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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布嘎车站

2015-01-08王静

骏马 2014年1期
关键词:老头儿薯片胖子

王静

1992年出生,内蒙古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人。大学期间开始文学创作,创作了小说《背叛》《春·1965》《君生我非生》《孤独的人是可耻的》《玫瑰花的交换》;诗歌《新年夜前的胡思乱想》《一个人的雪地》《三月》《不会写诗的诗人》《曾经的草原》《隐匿》等。

绿皮火车在路上,不急不慢地。

目的地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小镇。我以老套的离家出走来庆祝自己18岁生日。

耳机里的音乐大概是《德州电锯杀人狂》里的一段钢琴曲,不知为什么,那么恐怖的一部电影里会有如此优雅而且动人心弦的音乐,声声入耳。

因为一直端坐在座位上,旁边一个脂肪过剩的青年男子一直要倒过来,还打着呼噜。是入夜的时候,神经松弛,闭上了眼睛,却意外地发现其他感官变得灵敏了,就例如听觉。优雅的音乐声混着老风扇的嗡嗡声,突然其中一个苍老的声音高昂了起来,渐渐变得刺耳。

“呵,还不是就知道糟蹋老百姓?”

声音越来越尖锐,压过了耳朵里的钢琴曲。

睁开一只眼,对面坐着一个面目古板的老头儿,70岁左右,头发还都是黑的,就掺着几根银丝。白衬衫皱皱巴巴的,明显地过于宽松了,最上面的两个扣敞开着,里面的灰色条背心隐约看得出轮廓。倒是脚上穿的黑色皮鞋不搭调地光亮,一截白袜子贴在脚踝上。他的双手扶住小桌子,十个指甲都干干净净的。

“老爷子,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啊?”老人旁边坐着的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人,喝了一口自带杯子里的凉开水,问道。

老头儿没搭腔,自顾自说:“小轿车停在路上一天都用不了,就脏得不像样了!上面给了钱专门清理路面,结果呢?还不是贪污掉了……”

听着外面的声音,我索性摘了耳机,反正也睡不着了。

“没人管吗?”我轻声问。此时老头儿的目光缓缓移向我。

“天高皇帝远呀!这年头儿……”话说一半,老头儿突然就住了嘴了,眼睛望向窗外。外面黑漆漆的,什么月亮星光都看不见,窗子开了一条缝,好闻的青草味直直钻进了车厢,钻进了鼻孔。老头儿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窗外,他脸上的横纹映在窗户上。

就那么一会儿,似乎顿悟了涕泗何以横流了。

“杀人都没人管了,还能拿什么当回事?”老头转回头来,把剩下的话说完。

人命,人命。

“怎么,杀什么人啊?”“农民工”盖严实了杯子盖儿,边弯腰放进座底下的旅行包里边问。

旁边的呼噜声适时地低了下去,老人看了看“农民工”,又看了看我,问道:“知道下一站是哪儿吗?査布嘎。人命就是在那儿发生的。”老头儿没等谁回答就公布了答案。

“啥时候啊,咋没听说过呢?”“农民工”的兴致一下子上来了。

“三年前啊,也是夏天的时候。女孩儿被勒死在租的房子里,快一个星期才被发现,都烂了,本来是多俊俏的姑娘啊……”老头儿的眼睛里泛着光,忍着情绪接着说,“那脸呀,脸都变成青绿色了,血从眼睛流出来,舌头伸出来老长……”

“这么吓人?哎,老人们都说横死不祥啊,会回来找人报复的……”“农民工”突然间感到一阵寒意,想起流传的说法心下更觉得凉了。恰逢火车进隧道,黑黝黝的田地和佝偻着的榆树刹那间消失在黑暗里,车厢里的灯晃得人脸都发亮,每个人的面目简直要辨不出了。

恍惚间仿佛真的看到那么一具腐烂的尸体悬在老旧的出租屋里,于是大家都情不自禁地揉揉眼睛。

大概是没有立刻适应灯光的照射,大家都有那么一会儿没有说话。火车马上就走出了隧道,跟着气氛缓和了。

“您老哪儿下车?”“农民工”重新提起了一个话题。

“査布嘎。”老头儿几乎是一字一顿了,只不过听不出言语里到底是愤怒还是悲痛。

一片云彩悄悄地掩住了月亮。

“农民工”还想问点儿什么,却被老头儿自白似的话都挡住了。

“我老家是济南府得平县,嗯,八成是我太爷爷那会儿才来内蒙古,一直住到现在。那会儿兴给孩子说童养媳,我大叔才12,呵,那么大的孩子懂个啥?外面鞭炮一响,屋里就抱不住了,死活要出去玩儿……”

“那会儿,是不是只有有钱人才说童养媳?”不知为什么,“农民工”一直兴趣高涨。

其实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等两个小时到站后就随便找个旅店睡个天昏地暗。结果呢?先是听着牢骚,跟着听见命案,再接下来不知怎么就开始陈述“革命家史”。

我才不关心什么坎坷或辉煌的家史,那个年代的故事不过大同小异,没什么吸引人的。倒是人命……

老头儿明显地对家族历史很骄傲,讲故事给我们听时,有些摇头晃脑的味道了。

“那会子,家里有几百亩地,每个屋子里字画古瓷都没人稀罕,院子里修了炮楼,防土匪的,那会儿人们穷啊,土匪也多。我太奶奶当家,要是没她,也没有那么大的家业……了不起啊!”

“这个院子还有吗?”一个戴着黑边框眼镜的男人也被老头儿吸引了过来。

“早没了!土改时院子就给拆了!我四爷爷就是拦着拆院子时断了腿,再也没站起来过。我四爷爷念了几天的书,也念不通,就被叫回家帮着我爷爷管家……”

“他们是哥几个?”“黑眼镜”追着问。

“哥五个,没有闺女,有当铁匠的,有当油匠的,还有个当翻译官的,出国留过学……”老头儿的声音低了下去。

“学的俄语?”“黑眼镜”继续问。

“他们那会儿还不兴俄语,中国和老毛子关系还不咋样,到建国后北方才流行学俄罗斯语。我五爷爷学的是日本话,还会蒙古话……”老头儿颇为骄傲的样子。

一个词闪过脑海:汉奸。抗日的时候,还去留过学,不是汉奸是什么?

老头儿好像看出我想什么,接着说:“后来,他因为宣传小日本就要完蛋了被抓了起来,差点儿枪毙。多亏了一个做饭的大师傅,偷偷把他放了,五爷爷脚都没敢停,直逃到了秦皇岛,再也没回来。”老头儿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光。

有些人天生就会讲故事,这是真的。

“后来呢?”“农民工”接着问。

“后来就是土改、‘文革……”老头儿轻描淡写地说。

土改平分了生产资料和家产,“文革”挨批斗,家里穷得乱响,孩子大人吃不上饭,作为曾经的地主家庭,还得接受教育扫大街,可怜的地主富农家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人敢接近他们,和他们玩儿,也不能上学……所有那个年代的电影都是这样演的。“黑眼镜”坐了一会儿,见故事没有继续高涨的势头,于是起身离开了。

再一次陷入沉默。旁边胖子的呼噜声又响了起来。大家这么诡异地沉默着,好像都在脑子里搜罗着可以继续聊天的话题。为什么不讨论一下呼噜声有多烦人呢?思来想去,我一直惦记的还是那件人命案。

“那个女孩?那个您说被杀死的,凶手抓住了吗?”我终于决定还是谈谈这个吧。

“抓了,关了两天半,又放出来了。”老头儿先是一愣,显然是没料到我会重新提起这个话题。

“怎么,没枪毙?”“农民工”抢先问。

“送了银子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啊!放出来当天那畜生就走了,再也没见着影儿。过了一年,听说他爹娘也搬走了,没人知道上哪了。”

“凶手是谁?为什么非要她的命呀?是欠了钱吗?”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她对象!那畜生怕姑娘甩了他……”老头儿简直眼睛里放光了。

将近午夜了,还有一个小时左右车就到站了。窗外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片片玉米地。听说,午夜的时候蹲在玉米地里,就能听到玉米“咔咔,咔咔”地抽节,长高。玉米已经抽穗儿了。小时候最乐意晚上跟着朋友们去地里偷玉米,然后就在地头儿生火烤着吃。

“这姑娘您老熟识啊?”“农民工”问。

老头儿又看向窗外的黑暗,缓缓地答道:“我闺女!”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好。安慰的话他想必已经听的厌了,而且,要怎么安慰呢?于是,大骂那个混蛋吧。

火车又进入了隧道,一下子车厢里倒显得明亮多了。老人的头一直没有转回来,也没有抬手擦掉眼泪。“农民工”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红双喜,问老头儿:

“老爷子,走吧,去抽根烟?”老头儿没直接回答,先是看了看我旁边伏在桌上的胖子,才犹犹豫豫地站起身,要跟着他走了。

身边的胖子一下子就抬起脑袋,直直地盯着要起身的老头儿,半天缓缓地说:“爸,你的病不能抽烟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都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叫叔,我不是你爸!再说,抽根烟嘛,有什么大不了!走走,兄弟……”老头儿像个耍赖的孩子一样笑了。

“农民工”先看看胖子,又看了看我,问道:“小伙子,去抽根儿烟不?”我赶忙摇头。胖子也摇头。他笑了笑,露出一排黄牙,和老头儿一起走过去了。老头儿有点儿跛脚,加上车晃得厉害,简直走不稳了,“农民工”小心搀扶着。

车厢里一下子静了起来,很安静。隧道还没走完,灯晃得简直刺眼。我刚刚戴上了耳机,看到胖子没有重新伏在桌上,而是弯腰找座儿底下的背包,掏出瓜子、薯片,一齐放在小桌子上,撕开一袋薯片,用食指和中指夹起来一片,先闻了闻,才放在嘴里面嚼了起来。

这一路,怎么都觉得透着一股怪气。

胖子把薯片举起来到我面前,晃了晃。

我摇头。

“你到底是他什么人啊?”我又重新摘下耳机。一个晚上,这个动作不知反反复复多少次了。

一句话,完完全全打开了胖子的话匣子。

“儿子!他疯了,自从我姐死后他就疯了,死活就说自己只有一个女儿。”胖子很是从容淡定,像是说着别人的事。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胖子看,考虑着他和老头儿的话孰真孰假。

胖子接着道:“我姐是自杀,因为她男朋友不要她了,死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都六个月了,实在遮不住了。我姐自杀前回了次家,被我爸大骂了一顿。结果没三天就在自己租的房子上吊了。其实我姐前脚走,我爸就后悔了,那次是我姐离家出走五年后第一次回家,本以为就能一家团聚了,谁知道出了岔子。两个星期后吧,差不多,警察找到了我们,叫我们去査布嘎认尸,从那时候,我爸就疯了。”胖子边说边吃,只见桌上空的袋子越来越多。如果有镜子,我敢打赌我的嘴巴一定成了O型。

他的话有很多的漏洞。离家出走五年,怎么可能家里一点儿消息都打听不到?而且,五年,家里人为什么不报案?

“你姐为什么离家出走啊?”

“哦,因为她不想念书,我爸又倍儿爱面儿,劝不听就动手了。然后她就走了。我姐从小就犟,我妈死后她就更犟了……”胖子抖了抖薯片袋,眯起眼睛想看清楚还剩了几片。“高中生吧你,你去哪?”

“林西。”我用尽量简单的话回答,因为不想提到任何一个可以让别人感兴趣的话题。虽然我一直对他们问东问西,但也并不代表我本人也愿意接受同样的对待。这是毋庸置疑的天性。“那,你们这是去……”为了不继续让他发问,首先要向他提问。

“看我姐啊,没能带回开鲁,只能葬在査布嘎镇,每年我们都来的。每次在火车上,我爸总跟别人说起我姐,说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你爸是做什么的啊?”

“老师。历史老师。还是国家一级教师呢,不过自从……就退休了。”他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面更愿意相信,这一切不过是胖子的故事罢了。他闲得无趣,所以拿我开涮。可他也没必要拿自家的倒霉事来说啊!

“你爸爸得了什么病?”突然想起胖子拦着老头儿去抽烟的事。

“肺炎。不过他现在什么都不当回事。”胖子把薯片袋攥成一团,又莫名其妙地抻开。适逢“农民工”搀着老头儿回来了,胖子看过去,皱皱眉。待到老头儿重新坐定,胖子开腔了:

“爸,收拾一下吧,把外套穿好,还有十分钟就到站了。大夫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抽烟,你自己个儿都不把病当回事,让我咋照顾你?”胖子说完,从座底下掏出一个旅行包,站起身。老头儿也摘下外套,抱在胸前,一边起身,一边还尴尬地向我们解释:

“他,邻居的孩子,总把我当成他爸爸,呵呵,这孩子啊,脑袋……”老头儿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尴尬地笑了一下,嘴瘪着,像是没了牙。胖子转过一张无比郁闷的脸,闷声闷气地叫了声“爸”,立马转身走了。老头儿讨好似的跟了上去,衣服还在怀里抱着。大概是没人在身边搀扶着,老头儿的身体晃得更厉害了。

绿皮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跟着就停了。火车外面,露出一段段暗黄的路灯光。没有风丝儿,车、路灯、抬行李拎包的行人的影子都直直地映在地上。“査布嘎”三个黑色的大字刻在刷白的石头上,越看越觉得瘆得慌,刚刚听来的故事也一直在脑袋里,像苍蝇似的乱飞。

“农民工”贴在窗子上盯了一会儿,回头摇摇头说:“穷地方。小伙子放假回家?”

“嗯,去亲戚家。”胡乱地回答,不知道脸是不是红了。我上小学后才离开林西的姥姥家,现在姥姥不在了,可是和父亲大吵一架后,不知怎么就很想回去。

“你看得出来,刚才你旁边的胖子精神不好吗?”“农民工”突然问道。

那个胖子是个神经病?我其实也想问问,那个老头儿有看起来不正常吗?

我只得摇头。

“农民工”终于独享窗子了,一直把脸贴在窗户上,看外面安宁的小镇。

很安宁的小地方。从出站口望出去,也一样的漆黑。整座小镇沉睡着,是这列车和旅客惊扰了它的美梦。

那对父子已经走到出站口了,老头儿还是一跛一跛地,胖子在一旁搀扶着,谦卑而恭顺,一反先前的不耐烦。两个人慢慢走进了阴影里,和这个黑夜再也分辨不出彼此了。

火车重新启动了,“农民工”把脸从窗子上挪了下来,打开自带的水杯,呷了一口已经冲泡的无色的茶水,冲我乐了。此时车厢里走进一队拎着行李的年轻人,衣服裤子上沾满了泥点儿,满口的粗话。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笑着,一路走过,寻找着自己的座位。

“他们爷俩刚刚下车,我看到了!”其中一个更为黑和瘦的小个子说。

“你纯是放屁!又来?”前面一个黄头发讥笑道。

“还不信!我可是看得真真的!”小个子不甘心地为自己辩解。可是黄头发说了句方言,是句脏话,跟着把一队人都逗笑了,小个子随即涨红了脸,沉默了。

我盯着他们走到车厢尽头,心下想着追上他们,问问清楚,然而身体却僵在座位上,不能挪动一下。

每天都有那么多新闻,谁还会对一个旧故事一直耿耿于怀呢?

绿皮车终于离开了那一小片光亮,不急不慢地驶向夜色的更深处,也把宁静重新归还给査布嘎。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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