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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

2015-01-09余今

少年文艺(1953) 2014年8期
关键词:沟渠草绳教室

余今

今年的春天有点奇怪,又干又冷,桃花都开得粉嘟嘟了,还下了一场雪。田野里的麦子刚抬头,又一下子被打蔫了下去。雪化了,它们还赖着不肯起身,好像受了委屈一样。就连一向赶在春前脚抽穗开花的茅针草,今年有些也落在了后面,干巴巴的,提不起劲。

“今年年成怕是不好哦。”爷爷站在田埂上望着面黄肌瘦的麦子,一脸的担忧。

“别着急嘛,爷,天暖和它们就拼命长了。” 骑在牛背上的金锁安慰爷爷。

“春冷多雨水,雨多也不好啊。”爷爷自言自语。

果然,清明前后,雨多了,细细绵绵的,一场接着一场,田野里,沟渠里,侧耳倾听,到处都是吱吱吱吸水的声音,野草和庄稼都舒展开身子,疯了样地长,仿佛一夜之间,大地回春。

那些干瘦的落在了春后脚的茅针草,饱吸了雨露,眨眼之间就变了,草叶尖尖如针,孕了穗的草身浑圆得像婴儿的手臂,青青的,嫩嫩的,沾着珠,滴着露,惹得馋嘴的金锁,挪不动脚。

“打了春,赤脚奔。挑野菜,拔茅针。拔一根,吃一根,吃了茅针不忘根。”放了学,金锁直奔沟渠,哼着歌谣,跳下去拔茅针。歌谣是爷爷教的,没什么调,但却可以随便哼成什么调。

这簇茅针草,金锁留心它们很久了,第一茬茅针嫩的时候,金锁没赶上,他在教室里读书写字,它们在阳光下悄悄地开花,很快就变老了。爷爷说过,茅针草见风长,一天一个样。不过,也不全是那样呢,总有一些由于其他原因落在了后面。

金锁也和它们一样哩。

爷爷就常说:“锁啊,快长啊,你赶不上牛喽。”“锁啊,再不快长,你赶不上虎强了。”虎强和金锁同龄,长得跟小牛犊一样壮。

金锁嘴上“哦、哦”地答应着,心里却说:“赶不上就赶不上呗,长那么着急干什么!”

金锁十岁了,可是看到金锁的人都以为他才七八岁。四年级开学的时候,来了个新老师,金锁走进教室,新老师拦着他:“小朋友,你走错教室了,这是四年级。”

同学们笑得七倒八歪,金锁白白的脸红成了桑葚果。

为这事,虎强动不动就怪腔怪调地逗他:“小朋友,你走错教室了……”

“你才走错教室了呢!”金锁朝他咕哝一声,就跑开了。金锁不想和虎强顶牛,爷爷说过:“虎强长得壮,别惹他,不然你会吃亏的。”金锁记着爷爷的话。

金锁蹲在地上,脚没挪窝,手上很快就抓了一大把茅针。抬头看看,远处的家,屋顶上飘出了一缕缕炊烟。他站起身,跺跺有点麻木的脚,快步朝家奔去。

到了家门口,他停住脚步,习惯地看了眼屋前的大槐树,牛正趴在那儿呢。

“爷!”金锁跳进厨房,把正往灶膛里添柴的爷爷吓一跳。

“怎么浑身泥巴啊?”

“爷,你看。”金锁把手里的茅针递到爷爷面前。

“现在还有嫩茅针啊?”

“嗯。”

“锁啊,别野了,再过段日子就大忙了,你爸妈就回家了,你好好学习,可别让他们操心。”

“哦。”

金锁扭头跑到大槐树下。他抽出一根滚圆的茅草,一层层剥开缠裹的嫩叶,一缕青草的香在手心里弥漫开来。牛鼻子尖,嗅到了草的香味,偏过头,伸出大舌头就来卷金锁手里的草。

“等下嘛。”金锁别开身子,把柔嫩雪白的草心塞到了牛的大嘴里。他又剥开一根,放到自己嘴里,细细一嚼,软软的,甜丝丝的,还带着一股清香。

好吃!金锁正咂巴嘴,忽然感觉手被什么拽了一下,原来馋嘴的牛趁他愣神的当儿,把茅针草给卷走了。

“爷,牛偷吃了我的茅针。”金锁拍着牛头嚷。

“呵呵呵,”爷爷笑了,“你馋,牛也馋呵。”

“爷,今天作业少,我先放牛去。”

爷爷探头看看天色:“好,别跑远啊。”

金锁才抓起缰绳,牛就像得到通知似的,趴下身子,金锁双手一撑,就上了牛背。

“得儿,驾!”金锁腿一夹,牛就跑起来。牛知道该往哪里去,四处飘荡的风里,涌动着青草蓬勃的气息。

爸妈要回家了。骑在牛背上的金锁想起了爷爷的话,不知怎的,听到这个消息,他很平静,他既想他们回来,又不希望他们回来。他们在家里总是只呆很短的时间,每次,机帆船那渐渐远去的“突突”声,都重重地撞击着金锁的心,几乎要把他的心撞裂。

爷爷说,爸妈去很远的大江里挖江沙,要挣钱给金锁上学,还要盖新房。时间一长,金锁也习惯了和爷爷在一起,和牛在一起。

骑在牛背上,风轻轻地拂着脸庞,金锁突然就想到了老师让背的一首古诗,“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他大声朗诵了起来。这第一句说的不正是他吗?是不是也唱点什么?金锁突然有种豪情万丈的感觉。

唱什么呢?在学校里金锁最不喜欢上的就是音乐课了,因为他唱歌总跑调,每次老师点唱,他都把脸憋得通红,从嗓子里挤出的声音细细的,还上蹿下跳,笑得大家肚子疼。音乐老师也边笑边说,以后你就做滥竽先生吧。滥竽先生!金锁知道他,于是就不再喜欢上唱歌课。不过,金锁喜欢哼唱爷爷教他的歌谣。

“哈哈,对牛唱歌啊,傻瓜一个!”

真是冤家路窄,虎强也牵着牛来了:“我明天到班里去宣布,金锁对牛唱歌,保证是大新闻。哈哈哈!”虎强夸张地笑着。

“你敢。”金锁急了。

“我有什么不敢的。”虎强一脸的得意,“除非,你把你的牛给我骑。”

虎强眼馋金锁的牛,每次看到,都馋巴巴地要骑,虎强家有牛,但是虎强说他家的牛太瘦了,骑在牛背上硌得屁股生疼。金锁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还是默许了。

金锁知道虎强的脾气,他说到,就会做到,尤其是这种损人的事情。

“每天他不找点事情来干干,就会浑身难受似的。”这是班主任对虎强妈妈说的,当然这两句话不是表扬虎强,而是批评。虎强的妈妈赔着笑脸,一个劲地向班主任赔不是:“老师说的是,这孩子就是调皮,您多担待点,您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她们俩就站在教室的窗外,每句话都清晰地传进教室里,大家都忍不住地笑。虎强受不了了,把桌子一拍,狠狠地说:“老太婆,废话啰嗦,嚼舌头……”虎强的样子把大家吓了一跳,窗外的人也听到了。那一次,虎强的耳朵差点被他妈给扯豁。

虎强妈经常被老师请到学校谈心,可虎强依然还是那个样子。最后连老师也怕了他,不再管了。

金锁一翻身下了牛背,拍拍牛头,牛乖乖地低下头。虎强抓住牛角,得意地往上爬。才爬上去,牛头忽然甩起来。

“金锁,快抓住你家的牛!”虎强吓得大喊,可是迟了,牛一使劲,把虎强甩了出去。虎强滚到一旁的沟渠里,成了个泥猴子。

“瘟牛,臭牛,看我不打死你。”虎强从沟渠里爬出来,想向牛冲过去。可是牛不是金锁,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他还没过来,牛就向他冲过去了,虎强再次滚到沟渠里。

虎强狼狈不堪,金锁忍不住笑起来。

“臭金锁,我叫你笑。”从沟渠里爬出来的虎强把气撒到金锁身上,冲过来,踢了金锁一脚,“你等着,叫我爸爸把你家的牛杀掉。哼!”虎强气哼哼地打着他的老瘦牛走了。

育秧的日子到了,爷爷天天拉着牛在外犁田,每天晚上回到家,他们都变成了泥人和泥牛。稻种播下后,牛清闲了些,可是爷爷仍然闲不下来,白天在田头忙活,晚上坐在牛棚里搓草绳。金锁最喜欢帮爷爷搓草绳,写完作业,他就帮爷爷添草。爷爷一搓草绳,嘴里就爱哼哼一些东西,金锁觉得好听,就和爷爷一起哼,哼着哼着,就牢牢记住了:

“青草青草你别神,我要把你搓草绳。草绳长,围牛塘,草绳短,扎裤管……”

爷爷的肚子里总是装着各种的歌谣,朗朗上口,一学就会,金锁喜欢念,而且经常会不知不觉地像牛一样反刍。

爷爷的草绳搓了很多,一捆捆地扎好,吊在牛棚里。金锁不明白,爷爷眯着眼说,等爸爸妈妈回来,收麦子就用得上啦,还不见得够呢。

一眨眼,麦子已经一片黄了,可是雨却还是断断续续地下,爷爷抽着烟望着外面迷蒙的雨雾,说:“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不停地下雨,对麦子不好啊。”金锁也讨厌起这无休止的雨来。

总下雨,阴冷不说,到处都湿答答的,身上的衣服总泛着一种淡淡的霉味,就连书本也软软的,翻起来不再哗啦啦地响。

一天傍晚,终于出现了难得一见的阳光。金锁坐在教室里发愣,忽然就看见爷爷的脸贴在窗玻璃上。金锁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花眼了,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没错,正是爷爷。正在上课的老师打开门:“请问你找谁?”同学们嘻嘻哈哈地猜着是谁的爷爷,金锁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也升起一股愠怒,“爷爷真是,跑到学校里来干什么!”

“金锁,出来一下。”老师转过头来喊。金锁低着头走出去。

爷爷一把抓住他,焦急地说:“锁,我要出去几天,这是钥匙,你照顾好自己和牛啊。”

金锁接过钥匙,爷爷掉头就走了。金锁看见爷爷脚步踉跄,在出门的那刻,还差一点摔倒。金锁抬头看看天,一轮薄薄的黄太阳,挂在西边的树梢上。傍晚了,爷爷这是去哪呢?

爷爷不在家,金锁第一次觉得家里空落落的,还好,可以呆在牛棚里和牛做伴。奇怪,爷爷从没有一气出去几天过,也从没这么着急慌忙过。会有什么事呢?金锁的心头拢上了阴云。

几天后,爷爷回来了,无精打采的,好像病了一样。

爷爷一回来,家里就陆陆续续地来了好多村里人。虎强奶奶倚在门上,小声对爷爷说:“人没了?”

爷爷哼了一声。

“你想开些啊,多想想金锁。”虎强奶奶撩起围裙角擦眼睛。家里的人越来越多,虎强的爸爸也来了,大家都沉着脸,金锁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想站在一边听听。可是大伙儿却把他赶到隔壁房间。金锁只好躲在门后,好奇地竖起耳朵。

“人找到没?”

“雨大,又是夜里,船捞上来了,人没找到。”是虎强爸爸的声音。虎强爸爸是村里的主任,村里的小事大事他都会到场。

唉……

屋里传来一阵长长短短的叹息声。

门后的金锁听着听着,忽然觉得全身发冷,好像浸泡在冰冷的水中,“爸爸、妈妈……”他喃喃念叨着,冰冷的水从他的眼里汹涌而出。

麦子一天天黄了,腰也不再挺拔了。气温高了,可太阳还是很少照面,有时候上午露一小会脸,下午又赶紧躲起来。爷爷草绳也不搓了,常常呆坐在门槛上抽烟,有时候,烟都燃到手指了,也浑然不觉。

一天,爷爷忽然说:“等忙过这一季,夏天一到,就把牛卖了吧。”

金锁吃了一惊,没有了牛,爷爷用什么耕田?

“不耕田了,耕田挣不来多少钱,爷想到窑场烧窑去,我已经和虎强爸爸说过了。”金锁知道窑场,以前爸爸和妈妈就在窑场干活,可是后来,爸爸说,窑场太苦,挣的钱哪一年才能盖上新房啊?于是就东拼西凑了点钱买了条水泥船,跟着别人到江里挖沙子了。

“爷,不卖牛!”

“你不想上学了?”

“卖牛和上学有什么关系?”

“卖了牛就有钱给你上学了,爷爷也安心烧窑了。虎强爸也说了,以后都用拖拉机耕田,牛也没什么用处了。”爷爷决心很坚定的样子。

夜里,金锁被一阵压抑的呜咽声惊醒了,声音是从牛棚里传来的。金锁轻轻下床,只见爷爷坐在牛旁边:“老伙计,我对不住你啊。当年,我把老牛卖了,换了钱给金锁爸买了条船,没曾想,船翻了,人也没了……我一把老骨头,没用了,只好对不住你了……”

金锁靠着门框,咬着嘴唇,看着爷爷颤抖的背影,他第一次发现,爷爷老了,老得像冬天的树上,一枚垂垂欲落的枯叶。

金锁使劲憋住不断上涌的泪水,慢慢走过去:“爷,哭啥呢,不是没找到吗?说不定以后就会回来呢。”

“啥?”爷爷抬起头看着金锁。

“没找到,说不定就有希望。”金锁望着爷爷说。

“有希望?”爷爷愣住了。

金锁坚定地点点头。爷爷浑浊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这一夜,金锁怎么也睡不着,“爸爸妈妈还会回来吗?”他坐在床上,泪水浸湿了被单。可一想到爷爷颤抖的背影、渐渐发亮的眼睛,金锁的心中就不由坚定起来。

第二天,是个前所未有的晴朗好天,金锁和爷爷一大早就起来了,爷爷又忙着整理他的犁耙。金锁和爷爷约好了,有时间爷爷去烧窑,牛不卖,早晚由金锁来照料,金锁也答应爷爷好好上学。帮爷爷料理好家务,金锁就背起书包向学校跑去。

到底是初夏了,尽管之前下了好多的雨,但还是没能挡住夏天的脚步,沟渠里的茅针草早长得和其他的草一般模样,太阳下的田野里不断传来轻微的哔剥声,微醺的风,传送着夏的气息。

夏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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