚才我借给你的钱还给我。”

邱摩阿强转身用背脊对着宗林：“别胡闹！我要是说我有钱，警察马上又要没收的。你帮我这次，下次你有事我也会帮你。”

宗林无可奈何地坐在地上：“哼，我才不会有事要你帮忙。”

天快黑的时候，两个人从派出所出来了。

邱摩阿强摸了摸肚子：“老子一天没吃饭了。走，我请你去吃羊肉米线。”

“不，我要回家了。奶奶和妹妹还在家里等着我。”宗林说着就往回走，走出几步他回头对邱摩阿强说，“你回去以后要记得还钱给我。”

“知道了，知道了。你走吧！”邱摩阿强在暮色里挥了挥手，消失了。

一连许多天，宗林一放学就到邱摩阿强的小卖部去。

邱摩阿强家临街小卖部的门紧紧关着。

宗林绕到后面，使劲敲邱摩家的大门。在一只大狗的狂吠声中，有人打开了门。

宗林说：“我要找阿强叔。”

“他已经好多天没有回来了。等他回来了我告诉他。” 门里的人说完，把大门关上了。

“我有急事找他，让他回来就来找我。”看着紧闭的大门，宗林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他不敢想，如果邱摩阿强从此不回来呢？

宗林发现，最近班里的同学很奇怪，每当他们聚在一起兴高采烈说什么的时候，宗林一走过去，大家就散开了。就连多杰看他的眼神也闪闪烁烁的。

放学的时候，宗林在路上堵住了多杰。

“告诉我，这几天你们为什么都躲着我？”宗林喘着粗气问。

多杰吭吭哧哧地说：“他们说，他们说你跟邱摩阿强去赌博，学坏了……”

“我学坏了？那天我不想帮他，不是你要我帮他的吗？后来你跑了，我才和他一起被抓走的。”宗林哭了起来，“我一次也没参加过赌博。邱摩阿强还在派出所里骗走了我的钱，现在我找不到他……”

“他骗走了你的钱？”几个女生从旁边的树丛里走了出来，“宗林，你说的是真的吗？”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宗林奇怪地问。

几个女生不好意思地说：“我们看你每天去找邱摩阿强，怕你跟他一起赌博学坏，我们就想跟踪你，要是你真的跟他去赌博，就拦住你。”

“我没有赌博，你们要相信我。”宗林抱着头坐在地上。

多杰连忙说：“我相信你，我怕大家骂我，所以没敢承认那天和你一起给邱摩阿强帮忙。”

女生们围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宗林拉了起来：“我们听到你们说的话了，我们相信你。”

宗林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依然每天放学后到邱摩阿强家去看一看，但小卖部的门总是紧闭着。

这一天，宗林在邱摩阿强家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连忙冲了上去。

“阿强叔，你终于回来了！”

邱摩阿强看到宗林，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他马上就镇定下来，对宗林点点头：“没上学去吗？”

“今天星期天，不用上学。阿强叔，我把借条放在家里了，我马上去拿。”

“你要拿欠条干什么？”邱摩阿强奇怪地问。

宗林的心狂跳起来，他用手按住胸口说：“上次你在派出所跟我借的钱，你说回来就还给我。我去拿欠条给你。”

“哦，那件事啊。”邱摩阿强恍然大悟一般，“呵呵，你不用去拿了。最近我的手头很紧，我没钱，你拿来也没用。”

宗林鼓起勇气问：“那你什么时候能还我？”

“这个就不知道了。”邱摩阿强说着掏出烟盒，拿出一支烟点燃，“快玩去吧。放心，我有钱了会还给你的。”

宗林沮丧地低着头往回走，脚下突然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路旁的女生传来一阵笑声：“宗林，你大白天见鬼了吗？走路怎么像丢了魂一样？”

“我看到邱摩阿强了。”宗林低声说。

几个女生连忙问：“他还你钱了吗？”

宗林摇摇头，绝望地说：“他说他没钱，等有钱的时候才还给我。可是我看到他掏烟的时候，口袋里明明有钱的。他是不想还给我了。”

“那怎么行？走，我们一起去跟他要！快，通知大家一起去找邱摩阿强要钱。”

邱摩阿强把宗林打发走之后，和一个朋友在小酒馆里喝了一壶酒，摇摇晃晃地向家走去。走了几步之后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对面过来的人都看着他笑。他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一串小孩。他走，这些孩子也走，他停，这些孩子也停。

邱摩阿强加快了脚步，后面的孩子们也跑了起来。邱摩阿强本想回家，但他不知道这群孩子会不会跟他进家门。所以，他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跟在邱摩阿强后面的孩子越来越多，有的孩子还带了狗。很快，在邱摩阿强的身后有了一支孩子和狗组成的浩浩荡荡的队伍。这支队伍热闹地走着，不时还有人参与进来。

邱摩阿强在村口停住了脚步，大声问：“喂，谁让你们跟着我的？”

没有人回答。所有孩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说话！你们为什么跟着我？”

还是没人理他。

邱摩阿强拉过离他最近的一个小男孩：“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跟着我，我就买糖给你吃。”

小男孩甩开邱摩阿强：“我不吃你的糖。他们说你是坏蛋。”

“我是坏蛋？”邱摩阿强指着自己的脸，“你们看看我像坏蛋吗？”

“像！”所有孩子大声回答。

邱摩阿强愤怒地跳了起来：“胡说！我要告诉你们的家长，告诉你们的老师去！让他们收拾你们！”

宗林跑了过来：“你还我钱！”

“还钱！还钱！”大家有节奏地喊着。

邱摩阿强转身就跑，所有孩子连忙追了上去。他们从别人家的院子里穿过去，把院子里的鸡撵得到处乱飞；他们从村口的水井边经过，几桶打好的水被踢翻在地。全村的狗也跟在他们后面，兴奋地大叫着。在地里干活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扛着锄头往回走。

不知跑了多远，邱摩阿强跑不动了。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狗一样地伸长舌头喘气。

孩子们也停了下来，站在他对面大声地喊：“还钱！还钱！”

“我输了！求求你们不要再跟着我了！”邱摩阿强一屁股坐在地上，“宗林，把借条给我。我还你钱！”

多杰跑过来，指着邱摩阿强哈哈大笑：“哈哈，你现在真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