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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脸

2015-01-08马车

骏马 2014年1期
关键词:玉山儿子

马车

本名罗光灿。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发表于《芙蓉》《清明》《鸭绿江》《青年文学》《文学界》等期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欢乐颂》《鸟巢里的春天》和诗集《风雅颂》《在春天的日子里》。

过年就该有过年的模样。普水清是这么认为的。比如灯笼和对联扎眼的红,偶尔蹦出一二声响炮,扫一眼或是侧耳听听,喜庆劲从眉头解开来,就连抚面的风也透着年味!这是普水清印象中的年,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有年味,过这样的年舒坦。今天是腊月二十九,可在玉山市半个炮引子难得听见,大街不合时宜地落寞起来,在这座移民城市里,据说外地人口要占五分之三。过年了,辛苦一年的农民工,现在是该找点时间回家团年了。这些人一走,玉山市大街小巷清淡得像撒过网的河流。卷角的广告纸,呼啦啦乱摆的小红旗,靠墙而立的自行车……该回的早就回了,剩下的十有八九呆在厂里加班呢。普水清其实也打算回家的,因为三月份合同到期,他不准备续签。普水清准备干满合同期,然后拿到住房公积金和失业金回家。春节跟三月就隔个二月,要是来回跑,普水清觉得有点浪费钱,让人心疼……

年龄一大把了,如果继续跟厂里签合同,无非是多个三五年的稳定工作。这三五年无法解决他的根本问题。三五年在普水清生命长河中充其量就是一滩死水。儿子普超念小学五年级,眼瞅着就要念毕业班了,可是户口还没解决。按玉山市规定:商品房面积大于或等于八十七平方,可把户口迁进来。普水清的房子八十四平方,也就因为比那个标准少了三个平方,普水清一家户口至今还搁在老家,现在儿子面对升学考试,而他已近中年,他不可能打工一辈子。普水清得回家,他要在老家干点属于自己的事业。普水清这个想法,王小菊保持中立态度。她说,到哪都是受苦的命,随你怎么搞!

玉山咱也呆了十几年,有么事好?过个年还没一点年味,小菊我不是跟你吹牛,就这会儿你要是在我老家,那噼哩叭啦的鞭炮能把你耳朵震麻!普水清说这话的时候,屋外突然响起一串鞭炮声,一下子把电视声淹没了。

这算什么鞭炮呀,一点儿不响,屁大声音尺把长,唉——跟老家鞭炮没法比呀!普水清见王小菊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他给自己找个台阶,吐掉烟屁股起身去阳台了。

王小菊是湖北黄冈人,坐车到普水清老家金县要五六个小时。王小菊是中专毕业就到玉山打工的,上班第二年认识刚大学毕业的普水清。那一年王小菊从产线调到办公室,给生产经理当助理,普水清从人才市场应聘到她们厂,是生产部的工程师。和王小菊同个办公室,加上有老乡这层关系,还有人家比他早进厂,又是经理助理,自己报个加班什么的,都得经王小菊的手。因为这些普水清比其他同事对王小菊显得更热情些,甚至达到黏糊的程度。那时,普水清决没想到他和王小菊会凑到一个被窝里,这是个意外!多年后普水清想起此事,还会摇头苦笑。也许是少不更事吧,也许是为了报恩,普水清认为这就是他的命,而王小菊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姻缘!

晚上吃什么?王小菊把阳台挂晒的衣服取下来,朝发呆的普水清问道。

随便。

随便?这叫什么话嘛?

随便就随便,你做什么我吃什么,听不懂呀?普水清现在的心境像燃到根部的烛,摇摇欲熄。普水清突然来了乡愁,脑子乱如麻,看什么,什么都重影。抹眼,湿湿的。母亲现在又该准备明天年夜饭的饭菜了,父亲呢,他的对联应写好了吧?今年水澈他们会不会回家团年呢,要是水澈和妹夫不回去,那父母亲这个年过得孤了。普水清想到这,鼻子一缩,两行蚯蚓从眼窝爬下来……

德性!王小菊嘀咕一句进去了。普水清没再搭理她,掏烟点着刚抽一口,就听见客厅电话响了。再过一会儿,普超喊他,爸,你爸的电话!普水清掐熄烟,剩下的半根烟夹上耳朵,他准备接完电话将剩下的抽完。

可是等他接完电话,抽烟的心思荡然无存。王小菊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问他,你爸电话里说什么,瞧你唉声叹气的,不会是叫你回家过年吧?现在都小年夜了,就是想赶回去也吃不上团年饭了呀?

普水清坐在沙发上,挠头咧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王小菊见他不搭理自己,生气了,她拍拍手从厨房走出来说,摆什么臭脸呀,德性!王小菊这番话让普水清让觉得郁闷,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嘴巴干张几下,犹豫不决又闭嘴了。爸爸在模仿鱼叫呢!普超摁遥控器时朝他妈笑道。狗屁,鱼叫?你见鱼有他那么叫的吗?王小菊抽张卫生纸擦手。

我爸上车了!

你爸上车了?上什么车?普水清这半搭子话让王小菊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火车。普水清这种简洁式的回答,就像一个坑,把王小菊逼到坑沿,只要他轻轻一咳,王小菊就能掉进去。你不能说清楚些呀,什么火车不火车的!王小菊企图从坑沿走开,她用胳膊肘捅捅普水清。

我爸明天早晨就到玉山,他说过来跟我们团年!普水清说完如释重负长长叹口气,等会儿我出去买瓶酒。

下个月我们就回去了,你爸这来回折腾不是烧钱吗?王小菊猜不出公公普金德唱的是哪出戏,小年夜出门,要到千里之外的玉山团年。不过她也知道普金德脾气,老头子说一不二,没有他想到不去做的。跨过年就六十了,可老头子办事风格还是一阵风一阵火,急性子。谁跟他有个顶撞,他就跟谁急!在普家,普金德有决对的家长权。别说普水清儿子都十几岁了,那在老头子跟前还像小孩子,在他跟前说话屁大的声,要是遇到老头子半边眼瞪,屁大的声就会退化成蚕豆大的嗝!

王小菊见普水清没吭声,晓得他窝在那里想心事,她也知道他想也是白想,不顶事的。今天是小年夜,她不想一家人就摆这么副表情过节,掸掸围裙,她说,来就来了呗,正好可以提前把超儿接过去,还省得我来回跑了!

我爸说他没去联系学校,他……他不同意我们回去,说丢普家的脸!普水清捂嘴一阵剧咳,完后双手搓搓脸。我出去一下,买点菜。普水清给王小菊甩个无奈的背影,出门了。

从小区出来,普水清眼前迷茫,脑子跟糨糊一般。对他而言父亲明天来玉山是个意外,虽然他早知道自己回老家父亲是反对的,但他觉得回到老家事情也会慢慢平息的,毕竟父子血肉情嘛!他知道父亲说过来团年那是个幌子,他潜下的目的怕要阻止自己回去。普水清知道父亲的性格,他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

三百六十五天前的傍晚,普金德跟老小孩一般,放完鞭炮又点烟花,他和普超各捏一根烟花,站在院中央,哧——噗——噼——普金德边放边赞美,说今年的烟花好看,花花绿绿的,又喜庆又得劲!二叔二婶和隔壁家的花婶挤在门沿观赏,他们是普金德请过来陪水清团年的,上桌前观赏烟火,普金德说什么他们就附和什么,一团和气。母亲和水澈从灶屋往外端菜。红烧鱼、米蒸肉、煨藕肉丸、回锅肉、猪肝汤鸡脚、蒜苔炒虾仁、油豆腐……菜是普金德下午精心准备好的,上什么菜,喝什么酒,叫什么人,那都是有讲究的。二叔二婶过来团年,那是因为普金德跟普金明是一个娘生的,亲兄弟。为什么叫花婶?不沾亲不带故,叫个外姓人过来团年,水清他母亲觉得不合适。普金德就骂她头发长见识短,妇人之见。他认为那句俗语“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是谬论。其实好事是可以传千里的,坏事也可以不出门的。普金德认为这一切关键在于如何传播如何封口。比如儿子水清从大城市玉山回来团年,他认为那不光是自家的乐事,那还是全村的乐事、好事。在白米村他们老普家是头个出大学生的,还是头个把泥腿子插到城市里的。要是把这事往前挪二百年,普水清就是当年的状元,那么他——普金德就是状元他爹。所以,普水清回家团年不只是简单的喝酒,他得在喝酒的时候跟在座的说道说道他的城市——玉山,给大家说说他的楼房他的液晶彩电他未来的小汽车……普金德觉得儿子水清说的这些自己说给村人听,不太合适,愣头青的人没准认为他在吹牛呢。这种事家人和亲人是不能说的。花婶是外人,她可以说,而且可以大说特说。最关键的是花婶在白米村有个好听的绰名——大喇叭。

斟满酒,普金德打开话匣子。他说,水清回家一次不容易,丢掉玉山不少大事特地赶回来团年,不容易!感慨完,他抬腕端杯仰脖示意大家喝酒。满上第二杯酒,他又说,水清能在玉山那么个大城市站稳脚,非常不易,玉山你们是没去过,那里的高楼跟咱庄稼地的玉米秆那么密,一栋紧挨着一栋!还有那汽车,多得跟什么似的,前两天你们肯定看过水库捕鱼,一网下去,二三十斤的花鲢子,你们肯定认为那鱼多,跟你打个比方说,在他们玉山市你要是撒一网捕到的汽车,至少百十辆,水清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普金德趁呷酒时把话题扔给水清。

水清显得有些尴尬,他端酒给二叔二婶敬酒。儿子的表现让普金德有点生气,不过那也是瞬间的表情。他起身给花婶倒酒,说,水清天生脸皮薄,什么事藏着不爱显摆。花婶笑着说,水清是文化人,不像咱们村有些年轻人在外面还没混出名堂,就吹开了,刘家老二胜利你晓得啵,年前到鹿城打工,昨天刚回来逢人就显摆,说他过完年要在鹿城买房子,还要把他娘老子都接过去!还有老赵家的细闺女,前年到南方打工昨天也回来了,听人说,她在南方混得不错,在个大公司当领班,一个月好几千块……

哎哟,花婶你是不知道,他们也就是在外面打工,就像墙头毛竹根基浅着呢!时间一久全都白瞎,毕竟没么事文化,就是再能混还不是个打工的,能和我家水清比吗?普金德岔开花婶的话,嘲笑道。

易初爱莲门口,四个氢气球浮在半空,一起一伏。“欢度春节”四个大字分别落在气球上,在天空中摇头晃脑一副调皮模样。进出超市的顾客寥寥无几,要不是父亲明天要来,普水清肯定不挑这个时候去超市买东西的。他在一排酒前来回踱步,海之蓝、洋河大曲、五粮醇、孔府家宴、郎酒、浏洋河、沙洲优黄、劲酒、长城干红……白的。黄的。红的。酒品牌很多产地很杂,普水清挑了两瓶枝江大曲,他知道这酒对父亲的胃口,而且价格适中,在他的消费范围里。

三百六十五天前的上午,普水清携妻儿回到白米村,乐得父母亲合不上嘴。普金德肯定是乐过头了,非要普水清随他去镇上买酒。他老伴说,水清坐一夜火车要睡一会儿。普金德说,水清坐火车也是睡,再叫他睡,他能睡得着?在普金德眼里水清是有身份的人,回家过年最低标准也是睡硬铺回来的,他甚至认为那些硬座是留给那些没身份人坐的,比如那些建筑工地的工人,那些打工仔,那些在大城市给人家做保姆的……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儿子呵欠连天,一脸困态。普水清是站回来的。春运车票紧张呀!像普水清这样在玉山没根没底的人,老老实实在车站露天广场排了九个小时的队,最后也就买了三张站票。幸运的是他们遇见一个好心人,给普超腾出半个屁股墩,就这样王小菊和普超才半站半坐熬过十四小时……而这些,普水清不敢给父亲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说不清楚,也许是怕父母亲伤心,也许是自己脸皮在作怪吧!所以,当母亲反对他跟父亲去买酒时,普水清揉掉眼屎,搓脸膛,打呵欠,一副刚睡醒的表情,他说他精神好着呢!

出院门,碰上村人,普金德就跟人家打招呼:好呀,年备好了吧?我家水清刚从玉山回来,随我去镇上买酒,水清见过世界,懂得酒,晓得哪个牌子的酒好喝,就是喝醉了还不上头……普水清站一旁给村人点头示好,遇见抽烟的就递烟,没等他出村口,拆开没抽两根的南京就落下三根了,可他父亲还东顾西盼,他回来这事要是闹得全村人都晓得,普金德才觉得过瘾,只有那样他才觉得脸上贴金了。普水清知道他父亲自从他进城工作后,原本十分贝的嗓门一下子提高到十五六分贝,跟某些家境比自家要强的村人聊天,十句话有八句谈水清在玉山住高楼的事情,惹得某些村人一见他就躲,那些人受不了他那般显摆。普金德却不以为然,他认为白米村能出个像水清这样的文化人,那是白米村的幸福,同时更是他普家的幸福!所以,跟村长对话时,他背板是直的,口气是硬的。至少他认为他跟村长是平级的。因为普水清给白米村添了光彩!

三百六十五天前的上午,普水清随他父亲进镇买的酒是枝江大曲。原想着父亲买酒前会听听自己的意见,哪晓得普金德进超市径自朝卖枝江大曲的柜台走去。他问营业员要了两瓶枝江大曲,出超市时,不忘跟普水清说道,这酒好喝着呢,喝起来口感绵,又香还不上头!到那时普水清才晓得,他被父亲拉出去买酒只是个幌子。他其实就是父亲向人显摆的道具。

拎两瓶酒从易初爱莲超市出来,普水清给妹妹普水澈打电话。他问普水澈,爸今天坐车来玉山这事你晓不晓得?普水澈说父亲的火车票还是她给买的,她劝父亲过完年去玉山,可父亲偏要年前去。那咱妈呢,她是不是在你那儿过年?妈在我这儿过年,哥你放心好了,妈这边没事的!普水澈前年十月一日结的婚,从白米村到她婆家也就两里路,远倒是不远。可普水清总觉得妈去妹夫家过年有点悖理,水澈跟妹夫肯定没啥意见的,可难免她婆婆公公有想法的,还有她村里的人又会怎么议论呢?又不是没有儿子,嫁到人家那里才几年呀,就把老娘接去过大年,那往后是不是要长期赡养呢。这些,普水清不敢往下多想,想多了,头痛。

哥,爸说你过完年要……要回来,这……这是真的吗?普水澈试探性地问。

嗯,出来十几年了,呆腻了,想到咱金县找找机会,看能不能做个生意。普水清把酒在脚跟前放下,长时间拎着,手指头箍得发麻。那你房子怎么办?嫂子同意你回来?普水澈可能觉得问得不够彻底,她紧跟着又补上一句,哥,你不会是一时冲动吧?

水澈,你哥又不是小孩,你说的那些我早就想过了,房子卖掉,卖房的钱正好拿来做生意。我就是担心咱爸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你也是晓得的,咱爸爱面子!

哥,你应该猜到爸这次去玉山干什么了吧,他就是为你这事去的,临走前他说就是撕破脸皮把命豁出去也不许你回来!

普水清听水澈这么说,一时无语应答,叹口气,就这样吧。普水清心乱如麻,虽然他晓得父亲来玉山的目的,也晓得父亲的脾气。但他对说服父亲自己回家创业,一直抱着美好的幻想,他准备了好些理由:比如离家近可以照顾父母亲;比如在金县购置商品房儿子可以读金县最好的学校;再比如在金县创业商机无限,他的前途可能有转折,也可以让家里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时光如果倒流。三百六十五天前的傍晚。花婶两颊泛红,看模样是酒兴窜出来了。她端杯跟普水清又碰一下,喝完酒。她说,金德大哥,像水清这么有文化的,咱白米村百十年也出不了一个,像他这样的,村谱就应载他一笔,百年之后,后人翻出来也是个榜样!花婶这几句话好似一簇大红花,陡然递到普金德怀里,居然让他手足无措起来,他嘿嘿笑,给花婶敬酒。二叔二婶可能觉得吃人家酒菜,要是不说几句肺腑之言,面子上过意不去。可是他们想到的好话没等说出来,就被花婶占了。现在花婶这几句话好像提醒了二叔二婶。他们除了附和,二叔还拍胸脯说,哥,村谱这事你就交给我吧,过完年我就找歪嘴,让他把咱家水清载进去!要是村谱不记水清,那还算村谱吗?歪嘴是白米村的村长,私底下跟二叔交情很好。所以,普水清载进村谱的事由他去办,普金德很放心。能载进村谱,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事后,普金德为此事特地置办一桌酒菜,请村里有头有脸的角吃了一顿!

王小菊喊吃饭,普水清还站在阳台发呆。现在,他还没想好明天见到父亲如何避开“回家”那个词!要是父亲犟脾气上来了,又该如何应对?他可不想跟父亲撕破脸皮!明晚的春节联欢晚会还能像往年那样,一家人其乐融融边看边笑吗?爸,吃饭了!普超在身后喊他。普水清从遐想中拐出来,摸摸儿子的后脑勺,吃饭吃饭!超,爷爷明天过来,今晚早点睡明早我们早起去接爷爷。晚上,我还要看《封神榜》呢,今天放最后两集!《封神榜》有什么好看的,听话,明天白天还要重播的,今天早点睡!你又不是不会接,你一个人去呗,我不去!

儿子这几句把普水清激怒了,他顺手朝儿子后脑勺“啪”了一下。普超觉得委屈,眼窝一下子满了。王小菊朝普水清剜一眼,就会拿儿子出气,瞧你那副德性,没出息!王小菊往儿子碗里夹菜,看普水清耷拉着脑袋,越看越来气,最后把筷子往桌面一摔,去、去,摆副臭脸给哪个看呀,好好个小年夜让你搅得不开心,要烦,呆一边烦去,德性!

普金德大包小包拎的拎,扛的扛,一脸兴奋。他跟儿子拉家常,水清,老家都下好几场雪了,你们玉山下了没?普水清说,玉山好几年没见雪影子,难得下场雪的。超儿呢,是不是呆在屋里做作业?普水清点头说他跟王小菊准备中午饭。路边,他拦辆的士,将行李放到后备箱,然后随父亲钻进后排座。普金德等车子开动,他扭脸问水清什么时候买车?普水清发现司机从反光镜瞅自己,尴尬地抿抿嘴,买车做么事?上下班公司都有班车接送!哟,那不一样的,自己要是有辆小车,像我跟你妈过来,就不要打的了嘛!普金德觉得儿子的想法不正确,他嘴巴夸张地咧了咧。

普水清捂嘴干咳,然后扭脸望着窗外。普金德并没有察觉儿子表情僵硬,他有一肚子的话要倒给儿子。水清,刘家老二胜利你应记得啵,年前买车了,车子好像不怎么样,是辆面包车,好像叫什么菱的,听说就五六万!水清,你怎么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普金德说着要去摸普水清的额头。不过被他拦开了,他干咳两声说,爸,我好着呢,坐一夜火车,你不困呀?你要不要先眯眯?

不困,我精神好得很!你妹水澈给我买的卧铺,昨晚我睡了一觉,老实说睡得不是很安稳,火车咣当咣当唱个不停,有点吵人!普金德摁摁膝盖头,猛地一拍,像是想起什么。他说,水清,村里要把祠堂重修一下,歪嘴年前就跟我说了,你是咱们村头个进城的,得捐点钱!我想过了,歪嘴说得对,咱是得捐点!歪嘴还说这次哪个捐钱修祠堂,会把他的名字刻在祠堂前面那个碑上……

普水清微眯,耳朵根一阵阵发烧。他恨不得现在就下车,面对父亲的唠叨他无言以对,他只能选择逃避。车子刚到小区门口,普水清就迫不及待开门,取行李,朝小区走去。普金德下车原想跟司机说几句感激话的,可人家只是点了一下头,车子掉头一溜淡蓝色的烟丢给他。普金德无所谓,他认为自己礼仪到了,人家接不接受跟他没关系。他一路小跑撵上普水清,喘气,揩汗。王小菊已把中午饭准备好了,普超偎在沙发上看电视。普金德一进屋就去整理他那堆大包小包。鸡、干鱼、猪大腿、猪耳朵、香肠、油豆腐、肉丸和两瓶枝江大曲……他把每样在客厅一字排开,普超蹲着数这些食品,大发感慨,哇噻,爷爷你太牛了,这些你一个人是怎么带过来的呀?妈妈,这下咱家冰箱得暴满了!

爸,你带这些东西干什么呀,我们这里都有,看你,还带酒过来!王小菊一样一样往冰箱拣。

嘿嘿——没啥东西。普金德笑得胡子乱颤,他搓搓脸,深深吸口气,小菊,家里还有,还想装些,可……可我这副老骨头实在是背不动了,要不然,我还想装些鸡蛋来呢!

爸,玉山什么东西都有,你看,昨天我还去超市买了两瓶枝江大曲!普水清把酒递给父亲看。普金德接过酒,左瞅右看,最后又跟自己带来的枝江大曲作比较。好像是真枝江大曲,不过它肯定没老家的好喝,要不然中午我们喝喝作个比较?

普水清笑了。

王小菊喊普超帮忙端菜,普金德坐在桌前,眯眼瞧儿子给自己斟酒,他抬头扫扫天花板,不由自主地赞道,楼房毕竟是楼房,干净,亮堂。哪像乡下,抬眼不是草屑就是鸡屎,城里好呀,水清你是成器了哟,来,咱俩碰一个!

普水清抿干酒,给父亲夹菜,试图父亲吃饭时能绕过他最担心的话题。老实说,普水清现在盼着父亲能早点醉。他晓得,父亲醉了就要睡觉。要是那样,晚上一家人看春节联欢晚会可就轻松多了!

事情没像普水清所想那样发展下去。老实说,普水清酒量很浅,他喝半杯,父亲仰脖就是整杯。他喝酒拖拖沓沓,不像父亲喝酒跟做事一样,武断,一仰脖一杯,一仰脖一杯。所以,普水清头重脚轻时,他父亲还在啰啰嗦嗦讲村里的事,而且条理清楚,字正腔圆。普水清不喝了,再喝,他非趴下不可。

普水清和他父亲的争吵,或者说是战争和矛盾,是在晚上九点多拉开帷幕。普金德给完孙子压岁钱,又说几句奖励的话。大意是叫普超新学年里好好念书,门门功课考第一,将来考名牌大学。普超可能是嫌爷爷话唠,噘嘴嘟哝一句,老家又没好学校,拿什么考第一呀?孙子这句话普金德听得明白,他脸阴下来问儿子,水清,这里也没外人,我就实话跟你说吧,我到这里过年有两个目的,头一个就是一年没见到超儿,有些想他就过来看看;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当你们夫妻的面我要问问,你们说回老家过,还算不算数?

爸,今天我们不谈这个,行不行?

不行,要是不问明白,那我这一趟不是白瞎了吗?普金德两眼布满血丝,脸和颈脖让酒溺得鸡冠色。你们是不是真的要回老家?

爸,喝茶!水清,我看爸酒劲是上来了,要不先让他去睡吧!王小菊给普金德茶杯续满开水,问歪在沙发一角的普水清,其实她是怕公公犟脾气上来,跟水清干架!

普水清晓得王小菊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可他父亲硬是把这个台阶当空给拆了。他嚷了起来,这事不说清楚,哪个也别去睡觉!王小菊觉得委屈,朝普水清瞪白眼,她拉儿子进房间看小电视去了。现在,客厅就剩普水清和他父亲。普水清听见父亲喘气声呼哧呼哧响,看这情形,他知道父亲动脾气了。为了缓和气氛,他给父亲递烟,点着,笑容绽放。爸,有什么事咱好好说,别那么大声,隔壁邻居听见多不好呀!

普金德回头瞅瞅防盗门,觉得儿子说得是那么回事,点点头,清清嗓子压低声音说,那你赶紧说,为啥要回去,回去种田?是不是好日子过得太舒服,你骨头发痒了?你晓不晓得,咱村多少人家削尖脑壳想往城里钻,你倒好,放着好日子不过,还要往老家跑!唉,我上辈子是不是作什么孽了哟,你这么不听话,非要这样折腾我副老骨头!普金德越说越激动,边说边拍大腿。

爸,你先喝口茶,听我慢慢跟你说,超儿下半年就念毕业班了,考初中又没户口咱还得回去考,这来来回回地折腾,烦人不让人,那对超儿成绩也有影响的呀!普水清想搬出儿子试图能说服父亲。

说来说去,不就是户口问题吗?那咱就迁户口!

迁户口?爸,别说笑话了,那迁户口不是咱说迁就能迁的,玉山明文规定,购商品房满八十七平方才能迁,咱这房子才八十四,你说能迁吗?

不就是差三个平方吗,那你再买三个平方!普金德给儿子出主意,他从内兜掏出一摞毛票子。水清,来之前就怕你花钱紧张,就把圈里那两头猪卖了,加上平日凑了一些,全在这里,数数,看够不够买三个平方?

普水清没接父亲的钱,此刻他彻底崩溃了。那些应对父亲的理由和主意,现在让眼窝窝里的泪淹没了。普金德把钱搁在茶几上,喝口茶,说,要是钱不够,我回去再把家里那头牛卖掉,我就那句话,你好不容易甩掉泥腿子,就不要再插进去了!爸种了一辈子的田,哪样苦没尝过,你不就是户口那点事么?要是你早说,我们没准早就解决了!

爸,我……我没跟公司续签合同,到三月份,我……我就没工作了,原来是想着回金县发展的,前段时间我给一个同学通过电话,让他帮我在金县找个门脸……

想什么呢?水清,金县有什么好发展的,工作没了,咱再找,我就不相信像你这样有文化的大学生还能找不到工作?老赵家的细闺女今年都干到小干部了,一个高中没毕业的女孩能干到小干部,你还怕找不到工作?

普水清不想跟父亲为此事争论下去,他说困了要去休息。普金德意欲未尽,儿子陡然提出要去休息,他愣了一下。普水清进房前,他补了一句,水清,咱就这么说定了,再买几个平方把户口迁过来,过完年,我陪你找工作!

年初一早晨,普水清睡得迷迷糊糊,听见父亲在敲门。水清,还没起来?太阳都出来了,赶紧起来吧!王小菊翻身踢普水清,你爸喊你呢,滚起来!普水清趿鞋开门问父亲起来这么早做么事?普金德说,今天是年初一,别人过来拜年你俩还在睡,那不是让人难看嘛?爸,你睡糊涂了吧,你以为这是在白米村呀?

咋了?不是白米村就不拜年了?

拜年呀!你没看见我昨晚收发短信嘛,昨晚早就拜过年了,爸,城里人大年初一不兴串门,昨晚看晚会都看得晚,这会儿都在睡大觉呢,不信你到阳台往下瞅一眼,楼下有几个人?普水清见父亲一脸迷茫,就拉他到阳台。阳光从对面楼顶泻下来,明媚,温暖,轻塌塌地刷亮玻璃、椅子,衣架上的衣服,阳台上的花盆……普水清抱着胳膊,朝楼底呶呶嘴,意思说没骗他。趁父亲僵硬的表情尚未舒展开,他又撤回被窝里。翻来覆去,普水清却再睡不着了。刚才蜗居被窝的瞌睡虫好像飞走了……既然睡不着,那就起来吧。普水清打算带父亲到森林公园逛逛。那里树多空气新鲜,而且不收费,随进随出。

吃饭前,普金德又提起拜年。他认为用手机拜年不踏实,见不着人听不见音,巴掌宽的短信怎么能代表拜年呢!他怕儿子认死理,就说,水清,人家不来咱家,咱不挑人家的理,可不管别家么样,我认为你要去人家那儿拜个年!人家要是多的话,今天你就先挑最亲的最重要的朋友,礼多人不怪嘛,我猜这会儿人家也该起床了,小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呀?王小菊正抹茶几,普金德冷不丁一句问话让她如刺梗喉,她捂嘴干咳,边咳边点头。普金德以为得到儿媳的支持,他说话的声气就变得更坚决了。

普水清晓得要是不依父亲,父亲就会没完没了在你耳边唠叨。为了耳根清净,为了吃饭一家人高高兴兴的,他答应父亲吃完饭出去拜年。普金德笑了,他说吃完饭跟超儿去逛街,看看城里人到底是怎么过年的。

王小菊趁公公到厨房盛饭问普水清,等会儿你去哪拜年?普水清皱眉,说,不知道!王小菊说,不知道?你不会是在骗你爸吧?

不骗他怎么办,我这也是下下策!普水清见父亲出来了,朝王小菊眨眨眼,埋头吃饭。

饭吃过了,烟也抽了。普水清还坐在那儿喝茶,悠闲地翘着二郎腿,他倒是一点不急。可普金德急了。他认为拜年就要趁早,越早显得你真诚!水清,时间差不多了,早去早回!普水清极不情愿地换好鞋,正要开门,普金德“噫”地一声,水清你怎么空手去人家拜年呢,礼重礼轻无所谓,你总得拎点东西呀?普水清无话可说,他看见王小菊朝他瞪眼,就觉得耳根发烫。爸,我晓得的,等会儿我会在超市买的!

天都黑了!普金德也不见儿子回家,他一会儿去阳台往楼底瞅,隔一会儿又去阳台往楼底瞅,一回,一回,就是不见普水清的影子。现在天黑了,路灯昏黄,普金德老眼迷茫,伸长脖子朝下瞧,走过一个人是男是女他分不清了。王小菊跟普超在客厅看电视,丝毫不为普水清担心,还叫公公别去阳台,说阳台冷。

小菊,你给水清拨个电话吧,都这么晚了,就是给十家拜年也早完了呀,该不是在人家喝醉了吧?

爸,刚才我给水清打电话了,他说一会儿就回来,叫我们先吃!

我不饿,还是等一家人齐了再吃吧!

时针好像在追赶分针,一点一点地往前挪步。新闻联播早就结束了,可普水清还没回来,普金德坐立不安,他猜儿子肯定在人家喝醉了。小菊你再打个电话,看水清现在到哪了,要不要我去接他?

爸,你放心好了,水清晚点回来,你瞧,他刚发过来的短信!

他……他没喝醉酒吧?

没呀,喝什么酒啊,他这会儿在厂里修机器呢!王小菊在普水清出门不久发短信问他去哪里。普水清回短信,说他去厂里,春节有人留守加班,他去办公室上上网。再后来,他又发短信说,厂里有台机器出故障了,他去厂里给碰巧了,现在他忙着修机器,要晚点回去。

水清没去拜年呀?普金德嘴巴微张,他愣了。他傻坐一会儿,坐到沙发上盯着电视,咂巴嘴,唉唉地叹气。王小菊说,爸,咱们吃饭吧!普金德嗯声,他面无表情站起来,坐到餐桌前。王小菊叫普超给爷爷斟酒,普金德不让。他要自己斟。这顿晚饭吃得极其安静,三人各怀心思。普超想赶紧吃完去看电视;王小菊看公公一杯一杯地喝酒,怕他醉酒,醉酒了她怎么办?普金德呢,他可能在责怪儿子水清没听他的话,儿大不由爹妈了。现在他或许觉得自己说话不像以前管用了。

没等王小菊饭吃完,电话响了。普水清同事打过来的,说普水清出事了,现在已送三医院了,说是普水清修机器时,左手被机器卷进去了……

普金德虽然不知道电话内容,但他从儿媳哭腔的语气猜出儿子水清肯定是出事了。直觉告诉他的。等王小菊搁下电话,他就问是不是水清出事了。王小菊点头,眼泪滴下来。现在……现在水清在哪?三医院……

等普金德他们赶到医院,普水清已从抢救室推了出来。医生说他左手的骨头都碎了,左手算是废了!普金德捶胸跺脚,老泪纵横,他抽自己嘴巴子自责道,都怪我,水清,我的儿呀,我要你拜什么年哟,上午好好的,现在……现在……水清呀,都怪我,都怪我,我来做什么呀,现在手没了,以后怎么办哟!

两个月后,也是普水清出院的头个礼拜天,一家人坐一块吃晚饭。普金德说,水清要回家就回吧,现在你这个样子,趁着爸妈还能动,还可以帮帮你!这些天我算是把玉山瞧透了,左邻右舍跟生人似的,见面板副脸,以后你们要是遇个什么事哪个会帮你?老家穷是穷,可人心暖,回去吧!

爸,这些天我也想好了,我……我还是呆在玉山,出门十几年了,要是回去没准还不习惯呢,再说像我这样回去,村里人还不晓得怎么说呢?

水清,咱……咱不怕外人说,回……回去吧……普金德声音颤抖。他抹抹眼角,仰脖喝干杯中酒,给水清夹块鱼。看见孙子瞅自己,他又给普超夹了块红烧肉,嘿嘿笑着摸摸孙子的后脑勺,超儿,咱回家好不好?回家,爷爷带你放风筝去!普超没吭声,他抿嘴使劲点头。一家四口,围坐餐桌四方,悄然无声,桌中央那盆三鲜汤正慢慢冷去……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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