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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在耳边

2015-01-09小河丁丁

少年文艺(1953) 2014年8期
关键词:皮夹克皮箱本班

小河丁丁

我们那一届,镇上几个同学当中,考上一中的只有我一个。

拿到通知书的时候,成年累月跟庄稼打交道的爸爸文绉绉地说:“一中,全县最高学府!”

我问:“什么叫学府?”

爸爸摸着头回答:“一中这样的学校才能叫学府。”

通知书背面是“入学须知”,上面说,要自带床上用品,还要小凳一张,“以备露天集会”。

我们家有三张小板凳,摆在一起比一比,都不能令人满意:一张凳面有裂纹,一张瘸了一条腿,另一张又丑又笨重。

“我叫沈师傅做一张新的!”爸爸兴冲冲出去了。

妈妈不甘落后,拉上我的手说:“上学要用到皮箱,我带你去买。”

十分钟之后,我和妈妈出现在商店柜台前,用热切的目光审视货架上的大皮箱中皮箱小皮箱,红皮箱绿皮箱黑皮箱。

眼睛细细的售货员过来问妈妈:“要买哪一种?”

妈妈响亮地说:“上学用的。”

售货员看一下我,细眼睛睁大了:“考上一中了吧?”

妈妈用力点头:“刚刚接到通知书。”

“那要买质量好的。”售货员回头扫一眼,从货架顶层取下一只皮箱放在柜台上,“人家到县城上学,都是用这种。”

那只皮箱又大,又红,还配了一把漂亮的小铜锁。

过了三天,爸爸从沈师傅家拿回来一张崭新的小板凳,结实,精巧,可以折叠,木料是浅红色,散发着好闻的清香。

爸爸告诉我:“沈师傅说,料子是香樟木,不怕虫蛀,将来你上高中、上大学都可以用。”

“沈师傅手艺好!”妈妈赞叹一句,问爸爸,“多少钱?”

爸爸回答:“人家不要钱。”然后又告诉我,“这是因为你考上了一中。沈师傅说,一中有棵香樟树,好大好大,几千人在树下开会,日头晒不着。”

一棵好大好大的香樟树一下子填满我的想象,绿绿的,像一朵云覆盖了整个校园。

上学那天,我和爸爸来到县城,一边走一边问路,后来就不问了——好多人跟我们一样,长幼相携,扛着皮箱,提着小凳子,一看就是往一中去的。大家走在一起,相互之间虽然不说话,却产生一种默契,知道脚下这条路不会错。那种情形好像一支游击队,装备虽然不整齐,但是个个带着要去打胜仗的心情,有人还将被子扎成四四方方,像士兵一样背在背后。

走着走着,人群里出现一个女生,一手提被子,一手提书袋,被子和书袋不停地跟小腿碰碰磕磕,显得很吃力。这是一个乡下姑娘,独自一人,扎着老土的大辫子,穿着老土的红黑格子衣服和青色长裤。我正想上前帮她,爸爸快步走上去,一伸手就把她的被子拎过来。她吃了一惊,要夺回被子。爸爸说:“反正是顺路,我儿子也去一中。”她瞟我一眼,脸红红的,松开了手。真想问一问她以前有没有去过一中,有没有见过那棵巨大的香樟树。见她那么害羞,自己的脸也莫名其妙变得发烫。

来到城郊,前方河畔孔雀开屏似的展开一片绿油油的菜地,那头是一圈围墙,墙内有绿树,有好多楼房,围墙大门外边有人摆书摊,七八个学生在那儿看书买书。

那就是一中吗?我暗暗嘀咕。那道大门比我们小学的校门还要小,而且没有题写校名的牌子匾额什么的,根本不像“全县最高学府”,然而前面的人都从大门进去了,爸爸也说:“一中到了。”

快到大门时,女生从爸爸手中拿过被子,说声“我要买书”,像是要摆脱我们似的,匆忙走到书摊边上。当她放下东西,拿起一本书来翻阅,人还是那个人,那种被人呼之为“乡巴佬”的拘谨老土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清秀文静的书卷气。

我和爸爸进入大门,只见一座门楼矗立在三十米开外,虽然陈旧,但很气派,门额镶着四个斗大的立体字,似行似草,笔锋遒劲,正是仰慕已久的校名——刚才那道大门,只是围墙门。

门楼两边,灰墙上刷着两块圆形白板,一边写着“嚴”,一边写着“勤”,黑墨,正楷,比人还高。那个“嚴”字,看起来极似一位严苛的老师瞪着两只眼睛,不怒自威地说:“敢?!”我对爸爸说:“这个字肯定是‘严字的繁体。”爸爸微微点头:“严才好,严师出高徒。”

校门对面,围墙之内,乃是一个高标准的运动场。先前从外边看到的绿树全栽在运动场边上,上体育课有地方躲荫——那棵大樟树怎么不见呢?

大门内侧,一个老头大马金刀坐在传达室门口,头正腰直,双手支在膝上,阴着脸审视进进出出的人,并不盘查。

爸爸走近老头,赔着小心问:“七十二班在哪里报到?”

老头尖瘦的下巴朝着南边一幢青砖楼微微一翘,说:“三楼,班主任是铁老师。”

青砖楼是教学楼,上下五层。

走在楼道上,想起小学里低矮的泥砖房,想到以后就要在这样的楼宇里上课,胸脯不自觉就挺起来。可当我见到铁老师,下意识又夹起肩膀,大气也不敢出:铁老师四十多岁,比爸爸要高一个头,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说话不带感情,仿佛校门外那个“嚴”字的化身。

铁老师代收了学杂费,在花名册上找到我的名字,打一个钩,数给我一周的饭票、菜票,又发给我一枚菱形校徽。

校徽图案竟是一棵大树!

这就是那棵香樟树吧,怎么进了校园却看不到?想问铁老师,哪里敢开口。

铁老师往西边一指,严谨而又熟练地说:“本班教室在这一层最西端。从那边楼梯下去,出了小门,就看到一幢红房子,那是男生宿舍。本班寝室是二楼三号,跟七十一班合用,床位贴了班级姓名。”

我和爸爸来到“本班教室”,里面空无一人,几张桌子上面放着书本或者文具盒,明显是占位置的。

下楼,从小门出去,我立即大叫一声:“香樟树!”

“好大的树!”爸爸感叹一句,然后说,“肯定是在这里开会的,那个台子就是主席台。”

原来小门出去是一块坪地,面积比一般的礼堂还要大,当中筑着一个四方台子,长宽都有十几米,围着一棵香樟树,跟青砖楼一般高,树冠像巨伞一样撑开,枝叶婆娑,遮天蔽日,把偌大一块坪地全荫住了。

我把小板凳打开,要在坪地上坐一坐,找一找树下开会的感觉,爸爸笑着说:“先去红房子,找到寝室,铺好床,回头你再来玩。”

红房子在坪地西边,是一幢古旧的砖瓦楼,上下只有两层,与香樟树一比,显得那么小,好比一排鸽舍。

“本班寝室”很大,当中有三排高低床,挨着墙又排了一圈,不下五十个床位。有人在铺床,挂蚊帐。还有人下棋,打牌。几个人在聊天,那个穿皮夹克的歪歪地倚着床柱,打着响指,很大声地说:“我家住在县委大院,以后带你们去玩。”看到我和爸爸,他甩一下垂在额前的一绺长发,极为不屑:“这种扛皮箱来的,全是你们乡下人。”

我找到自己的床位,对爸爸说:“我睡这里的。”

爸爸打开皮箱,取出被子蚊帐,和我一起把床铺好,低声说:“我回去了。”

刹那间,我意识到,从此要一个人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孤身无援。

情绪一落千丈,却没有理由挽留爸爸。

我送爸爸来到校门,爸爸说:“你回去吧。”

我摇摇头,又送爸爸到围墙门外。

爸爸再次说:“你回去吧。”

我望着爸爸,说不出话。

爸爸快步离去,走到菜地那端才回头,见我还在望着他,似乎有些气恼,用力向我挥了挥手,进入街区,消失了踪影。

我的心一下子被抽空了。

来到书摊边,那些书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我却提不起兴趣,只好默默回去。

第三次来到香樟树下,想到寝室里全是陌生人,也不知道谁是本班的,谁是七十一班的,脚步就停下了。抬头仰望,几只小鸟在绿海间嬉闹,叫人好生羡慕。绕到台子后面,从台阶上去,张开双臂比一下,像我这样的个子,要三个才能将香樟树合抱,少说也有几百岁吧。

青砖楼墙角有一架长梯。

恰好四周无人,我将梯子扛过来,架在树干上,往上爬。当我爬上最后一级,从梯子上到树上的瞬间,后腿一蹬,梯子倒了。幸好,我的重心已经在树上,没有出事。可是我怎么下去呢?到了新学校,第一天就闯祸,铁老师知道了一定会生气。

蹲在树桠间,仿佛遭到遗弃的雏鸟,不知如何是好。

时间之河结了冰。

腿脚发麻发木,只好不时挪动一下。

铃铃铃……这是开饭的铃声,红房子出来好多人,拿着碗筷,丁丁当当敲着,三五成群从下方经过,往食堂方向走去。想象他们在排队买饭菜,在大快朵颐,想象各种美味佳肴,我的肚子叽叽咕咕叫起来。真想跳下去,又怕摔断腿。

两分钟工夫,红房子人去楼空。

我正唉声叹气,一个人从青砖楼小门出来,树冠边缘先是出现似曾相识的青布裤子,然后出现了红黑格子衣服。

是她!

一起来学校的那个女生!

手中拿着碗筷,也是去食堂。

“哎!”我叫了一声。

她抬头看见我,很惊讶,微微张开了嘴。

我迫不及待地说:“帮个忙,把梯子扶起来。”

她踮起脚尖,看到台上横倒的梯子,赶紧上台把梯子重新架好。

我下了树,解释说:“我上去玩,人上去了,梯子却倒了。”

她脸又红了,把头一低,快步离去,好像我是一只刺猬,一不小心就会扎着人。

吃过中饭,回到寝室,感觉一点意思也没有,就把帐门合上,趴在床上傻傻地想:还是小学好玩,真愿意永远待在小学,永远不毕业……

那个穿皮夹克的家伙将脑袋从帐门挤进来,嬉皮笑脸地问:“小子,哪个班的?”

我不吭声。

“乡巴佬!”他骂我一句,缩回头去对其他人说,“他是七十二班的,床位还是铁老师叫我贴的呢,铁老师准备叫我干班长。”

我待不下去,拿着文具到教室去占课桌。

我以为午休时间,教室应该没有人。没想到,一进教室又看到那个穿红黑格子衣服的身影,坐在教室后排角落里,正在看书。

她也是七十二班的!

我高兴极了,见她前桌空着,蹦蹦跳跳过去问:“这里有没有人坐?”

“没有……”

脸习惯性地红了。

“我坐这里。”

我侧身坐下,拿过她正看的那本书,只见封面上印着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戴着很文气的圆眼镜,目光却是那么清纯,像个孩子,嘴巴轻轻抿着,显得聪慧而又自负,皮肤又是那么白,五官又是那么匀称,如同一尊精美的瓷像。原来男人也可以这样美呀!

“书摊上买的?”

“嗯……你喜欢徐志摩吗?”

徐志摩?从未听过。听她口气,这是个大人物呢,就翻到她正在看的那一页,读起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这首诗叫《再别康桥》,我第一次读到,也不知道康桥在哪里,可是才读了四句,就喜欢上了——诗句多么柔美,跟小学课本选的那些完全不一样。

我继续往下读: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此时她加入进来,独诵变成合诵: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哇呀呀呀呀!”

一阵怪叫,来自教室门口。

又是“皮夹克”,他走过来,伸出一对大拇指,阴阳怪调地说:“你们两个好浪漫哦!”

女生满脸通红,抢过书,夺门而逃。

我想跟“皮夹克”论理,不知如何开口。想走,又怕“皮夹克”误以为我追女生去了。想起自己是来占位置的,就坐到最前排一个空位上,拿笔在本子上乱画,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在画香樟树。

这天下午正式上课,不过座位还有几个空着。

第二天下午,人到齐了,铁老师指定了班干部,班长果然是“皮夹克”。

第三天上午,开学典礼。

那么多人在树下集会,我还是第一次经历,就东张西望。不远处,“皮夹克”斜视着我,对身边的人说:“前天,教室里有人卿卿我我,我亲眼看见的……”我气极了,可是人家没有指名道姓,我能怎样?何况人家是班长,闹到铁老师那儿我讨不了便宜。

晚自习,教室里灯光雪亮,同学们写作业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像是下着细雨。

有人踱进教室,鞋底铁掌一下一下叩击地面,很轻,但是很清晰。这是铁老师,他走上讲台,咳嗽一声,开腔了:“大家停一下。”

我们以为有什么重大事情,都望着他。

他摸一下扣得死死的风纪扣,哑着嗓子说:“参加了开学典礼,学习就要走上正轨了。从今天晚上起,本班同学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墙边有人发笑。

铁老师目光扫过去,如同秋风扫落叶,笑声立马消失。

“本人姓铁,往届的学生都知道,本人这个铁是铁面无私的铁。”声音不大,但是冷冷的,带着肃杀之气。

我将双唇紧闭,生怕不小心发出声音。

同学们也是如此。

教室里一片死寂,仿佛所有人都成了化石。

“第一大纪律——”铁老师缓缓扫视全班,最后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异性不许交往过密。”

铁老师为什么这样看我?

一定是“皮夹克”乱打小报告。

真是冤枉,我到现在连那个女生的姓名都不知道呢!只知道她来自全县最穷最偏僻的一个山区。

我再也不敢跟她说话。她就更不用说了。

偶尔在路上碰见,交臂而过,彼此都低下头,好像做错了什么,又好像四周有无数异样的目光飞箭似的射过来。

就是那个学期,徐志摩成了我的偶像。

我开始写诗了,先是偷偷写,生怕被人发现,后来就给校报投稿,还发表了三五首。

我知道,这样做会给她带去悄悄的安慰。

为什么会知道?我也说不清。

尽管我和她从不交往,尽管我和她都没有什么朋友,就像两个隐形人,大家视而不见,我们却从未被孤单击垮,因为我们在同一个班,彼此能够看得到,感觉得到。

初一下学期,学校举行班级合唱比赛。我们班第一次排练,我和她一个站在最左边,一个站在最右边,将距离拉开最远。可是音乐老师调兵遣将,调来调去,最后我和她被调到中央,肩并着肩。每次排练,两人抬头挺胸,直视前方,哪里敢偏头呀。正式演出时,她那么紧张,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我悄悄拉一下她的手,那只手微微沁汗,而且在颤抖,得到救命稻草似的将我的四指紧紧握住,终于唱出声来。

在香樟树下开了五六次大会,我们快要毕业了。

那天课外活动时间,我经过校团委办公室,发现门上贴着一张告示:

征集校歌

为了庆祝建校九十五周年,校团委向广大师生征集校歌……

我一下子就想到香樟树,诗句一串接一串在脑子里闪现:古老的香樟郁郁苍苍,小鸟在树上快乐歌唱,让我们插上美丽翅膀,飞向未来飞向远方……

我奔回教室,记下那些诗句,稍加修改,一首歌词就成形了,歌名叫做《香樟树》。

——还得有曲谱,为什么不请她来谱曲呢?想象两个人的名字并排写在歌谱上,心儿怦怦直跳。

她的座位是空的。

教室里只有我一个。

初夏的风从窗外吹进来,暖暖的,甜甜的,夹着香樟树的清芳,翻动她课桌上的书页,发出轻响。

我在稿纸上写下:校团委征歌,请你谱曲。快速走到她的座位,将稿纸塞入课桌,匆匆离去。

一天又一天,我惦记着谱曲的事,又不敢开口问她。

毕业考终于来临。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我仗着自己是毕业生,径直到校团委办公室去问:“七十二班有没有人投稿?”

那个近视老师很意外:“投什么稿?”

我指着门上的告示:“不是征集校歌吗?”

“哦!”老师扶一下眼镜,过去将告示揭下来,“这是上学期的活动,后来取消了,领导说一百周年再搞——你不看日期的吗?”

我失落极了,一个人在环形跑道上跑了一圈又一圈,直至筋疲力尽。

那天晚上,我们班举行毕业晚会,日光灯全缠上彩带,变成彩灯。最精彩的时刻是“击鼓传花”:大红花传来传去,到谁手上鼓声停止,谁就得表演一个节目,要不就鞠一个躬。轮到她了,我坐在昏暗的角落里,以为她会像我一样,鞠躬了事。没想到,她走到教室中央,半低着头,轻声唱道:古老的香樟郁郁苍苍,小鸟在树上快乐歌唱……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是为我一个人谱的曲,没有人知道她唱的是《香樟树》,一首没有投稿的校歌。

第二天上午离校前,我拿着那张用了三年的小板凳去到她的寝室,想要送给她,可她回家路远,大清早就赶车去了。

后来,小板凳陪我上高中,又上大学,她却再也没有音讯。只有《香樟树》不知何时就会在耳边响起,轻轻的,像她在唱,轻轻的,又像我在唱,轻轻的,还像歌儿自己在唱。那棵古老的香樟树总是伴着歌声浮现在我的眼前,轻轻的,如同一朵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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